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德的影子(“安德的游戲”三部曲)
- (美)奧森·斯科特·卡德
- 5723字
- 2022-04-19 15:43:01
第一章 波可
波可始終睜圓雙眼,留心著身邊的情況。其他幾個小孩子也在各自的位置上四下張望著。這些小孩子雖然全神貫注,但還是不能注意到所有的危險,大多數時候,波可必須靠自己的警覺來應對種種威脅。
他們需要留意的威脅太多,比如巡警。巡警雖然平時難得露面,可是一旦現身,就會特別賣力地清理流浪兒們廝混的街道,他們揮舞手中的電磁鞭追趕四散逃跑的孩子們,毫不留情地將帶刺的鞭子打在孩子們身上,連最小的孩子也不放過。巡警們還會厲聲呵斥,罵這些流浪兒是寄生蟲、小偷、瘟神,是玷污美麗城市鹿特丹的病毒。波可必須盡量把監視的目光放遠些,一旦發現遠處出現騷亂——這常常是巡警開始清理街道的征兆——她就立刻吹口哨示警,大家聽到后就會飛快地找地方藏匿,直到警報解除。
不過巡警并不常來,真正的威脅來自大一些的孩子。九歲的波可只是她那個小團伙的女幫主(她的手下幾乎沒人知道她是個女孩子),而那些常常在街上欺侮他們的十二三歲的流浪兒可不會聽她的。街頭的成年乞丐、小偷也完全沒把這些小屁孩兒放在眼里,只有在他們擋道時才一腳踢開他們。大一些的孩子挨踢后,轉過身就會去欺負像波可這樣年齡更小的孩子。所以波可一伙任何時候發現能吃的東西——特別是找到一個油水豐厚的垃圾堆,或者從好心的傻瓜那里討到一點硬幣和食物——都必須小心翼翼地看管和收藏。那幫欺軟怕硬的惡棍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搶走他們已經找到的那點兒殘渣剩飯。
波可的觀察力很強,她很快就發現街對面垃圾桶頂上有個骨瘦如柴的小孩子。這孩子不過兩歲大的樣子,在鹿特丹寒冷的秋天里穿著單薄的衣服,胳膊和腿細得像竹竿,骨關節大得有點夸張,浮腫的肚皮也很顯眼,看上去快要餓死了。
波可平常對這種小孩子不會多加留意,但眼前這個孩子有點怪。與街上那些昏昏沉沉的活死人不同,他的精氣神很足,眼睛骨碌碌地轉動,正警覺地探測著四周的情況。
這個小男孩在干什么?他既不像在找吃的,也不像在注視過路人。這樣的小孩子要想活下去,就應該跟在年紀大些的撿破爛的人后面,撿他們丟下的食物包裝袋,把沾在袋子上的最后一點甜末兒和面渣子舔干凈。
在這條街上,這個小孩子什么也甭想得到,除非他能加入某個小團伙。但波可才不愿收留他呢,這種小孩子只會拖累人。波可自己的手下已經活得夠艱難的了,絕不能再添一張光會吃的嘴。
這個小孩子早晚會來求我的,波可想,他會邊訴苦邊乞求。而我只能為自己的手下著想,他可不是我們這一伙的。
兩個無所事事的十二歲女孩向這個街角圍過來,逼近波可的地盤。她低聲呼哨。原先聚在一起的孩子們立即散開,好讓威脅者看不出他們是一伙的。
可惜沒用。兩個女孩早已認定波可是這伙人的頭兒,她們擰住她的手臂,把她緊按在墻上,索要保護費。波可知道,遇到這種倒霉事最好別說自己什么都沒有。于是,波可把她們帶到自己的一個秘密儲藏點,取出一個小面包袋,里面有半塊甜餅。
這半塊甜餅波可已經留了好幾天,早已變味,但兩個女孩還是如獲至寶。其中一個一把抓過去,撕開袋子,在朋友下手前一口把餅咬掉一半。接著,兩人大打出手,連聲尖叫,互啐口水,用尖利的指甲狠撓對方。
波可轉過身,剛才蹲在垃圾桶上的那個小男孩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來到她背后,差點兒絆倒她。剛剛失去食物的波可正氣不打一處來,順勢抬起膝蓋,把小男孩頂翻在地,怒沖沖地吼道:“你要是不想讓你那顆豬頭碰到地上的話,就不要站在別人身后!”
