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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45通)

一月十八日晚—十九日晚

聰:車一開動,大家都變了淚人兒,呆呆地直立在月臺上,等到冗長的列車全部出了站方始回身。[1]出站時沈伯伯再三勸慰我。但回家的三輪車上,個個人都止不住流淚。敏一直抽抽噎噎。昨天一夜我們都沒睡好,時時刻刻驚醒。今天睡午覺,剛剛蒙眬闔眼,又是心驚肉跳地醒了。昨夜月臺上的滋味,多少年來沒嘗到了,胸口抽痛,胃里難過,只有從前失戀的時候有過這經驗。今兒一天好像大病之后,一點勁都沒得。媽媽隨時隨地都想哭——眼睛已經腫得不像樣了,干得發痛了,還是忍不住要哭。只說了句“一天到晚堆著笑臉”,她又嗚咽不成聲了。真的,孩子,你這一次真是“一天到晚堆著笑臉”,教人怎么舍得!老想到五三年正月的事[2],我良心上的責備簡直消釋不了。孩子,我虐待了你,我永遠對不起你,我永遠補贖不了這種罪過!這些念頭整整一天沒離開過我的頭腦,只是不敢向媽媽說。人生做錯了一件事,良心就永久不得安寧!真的,巴爾扎克說得好:有些罪過只能補贖,不能洗刷!

十八日晚

昨夜一上床,又把你的童年溫了一遍。可憐的孩子,怎么你的童年會跟我的那么相似呢?我也知道你從小受的挫折對于你今日的成就并非沒有幫助;但我做爸爸的總是犯了很多很重大的錯誤。自問一生對朋友對社會沒有做什么對不起的事,就是在家里,對你和你媽媽做了不少有虧良心的事[3],這些都是近一年中常常想到的,不過這幾天特別在腦海中盤旋不去,像噩夢一般。可憐過了四十五歲,父性才真正覺醒!

今兒一天精神仍未恢復。人生的關是過不完的,等到過得差不多的時候,又要離開世界了。分析這兩天來精神的波動,大半是因為:我從來沒愛你像現在這樣愛得深切,而正在這愛的最深切的關頭,偏偏來了離別!這一關對我,對你媽媽都是從未有過的考驗。別忘了媽媽之于你不僅僅是一般的母愛,而尤其因為她為了你花的心血最多,為你受的委屈——當然是我的過失——最多而且最深最痛苦。園丁以血淚灌溉出來的花果遲早得送到人間去讓別人享受,可是在離別的關頭怎么免得了割舍不得的情緒呢?

跟著你痛苦的童年一起過去的,是我不懂做爸爸的藝術的壯年。幸虧你得天獨厚,任憑如何打擊都摧毀不了你,因而減少了我一部分罪過。可是結果是一回事,當年的事實又是一回事:盡管我埋葬了自己的過去,卻始終埋葬不了自己的錯誤。孩子,孩子,孩子,我要怎樣地擁抱你才能表示我的悔恨與熱愛呢!

十九日晚

傅聰半歲

一月三十日晚

親愛的孩子:你走后第二天,就想寫信,怕你嫌煩,也就罷了。可是沒一天不想著你,每天清早六七點就醒,翻來覆去睡不著,也說不出為什么。好像克利斯朵夫[4]的母親獨自守在家里,想起孩子童年一幕幕的形象一樣;我和你媽媽老是想著你二三歲到六七歲間的小故事——這一類的話我們不知有多少可以和你說,可是不敢說,你這個年紀是一切向前的,不愿意回顧的;我們啰里啰唆的抖出你尿布時代與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時代的往事,會引起你的憎厭。孩子,這些我都很懂得,媽媽也懂得。只是你的一切終身會印在我們腦海中,隨時隨地會浮起來,像一幅幅的小品圖畫,使我們又快樂又惆悵。

真的,你這次在家一個半月[5],是我們一生最愉快的時期;這幸福不知應當向誰感謝,即使我沒宗教信仰,至此也不由得要謝謝上帝了!我高興的是我又多了一個朋友;兒子變了朋友,世界上有什么事可以和這種幸福相比的!盡管將來你我之間離多別少,但我精神上至少是溫暖的,不孤獨的。我相信我一定會做到不太落伍,不太冬烘,不至于惹你厭煩。也希望你不要以為我在高峰的頂尖上所想的、所見到的,比你們的不真實。年紀大的人終是往更遠的前途看,許多事你們一時覺得我看得不對,日子久了,現實卻給你證明我并沒大錯。

孩子,我從你身上得到的教訓,恐怕不比你從我得到的少。尤其是近三年來,你不知使我對人生多增了幾許深刻的體驗,我從與你相處的過程中學到了忍耐,學到了說話的技巧,學到了把感情升華!

你走后第二天,媽媽哭了,眼睛腫了兩天:這叫作悲喜交集的眼淚。我們可以不用怕羞地這樣告訴你,也可以不擔心你憎厭而這樣告訴你。人畢竟是感情的動物,偶然流露也不是可恥的事。何況母親的眼淚永遠是圣潔的,慈愛的!

一月三十日晚*

此信系母親所寫。以下標有“*”號的,均母親信,不一一注明。

親愛的聰兒:自昨天起我們開始等你的信了,算起日子來,也該有信來了。你真不知道為娘的牽腸掛肚,放懷不開。你走后,忙著為你搬運鋼琴的事,今天中午已由旅行社車去,等車皮有空就可裝運。接著陰歷年底快要到了,我又忙著家務,整天都是些瑣碎事兒,可是等到空下來,或是深夜,就老是想著你,同爸爸兩人談你,過去的、現在的,抱著快樂而帶點惆悵的心情,忍不住要流下淚來,不能自已。你這次回來的一個半月,真是值得紀念的,因為是我一生中最愉快、最興奮、最幸福的一個時期。看到你們父子之間的融洽,互相傾訴,毫無顧忌,以前我常常要為之擔心的恐懼掃除一空,我只有抱著歡樂靜聽你們的談論,我覺得多幸福、多安慰,由痛苦換來的歡樂才是永恒的。雖是我們將來在一起的時候不會多,但是憑了回憶,寶貴的回憶,我也會破涕而笑了。我們之間,除了“愛”之外,沒有可說的了。我對你的希望和前途是樂觀的,就是有這么一點母子之情割舍不得。只要常常寫信來,只要看見你寫著“親愛的爸爸媽媽”,我已滿足了。

二月二日大除夕

昨晚七時一刻至八時五十分電臺廣播你在“市三”彈的四曲Chopin[肖邦],外加encore[加奏]的一支Polonaise[《波洛奈茲》],效果甚好,就是低音部分模糊得很;琴聲太揚,像我第一天晚上到小禮堂空屋子里去聽的情形。以演奏而論,我覺得大體很好,一氣呵成,精神飽滿,細膩的地方非常細膩,tone colour[音色]變化的確很多。我們聽了都很高興,很感動。好孩子,我真該夸獎你幾句才好。回想五一年四月剛從昆明回滬的時期,你真是從低洼中到了半山腰了。希望你從此注意整個的修養,將來一定能攀登峰頂。從你的錄音中清清楚楚感覺到你一切都成熟多了,尤其是我盼望了多少年的——你的意志,終于抬頭了。我真高興,這一點我看得比什么都重。你能掌握整個的樂曲,就是對藝術加增深度,也就是你的藝術靈魂更堅強更廣闊,也就是你整個的人格和心胸擴大了。孩子,我要重復Bronstein[勃隆斯丹][6]信中的一句話,就是我為了你而感到驕傲!

今天是除夕了,想到你在遠方用功,努力,我心里說不盡的歡喜。別了,孩子,我在心里擁抱你!

二月十日

上海這兩天忽然奇暖,東南風加沙土,很像昆明的春天。阿敏和恩德[7]一起跟我念詩,敏說你常常背“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頭盡醉歸”二句,現在他也背得了。我正在預備一樣小小的禮物,將來給你帶出國的,預料你一定很喜歡。再過一星期是你媽媽的生日,再過一個月是你生日,想到此不由得悲喜交集。

二月十日

這幾日開始看服爾德[8]的作品,他的故事性不強,全靠文章內若有若無的諷喻。我看了真是栗栗危懼,覺得沒能力表達出來。那種風格最好要必姨、錢伯母[9]那一套。我的文字太死板,太“實”,不夠俏皮,不夠輕靈。

二月二十四日*

親愛的聰:你的信今天終于收到了,很快慰。你走后,我們心里的矛盾真是無法形容,當然為你的前途,我們應該慶幸,你有那么好的機會,再幸運也沒有了;可是一想到那么長的別離,總有些不舒服,但愿你努力學習,保重身體,我相信你絕不會辜負國家對你的期望,我們的一番苦心。你在國外,千萬多些家信,把什么都告訴我們,不論瑣碎的重大的,我們都樂意知道,有機會拍了照片,也不時寄來。你的信我們看得多寶貴,我們雖然分離了,可是心永久在一起,這是你給我們的唯一的安慰。

三月十九日

親愛的孩子:上回剛想寫信給你,不料病倒了。病好了不及兩天,又發燒,前后八九天,至今還沒恢復。今天初到陽臺上一望,柳枝上一星星的已經有了綠意,想起“蕉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兩句,不知北地春光是否已有消息。

我病的時候,恩德差不多每天來陪我。初期是熱度高,昏沉得厲害;后來是眼睛昏花(到現在還沒好),看校樣每二三行就像一片云霧在眼前飄過,書也不能看,只能躺躺坐坐,整日呆著;幸虧恩德來給我說說笑笑,還拿我打趣,逗我上當,解了不少寂寞。

你近來忙得如何?樂理開始沒有?希望你把練琴時間抽一部分出來研究理論。琴的問題一時急不來,而且技巧根本要改。樂理卻是可以趁早趕一趕,無論如何要有個初步概念。否則到國外去,加上文字的困難,念樂理比較更慢了。此點務要注意。

三月十九日

川戲中的《秋江》,艄公是做得好,可惜戲本身沒有把陳妙常急于追趕的心理同時并重。其余則以《五臺會兄》中的楊五郎為最妙,有聲有色,有感情,唱做俱好。因為川戲中的“生”這次角色都差,唱正派的尤其不行,既無嗓子,又乏訓練;倒是反派角色的“生”好些。大抵川戲與中國一切的戲都相同,長處是做功特別細膩,短處是音樂太幼稚,且編劇也不夠好;全靠藝人自己憑天才去咂摸出來,沒有經作家仔細安排。而且tempo[節奏]松弛,不必要的閑戲總嫌太多。

三月二十四日上午

在公共團體中,趕任務而妨礙正常學習是免不了的,這一點我早料到。一切只有你自己用堅定的意志和立場,向領導婉轉而有力地去爭取。否則出國的準備又能做到多少呢?特別是樂理方面,我一直放心不下。從今以后,處處都要靠你個人的毅力、信念與意志——實踐的意志。我不再和你說教條式的話,去年那三封長信把我所想的話都說盡了;你也已經長大成人,用不著我一再叮囑。但若你缺少勇氣的時候,盡管來信告訴我,我可以替你打氣。倘若你心緒不好,也老老實實和我談談,我可以安慰安慰你,代你解決一些或大或小的煩惱。關于××的事,你早已跟我表明態度,相信你一定會實際做到。你年事尚少,出國在即;眼光、嗜好、趣味,都還要經過許多變化;即使一切條件都極美滿,也不能擔保你最近三四年中,雙方的觀點不會改變,從而也沒法保證雙方的感情不變。最好能讓時間來考驗。我二十歲出國,出國前后和你媽媽已經訂婚,但出國四年中間,對她的看法三番四次地改變,動搖得很厲害。這個實在的例子很可以作你的參考,使你做事可以比我謹慎,少些痛苦——尤其為了你的學習,你的藝術前途!

