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跨文化對話(第36輯)
- 樂黛云 (法)李比雄主編
- 10字
- 2022-04-13 17:02:19
跨文化對話方法論探索
文化轉場:汪德邁對中國思想的研究
星期天,2015年11月15日,上午九點半,汪德邁先生推開索爾邦廣場一側的“書桌”咖啡館,在緊靠吧臺的老位置坐下:“快速”,他點道,“快速”- Expresso 是法國人說的“緊咖啡”(café serré),年輕的老板米郎親自招待,米郎是塞爾維亞人,在亞洲住過,常談其大愿:重返中國開咖啡館,和晨練的老人們那樣打太極。
“坐地鐵來,空無一人,除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汪先生說。兩天前巴黎遭遇恐怖襲擊。我們的周日工作坊開始。十一點半,一位女士到我們桌旁:“我多么感動。這樣的情況下,你們還在繼續文化思考。”轉身走了。苦難催醒人心里的妙覺。
第二天,阿爾多瓦大學舉辦法國國家教育部委托的北部學區漢語教師培訓因國家進入緊急狀態被取消。培訓負責人、法國國家漢語總督學白樂桑與我依舊乘清晨7:52高速去學校,上課照常。車上,給白樂桑看汪德邁新著《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占卜與表意》北大出版社的排版本,白樂桑很興奮:“等了好久啦,漢譯本。翻譯與知性對話交錯,一個獨特的跨文化工作坊。為什么不寫呢?”于是,寫此序。
法國漢學家汪德邁(Léon Vandermeersch),1928年1月7日出生于法國北部的Wervicq-Sud 村。1945年就讀于巴黎東方語言文化學院,學漢語與越南語,同時在巴黎索爾邦大學學哲學與法律。1948年獲得漢語本科文憑,1950年獲得越南語本科文憑,1951年獲哲學碩士與法律學博士。1962年獲法國高等社會研究院法家研究碩士,1975年以中國古代體制論文獲得法國國家博士。
汪德邁師從法蘭西公學院漢學家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日本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重澤俊郎(Shigezawa Toshio)、小川環樹(Ogawa Tamaki)、吉川辛日(Yoshikawa K?jir?)、香港大學饒宗頤,并再返京都日本同志社大學(Université D?shisha)師從內田智雄(Uchida Tomoo)。他先后在西貢(Lycée Petrus Truong Vinh-Ky, 1951-54)、河內(Lycée Albert Saraut, 1955-56)任中學教師。受聘為法國遠東學院(Ecole Fran?aise d”Extrême-Orient)研究員,并在河內大學西貢法學院(Centre de Saigon de la Faculté de droit de Hano?,1952-54)、法國遠東學院、河內路易·飛諾博物館(Musée Louis Finot de Hano?)館長(1956-1958)。之后在京都(1958-1960)、香港(1962-1963)任職,并再次居京都(1964-1965)。歷任愛客思-普羅旺斯大學(1966-1973)、巴黎第七大學(1973-1979)、巴黎高等社會研究院(1979-1993)中國語言與文化講師、教授、研究員。期間曾擔任日佛會館(Maison franco-japonaise)館長(1981-1984)、法國遠東學院院長(1989 -1993)。
汪德邁為法蘭西學院銘文與文學學院(Académie des Inscriptions et Belles-Lettres) 通訊員。其研究著力于甲骨文、儒法家思想、中國古代政治制度、中國思想史以及有中國文化影響的國家的文化史(韓國、日本、越南)。有專著六部1,文章一百多篇。獲法蘭西學院儒蓮獎(Prix de Stanislas Julien)、法蘭西學院銘文與文學學院最重要的奧馬楽獎(Prix du duc d”Aumale)、法國榮譽軍團騎士勛章(Chevalier de l”ordre de la Légion d”Honneur)、法國教育榮譽勛位(Officier de l”Ordre des Palmes académiques)、日本神器金銀星(Etoile d”or et d”argent de l”Ordre du Trésor sacré du Japon)。