小男孩默默地站起來,滿臉期待和詢問的神色。
“離我遠點兒,小雜種,在我這里你什么都得不到。”波可說,“你連一粒豆子都不值。”
她的手下重新聚在一起,剛才欺負他們的人已經到別處去了。
“你怎么把吃的東西給她們?”小男孩說,“你自己更需要那塊餅。”
“哦?我沒聽錯吧!”波可說。她提高嗓門,讓她的手下人都能聽清,“你簡直該來當我們的頭兒,不是嗎?像你這樣的大高個子,當然不知道保護食物的煩惱。”
“你每天都得向那些搶劫者繳納食物。只把東西給其中一個人不成嗎?讓他替你把別的家伙打發得遠遠的。”
“你以為我想不出這個主意呀?笨蛋!”她說,“但是我怎么讓他服從我?”
“要是他不服從你,你就弄死他。”小男孩說。
這話激怒了波可,她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足夠的力量實現這個瘋狂的主意。她猛抬膝蓋再次頂翻了小男孩,還在他倒地時補踢了一腳。“也許我該先把你這小子弄死。”
“你忘啦?我連一粒豆子都不值。”小男孩說,“你殺掉一個,其他的就會怕你,就會為你去打架。”
波可聽著這孩子的荒謬主張,腦子里一時轉不過彎來。
“我不想聽一個還在吃奶的孩子的建議,去殺一個我根本殺不了的人。”
“讓一個小孩子站在他后面,然后你使勁一推,他就被絆倒啦。”小男孩說,“你用事先準備好的大石頭,或者板磚,照著他腦袋猛砸。”
“打死人對我沒好處。”波可說,“我需要的是一個聽我命令的打手,讓他保護我們這伙人。我可不要一個死人。”
小男孩咧咧嘴,笑了一下,說:“現在你覺得我的辦法有點兒意思了吧?”
“那些欺軟怕硬的惡棍沒一個靠得住的。”她說道。
“可以讓他在施舍食物的慈善廚房前保護你們。”小男孩說,“那樣你們就能進廚房了。”他雖然一直看著波可,但其實是對著大家講這番話的,“他能把你們所有人都帶進廚房。”
“小孩子進廚房,會挨大孩子揍的。”薩金特[2]說。他只有八歲,自認為是波可團伙的二當家。
“你可以讓你的打手把他們趕走。”
“他一個人能對付得了兩三個人嗎?”薩金特問。
“就像我剛才說的,”小男孩回答道,“你把他推翻在地,他就失去了身高的優勢。你要先準備好,手里捏緊石頭。難道你不是一個勇敢的士兵嗎?他們不是都稱你‘軍士’嗎?”
“薩金,別理他。”波可說,“真是奇怪,我們居然一本正經地跟一個兩歲大的小屁孩兒討論問題。”
“我四歲了。”小男孩說。
“你叫什么?”波可問。
“不知道,從來沒人告訴過我。”
“你是說,你笨得連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啦?”