另外一點我可以告訴你:就是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你的情形與我不同:少年得志,更要想到“盛名之下,其實難副”,更要戰戰兢兢,不負國人對你的期望。你對政府的感激,只有用行動來表現才算是真正的感激!我想你心目中的上帝一定也是Bach[巴赫]、Beethoven[貝多芬]、Chopin[肖邦]等等第一,愛人第二。既然如此,你目前所能支配的精力與時間,只能貢獻給你第一個偶像,還輪不到第二個神明。你說是不是?可惜你沒有早學好寫作的技術,否則過剩的感情就可用寫作(樂曲)來發泄,一個藝術家必須能把自己的感情“升華”,才能于人有益。我絕不是看了來信,夸張你的苦悶,因而著急;但我知道你多少是有苦悶的,我隨便和你談談,也許能幫助你廓清一些心情。

三月二十九日

感情問題能自己想通,我們聽了都很安慰。你還該想到,目前你一切都已“如愿以償”,全中國學音樂的青年,沒有一個人有你那么好的條件。你冬天回滬前所擔心的事都迎刃而解,順利出乎你的意料之外。你也該滿足了。滿足以后更當在別方面多多克制。人生沒有一樁幸福是不要付代價的。東邊占了便宜,西邊就得吃虧些。何況如我前信所云,這也不是吃虧的事,而是“明哲”的舉動。好孩子,安心用功吧,保重身體,醫生非“常看”不可,吃藥不能有一頓沒一頓。再見了,孩子!

四月七日

聰兒:記得我從十三歲到十五歲,念過三年法文;老師教的方法既有問題,我也念得很不用功,成績很糟(十分之九已忘了)。從十六歲到二十歲在大同改念英文,也沒念好,只是比法文成績好一些。二十歲出國時,對法文的知識只會比你現在的俄文程度差。到了法國,半年之間,請私人教師與房東太太雙管齊下補習法文,教師管讀本與文法,房東太太管會話與發音,整天的改正,不用上課方式,而是隨時在談話中糾正。半年以后,我在法國的知識分子家庭中過生活,已經一切無問題。十個月以后開始能聽幾門不太難的功課。可見國外學語文,以隨時隨地應用的關系,比國內的進度不啻一與五六倍之比。這一點你在莫斯科遇到李德倫時也聽他談過。我特意跟你提,為的是要你別把俄文學習弄成“突擊式”。一個半月之間念完文法,這是強記,絕不能消化,而且過了一晌大半會忘了的。我認為目前主要是抓住俄文的要點,學得慢一些,但所學的必須牢記,這樣才能基礎扎實。貪多務得是沒用的,反而影響鋼琴業務,甚至使你身心困頓,一空下來即昏昏欲睡。這問題希望你自己細細想一想,想通了,就得下決心更改方法,與俄文老師細細商量。一切學問沒有速成的,尤其是語言。倘若你目前停止上新課,把已學的從頭溫一遍,我敢斷言,你會發覺有許多已經完全忘了。

你出國去所遭遇的最大困難,大概和我二十六年前的情形差不多,就是對所在國的語言程度太淺。過去我再三再四強調你在京趕學理論,便是為了這個緣故。倘若你對理論有了一個基本概念,那么日后在國外念的時候,不至于語言的困難加上樂理的困難,使你對樂理格外覺得難學。換句話說:理論上先略有門徑之后,在國外念起來可以比較方便些。可是你自始至終沒有和我提過在京學習理論的情形,連是否已開始亦未提過。我只知道你初到時因羅君患病而擱置,以后如何,雖經我屢次在信中問你,你也沒復過一個字。——現在我再和你說一遍:我的意思最好把俄文學習的時間分出一部分,移作學習樂理之用。

提早出國,我很贊成。你以前覺得俄文程度太差,應多多準備后再走。其實像你這樣學俄文,即使用最大的努力,再學一年也未必能說準備充分——除非你在北京不與中國人來往,而整天生活在俄國人堆里。——但領導方面究竟如何決定,最好請周廣仁或別的比較能參與機密的朋友時時探聽,讓我們早些知道,早些準備。

恩德那里無論如何忙也得寫封信去。自己責備自己而沒有行動表現,我是最不贊成的。這是做人的基本作風,不僅對某人某事而已,我以前常和你說的,只有事實才能證明你的心意,只有行動才能表明你的心跡。待朋友不能如此馬虎。生性并非“薄情”的人,在行動上做得跟“薄情”一樣,是最冤枉的,犯不著的。正如一個并不調皮的人耍調皮而結果反吃虧,一個道理。

一切做人的道理,你心里無不明白,吃虧的是沒有事實表現;希望你從今以后,一輩子記住這一點。大小事都要對人家有交代!

四月二十一日

孩子:接十七日信,很高興你又過了一關。人生的苦難,theme[主題]不過是這幾個,其余只是variations[變奏曲]而已。愛情的苦汁早嘗,壯年中年時代可以比較冷靜。古語說得好,塞翁失馬,未始非福。你比一般青年經歷人事都更早,所以成熟也早。這一回痛苦的經驗,大概又使你靈智的長成進了一步。你對藝術的領會又可深入一步。我祝賀你有跟自己斗爭的勇氣。一個又一個的筋斗栽過去,只要爬得起來,一定會逐漸攀上高峰,超脫在小我之上。辛酸的眼淚是培養你心靈的酒漿。不經歷尖銳的痛苦的人,不會有深厚博大的同情心。所以孩子,我很高興你這種蛻變的過程,但愿你將來比我對人生有更深切的了解,對人類有更熱烈的愛,對藝術有更誠摯的信心!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不會辜負我的期望。

五月五日

看了《夏倍上校》沒有?你喜歡哪一篇?對我的譯文有意見嗎?我自己愈來愈覺得腸子枯索已極,文句都有些公式化,色彩不夠變化,用字也不夠廣。人民文學社要我譯服爾德,看來看去,覺得風格難以傳達,畏縮得很。

六月二十四日下午

親愛的孩子:終于你的信到了!聯絡局沒早告訴你出國的時間,固然可惜,但你遲早要離開我們,大家感情上也遲早要受一番考驗;送君千里終須一別,人生不是都要靠隱忍來撐過去嗎?孩子,你此去前程遠大,這幾天更應當仔仔細細把過去種種做一個總結,未來種種作一個安排;在心理上精神上多做準備,多多鍛煉意志,預備忍受四五年中的寂寞和感情的波動。這才是你目前應做的事。孩子,別煩惱。我前信把心里的話和你說了,精神上如釋重負。一個人發泄是要求心理健康,不是使自己越來越苦悶。多聽聽貝多芬的第五[10],多念念克利斯朵夫里幾段艱苦的事跡(第一冊末了,第四冊第九卷末了),可以增加你的勇氣,使你更鎮靜。好孩子,安安靜靜地準備出國罷。

近來你很多地方像你媽媽,使我很高興。但是辦事認真一點,卻望你像我。最要緊,不能怕煩!

七月四日晨

也許這是你出國以前接到的最后一信了,也許連這封信也來不及收到,思之愴然。要囑咐你的話是說不完的,只怕你聽得起膩了。可是關于感情問題,我還是要鄭重告誡:無論如何要克制,以前途為重,以健康為重。在外好好利用時間,不但要利用時間來工作,還要利用時間來休息、寫信。別忘了杜甫那句詩:“家書抵萬金!”

孩子,別了,我們沒一天不想念你,沒一天不祝福你,在精神上擁抱你!

七月十五日*

親愛的聰兒:你臨走前七日發的信,到十日下午才收到,那幾天我們左等右等老不見你來信,焦急萬分,究竟怎么回事?走了沒有?終于信來了,一塊石頭落了地。原來你是一個人走的,旅途的寂寞,這種滋味我也想象得出來。到了蘇聯、波蘭,是否都有人來接你,我們只有等你的消息了。

關于你感情的事,我看了后感到無限惶惑不安。對這個問題我總覺得你太沖動,不夠沉著。這次發生的,有些出乎人情之常,雖然這也是對你多一次教訓,但是你應該深深地自己檢討一番,對自己應該加以嚴厲的責備。我也不愿對你多所埋怨,不過我覺得你有些濫用感情,太不自愛了,這是不必要的痛苦。得到這次教訓后,千萬要提高警惕,不能重蹈覆轍。你的感情太多了,對你終身是個累。所以你要大徹大悟,交朋友的時候,一定要事先考慮周詳,而且也不能五分鐘熱度,憑一時沖動,冒冒失失地做了。我有句話,久已在心里嘀咕:我覺得你的愛情不專,一個接著一個,在你現在的年齡上,不算少了。我是一個女子,對這方面很了解女人的心理,要是碰到你這樣善變,見了真有些寒心。你這次出國數年,除了努力學習以外,再也不要出亂子,這事出入重大,除了你,對爸爸的前途也有影響的。望你把全部精力放在研究學問上,多用理智,少用感情,當然,那是要靠你堅強的信心,克制一切的煩惱,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非克服不可。對于你的感情問題,我向來不參加任何意見,覺得你各方面都在進步,你是聰明人,自會覺悟的。我既是你媽媽,我們是休戚相關的骨肉,不得不要嘮叨幾句,加以規勸。

回想我跟你爸爸結婚以來,二十余年感情始終如一,我十四歲上,你爸爸就愛上了我(他跟你一樣早熟),十五歲就訂婚,當年冬天爸爸就出國了。在他出國的四年中,雖然不免也有波動,可是他主意老,覺悟得快,所以回國后就結婚。婚后因為他脾氣急躁,大大小小的折磨總是難免的,不過我們感情還是那么融洽,那么牢固,到現在年齡大了,火氣也退了,爸爸對我更體貼了,更愛護我了。我雖不智,天性懦弱,可是靠了我的耐性,對他無形中或大或小多少有些幫助,這是我覺得可以驕傲的,可以安慰的。我們現在真是終身伴侶,缺一不可的。現在你也長大成人,父母對兒女的終身問題,也常在心中牽掛,不過你年紀還輕,不要操之過急。以你這些才具,將來不難找到一個滿意的對象。好了,嘮嘮叨叨寫得太多,你要頭痛了。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二十八日午夜

聰:莫斯科的信昨天收到。你車上的信寫得很有趣,可見只要有實情、實事,不會寫不好信。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仿佛。還有《夢李白》《天末懷李白》幾首,也是纏綿悱惻,至情至性,非常動人的。但比起蘇、李的離別詩來,似乎還缺少一些渾厚古樸。這是時代使然,無法可想的。漢魏人的胸懷比較更近原始,味道濃,蒼茫一片,千古之下,猶令人緬想不已。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浪漫底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于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而且究竟像太白那樣的天縱之才不多,共鳴的人也少。所謂曲高和寡也。同時,積雪的高峰也令人有“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之感,平常人也不敢隨便瞻仰。

詞人中蘇、辛確是宋代兩大家,也是我最喜歡的。蘇的詞頗有些詠田園的,那就比杜的田園詩灑脫自然了。此外,歐陽永叔的溫厚蘊藉也極可喜,五代的馮延巳也極多佳句,但因人品關系,我不免對他有些成見。

我第一信中所提的事,希望和我詳細談。在外倘有任何精神苦悶,也切勿隱瞞,別怕受埋怨。一個人有個大二十幾歲的人代出主意,絕不會壞事。你務必信任我,也不要怕我說話太嚴,我平時對老朋友講話也無顧忌,那是你素知的。并且有些心理波動或是郁悶,寫了出來等于有了發泄,自己可痛快些,或許還可免做許多傻事。孩子,我真恨不得天天在你旁邊,做個監護的好天使,隨時勉勵你,安慰你,勸告你,幫你鋪平將來的路,準備將來的學業和人格。

父親為傅聰編輯并手抄的古詩詞讀本書影之一

七月二十七日深夜

上星期我替恩德講《長恨歌》與《琵琶行》,覺得大有妙處。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系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急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于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于《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再從總的方面看,把悲劇送到仙界上去,更顯得那段羅曼史的奇麗清新,而仍富于人間味(如太真對道士說的一番話)。還有白居易寫動作的手腕也是了不起:“侍兒扶起嬌無力”,“君王掩面救不得”,“九華帳里夢魂驚”幾段,都是何等生動!“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寫帝王逃難自有帝王氣概。“翠華搖搖行復止”,又是多鮮明的圖畫!最后還有一點妙處:全詩寫得如此婉轉細膩,卻仍不失其雍容華貴,沒有半點纖巧之病(細膩與纖巧大不同)!明明是悲劇,而寫得不過分的哭哭啼啼,多么中庸有度,這是浪漫底克兼有古典美的絕妙典型。

二十八日午夜

八月七日夜

二十日的信,郵戳是二十三日的,到上海是三十一日,真是快得很。大概代寄的人耽誤了二天。現在想必在海濱了。我查地圖,翻字典,大概Gdansk[格但斯克]就是從前的但澤[Danzig],但你又加了一個Sopot[索波德]不知何意。是否在大城近邊的一個小地名?