基于對中國思想史的深入研究,汪德邁認為21世紀中國可以以其悠久而豐富的思想與經驗為世界尋求新的社會模式提供參照。中國思想源于中國文字,中國文字的起源為占卜,占卜對中國思想模式的形成起到決定性作用。晚年的汪德邁,思想清晰年輕,學術活動和著述不斷。2013年出版的新著?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占卜與表意? 集汪德邁畢生研究之思想。他對此書的思路作過如下概述:
1. 作為科學原型的史前中國占卜技術所展開的思維,并非宗教性的神學,而是準科學性的占卜學。
2. 中國文字的創造歸因于龜卜兆紋的外推法。
3. 文言文離自然語言相當遠,十分系統和規范化(六書系統的文字代替自然產生之詞,卜辭類似數學的方程式句構,代替自然語言句構),體現另一種高度抽象性。
4. 西方文學起源于古典神話的口述(如《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國古代文學起源于占卜學,并用文言文記錄與卜辭有關的各種資料。
5. 西洋思維完全不受印歐語言的語義系統的限制,因其為字母文字,可以創造所需要的概念,但容易陷入空虛概念的語言游戲;中國思維受文字系統的限制,不創造文字以外的概念,不容易進行改革,可是有客觀性的保證。
6. 中國傳統科學(尤其是中醫學)的特性乃相關性系統思維,西洋傳統科學(尤其物理學)的特性乃因果關系性系統思維。
7. 中國是禮學傳統,西方是權理傳統。
8. 西方思想在啟蒙運動中形成現代性,而中國的現代性起源于與外來文明的沖突,其啟蒙始于五四運動。
汪德邁在《中國思想的兩種理性-占卜與表意》一書中所闡述的重要觀點將提醒漢學界的研究學者們。該書“導論”談到薩滿教的魔力思想信仰被理性化為占卜學,而西方的神父們努力將信仰理性地化為神學,作者為漢譯本加注:“這一不可見的靈力是自然而上-超自然的,而非形而上的。它與宇宙相關。”在與西方的比較研究中,汪先生提出一個重要概念:中國思想的宇宙相關性,它是宇宙-而上的,不是形-而上的。這一論題是整部書的核心,之前鮮有人言。現代以降,中國嘆中國哲學無“形而上”之超驗性者眾,但未有言中國思想非重“形”因果但重“宇宙性”者。
從這里展開,汪先生認為宇宙的顯現的最高境界是“文”,它有廣義與狹義兩層宇宙間一切都為文之美:“山川、樹與花,龍與鳳,星宿與四季的運行,一切都在顯現無聲的天之法則,但使宇宙如此之美的文,是廣義的文。然而,宇宙之最精雕細作的美來自于人之才能:這就是廣義的文所包含的狹義上的文。在這一哲學里,文學的話語是人一個本體特性。此乃中國文化之所以賦予文學一個不見于任何其他文化的身份。”譯到此處,汪先生為漢譯本加入一句:“在中國文化里,思想的精華不以哲學系統而以文學之美即以文學方式來表述。”希臘哲學與中國文學均為人類思想的精華之所現。在中國,莊子是以文學即書寫觸及思想的最深處。
在漢譯本第八章,汪先生提出:“中國文學修辭學的關鍵乃體系化的互為文本性(通過引文、古典等等辦法,各作者的文章互相交流,與西方另置注的做法不同,中國文本承繼傳統將注與疏同置,這是中國文言互為文本性的結果)”。他為漢譯本作補充:“在西方希伯來圣經傳承中,原文與注釋的分離出于對作者文字的個人特性之價值的尊重。在中國傳統中,作者個人的特性不在文本本身,而在作者融入經典(卜占傳統的文本)之力量,我稱之為哲學性詮釋的能力,這一力量從卜占的神奇中延伸出原本被遮蔽的形而上意義。”