“從來沒人告訴過我。”他重復了一遍剛才的回答。
“你連一粒豆子都不如。”她說。
“是的。”小男孩喃喃道。
“嘿!”薩金特說,“你就是一粒豆子。”
“現在你有名字了,就叫豆子。”波可說,“坐回到你的垃圾桶上去,我要考慮一下你這個辦法能不能行得通。”
“給我點兒東西吃。”豆子說。
“如果你說的這個辦法真的管用,那也許我一高興,就會給你點兒吃的。”
“我現在必須吃點兒東西。”豆子說。
波可明白,的確是這樣。
她把手伸進衣袋,掏出節省下來的六顆花生米。豆子坐起身,從她手心里捏起一顆,放進嘴里吃力地咀嚼起來。
她打算試試豆子的辦法。這辦法雖說有點魯莽,但確實有希望改善團伙處境。他們悲慘的生活急需得到改善。既然辦法是豆子想出來的,那么她就應該讓大家看到,她對豆子很公正。這正是當老大的竅門:讓手下人看到你始終能公正地處理一切。所以她攤開手,直到豆子一顆顆吃完六顆花生米。
咽下最后一顆花生米后,豆子又盯著她看了好一陣才說:“你要做好弄死他的準備。”
“活人對我才有用。”
“但要做好準備,如果他不合適,你就弄死他。”豆子說完,搖搖晃晃穿過街道,費勁地爬上他剛才占據的那個垃圾桶,眼睛又機警地轉動起來,張望著四周的情況。
豆子不喜歡波可給他取的新名字,不過自己也總算有了個名字。這樣一來,大家就都知道街上有他這號人物,遇到什么事沒準兒會來告訴他一聲,這正是他想要的。
下一步就看波可能否順利實施他提出的計劃了。豆子并不覺得波可是鹿特丹最聰明的團伙首領,相反,她心腸太軟,智力平平,使足全力也只不過剛夠維持自己小團伙的生存。話說回來,如果她特別聰明,恐怕也不會聽他剛才說的那一套了。這次,他把寶押在了自己對人的觀察上,他耗費了大量的精力觀察人們的行為,摸索其中的規律。如果波可這次完不成他的計劃,那可就栽了。
豆子對人的觀察并不是在故意浪費時間。首先他得搞清楚生存在馬路上的這些孩子每天都在做些什么,搞清楚他們相互之間掠取、殘殺和交易的方式。他盡最大可能擴展自己的學習范圍。他學習荷蘭語和IF通用語[3],周圍的大人說什么他全能聽懂。可惜學會這些還是填不飽肚子,饑餓使豆子決定趕緊行動起來。他選擇投靠波可。但是現在,他卻只能坐在垃圾桶上,眼睜睜地看著她把事情搞砸。
波可一開始就選錯了對象。她本來需要一個惹眼的大塊頭,但她后來認為找個小個子也行。當她挑選的人——一個看過一本英雄故事連環畫之后就自稱阿喀琉斯[4]的無賴——走過來時,豆子直想沖著她大叫:不!不能選他!這家伙貌不驚人,矮小,聰明,敏銳,一條腿有點瘸,是個跛子。也許波可正是看中了這一點,覺得他比較容易制服吧。笨蛋!這個計劃可不僅僅是為了把對方打趴下——想把一個人打趴下還不容易嗎?問題在于,你需要的是一個可以留下來為你所用的人。
但豆子什么都沒說,現在絕不能惹她發火。且看下一步會發生什么,看看挨打后的阿喀琉斯會做出什么反應吧。
阿喀琉斯大搖大擺地過來了,也許是那條瘸腿迫使他走出這種獨特的弧圈步吧。波可裝出一副準備撒腿逃命的架勢。做得太夸張了,豆子心想,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阿喀琉斯顯然起了疑心,他一定已經有所警覺,對身邊的情況也加倍留意。接著,波可對他說出自己藏東西的地方,領著他往埋伏好的小巷走去。但是,看得出,阿喀琉斯非常謹慎。完了,他折回身了。計劃要泡湯啦。
還好他是個跛子。雖然阿喀琉斯剛觸到陷阱就感覺不妙,但他卻來不及逃跑。幾個小家伙在他身后使絆子,面朝他的波可和薩金特順勢把他推翻在地。波可的確太笨了,不過她手下的小家伙還算機靈,他們舉起磚塊,狠命地砸在阿喀琉斯的身上和病腿上。干得漂亮!阿喀琉斯顯然被這種往死里打的架勢嚇壞了。
豆子從垃圾桶上跳下來,走進小巷。他站到阿喀琉斯的腦袋旁。波可一只腳踏在他身上,手里握著一大坨煤渣,開始發話:“慈善廚房發放食物時,你必須保護我們,讓我們能排上隊,不被大孩子攆走。”
“當然,好的,一定照辦,我保證。”
千萬別信他的鬼話。看他的眼睛,他正算計著你呢。
“這樣你也能得到更多食物,阿喀琉斯。你幫助我們,我們到手的東西越多,分給你的也就越多。你需要一個集體。和你一般大的那幫無賴排擠你,孤立你,你在他們眼里什么都不是。但跟我們在一塊兒就不同了。”
“這可太厲害啦,波可,你們以前怎么不這樣干呢?”阿喀琉斯說。
她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不自覺地瞄了豆子一眼。
阿喀琉斯飛快地瞥了一眼豆子,豆子立刻清楚了他在盤算什么。
“殺了他。”豆子說。
“別犯傻,”波可說,“他愿意入伙了。”
“是啊是啊,”阿喀琉斯忙不迭地說,“我入伙,我入伙。”
“殺了他,”豆子說,“現在你不殺他,日后他遲早會殺了你。殺了他,另外再找一個。”
“你可再也找不到像我這種腿腳有毛病的人啦,”阿喀琉斯說,“再找的家伙也不會覺得你值得依賴,但我卻需要依賴你。我正是你想找的人。”
也許是豆子的提醒使波可更謹慎了。她一時有點拿不定主意,就又發話問道:“你不需要再想想嗎?”