第一件我要鄭重囑咐你的事,就是你千萬不要下海游泳。除非有正式的職業的游泳教師教,自己不能跟著青年朋友去。這一點是我們最放心不下的。海邊不比內河,潮水漲落,非可逆料,而且來勢的迅速出人意外。我會游泳的也有戒心,何況你!為了免得我們提心吊膽,此事切切牢記!

你到了海濱以后,定有許多新鮮消息,大概這封信已經在路上了。我預計三四日內必有你的信到。在華沙與蔣天佐等談些什么?大使館對你每月用度事又如何說法?前二信說的理財之道,務望注意!

海濱是否先來一個測驗式的手續?派給你的教授Hoffman[霍夫曼]見了沒有?是怎樣的人?多少年紀了?不妨描寫一番。大家對你有何意見?好的壞的,我都希望聽到,就像你出去了一天,晚上在書房里和我一燈相對那樣的暢談。

你寫信直式橫式本無所謂,倘夾的西文多,似乎橫式較便。我覺得寫行書,是上下相連的,故直式較快。

你在外面快活,當然我們也快活;但愿分一些快活給我們,多多報告消息。你的材料,叫我寫來一定每星期都可寫上好幾千字。寫信要訓練把字寫得小,信紙用薄的航空紙:字小紙薄,才可以多寫而不多花郵費。

八月一日聰信摘錄(波2)[11]

我來這里以后,很奇怪我的技巧進步很大,我自己簡直認不得了。昨天彈了二個《練習曲》,一個《瑪祖卡》,一個《即興曲》,一個《敘事曲》,和那個人人必彈的《前奏曲》(作品四十五號),成績相當不錯,比我從前的成績好多了。這兒從教授到學生,全都很賞識我,教授說我彈的《前奏曲》是全體中最好的:除了一些技巧上不夠放松,以及音質太硬,和一些小小的風格上的問題需要糾正外,沒有什么大毛病。他們都非常驚異于我對肖邦的理解。我很奇怪,來到這里以后,跟我在國內彈的肖邦完全不同,改變得快極了。這兒一切氣氛都是肖邦味的,我很快就感染了這氣氛。我的《瑪祖卡》也受到很多稱贊。我真有點厭煩于給你們報告這些,老是自吹自擂的,真麻煩。的確我來此以后,很用功了一番。

來到波蘭以前,他們原定把我派給霍夫曼教授;到波蘭后,七月三十一日,第一次在海濱彈給肖邦委員會的教授們聽,審定我參加肖邦比賽的資格,并決定由肖邦委員會主席杰維茨基[12]教授教我。

星期二我將上第一課了。我現在還不知道究竟以后將如何學習,看樣子,我的技巧并不需要完全改過;原因是我的手現在比從前放松多了。

這里(奧爾托沃—格丁尼亞)集中了九個經過幾次選拔出來的波蘭最好的年輕鋼琴家。技巧沒問題,都非常好,對肖邦的理解也沒問題,是道地的肖邦。有幾個特別好,比我上次聽到過的Chopinist[13]高明多了。他們并不冷冰冰,也不很熱情,卻沒有一個有特殊的個性氣質。

八月十一日午前

好孩子:八月一日的信收到了,今天是十一日,就是說一共只有十天工夫。

你的生活我想象得出,好比一九二九年我在瑞士。但你更幸運,有良師益友為伴,有你的音樂做你崇拜的對象。我二十一歲在瑞士正患著青春期的、浪漫底克的憂郁病:悲觀、厭世、徬徨、煩悶、無聊:我在《貝多芬傳》譯序中說的就是指那個時期。孩子,你比我成熟多了,所有青春期的苦悶,都提前幾年,早在國內度過;所以你現在更能夠定下心神,發憤為學;不至于像我當年蹉跎歲月,到如今后悔無及。

你的彈琴成績,叫我們非常高興。對自己父母,不用怕“自吹自捧”的嫌疑,只要同時分析一下弱點,把別人沒說出而自己感覺到的短處也一起告訴我們。把人家的贊美報告我們,是你對我們最大的安慰;但同時必須深深地檢討自己的缺陷。這樣,你寫的信就不會顯得過火;而且這種自我批判的功夫也好比一面鏡子,對你有很大幫助。把自己的思想寫下來(不管在信中或是用別的方式),比著光在腦中空想是大不同的。寫下來需要正確精密的思想,所以寫在紙上的自我檢討,格外深刻,對自己也印象深刻。你覺得我這段話對不對?

我對你這次來信還有一個很深的感想,便是你的感覺性極強、極快。這是你的特長,也是你的缺點。你去年一到波蘭,彈Chopin[肖邦]的style[風格]立刻變了;回國后卻保持不住;這一回一到波蘭又變了。這證明你的感受力極快。但是天下事有利必有弊,有長必有短,往往感受快的,不能沉浸得深,不能保持得久。去年時期短促,固然不足為定論。但你至少得承認,你的不容易“牢固執著”是事實。我現在特別提醒你,希望你時時警惕,對于你新感受的東西不要讓它浮在感受的表面;而要仔細分析,究竟新感受的東西和你原來的觀念、情緒、表達方式有何不同。這是需要冷靜而強有力的智力,才能分析清楚的。希望你常常用這個步驟來“鞏固”你很快得來的新東西(不管是技術是表達)。長此做去,不但你的演奏風格可以趨于穩定、成熟(當然所謂穩定不是刻板化、公式化);而且你一般的智力也可大大提高,受到鍛煉。孩子,記住這些!深深地記住!還要實地做去!這些話我相信只有我能告訴你。

還要補充幾句:彈琴不能徒恃sensation[感覺],sensibility[情感]。那些心理作用太容易變。從這兩方面得來的,必要經過理性的整理、歸納,才能深深地化入自己的心靈,成為你個性的一部分,人格的一部分。當然,你在波蘭幾年住下來,熏陶的結果,多少也(自然而然的)會把握住精華。但倘若你事前有了思想準備,特別在智力方面多下功夫,那么你將來的收獲一定更大更豐富,基礎也更穩固。再說得明白些:藝術家天生敏感,換一個地方,換一批群眾,換一種精神氣氛,不知不覺會改變自己的氣質與表達方式。但主要的是你心靈中最優秀最特出的部分,從人家那兒學來的精華,都要緊緊抓住,深深地種在自己性格里,無論何時何地這一部分始終不變。這樣你才能把獨有的特點培養得厚實。

關于這個問題,我想你聽了必有所感。不妨跟我多談談。

其次,我不得不再提醒你一句:盡量控制你的感情,把它移到藝術中去。你周圍美好的天使太多了,我怕你又要把持不住。你別忘了,你自誓要做幾年清教徒的,在男女之愛方面要過幾年僧侶生活,禁欲生活的!這一點千萬要提醒自己!時時刻刻提防自己!一切都要醒悟得早,收篷收得早;不要讓自己的熱情升高之后再去壓制,那時痛苦更多,而且收效也少。親愛的孩子,無論如何你要在這方面聽從我的忠告!爸爸媽媽最不放心的不過是這些。

你上課以后,老師如何批評?那時他一定有更切實更具體的指摘,不會光是夸獎了。我們都急于要知道。你對Chopin[肖邦]的了解,他們認為的長處短處,都望詳細報告。technic[技巧]問題也是我最關心的。老師的意見怎樣?是否需要從頭來起?還是目前只改些小地方,待比賽以后再徹底修改?這些你也不妨請問老師。

羅忠镕和李凌都有回信來,你的行李因大水為災,貨車停開,故耽誤了。你不必再去信向他們提。我認為你也應該寫信給李凌,報告一些情形,當然口氣要緩和。人家說你好的時候,你不妨先寫上“承蒙他們謬許”“承他們夸獎”一類的套語。李是團體的負責人,你每隔一個月或一個半月都應該寫信;信末還應該附一筆,“請代向周團長致敬”。這是你的責任,切不能馬虎。信不妨寫得簡略,但要多報告一些事實。切不可二三月不寫信給李凌——你不能忘了團體對你的好意與幫助,要表示你不忘記,除了不時寫信沒有第二個辦法。

你記住一句話:青年人最容易給人一個“忘恩負義”的印象。其實他是眼睛望著前面,饑渴一般的忙著吸收新東西,并不一定是“忘恩負義”;但懂得這心理的人很少;你千萬不要讓人誤會。

八月十六日晚

孩子:我忙得很,只能和你談幾樁重要的事。

你素來有兩個習慣:一是到別人家里,進了屋子,脫了大衣,卻留著絲圍巾;二是常常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或是褲袋里。這兩件都不合西洋的禮貌。圍巾必須和大衣一同脫在衣帽間,不穿大衣時,也要除去圍巾。手插在上衣袋里比插在褲袋里更無禮貌,切忌切忌!何況還要使衣服走樣,你所來往的圈子特別是有教養的圈子,一舉一動務須特別留意。對客氣的人,或是師長,或是老年人,說話時手要垂直,人要立直。你這種規矩成了習慣,一輩子都有好處。

在飯桌上,兩手不拿刀叉時,也要平放在桌面上,不能放在桌下,擱在自己腿上或膝蓋上。你只要留心別的有教養的青年就可知道。刀叉尤其不要掉在盤下,叮叮當當的!

出臺行禮或謝幕,面部表情要溫和,切勿像過去那樣太嚴肅。這與群眾情緒大有關系,應及時注意。只要不急,心里放平靜些,表情自然會和緩。

你的老師有多少年紀了?是哪個音樂學院的教授?過去經歷如何?面貌怎樣的?不妨告訴我們聽聽。別忘了爸爸有時也像你們一樣,喜歡聽故事呢。

總而言之,你要學習的不僅僅在音樂,還要在舉動、態度、禮貌各方面吸收別人的長處。這些,我在留學的時代是極注意的;否則,我對你們也不會從小就管這管那,在各種manners[禮節,儀態]方面跟你們煩了。但望你不要嫌我煩瑣,而要想到一切都是要使你更完滿、更受人歡喜!

八月十三日聰信摘錄(波3)

杰維茨基教授是波蘭最好的教授,年輕的最好的波蘭鋼琴家差不多全出于他的門下。他的音樂修養真令人折服。經他一說,好像每一個作品都有無窮盡的內容似的。他今年七十四歲,精神還很好,上課時喜歡站著,有時走來走去,有時靠在琴上,激動得不得了,遇到音樂慷慨激昂的時候,會大聲地吼叫起來、唱著。他有那么強的感染力,上課的時候,我會不自覺地整個投入音樂中去。

《革命練習曲》要彈得熱情澎湃,彈得莊嚴雄偉,不能火爆;節奏要非常穩,像海浪一般洶涌,但是有股威武的意志的力量控制著。

《瑪祖卡》若不到波蘭,真是學不好。那種微妙的節奏,只可以心領神會,無法用任何規律來把它肯定的。既要完全彈得像一首詩一般,又要處處顯出節奏來,真是難!而這個難在它不是靠苦練練出來的,只有心中有了那境界才行。這不但是音樂的問題,而是跟波蘭的氣候、風土、人情,整個波蘭的氣息有關。

我也知道了什么叫音質的好壞,那完全在于技巧的方法。所謂放松,是一切力量都是自然的,不用外加的力。彈最強音的時候,用全身的力量加上去,而不是拿手腕來用力壓;這樣出來的音質才是豐滿的;手臂要完全放松。演奏時,手臂要放松到可以隨意擺動,而不妨礙手指的活動。我的老師說:在一切情況下,只有做到完全自然而舒服就對,并沒有死板的方法,各人的感覺可能不同。還有處處要懂得節省精力,凡是不需要浪費精力的地方,一定不要浪費。我從前的練琴真是浪費太多了,但這一切非得好教授指導才行,空口說是不成的。

教授談到肖邦時,說他的作品跟波蘭的氣候一樣,變幻不定,忽而陰忽而晴,忽而風風雨雨,忽而又陽光燦爛,肖邦的音樂是極其細致微妙的,譬如《我們的時代》這首《瑪祖卡》,在一個小節中間,有時即有悲有喜,從明亮到陰暗,或是從陰暗到明亮,變化無窮。理解肖邦,一定要真正體會到這些。

我一直在緊張地練琴,每兩天就上一次課。教授的脾氣可不小,我上課真有些害怕,但學到的東西真多。這回我才知道天高地厚了,才知道好教授是怎么回事了。現在練的是《幻想曲》《詼諧曲》《夜曲》《練習曲》《瑪祖卡》,自以為已經練得很仔細,但經老師一說,總有很多很多新東西發現:像《幻想曲》,他分析它的結構,前后布局,如何顯出對比,還有節奏上的毛病。當然有一部分和我的理解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我所折服的。《詼諧曲》的節奏,我從前完全沒有把握;他說了之后,我才發現為什么我老彈不好的原因。《革命練習曲》我現在才彈得真像樣了。