汪德邁認為中國文學的起源獨特無二,來自占卜學之“文”,它為表意-表形文字,是地球上獨一無二的非自然語言,具有高度的抽象性和科學性。它與占卜學起源對中國思想有著決定性的影響。他提出:“在中國文言里,邏各斯幻象不是話語的幻象,而是中國文化特有的“文”這個表意字,它沒有實體化為對某一創始者的記寫,而成為道,事物之象理的超現象投射。對發萌于薩滿、與宇宙而非人神合一的中國世界觀來說,創世的思想是陌生的。在那里,道是超自然的理性,只有圣者(初始為薩滿師)直接入之,它由龜占與蓍草數字占所得諸象,通過相關性模擬顯示。)”論及于此,汪先生為漢譯本點出一句:“這就是“卜”璺以及含著“卜”璺的超越性的文言。”他在西方漢學史上,首次提出,中國“文”之“言”具有超驗性。
汪先生將自然語言與中國的非自然語言作對比,認為自然語言筆錄口語,而文言書寫文字,因而造成兩種寫本的巨大差異。前者把詞語當作現實的"邏各斯幻象",話語通過文字實體化。實體化在人格化的神學中得到伸展。而在中國的“文”之“言”中,沒有話語的幻象,而是“文”之道,事物之象理的超現象投射。
汪先生對中國文字起源傳說有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文字初始階段尚無文學,但它出現于占卜學發展第三階段中的甲骨文辭,即由龜卜兆璺變成數字卦,而時被囚于羑里、名為西伯亦稱“伯昌”者就是這一階段的參與者。文王之“文”,是數字卦。只是后來以神話方式把數字卦轉為文字之“文”。在此書的第一章中,汪先生為漢譯本補充道:“在這一點上我與中國注釋家們不同。他們都著力于“卜”、“墨”、“色”、“體”之不可思議的技術含義,而我認為,他們代表的是主卜事者如卜人與當權者對整個占卜的不同觀點。”
由此產生汪先生的一個重要論點,中國文字的神話性起源是人為假設的。他在本書第八章論到:“根據有關中國“文”理的奠基著作?說文解字?,如我們所見,在假設的文言史-即圣帝伏羲“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直入物理而創的占卦-里面,表意字為最初形式。第二位圣帝神農由此雛形發展出結繩2制以統其事;隨后,第三位圣帝黃帝之史倉頡,將卦象與鳥獸蹏迒之跡相應,分理之可相別異,初造書契。神話扭曲了中國文字與殷代卜兆的真正傳承關系,它有意將蓍占而非骨占作為該文字的起源。”自周以降,中國史官將殷商在中國文字起源上的貢獻消隱了。
中國文字與思想的宇宙而上性決定了中國文化中人與社會的關系:人面對的是宇宙,而非社會。因而中國社會不重法制,不需要神父類宗教。汪先生為漢譯本加入如下論斷:“道教否定儒家禮制,推崇回歸大自然,而儒家修正大自然,通過禮儀建立一個人性的道德的自然(根據天人合一的道理,它本身是大自然的發展)。”
這一與宇宙的關系使得一種獨特的社會關系在中國產生,這就是本書第九章中談到的“家庭哲學”。汪先生為漢譯本加注:“這一“家庭哲學”與“社團主義”決然不同。社團主義以宗族為界,遠離外族人。中國的“家庭哲學”則相反,將家庭作為模式向整個社會伸延。它指出如何按照個人所處的家庭位置,以同樣的方式對待外族的每一個人。比如,兩個同事間,應該以兄弟的關系處之。兩位同村人間,應該以堂兄的關系處之,如此等等。我們看到,儒家哲學是如何將家庭模式延展為普遍的社會模式,而不是家族封閉自己。在這一意義上的社會關系,其聯接是由同一家族所有成員之間的淵源關系所產生的自然感情。這一自然感情通過禮儀伸延到對社會其他成員的行為上。”
此書的翻譯始于作者的法文著述接近完稿時期,譯者得以直接跟隨作者的思考進程。兩年半內,汪先生周日上午九點半準時到,或在譯者當時的維克多·古然街(rue Victor Cousin)寓所,或在索爾邦大學一側的索爾邦廣場“書桌”咖啡館(L”écritoire)。無論風雨、四季、節假日,從不間斷,除了汪老去香港、北大講學的那段時間。
作者繼續思想。譯者問錄。“書桌”咖啡館是這一對話的聽者。漢譯本乃作者在原書基礎上的增寫。所增內容有87處。譯者在譯本中一一標明,以為后來學者研究汪德邁思想并法漢譯本對比提供參考。
2015年八月漢譯本完稿送交北大出版社初艷紅,隨即,汪德邁先生應中國西夏文專家、法蘭西學院2013年儒蓮獎獲得者李范文先生的邀請,去敦煌看石窟。晚間散步,石窟、沙漠和天際作伴。汪老說:“若天繼續給我光明,我將寫一本小書:中國教我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