“對我而言,”阿喀琉斯說,“加入你們我就有了家。他們全是我的小弟弟、小妹妹,我有責任照顧好我的家庭,不是嗎?”
豆子明白,阿喀琉斯已經贏得了這個回合的勝利。當這個無賴把這些小孩子稱為他的小妹妹、小弟弟時,豆子從小孩子們的眼睛里看到了饑餓,這種饑餓不是由食物匱乏引起的,而是一種真正的、刻骨銘心的對家庭、愛和安定生活的渴盼。
看來已經錯過了殺他的最佳時機。愚蠢的波可似乎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她正把手中那坨沉甸甸的煤渣高舉過頭,準備砸下去。
“別砸。”豆子說,“現在不能再殺他了,他已經入伙了。”
波可把拿著煤渣的手慢慢放下,轉過身瞪著豆子。
“不用替我求情。”阿喀琉斯說,“還是把我殺了吧,你們本來不就是這么算計的嗎?”
嗬,聽上去還真夠有膽的。但豆子清楚,阿喀琉斯并不勇敢。他只不過是聰明而已,他清楚自己已經完全占了上風。從現在起,團伙真正的老大已經是阿喀琉斯了。
阿喀琉斯坐起身子,一邊揉著被打傷的地方,一邊查看自己的傷勢。他用一種贊賞的、開玩笑的眼光打量著這群打傷他的小孩子。“嘿,你們可真夠狠的!”小孩子們笑了。“別擔心,”他說,“你們向我展示出了你們的能力。用這種法子,就算兩三個惡棍加一起也不是我們的對手。我相信你們能干好,咱們的事業會越來越紅火的。現在,我先得知道你們叫什么名字。”
他一個個地記住他們的名字,之后又確認了一遍,偶爾忘記某個小孩子的名字時,他就鄭重其事地道歉。十五分鐘之后,大家都愛上了他。
阿喀琉斯站起來,身子晃了一下,他的瘸腿比平時疼得更厲害了。大家往后挪了挪,給他讓出一點地方。他如果想走,現在就可以走了,離開這里,不再回來,或者約幾個幫手殺個回馬槍,把這些小屁孩兒痛揍一頓。但是,他沒有,他站在原地,面帶微笑,伸手從衣袋里掏出一把葡萄干,一大把葡萄干!一瞬間,小孩子們的眼光像釘子一樣釘在他手上,都能把他的手鉆出幾個洞來了。
“小弟弟、小妹妹們優先,最小的先來。”他看著豆子說,“你。”
“不能給他!”其他孩子中最小的一個說,“我們根本就不認識他。”
“豆子要我們殺了你。”另一個說。
“豆子,”阿喀琉斯說,“你做這些是為了維護這個團體,是不是?”
“是的。”豆子說。
“你想要點兒葡萄干嗎?”
豆子點點頭。
“那你先來,是你使我們大家聚到了一起。”
豆子捏起一撮葡萄干,放進嘴里。他沒有咀嚼,而是用唾液浸濕嘴里的葡萄干,品嘗它慢慢滲出來的味道。
“你知道嗎,”阿喀琉斯說,“不管在你嘴里含多久,它也不能重新變成葡萄了。”
“葡萄是什么?”
阿喀琉斯沖著他笑起來,豆子還是舍不得嚼。接著,阿喀琉斯把葡萄干分給其他孩子。波可從來沒有給手下分過這么多的葡萄干,但那是因為她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么多葡萄干。可惜大家不懂這一點。他們現在一門心思念叨著:波可只給我們殘湯剩飯,阿喀琉斯卻給了我們葡萄干。
這正是他們愚蠢的癥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