我每天練一些很簡單的放松練習,進步很大,練任何樂曲都隨時注意放松。音質加大了,我所費的精力卻反而減少。《波洛奈茲》自從知道了練的方法以后,那段原來使我覺得很困難的八度,顯然有了進步,還有雙全音符。當然不能馬上練到和他們的鋼琴家那么好,但我相信不會很慢。我每天練八小時以上,他們每人不過五小時。我來得太晚,準備得太晚,技巧根基又差,不拼命是絕對不行的。

他們對我期望非常高,我絕不能辜負他們,而且也是自己和國家的體面,因此我得加倍用功。

八月三十一日

孩子:八月十三日自波發的第三信已經于二十三日收到。我們十六日發的(波5)一信,想你亦可收到。這時期全家都特別忙,故半個月不能給你寫信。

我譯的服爾德到昨夜終算完成,寄到北京去。從初譯以后,至寄出為止,已改過六道,仍嫌不夠古雅,十八世紀風格傳達不出。

媽媽忙著雜務,搬書房、書櫥,打掃,理衣服,零碎事兒簡直做不完。阿敏今天已去繳費,明兒就上課了。整個暑假我沒有休息,星期日上午要教恩德、阿敏國文等等,下午又有許多客人。

我今夏身心極感疲勞,腰酸得很,從椅上站起來,一下子傴著背,挺不直。比往年差多了。精神也不及從前那么不知疲倦。除了十小時半以外的經常工作,再要看書,不但時間不夠,頭腦也吃不消了。

你的學習情形令人大為興奮。兩天上一課,就是每周三課。別的學生是否也是如此?我猜你是因為技巧落后,他們對你特別加緊,不知是否?來信說又要表演給委員會聽,別人也是的;結果如何?別人的進步與你比起來又如何?

八月二十四日聰信摘錄(波4)

二十日下午我參加了演奏會,那天共有三人。我的節目很大,二個《前奏曲》,以及《練習曲》《夜曲》《詼諧曲》《瑪祖卡》《搖籃曲》和《幻想曲》。除了《波洛奈茲》以外,差不多比賽的初復賽節目都全了。我的成績,自己非常不滿意,但我得到了轟動全場的成功。這種音樂會,本來是不鼓掌的;但我彈完以后,所有的聽眾,連教授在內,全都鼓掌。許多人要我簽名,許多人吻我,一個老頭兒的胡子刮得我怪疼的。“好啊!真棒!了不起的藝術家!……”霍夫曼教授和我說:“在你心里有肖邦的靈魂,而波蘭的鋼琴家們卻沒有。音樂第一重要,技巧是其次的。你不是波蘭人,而你的《瑪祖卡》卻是最好的。”我自己很不滿意,因為那天我很緊張,原因是一方面好久沒有上臺了,尤其在這種嚴肅得可怕的場合;另一方面,事先我沒有試一下鋼琴,那是一個九尺的斯丹威,音質很好,琴鍵的觸摸卻很不平穩,踏板也很難控制。我平時練的是布呂特訥[14],音質非常輕,而且總是關著琴蓋練的;那天一上臺,我就嚇了一跳,聲音大得不得了,我以為自己的觸鍵太硬了,踏板也糊涂;我越來越慌,腳也發抖,手也發麻,感覺到血管里的血流得特別快,彈了很多夾音,許多地方也沒有把我平時了解的表現出來。我的教授事后和我談了些。他是個非常嚴厲的老師,總是注意到每一小節的毛病,我那天所有的毛病都未能逃過他的耳朵。他當然是鼓勵我的,說我最重要的問題是踏板,還要克服緊張,要多多上臺。那天雖然緊張,我的音樂還很好,《瑪祖卡》最好,我自己的結論是彈得很動人,但不完整。

還有一點我要告訴你們,就是全體都認為我有迷人的音質,最輕的時候還是很結實而富于歌唱性,最響的時候連房子都震動而一點不硬,這都是使我驚異的。

現在我覺得,肖邦在我與其說需要學,不如說需要把我心中所有的肖邦盡量發掘,盡量加以人工的琢磨。所以風格問題,我在波蘭不必說四五年,就是一年,我相信可以把握得很牢固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心中的肖邦是真的肖邦,不需要改變本質,只是加工的問題。現在我對于肖邦或一切浪漫派音樂都不擔心,倒想在比賽以后,好好地學學貝多芬、巴赫、莫扎特和現代音樂。

我的教授其實是一個非常冷漠的人,并不熱心,但卻是最好的教授,絕無藝術家氣質。他的耳朵和眼睛,有銳敏的觀察力,對于學生演奏的一點一滴,都注意得清清楚楚。他對于我所以特別適合,因為他很少有熱情的時候,很少欣賞到別人演奏中的氣質、精神,總是注意小地方和曲子的結構、比例等等。他是完完全全的理智,而不是熱情。我有足夠的熱情,不需要一個太熱情的教授來把我捧得忘乎所以,卻需要一個教授時時刻刻來加強我的理智。

我現在整個的心、靈魂都在音樂里。他們(同學)有時竟把我從琴上拖下來。真是,只有音樂使我感到無上的幸福,一種創造的幸福。我一個人清靜地工作時,才是最愉快的時候。我怕任何人來擾亂我。我需要清靜,需要靜靜地想。音樂的環境培養了我的內心生活,而內心生活又培養了我的音樂。

九月四日

聰,親愛的孩子:多高興,收到你波蘭第四信和許多照片,郵程只有九日,比以前更快了一天。看照片,你并不胖,是否太用功,睡眠不足?還是室內拍的照,光暗對比之下顯得瘦?又是誰替你拍的?在什么地方拍的,怎么室內有兩架琴?又有些背后有競賽會的廣告,是怎么回事呢?通常總該在照片反面寫印日期、地方,以便他日查考。

你的“鬆”字始終寫別字,記住:上面是“髟”,下面是“松”,“松”便是“鬆”字的讀音,記了這點就不會寫錯了。要寫行書,可以如此寫:。高字的草書是

還有一件要緊的小事情:信封上的字別太大,把整個封面都占滿了;兩次來信,一封是路名被郵票掩去一部分,一封是我的姓名被貼去一只角。因為信封上實在沒有地方可貼郵票了。你看看我給你的信封上的字,就可知道怎樣才合適。

你的批評精神越來越強,沒有被人捧得“忘其所以”,我真快活!你說的腦與心的話,尤其使我安慰。你有這樣的了解,才顯出你真正的進步。一到波蘭,遇到一個如此嚴格、冷靜、著重小節和分析曲體的老師,真是太幸運了。經過他的鍛煉,你除了熱情澎湃以外,更有個鋼鐵般的骨骼,使人覺得又熱烈又莊嚴,又有感情又有理智,給人家的力量更深更強!我祝賀你,孩子,我相信你早晚會走到這條路上:過了幾年,你的修養一定能夠使你的brain[理智]與heart[感情]保持平衡。你的性靈越發掘越深厚、越豐富,你的技巧越磨越細,兩樣湊在一處,必有更廣大的聽眾與批評家會欣賞你。孩子,我真替你快活。

你此次上臺緊張,據我分析,還不在于場面太嚴肅——去年在羅京比賽不是一樣嚴肅得可怕嗎?主要是沒先試琴,一上去聽見tone[聲音]大,已自嚇了一跳;touch[觸鍵]不平均,又嚇了一跳;pedal[踏板]不好,再嚇了一跳。這三個刺激是你二十日上臺緊張的最大原因。你說是不是?所以今后你切須牢記,除非是上臺比賽,誰也不能先去摸琴,否則無論在私人家或在同學演奏會中,都得先試試touch[觸鍵]與pedal[踏板]。我相信下一回你絕不會再nervous[緊張]的。

大家對你的欣賞,媽媽一邊念信一邊直淌眼淚。你瞧,孩子,你的成功給我們多大的歡樂!而你的自我批評更使我們喜悅得無可形容。

要是你看我的信,總覺得有教訓意味,仿佛父親老做牧師似的;或者我的一套言論,你從小聽得太熟,耳朵起了繭;那么希望你從感情出發,體會我的苦心;同時更要想到:只要是真理,是真切的教訓,不管出之于父母或朋友之口,出之于熟人生人,都得接受。別因為是聽膩了的,無動于衷,當作耳邊風!你別忘了:你從小到現在的家庭背景,不但在中國獨一無二,便是在世界上也很少很少。哪個人教育一個年輕的藝術學生,除了藝術以外,再加上這么多的道德的?我完全信任你,我多少年來播的種子,必有一日在你身上開花結果——我指的是一個德藝俱備、人格卓越的藝術家!

你的隨和脾氣多少得改掉一些。對外國人比較容易,有時不妨直說:我有事,或者:我要寫家信。藝術家特別需要冥思默想。老在人堆里(你自己已經心煩了),會缺少反省的機會;思想、感覺、感情也不能好好地整理、歸納。

Krakow[克拉可夫]是一個古城,古色古香的街道、教堂、橋,都是耐人尋味的。清早,黃昏,深夜,在這種地方徘徊必另有一番感觸,足以做你詩情畫意的材料。我從前住在法國內地一個古城里,叫做Peitier[博濟哀],十三世紀的古城,那種古文化的氣息至今不忘,而且常常夢見在那兒躑躅。北歐哥特式(Gothique)建筑,Krakow[克拉可夫]一定不少,也是有特殊風格的。我恨不得飛到你身畔,和你一同賞玩呢!倘有什么風景片(那到處都有賣,很便宜的),不妨寫上地名,作明信片寄來。

還有,你現在練新曲子,是否開始仍舊很慢地練?如Fantansy[《幻想曲》],是否仍每天慢練幾遍?這是為了恩德作參考,同時也為了要知道手放松后,technic[技巧]的保持是否仍須常常慢練才行?這次的Scherzo[《詼諧曲》]你寫的是Op.36[作品三十六號],大概是作品三十九號之誤吧?應該是第二支Scherzo吧?Polonaise[《波洛奈茲》]是否尚未練熟?以后的Concerto[《協奏曲》]預備練那一支早先練過的,還是另外一支?

以后聽到別的同學彈奏,希望能來信告訴你的意見和感想。我對音樂上的事太感興趣了。

這幾日因為譯完了服爾德,休息幾天,身心都很疲倦。夏天工作不比平時,格外容易累人。煦良[15]平日談翻譯極有見解,前天送來萬余字精心苦練過的譯稿要我看看,哪知一塌糊涂。可見理論與實踐距離之大!北京那位蘇聯戲劇專家老是責備導演們:“為什么你們都是理論家,為什么不提提具體問題?”我真有同感。三年前北京《翻譯通報》幾次要我寫文章,我都拒絕了,原因即是空談理論是沒用的,主要是自己動手。

九月十二日聰信摘錄(波5)

來信問的慢練問題,其實也很難說,因為鋼琴家的學派太多了。我現在仍舊是慢練的,但要注意慢而放松。事實上要求得精確的技巧,非慢練是不行的。我感觸最深的,是每一個難題都要有特殊的方法去練習;許多技巧問題無法解決,是由于不知如何練習,所以好教授實在太重要了。談到音樂,更不用說了,不碰到大教授,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國內的水準,真是從何談起。

最近我主要是在練協奏曲,真不容易。肖邦的協奏曲看看容易,越練越難,最難的是難在精確,尤其是某些極快的段落,技巧的放松不過是解決了基本問題,照樣得下功夫苦練。

我在咖啡館里認識了一對年輕夫婦,非常有修養,也非常誠懇。他是一個化學工程師,她是他的助手,兩人都講得一口好英文。我們常常在一起聊天;他看過不少關于中國的書:中國的詩、莊子、老子、孔子等;當然是通過翻譯看的,但還是比一般波蘭人(關于中國文化)懂得多了。

九月二十一日晨

十二日信上所寫的是你在國外的第一個低潮。這些味道我都嘗過。孩子,耐著性子,消沉的時間,無論誰都不時要遇到,但很快會過去的。游子思鄉的味道你以后常常會有呢。

黃賓虹題贈傅雷的山水畫之一

你說起講英文的人少,不知你跟教授Drzewiecki[杰維茨基]是講什么話的?還有這DRZ三個開頭的字母念成什么音?整個字應如何讀,望告知。來信只說學校沒開學,卻沒說起什么時候開學?住在音樂院,吃得如何?病了有人來問沒有?看醫生沒有?平時飲食寒暖務必小心,我們不在你身邊,你得多管管自己才好!加衣進食等等,切不能偷懶馬虎!我們的心老掛在你身上,每隔十天總等著信了。這一回就是天天等來信,唯恐我們的信才寄就收到來信,錯過了頭;所以直耽到今日才提筆。其實從十日起就想寫了。

昨天還有一件事,使我去開了一次會:華東美協為黃賓虹辦了一個個人展覽會,昨日下午舉行開幕式,兼帶座談。我去了,畫是非常好。一百多件近作,雖然色調濃黑,但是渾厚深沉得很,而且好些作品遠看很細致,近看則筆頭仍很粗。這種技術才是上品!我被賴少其(美協主席)逼得沒法,座談會上也講了話。大概是:(1)西畫與中畫,近代已發展到同一條路上;(2)中畫家的技術根基應向西畫家學,如寫生、寫石膏等等;(3)中西畫家應互相觀摩、學習;(4)任何部門的藝術家都應對旁的藝術感到興趣。發言的人一大半是頌揚作者,我覺得這不是座談的意義。頌揚話太多了,聽來真討厭。

開會之前,昨天上午八點半,黃老先生就來我家。昨天在會場中遇見許多國畫界的老朋友,如賀天健、劉海粟等,他們都說:黃先生常常向他們提到我,認為我是他平生一大知己。

因為你好久沒接到我們的信,所以先把此信急急收場,寄出去。

這幾日我又重傷風,不舒服得很。新開始的“巴爾扎克”,一天只能譯二三頁,真是蝸牛爬山!你別把“比賽”太放在心上。得失成敗盡量置之度外,只求竭盡所能,無愧于心;效果反而好,精神上平日也可減少負擔,上臺也不至緊張。千萬千萬!

另外一點,你的手,特別是左手常常有“塌”下去的傾向,教授糾正沒有?他是否特別注意手的姿勢好看不好看?你tone[音質]的問題是否十之八九業已解決?這是恩德打聽的。因夏先生極重視手的好看問題,以為彈琴的手應如跳舞的姿勢一樣。我個人是不贊成此說。所以要得到一些你的學校經驗作參考。

另外,夏先生一定要學生的大拇指不用時屈在掌心下,要用到時再伸出來。我覺得這也極不自然。你以為如何?

十月十二日聰信摘錄

關于來信述及某先生極注意手的好看問題。我在這兒還從來沒聽說過。大拇指必須屈在掌心下,我也覺得甚為荒謬。據我到目前為止的經驗,技巧沒有什么必定的規則,只要是自然的、放松的都行。技巧不是為技巧,技巧是服從音樂內容的,內容對了,就對了,每一個人都有他不同的心理、心理狀態,怎么可能千篇一律地死定出任何規律呢?每個人都該尋找對于他最自然、最放松、最舒服的方法。先生只是幫助他尋找而已。至少我現在的先生是這樣的。

九月二十八日夜

近來又翻出老舍的《四世同堂》看看,發覺文字的毛病很多,不但修辭不好,上下文語氣不接的地方也很多。還有是硬拉硬扯,啰里啰唆,裝腔作勢,前幾年我很佩服他的文章,現在竟發現他毛病百出。可見我不但對自己的譯文不滿,對別人的創作也不滿了。翻老舍的小說出來,原意是想學習,結果找不到什么可學的東西。

九月二十二日聰信摘錄(波6)

前一星期聽到一個音樂會,是蘇聯來的指揮拉什利納及小提琴家瓦爾曼,演奏巴赫《帕薩利亞》、李斯特《塔索的悲傷和勝利》和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協奏曲》。演奏得真是令人心醉。樂隊是克拉可夫的交響樂隊。最精彩的是指揮拉什利納;在我聽到的指揮中,他是最使我感動的:那么細致,那么沉著,氣魄那么雄偉。巴赫的演奏尤其精彩,是真正高貴的巴赫。小提琴家瓦爾曼是繼科岡以后的一次布魯塞爾比賽的第一名,音質、技巧、音樂不消說都是第一流的。

教授已從山上回來,我已經上過一課了。他們的上課都是不定期的,每次在隔天用電話通知,每三天四天二天不等。我每兩天上一次課,倒也不是特殊情況,他們都是這樣的,其實我也不是固定的,也是隨時變動的。

十月二日

聰,親愛的孩子:收到九月二十二日晚發的第六信,很高興。我們并沒為你前信感到什么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信中還對你預告,這種精神消沉的情形,以后還是會有的。我是過來人,絕不至于大驚小怪。你也不必為此擔心,更不必硬壓在肚里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里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向誰訴呢?我們不來安慰你,又該誰來安慰你呢?人一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沉,唯有庸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一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方能廓然無累,真正地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你緊張,低潮不過分使你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當平衡,不至于受傷而已。你也不是栽了筋斗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國外這幾年,對你整個的人也有很大的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得;我很同情,我愿意盡量安慰你、鼓勵你。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一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地你會養成另外一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從客觀的立場分析前因后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一個人唯有敢于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用理智分析,徹底感悟,終不至于被回憶侵蝕。我相信你逐漸會學會這一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你提過感情的ruin[創傷,覆滅],就是要你把這些事當作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地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一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你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你有些啟發作用,那么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一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說到音樂的內容,非大家指導見不到高天厚地的話,我也有另外的感觸,就是學生本人先要具備條件:心中沒有的人,再經名師指點也是枉然的。

十月十二日聰信摘錄(波7)

每天的工作是那么累,零零碎碎的事又那么多,音樂會啊,朋友來找我啊,常常耽誤我練習的時間,我一定得補回來。這樣便常常犧牲了寫信的時間。

最近工作緊張,我疲憊不堪而有不能支持的感覺。雖說我只要做到“竭盡所能”,但是想到國家交給我的責任是如何重大,而我又是好強的,還有最使我寒心的,是大家對我的期望太高了,不單是國內,就是在波蘭,現在他們音樂界到處盛傳我如何的了不起。只有我自己明白自己的根底、自己的才能。若是他們不那樣重視我,也許就會輕松得多。

最近我主要是練協奏曲,我的音質大有進步,特別是很重的和弦。這月的二十二、二十三日間又要到華沙去,是波蘭最后一次預選,我只去參加和樂隊合練協奏曲。

我九月三十日在華沙的慶祝中國國慶紀念會上的演奏,成績很好,是自己最滿意的一次,節目是《牧童短笛》,羅忠镕的《前奏曲》和肖邦的《幻想曲》。會址是華沙的愛樂樂團所在地,鋼琴是斯丹威,妙得令人心醉。《牧童短笛》其實是很難彈的,我這回也算彈好了。《幻想曲》尤其成功。十月二日在華沙大學,也是紀念中國國慶的,我也演奏了一次,成績也還好。九月二十八日在克拉可夫的國際書店俱樂部,也彈了一次(也是紀念中國國慶),節目是兩支中國曲子,九支斯克里亞賓的《前奏曲》及肖邦的《夜曲》(作品四十八號之二),三支《瑪祖卡》和《搖籃曲》《幻想曲》;加奏彈了德彪西的《金發女郎》《吟游詩人》《小牧童》以及肖邦的《革命練習曲》,那天的成績以斯克里亞賓、德彪西及中國曲子為最佳,肖邦卻不夠令人滿意。

事先我上了一課,斯克里亞賓絲毫未動,德彪西則學到很多,我非常高興。我真急于希望比賽快快過去,讓我好好地在各方面盡量的學。杰維茨基教授的古典是有名的,我聽到他的幾個學生彈巴赫、莫扎特和貝多芬,真是使人佩服。又,這幾次上臺我都完全不緊張。

我近來心情平靜,就是總有點急,技巧究竟趕不上音樂。目前我的技巧,在國內也許不算差了,但在這兒,周圍全是第一流的技巧,怎么不使我自慚形穢呢!

二十日下午我參加了演奏會,一共三人。第一個安杰伊·恰伊科夫斯基,是一個猶太人,一個天才作曲家兼鋼琴家,今年只有十八歲,是拉扎爾·萊維的學生。(聽說萊維是法國最好的教授,霍洛維茨、迪努·列巴蒂——羅馬尼亞最好的鋼琴家,很年輕就死了——都是他的學生。)他是一個天生的現代音樂演奏家,彈普羅科菲耶夫和拉威爾真是絕妙。但他是屬于冷漠、理智一型的鋼琴家,他彈的肖邦并不好,氣質太沉悶。他是波蘭鋼琴家中的最大天才。

第二個是利迪婭·格蕾赫托芙娜(她是去年來中國的),也算是這兒比較好的,有極好的技巧,屬于大天才而無大藝術家心靈的一型。

這兒有比杰維茨基教授藝術家得多的教授,但好鋼琴家卻不是好教授,如什皮納爾斯基(帕德雷夫斯基的學生,第一次肖邦競賽的第二名;第一名是奧勃林)、查索羅夫人(埃貢·彼得里的學生)等,都是很好的鋼琴家,但以教授而論,卻不如杰維茨基多了。就是有一點,和杰維茨基在一起,很少感到人情味;而他們卻是那么可愛,另有一種鼓舞學生的力量。

我上課大半是上音樂的課,只是碰到技巧難題時,才教我練習的方法,并沒有專門練練習曲。但音樂的課,絕非一個一個小節地教,那簡直是荒謬,除非學生真是廢料;若是需要一個一個小節教的學生,還是趁早停學的好。音樂永遠是個整體,而非一個一個的音符。這個輕些,那個響些,這樣教出來的音樂,是數學,是死的公式,真正所謂“形式主義”。當然仔細是應該非常仔細的。

我每一次上課總學到很多東西,但都不是死東西。另一方面,說句老實話,冤枉氣有時難免得受一些;有時兩次課他會教你兩種截然不同的彈法,弄得你莫名其妙。其實這也很容易想通,因為教授也是人,不免有時過分一些(尤其是為了糾正過去的錯誤),到下回又發現學生跑得太過了,又要拉你回來。他常常記不起上次的事,你要辯也無從辯起。說到脾氣,我不得不說,杰維茨基教授的脾氣實在算是大的了,但是我們做學生的卻從來沒有因此而抱怨。做學生的,應該盡量了解先生。謙虛是很重要的,要學習非謙虛不可,謙虛才是聰明人。

真正的藝術家必須是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真正的演奏家也必須是有創造性的演奏家。

十月十九日夜—十月二十二日晨

星期日(十七日)出去玩了一天。上午到博物館去看古畫,看商周戰國的銅器等;下午到文化俱樂部(即從前的法國總會,蘭心斜對面)參觀華東參加全國美展的作品預展。結果看得連阿敏都頻頻搖頭,連喊吃不消。大半是月份牌式,其幼稚還不如好的廣告畫。漫畫木刻之幼稚,不在話下。其余的幾個老輩畫家,也是軋時髦,涂抹一些光光滑滑的,大幅的著色明信片,長至丈余,遠看也像舞臺布景,近看毫無筆墨。倫倫的爸爸[16]在黃賓虹畫展中見到我,大為親熱。這次在華東出品全國的展覽中,他有二張油畫,二張國畫。國畫仍是野狐禪,徒有其貌,毫無精神,一味取巧,騙人眼目;畫的黃山峭壁,千千萬萬的線條,不過二三寸長的,也是敗筆,而且是瑣瑣碎碎連接起來的,毫無生命可言。藝術品是用無數“有生命力”的部分,構成一個一個有生命的總體。倘若拿描頭畫角的匠人功夫而欲求全體有生命,豈非南轅北轍?那天看了他的作品,我就斷定他這一輩子的藝術前途完全沒有希望了。我幾十年不見他的作品,原希望他多少有些進步,不料仍是老調。而且他的油畫比以前還退步,筆觸談不到,色彩也俗不可耐,而且俗到出乎意外。可見一個人弄藝術非真實、忠誠不可。他一生就缺少這兩點,可以嘴里說得天花亂墜,實際上從無虛懷若谷的謙德,更不肯下苦功研究。今春他到黃山去住了兩個多月,一切都有公家招待,也算畫了幾十件東西回來;可是內容如此,大大辜負了政府的好意了。

十月十九日夜

柯子岐送來奧伊斯特拉赫與奧勃林的Franck[弗蘭克],借給我們聽。第一個印象是太火爆,不夠Franck味。volume[音量]太大,而melody[旋律]應付得太粗糙。第三章不夠神秘味兒;第四章violin[小提琴]轉彎處顯然出了角,不圓潤,連我都聽得很清楚。piano[鋼琴]也有一個地方,tone[聲音,音質]的變化與上面不調和。后來又拿出Thibaud-Cortot[狄博與柯爾托]來一比,更顯出這兩人的修養與了解。有許多句子結尾很輕(指小提琴部分)很短,但有一種特別的氣韻,我認為便是弗蘭克的“隱忍”與“舍棄”精神的表現。這一點在俄國演奏家中就完全沒有。我又回想起你和韋[17]前年弄的時候,大家聽過好幾遍Thibaud—Cortot的唱片,都覺得沒有什么可學的;現在才知道那是我們的程度不夠,體會不出那種深湛、含蓄、內在的美。而回憶之下,你的piano part[鋼琴演奏部分]也彈得大大的過于romantic[浪漫底克]。T.—C.[18]的演奏還有一妙,是兩樣樂器很平衡。蘇聯的是violin[小提琴]壓倒piano[鋼琴],不但volume[音量]如此,連music[音樂]也是被小提琴獨占了。我從這一回聽的感覺來說,似乎奧伊斯特拉赫的tone[聲音,音質]太粗豪,不宜于拉十分細膩的曲子。下次信來希望你報告我們,在這方面努力的結果如何。

十九日夜又書

昨天尚宗[19]打電話來,約我們到他家去看作品,給他提些意見。話說得相當那個,不好意思拒絕。下午三時便同你媽媽一起去了。他最近參加華東美展落選的油畫《洛神》,和以前畫佛像、觀音等等是一類東西。面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顯得作者的思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的煙霧,作者的情緒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無名東西。我問:“你是否有宗教情緒,有佛教思想?”他說:“我只喜歡富麗的色彩,至于宗教的精神,我也曾從佛教畫中追尋他們的天堂等等的觀念。”我說:“他們是先有了佛教思想,佛教情緒,然后求那種色彩來表達他們那種思想與情緒的。你現在卻是倒過來。而且你追求的只是色彩,而你的色彩又沒有感情的根源。受外來美術的影響是免不了的,但必須與一個人的思想感情結合。否則徒襲形貌,只是做別人的奴隸。佛教畫不是不可畫,而是要先有強烈、真誠的佛教感情,有佛教人生觀與宇宙觀。或者是自己有一套人生觀宇宙觀,覺得佛教美術的構圖與色彩恰好表達出自己的觀念情緒,借用人家的外形,這當然可以。倘若單從形與色方面去追求,未免舍本逐末,犯了形式主義的大毛病。何況即以現代歐洲畫派而論,純粹感官派的作品是有極強烈的刺激感官的力量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么會覺得美?你自以為追求富麗,結果畫面上根本沒有富麗,只有俗氣鄉氣;豈不說明你的情緒就是俗氣鄉氣?(當時我措辭沒有如此露骨。)惟其如此,你雖犯了形式主義的毛病,連形式主義的效果也絲毫產生不出來。”

我又說:“神話題材并非不能畫,但第一,跟現在的環境距離太遠;第二,跟現在的年齡與學習階段也距離太遠。沒有認清現實而先鉆到神話中去,等于少年人醇酒婦人的自我麻醉,對前途是很危險的。學西洋畫的人第一步要訓練技巧,要多看外國作品,其次要把外國作品忘得干干凈凈——這是一件很艱苦的工作——同時再追求自己的民族精神與自己的個性。”

以尚宗的根基來說,至少再要在人體花五年十年功夫才能畫理想的題材,而那時是否能成功,還要看他才具而定。后來又談了許多整個中國繪畫的將來問題,不再細述了。總之,我很感慨,學藝術的人完全沒有準確的指導。解放以前,上海、杭州、北京三個美術學校的教學各有特殊缺點,一個都沒有把藝術教育用心想過、研究過。解放以后,成天鬧思想改造,而沒有擊中思想問題的要害。許多有關根本的技術訓練與思想啟發,政治以外的思想啟發,不要說沒人提過,恐怕腦中連影子也沒有人有過。

學畫的人事實上比你們學音樂的人,在此時此地的環境中更苦悶。先是你們有唱片可聽,他們只有些印刷品可看;印刷品與原作的差別,和唱片與原演奏的差別,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其次你們是講解西洋人的著作(以演奏家論),他們是創造中國民族的藝術。你們即使弄作曲,因為音樂在中國是處女地,故可以自由發展;不比繪畫有一千多年的傳統壓在青年們精神上,縛手縛腳。你們不管怎樣無好先生指導,至少從小起有科學方法的訓練,每天數小時的指法練習給你們打根基;他們畫素描先在時間上遠不如你們的長,頂用功的學生也不過畫一二年基本素描,其次也沒有科學方法幫助。出了美術院就得“創作”,不創作就談不到有表現;而創作是解放以來整個文藝界,連中歐各國在內,都沒法找出路(心理狀態與情緒尚未成熟,還沒到瓜熟蒂落,能自然而然找到適當的形象表現)。

從胡尚宗家回來,就看到你的信與照片,今晨又收到大照片二張。

你的比賽問題固然是重負,但無論如何要做一番思想準備。只要盡量以得失置之度外,就能心平氣和,精神肉體完全放松,只有如此才能希望有好成績。這種修養趁現在做起還來得及,倘若能常常想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的名句,你一定會精神上放松得多。惟如此才能避免過度的勞頓與疲乏的感覺。最磨折人的不是腦力勞動,也不是體力勞動(那種疲乏很容易消除,休息一下就能恢復精力),而是操心(worry)!孩子,千萬聽我的話。

下功夫叫自己心理上松動,包管你有好成績。緊張對什么事都有弊無利。從現在起,到比賽,還有三個多月,只要憑“愚公移山”的意志,存著“我盡我心”的觀念;一緊張就馬上叫自己寬弛,對付你的精神要像對付你的手與指一樣,時時刻刻注意放松,我保證你明年會成功。這個心理衛生的功夫對你比練琴更重要,因為練琴的成績以心理的狀態為基礎,為主要條件!你要我們少為你操心,也只有盡量叫你放松。這些話你聽了一定贊成,也一定早想到的,但要緊的是實地做去,而且也要跟自己斗爭;斗爭的方式當然不是緊張,而是沖淡,而是多想想人生問題,宇宙問題,把個人看得渺小一些,那么自然會減少患得患失之心,結果身心反而舒泰,工作反而順利!下次信來,希望你報告我們,在這方面努力的結果如何。

平日你不能太忙。人家拉你出去,你事后要補足功課,這個對你精力是有妨礙的。還是以練琴的理由,多推辭幾次吧。要不緊張,就不宜于太忙;寧可空下來自己靜靜地想想,念一兩首詩玩味一下。切勿一味重情,不好意思。工作時間不跟人出去,做成了習慣,也不會得罪人的。人生精力有限,誰都只有二十四小時;不是安排得嚴密,像你這樣要弄壞身體的,人家技巧不需苦練,比你閑,你得向他們婉轉說明。這一點上,你不妨常常想起我的榜樣,朋友們也并不怪怨我呀。

我跟媽媽常夢見你回來,清清楚楚知道你只回來一兩天,有一次我夢中還問你,能不能把肖邦的Fantasy[《幻想曲》]彈一遍給我聽,“一定大不相同,”我說。

十月二十二日晨

你來信鼓勵敏立即停學。我的意思是問題不簡單。第一,在家不能單學小提琴,他的語文根底太差。我自己太忙,不能兼顧;要請好教員,大家又忙得要命,再無時間精力出來教課。其他如文史常識也缺乏適當的人教。第二,他自此為止在提琴方面的表現只能說中等;在家專學二三年后是否有發展可能毫無把握。第三,倘要為將來學樂理做準備,則更需要學鋼琴,而照我們的學理論的標準,此方面的程度也要和顧圣嬰、李名強差不多。此事更難,他年齡已大,目前又有新舊方法兩派,既知道了新的,再從舊方法開場,心里有些不樂意。學新方法只有一個夏國瓊能教,而這樣一個初學的人是否值得去麻煩她呢?敏的看譜能力不強,夜長夢多,對鋼琴,更渺茫。第四,截至目前為止,敏根底最好的還是自然科學與數學,至少這是在學校里有系統的訓練的;不比語文、文史的教學毫無方法。倘等高中畢業以后再酌量情形決定,則進退自如。倘目前即輟學,假如過了兩年,提琴無甚希望,再要回頭重讀正規學校,困難就多了。我對現在的學校教育當然有很多地方不滿,但別無更好的方案可以代替學校教育。你學了二三個月琴,就有顯著的特點,所以雷伯伯[20],李阿姨[21]也熱心。而且你的時代還能請到好教員補英文國文。敏本身的資質不及你,環境也不及你的好,而且年齡也大了,我不能對他如法炮制。不知你看了我這些分析覺得怎樣?

即使我們的目的并不在于訓練一個演奏人才,但到樂隊去當一個普通的小提琴手,也不是容易的事。

又及

十一月一日夜

親愛的孩子:剛聽了波蘭Regina Smangianka[雷吉娜·斯曼齊安卡]音樂會回來;上半場由上海樂隊奏德伏夏克第九(“New World”[“新世界”]),下半場是Egmond Overture[《哀格蒙特序曲》]和Smangianka彈的貝多芬《第一鋼琴協奏曲》。

Concerto[《協奏曲》]彈得很好;樂隊伴奏居然也很像樣,出乎意外,因為照上半場的德伏夏克聽來,教人替他們捏一把汗的。Scarlatti[斯卡拉蒂]光芒燦爛,意大利風格的brio[活力,生氣]都彈出來了。Chopin[肖邦]的Etude[《練習曲》],又有火氣,又是干凈。這是近年來聽到的最好的音樂會。

我們今晚送了一只花籃,附了一封信(法文)給她,說你早在九月中報告過,我借此機會表示歡迎和祝賀之意。不知她能否收到,因為門上的干事也許會奇怪,從來沒有“個人”送禮給外賓的。

前兩天聽了捷克代表團的音樂會:一個男中音,一個鋼琴家,一個提琴家。后兩人都是頭發花白的教授,大提琴的tone[聲質]很貧乏,技巧也不高明,感情更談不到;鋼琴家則是極呆極木,彈Liszt[李斯特]的Hungarian Rhapsody No.12[《匈牙利狂想曲》第十二號],各段不連貫,也沒有brilliancy[光彩,出色之處];彈Smetana[斯麥特納]的Concerto Fantasy[《幻想協奏曲》],也是散散率率,毫無味道,也沒有特殊的捷克民族風格。三人之中還是唱的比較好,但音質不夠漂亮,有些“空”;唱莫扎特的Marriage ofFigaro[《費加羅的婚禮》],沒有那種柔婉嫵媚的氣息。唱Carman[《卡門》]中的《斗牛士歌》,還算不差,但火氣不夠,野性不夠。Encore[返場曲]唱穆索爾斯基的《跳蚤之歌》,倒很幽默,但鋼琴伴奏(就是彈獨奏的教授)呆得很,沒有humorist[幽默,詼諧]味道。呆的人當然無往而不呆。唱的那位是本年度“Prague[布拉格]之春”的一等獎,由此可見,國際上唱歌真好的也少,這樣的人也可得一等獎,人才也就寥落可憐得很了!

斯曼齊安卡從前是誰的學生?你知道嗎?她倒是極有個性,極有前途的。上屆肖邦競賽中她得了第幾獎?望來信告知。臺上的manners[儀表]和謝幕的風度也夠迷人,以品貌而論,也是近年來第一。

九月十二日聰信摘錄

這次到中國去的鋼琴家叫雷吉娜·斯曼齊安卡,也是杰維茨基教授的學生,非常好的鋼琴家。我聽過她的巴赫、勃拉姆斯、肖邦,都非常精彩。她有很好的技巧,同時很有個性。她在上一屆肖邦競賽中,預選是第一,比賽的時候,因緊張的緣故,表演失常,只得了第九獎。

十二月十五日聰信摘錄

斯曼齊安卡我已見過,帶來的東西已都收到。上星期六在克拉可夫聽了她的貝多芬第一,很精彩,她是屬于吉澤金一類型的,冷漠,理智,嚴謹,完善。我卻是更喜歡施納貝爾。

十一月十七日午

聰:從十月二十一日接到你波蘭第七信到現在,已有二十七天,算是隔得最長久的一次得不到你消息。所擔心的是你身體怎樣,無論如何忙,總不至于四星期不寫信吧?你到波以后常常提到精神極度疲乏,除了工作的“時間”以外,更重要的恐怕還是工作時“消耗精力”的問題。倘使練琴時能多抑制情感,多著重于技巧,多用理智,我相信一定可以減少疲勞。比賽距今尚有三個多月,長時期的心理緊張與感情高昂,足以影響你的成績;千萬小心,自己警惕,盡量冷靜為要!我十幾年前譯書,有時也一邊譯一邊感情沖動得很,后來慢慢改好了。

因為天氣太好了,忍不住到杭州去了三天,在黃賓翁家看了一整天他收藏的畫,元、明、清都有。回滬后便格外忙碌,上星期日全天“加班”。除了自己工作以外,尚有朋友們托的事。例如最近西禾[22]譯了一篇羅曼·羅蘭寫的童年回憶,拿來要我校閱,從頭至尾花了大半日工夫,把五千字的譯文用紅筆畫出問題,又花了三小時和他當面說明。他原來文字修養很好,但譯的經驗太少,根本體會不到原作的風格、節奏。原文中的短句子,和一個一個的形容詞,都譯成長句,拼在一起,那就走了樣,失了原文的神韻。而且用字不恰當的地方,幾乎每行都有。毛病就是他功夫用得不夠,沒吃足苦頭絕不能有好成績!

星期一(十五日)晚上到音樂院去聽蘇聯鋼琴專家(目前在上海教課)的個人演奏,從頭至尾呆板,詩意極少,沒有細膩柔婉之美,沒有光芒四射的華彩,也沒有大刀闊斧的豪氣。他年紀不過三十歲,人看來溫文爾雅,頗有學者風度。大概教書不會壞的。但他上課,不但第一次就要學生把曲子背出(比如今天他指定你彈三個曲子,三天后上課,就要把那三支全部背;否則他根本不給你上課),而且改正時不許看譜(當場把譜從琴上拿掉的),只許你一邊背,一邊改正。這種教授法,你認為怎樣?我覺得不合理。(一)背譜的快慢,人各不同,與音樂才具的高低無關;背不出即不上第一課,太機械化;(二)改正不許看譜,也大可商榷;因為這種改法不夠發揮intellectual[理智的]的力量,學生必須在理智上認識錯的原因與改正的道理,才談得上“消化”“吸收”。我很想聽聽你的意見。

練琴一定要節制感情,你既然自知責任重大,就應當竭力愛惜精神。好比一個參加世運的選手,比賽以前的幾個月,一定要把身心的健康保護得非常好,才能有充沛的精力出場競賽。俗語說“養兵千日”,“養”這個字極有道理。

你收發家信也要記賬,平日可以查查,有多少天不寫信了。最近你是十月十二日寫的信,你自己可記得嗎?多少對你的愛,對你的友誼,不知如何在筆底下傳達給你!孩子,我精神上永遠和你在一起!

十二月十五日聰信摘錄

關于蘇聯專家要學生第一次上課就背的問題,我問杰維茨基教授,他說吉澤金也是這樣的,因為這一學派,強調訓練頭腦。吉澤金自己經過常年的訓練,把任何復雜的怪音樂(勛伯格,斯特拉文斯基)看一遍,即能全部背出。他們認為頭腦訓練到極快之后,技巧的難題往往就消失了。教授告訴我說蘇聯極多的鋼琴家都從來不練手指練習的(練習曲還是練的),都有第一流的技巧。我不敢說這究竟對不對,但我自己最近很久沒有練任何練習了,而技巧卻一天比一天進步。可能這種說法還是有點道理的,但重要的一定得有好先生教,隨時看著,更重要的是放松!我想那位蘇聯專家雖然自己彈得不怎么樣,教一定不會壞,蘇聯的學派總是很好的,彈和教本是兩回事,杰維茨基教授彈起來才可怕呢!

你們要能聽到我現在的音質就好了,真是太不相同了,現在的最強音和最弱音的極端也大大加強了。說肖邦不可以太強,完全是錯的,說肖邦絕不可以硬是對的,但強音必須圓潤、洪亮。

十一月十四日聰信摘錄(波8)

昨天我聽到了蘇聯最好的鋼琴家李赫特的演奏,我無法形容我心中的激動。他是一個真正的巨人,他的最強音是十二分的最強音,最弱音則是十二分的最弱音;而音質是那么的美,樂句是那么的深刻,使人感到一種不可名狀的力量。而技巧,了不起的技巧!簡直是鬼神的技巧!每一個音符像珍珠一般,八度音的段落像海潮一般。總而言之,我終生至此為止,包括所有的唱片和實在的人在內,從沒聽過這樣出神入化的演奏。他彈的是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我一向不喜歡柴可夫斯基,但昨天我認識了一個新的柴可夫斯基:所有的慢奏部分是那么安詳,沒有一點膚淺的感傷,柴可夫斯基的《協奏曲》成了一支如此光輝燦爛的協奏曲,而那種戲劇化的力量,那開頭的和弦和華彩段,真像天要垮下來一般。尤其重要的是他的音質,只使人感到巨大的力量,從無粗暴的感覺。加奏彈了一個肖邦的《第二詼諧曲》和一個李斯特的《練習曲》,也是妙極。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他的演奏有那種個性。他所有的演奏都是真正的創造,一個偉大靈魂的創造,演奏的表情也真像鬼神一般:激情的時候,他渾身都給人以激情的感覺;溫柔的時候,也是渾身溫柔。

今天埃娃來找我和李赫特一起去散步、喝咖啡、午餐等。我認為他不但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也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和我談了許多關于技巧、音樂的問題。我也開始了解為什么他能夠到這種地步。他說音樂是最主要的,技巧必須從音樂里去練。他自己從開始學琴起,從沒練過手指練習、音階練習等。他說所有的困難是在于腦子:一旦你心中有了那種你所需要的效果,技巧就來了。技巧絕對不能孤立起來的,也絕對沒有一定的方法,每個人都應該尋找自己的方法;你所感覺的困難,都是因為沒有找到正確的方法。一切都要用腦子想,而且要非常自然、放松,切忌練習時有任何緊張和不愉快。而且練習時隨時隨地要浸在音樂里面,切忌單純地練習技巧。彈最強音時,渾身都要有力量,不光是手,坐也要坐得更重,腳也要踩得更重,心里更充滿了火一般的感情:這就是他的最強音顯得那么雄壯宏偉的原因。最弱音也是如此,必須從頭到腳都是最弱音的感覺,切忌小心翼翼,眼睛盯著手指去求最弱音。這些都是最主要的,還有許多我一時簡直理不清。我回來后和波蘭同學一起研究,發現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理,我真快樂得瘋了。

關于對音樂的詮釋,他竭力主張每個人都必須彈出他真摯的感受。關于肖邦,他的見解尤其妙,說肖邦是一個特殊的作曲家,和任何作曲家不同;彈肖邦必須每次不同;每次演奏必須讓靈感告訴你如何演奏。肖邦的作品是以一顆深邃的心即興寫就的。

另一方面,我也是被他的個性、人格所感動。他那么樸實、純潔、和藹,笑得像孩子一般,像莫扎特的音樂,對于世界、人生,有一種熱望。我感到他這種內在的熱望,他對什么都有興趣,仔細地欣賞那些古建筑,看得那么出神。他愛花,他明朗得像最澄清的天空。和他在一起,我真的把什么都忘了。他有一股熱力,感化周圍的人。噢,一股熱情,來自一顆最真摯心的熱情,來自一個寧靜的靈魂的熱情。我真是從來沒有遇見這樣感動我的人。我好久沒有這樣激動過了。我覺得自己今天又變了,變了一個新人,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昨天我一夜不能睡,今天大概也要如此。人的心靈竟有如此神秘莫測的力量。

最近每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十二點,除了中間的午飯晚飯以外,全部都在鋼琴上,每天練協奏曲(全部)及《幻想曲》《詼諧曲》《波洛奈茲—幻想曲》《練習曲》《夜曲》《搖籃曲》《前奏曲》,還有十幾個《瑪祖卡》。只有抓緊每一分鐘,還勉強對付得了這么重的節目。最近大有進步,精神也好,因此大有效果。協奏曲的技巧現在很好了,比從前精確得多了,老師也非常高興,尤其喜歡我的《瑪祖卡》。我自己也最滿意《瑪祖卡》,已能掌握它那種千變萬化的特殊節奏。從前我自以為節奏感不好,照現在的情形看來,似乎相反。

我最近將有一大串的音樂會,二十、二十一日,在華沙彈肖邦的《e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和獨奏會——包括《前奏曲》《夜曲》《幻想曲》《詼諧曲》《瑪祖卡》《搖籃曲》《波洛奈茲—幻想曲》《練習曲》等。二十六、二十七日去洛茲,彈一個協奏曲。然后是克拉可夫、波茲南等地,太多了,我實在忙得不可開交。

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聰,親愛的孩子:多少天的不安,好幾夜三四點醒來睡不著覺,到今日才告一段落。你的第八信和第七信相隔整整一個月零三天。我常對你媽說:“只要是孩子工作忙而沒寫信或者是信在路上丟了,倒也罷了。我只怕他用功過度,身體不舒服,或是病倒了。”謝天謝地!你果然是為了太忙而少寫信。別笑我們,尤其別笑你爸爸這么容易著急。這不是我能夠克制的。天性所在,有什么辦法?以后若是太忙,只要寥寥幾行也可以,讓我們知道你平安就好了。等到稍空時,再寫長信,談談一切音樂和藝術的問題。

你為了俄國鋼琴家興奮得一晚睡不著覺;我們也常常為了些特殊的事而睡不著覺。神經銳敏的血統,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常常勸你盡量節制。那鋼琴家是和你同一種氣質的,有些話只能加增你的偏向。比如說每次練琴都要讓整個人的感情激動。我承認在某些romantic[浪漫底克]性格,這是無可避免的;但“無可避免”并不一定就是藝術方面的理想;相反,有時反而是一個大累!為了藝術的修養,在heart[感情]過多的人還需要盡量自制。中國哲學的理想,佛教的理想,都是要能控制感情,而不是讓感情控制。假如你能掀動聽眾的感情,使他們如醉如狂,哭笑無常,而你自己屹如泰山,像調度千軍萬馬的大將軍一樣不動聲色,那才是你最大的成功,才是到了藝術與人生的最高境界。你該記得貝多芬的故事,有一回他彈完了琴,看見聽的人都流著淚,他哈哈大笑道:“嘿!你們都是傻子。”藝術是火,藝術家是不哭的。這當然不能一蹴即成,尤其是你,但不能不把這境界作為你終生努力的目標。羅曼·羅蘭心目中的大藝術家,也是這一派。

關于這一點,最近幾信我常與你提到,你認為怎樣?

我前晌對恩德說:“音樂主要是用你的腦子,把你蒙蒙!!的感情(對每一個樂曲,每一章,每一段的感情)分辨清楚,弄明白你的感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等到你弄明白了,你的境界十分明確了,然后你的technic[技巧]自會跟蹤而來的。”你聽聽,這話不是和Richter[李赫特]說的一模一樣嗎?我很高興,我從一般藝術上了解的音樂問題,居然與專門音樂家的了解并無分別。

技巧與音樂的賓主關系,你我都是早已肯定了的;本無須逢人請教,再在你我之間討論不完,只因為你的技巧落后,存了一個自卑感,我連帶也為你操心;再加近兩年來國內為什么school[學派],什么派別,鬧得惶惶然無所適從,所以不知不覺對這個問題特別重視起來。現在我深信這是一個魔障,凡是一天到晚鬧技巧的,就是藝術工匠而不是藝術家。一個人跳不出這一關,一輩子也休想夢見藝術!藝術是目的,技巧是手段:老是只注意手段的人,必然會忘了他的目的。甚至一些有名的virtuoso[演奏家,演奏能手]也犯的這個毛病,不過程度高一些而已。

爸爸十一月二十三日夜

孩子,接到你的信,興奮非凡,那種激動,是無法形容的,我甚至滾下淚來,你的進步,就是我們的光榮!我在這里默禱你的身心康健,但愿你多寫信來,讓我們同樂!

媽媽附筆

十二月四日夜

剛才去看了李先生[23],問她專家開過演奏會以后,校內評論如何。她說上上下下毫無評論。我說這就是一種評論了。大概師生對他都不佩服。李先生聽他上課,說他教果然教得不錯,但也沒有什么大了不起的地方,沒有什么出人意外的音樂的發掘。她對于他第一次上課就要學生背譜也不贊成。專家說莫斯科音樂院有四個教研組,每組派別不同。其中一派是不主張練studies[練習曲],只在樂曲中練技巧的。李先生對此也不贊成。我便告訴她Richter[李赫特]的說法,也告訴她,我也不贊成。凡是天才的學習都不能作為常規的。從小不練scale[音階]與studies[練習曲]這一套,假如用來對付一般學生,一定要出大毛病。除非教的先生都是第一流的教授。

十二月九日聰寄節目單上的批注

十一月二十日、二十一日在華沙的音樂會:成績俱佳,二十一日更佳,獨奏部分較協奏曲尤勝。

二十一日李赫特及杰維茨基教授均在場。李赫特最喜歡《搖籃曲》,其次《詼諧曲》《幻想曲》《瑪祖卡》《夜曲》《波洛奈茲》及《前奏曲》;《協奏曲》他沒有聽到,來晚了。

教授最喜歡《瑪祖卡》,他簡直興奮極了,說:“《瑪祖卡》好極了,太動人了,彈得最好。”其余獨奏會全部都好。協奏曲的第二、三樂章好,第一樂章略微太慢,太抒情而松散。鋼琴極妙,全新的音樂會用的斯丹威。加奏五次。

十二月十五日聰信摘錄(波9)

最近我真是用功,但著實有成績,你們現在要能聽到我的話,一定會高興。我的《瑪祖卡》,波蘭人簡直認為不可置信,說我的肖邦比所有波蘭鋼琴家(準備比賽的)更波蘭。真的,我有了極大的進步,技巧方面也是如此,最強音和最弱音的極端大大加強了。

我現在能彈許多從前不敢碰的東西,這幾天正在練貝多芬的《第四鋼琴協奏曲》,只練了一天就上課,而且是三個樂章,連同華彩段,技巧從頭到尾已經很像樣了。杰維茨基教授大為驚異,他說我一定可以把這個協奏曲彈得極好。以目前我的技巧,這一支協奏曲已經比從前彈的《第五“皇帝”鋼琴協奏曲》好得多了。

肖邦大部分都已沒有問題了,現在我正大量地練《瑪祖卡》,準備比賽時彈最難的。已經彈了幾支最難的,如作品五十九號之一、之二、之三,作品五十六號之二、之三,作品五十號之三等。

我的踩踏板技巧好多了,甚至有幾次音樂會后,某些鋼琴家特別稱贊我的踩踏板技巧以及我的音色變化。

我練習的東西都是很難的,《波洛奈茲—幻想曲》《練習曲》《夜曲》(作品四十八號,這是《夜曲》中音樂上最難的一支)。《練習曲》正練作品十號之二、之三、之十、之十一。其中許多技巧,都是我從前不敢想的,現在卻能駕馭自如,譬如作品十號之二、之十和之十一,技巧都是非常別扭的,而我現在卻能彈急板的速度。

近來我非常快樂,雖然工作是那么忙累,因為自己眼看到一天比一天進步。開音樂會的日子,我總是從九點到下午三點練琴,然后中飯,睡兩小時,七點或七點半音樂會,大概十點結束,再練琴兩小時,到十二點回旅館吃晚飯,然后睡覺。我上臺絕對不緊張了,越是盛大的音樂會,情緒越好,沒有聽眾我是不能演奏的(正和大部分的鋼琴家相反),他們說我是天生的音樂會演奏家。

這幾天正在練許多貝多芬、斯卡拉蒂等,這對于肖邦有很好的影響,在風格、技巧各方面都有幫助。我身體甚佳,精神也好,原因很簡單,我越彈越好。

我每次音樂會平均收入九百茲羅提[24](等于波蘭一個中學教師的一月收入),旅館飲食花去三百元左右(最好的房間,最好的飯),我現在是富翁了,他們說將來比賽以后,我將成為一個大資本家。我把大使館給我的錢都還了。我現在能講一點波蘭話了。開音樂會時常飛來飛去的,又便宜,又舒適。

每天我吃飯時總帶一本書看,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太好了,文藝欣賞能寫得如此動人,許多話真使人豁然開朗,好像認識了一個新的世界,而每次重讀,仍然是新鮮而動人心魄的,它給了我多少啟發和靈感。

詩詞常在手邊,我越讀越愛它們,也越愛自己的祖國,自己的民族,中國的文明。那種境界,我沒法在其他歐洲的藝術里面找到。中國人的浪漫,如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那種灑脫、飄逸,后主、納蘭那種真誠、沉痛,秦觀、歐陽的柔媚、含蓄、婉轉等等。

我說應該讓學藝術的人都熟讀《人間詞話》,那里面深刻的教訓、高超的見解太多了。讀這樣一本文藝批評,就像是受了一次深刻的藝術家的修養和人格的教育。

我看到很多歐洲的大建筑,總覺得它們是神秘而可怕的,或者是美麗的,但從來沒有像我回想到北京的偉大、美麗的時候那種感情,那種“大”的感覺,使我以作為一個中國人而驕傲。

很多波蘭人說我非常愛國,當然有些實際的事情無形中使他們有了深刻的印象。他們說:假如中國人都像你一樣愛國的話,那中國這民族太偉大了,真是不可戰勝的了。

波蘭文化部長聽了我的音樂會,對我們的大使說:“你們中國人將來在任何一方面都要占先的。”

十二月九日在華沙與德沃拉科夫斯卡聯合演奏。德沃拉科夫斯卡才華出眾,熱情洋溢,但太神經緊張,在音樂會上永遠無法彈得既干凈又完美;而且她的演奏遠不夠成熟。分析能力尚欠缺,因此不完整。但她是波蘭選手中最肖邦的一個,至少她的情感,一般說來豐富而不過火。

杰維茨基教授說,這次的比賽將比以前的幾次規模要大得多,從前只有初決賽,這次有初賽、復賽、決賽,節目也重。到現在為止,報名參加的已達一百三十人,包括蘇聯六人(是從三百人里面經過無數次淘汰選出來的),波蘭七人,英國九人,意大利三十三人,德國(東德四、西德十八)二十二人,法國十四人,美國二人,等等。

評判員有三十至四十人左右。鋼琴有六架:二個斯丹威,二個伯森多費爾,一個布呂特訥,一個普萊耶爾,都是全新的。

十二月二十七日

親愛的孩子:十八日收到節目單、招貼、照片及杰老師的信,昨天(二十六日)又收到你的長信(這是你第九封),好消息太多了,簡直來不及,不知歡喜了哪一樣好!媽媽老說:“想起了小囝,心里就快活!”好孩子,你太使人興奮了。

一天練出一個concerto[協奏曲]的三個樂章帶cadenza[華彩段],你的technic[技巧]和了解,真可以說是驚人。你上臺的日子還要練足八小時以上的琴,也叫人佩服你的毅力。孩子,你真有這個勁兒,大家說還是像我,我聽了好不flattered[受寵若驚]!不過身體還得保重,別為了多爭半小時一小時,而弄得筋疲力盡。從現在起,你尤其要保養得好,不能太累,休息要充分,常常保持fresh[飽滿]的精神。好比參加世運的選手,離上場的日期愈近,身心愈要調養得健康,精神飽滿比什么都重要。所謂The first prize is always“luck”[第一名總是“碰運氣的”]這句話,一部分也是這個道理。目前你的比賽節目既然差不多了,technic, pedal[踏板]也解決了,那更不必過分拖累身子!再加一個半月的琢磨,自然還會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你不用急,不但你有信心,老師也有信心,我們大家都有信心:主要仍在于心理修養,精神修養,存了“得失置之度外”“勝敗兵家之常”那樣無掛無礙的心,包你沒有問題的。第一,飲食寒暖要極小心,一點兒差池不得。比賽以前,連小傷風都不讓它有,那就行了。

到波蘭五個月,有這樣的進步,恐怕你自己也有些出乎意外吧。李先生今年一月初說你:gains come with maturity[因日漸成熟而有所進步],真對。勃隆斯丹過去那樣賞識你,也大有先見之明。還是我做父親的比誰都保留,其實我也是expect the worst, hope for the best[作最壞的打算,抱最高的希望]。我是你的舵工,責任最重大;從你小時候起,我都怕好話把你寵壞了。現在你到了這地步,樣樣自己都把握得住,我當然不再顧忌,要跟你說:我真高興,真驕傲!中國人氣質,中國人靈魂,在你身上和我一樣強,我也大為高興。

還要打聽你一件事:上次匈牙利小提琴家(音樂院院長)演奏,從頭至尾都是拿出譜來拉的;我從前在歐洲從未見過,便是學生登臺也沒有這樣的事;不知你在波蘭見過這等例子嗎?不妨問問人家。我個人總覺得“差些勁”。周伯伯前晌談到朗讀詩歌,說有人看了原文念,那是念不好的;一定要背,感情才渾成。我覺得這話很有見地。詩歌朗誦尚且如此,何況彈琴、拉琴!我自己教恩德念詩,也有這經驗。凡是空口背而念的,比看著原作念的,精神更一貫,情緒更豐富。

你現在手頭沒有散文的書(指古文),《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

《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里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再說,目前的看法,王國維是“唯心”的;在此俞平伯“大吃生活”[25]之際,王國維也是受批判的對象。其實,唯心唯物不過是一物之兩面,何必這樣死拘!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于一把金鑰匙。一個人沒有性靈,光談理論,其不成為現代學究、當世腐儒、八股專家也鮮矣!為學最重要的是“通”,通才能不拘泥,不迂腐,不酸,不八股;“通”才能培養氣節、胸襟、目光;“通”才能成為“大”,不大不博,便有坐井觀天的危險。我始終認為弄學問也好,弄藝術也好,頂要緊是humain[26],要把一個“人”盡量發展,沒成為某某家某某家以前,先要學做人;否則那種某某家無論如何高明也不會對人類有多大貢獻。這套話你從小聽膩了,再聽一遍恐怕更覺得煩了。

媽媽說你的信好像滿紙都是sparkling[光芒四射,耀眼生輝]。當然你渾身都是青春的火花,青春的鮮艷,青春的生命和青春的才華,自然寫出來的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我和媽媽常說,這是你一生之中的黃金時代,希望你好好地享受、體驗,給你一輩子做個最精彩的回憶的底子!眼看自己一天天地長大成熟,進步,了解的東西一天天地加多,精神領域一天天地加闊,胸襟一天天地寬大,感情一天天地豐滿深刻:這不是人生最美滿的幸福是什么!這不是最雋永最迷人的詩歌是什么!孩子,你好福氣!

一九五五年一月十六日聰信摘錄

演奏室內樂,據我所見所知,是看譜的,因為鋼琴和小提琴并重。但若是鋼琴伴奏,小提琴獨奏,那么,拉提琴的是不看譜的。我還聽說室內樂不看譜是不對的呢。我想,要就是鋼琴和小提琴都背譜,否則還是雙方都看譜;不應該讓人感到一個是獨奏,一個是伴奏,而應該讓人感到是兩人合奏。

十二月三十一日晚

寄你的書里,《古詩源選》《唐五代宋詞選》《元明散曲選》前面都有序文,寫得不壞;你可仔細看,而且要多看幾遍;隔些日子溫溫,無形中可以增加文學史及文學體裁的學識,和外國朋友談天,也多些材料。談詞、談曲的序文中都提到中國固有音樂在隋唐時已衰敝,宮廷盛行外來音樂;故真正古樂府(指魏晉兩漢的)如何唱法在唐時已不可知。這一點不但是歷史知識,而且與我們將來創作音樂也有關系。換句話說,非但現時不知唐宋人如何唱詩、唱詞,即使知道了也不能說那便是中國本土的唱法。至于龍沐勛氏在序中說“唐宋人唱詩唱詞,中間常加‘泛音’,這是不應該的”(大意如此);我認為正是相反;加泛音的唱才有音樂可言。后人把泛音填上實字,反而是音樂的大阻礙。昆曲之所以如此費力、做作,中國音樂被文字束縛到如此地步,都是因為古人太重文字,不大懂音樂;懂音樂的人又不是士大夫,士大夫視音樂為工匠之事,所以弄來弄去,發展不出。漢魏之時有《相和歌》,明明是duet[二重唱]的雛形,倘能照此路演進,必然早有polyphonic[復調]的音樂。不料《相和歌》辭不久即失傳,故非但無polyphony[復調音樂],連harmony[和聲]也產生不出。真是太可惜了。

傅聰在波蘭為比賽做準備(一九五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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