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其庸評點《紅樓夢》(全六卷)
- 馮其庸
- 13114字
- 2022-06-24 18:50:47
第三回
賈雨村夤緣復舊職 林黛玉拋父進京都〔一〕
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一案參革,則其人當亦如賈雨村。)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復舊員之信,他便四下里尋情找門路,(正是此類人行徑。)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活畫此類人神態。)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仔細。)
次日面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劃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佐,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于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真是周到至極。)雨村一面打恭,謝不釋口,一面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甲戌批:“奸險小人欺人語。”)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干瀆。”(說得好聽耳。甲戌批:“全是假,全是詐。”)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系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再為賈政一描。)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現在心里踏實無慮了。)于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此處只說入都,究竟都在何處,始終未明寫,此雪芹用筆靈動處也。)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并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實是不知是否有力推薦耳,豈在干瀆?
此時心中方才踏實,則先前一問,實因未能放心也。
不僅推薦,而且有船同行,更是意外方便。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在必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甲戌批:“可憐。一句一滴血之文。”)下無姊妹兄弟扶持,(弱女可憐,令人凄然。)今依傍(“依傍”兩字,已寫出黛玉孤零之狀。)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老父亦實可憐。)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從此永別慈父矣!)雨村另有一只船,帶兩個小童,依附(依附兩字貼切。)黛玉而行。
林黛玉剛出場,就是病后,從此一病不斷矣!
“都中”“神京”,都是籠統寫法,究在何處,不可究詰,此書始終回避實寫,亦雪芹謹慎處也。其祖父曹寅贈洪昉思詩有句云:“垂老文章恐懼成。”既恐學問,亦恐時世也,昉思曾因《長生殿》賈禍,可不懼哉!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甲戌批:“此帖妙極,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兩句寫雨村儀表,外貌頗堂皇,內心卻陰賊,人固不可以貌相也。)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賈政最喜讀書人”幾句,令人發笑,蓋亦虛假情狀,官場中之俗套耳。)況又系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雨村沾盡黛玉之光。)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復職候缺。(夤緣之效,故能輕輕復職。)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清代官場,往往候缺至數年,雨村輕而易得,沾盡賈府之光矣。)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四句對賈政考語,實亦表面文章,其人并非如此。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甲戌批:“這方是正文起頭處。此后筆墨與前兩回不同。”)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并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久候”兩字,足見榮府鄭重。)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初出家門,自難免此,亦見弱女心理。)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黛玉眼中所見。)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以上數語,寫出世家氣派。)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先見寧國府。)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又進一層,又換侍候人役,可見堂深院邃,的是大家氣象。)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的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復抬起轎子。眾婆子在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過垂花門,便是內室。)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以下便是步行矣。)
從三等仆婦著眼,已可看出榮府派勢。賈雨村是從外面看去,黛玉卻是從里頭看來,則愈描愈近愈細矣!
先從紗窗中看到。
“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將以上一段描寫收住。
先寧國府,后榮國府,哥東弟西,次序井然。
一路仔細寫來,何等氣派!
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游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內廳,廳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是雕梁畫棟,兩邊穿山游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臺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于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櫳,一面聽得人回話說:“林姑娘到了。”(先聞其聲,寫得真。)
雕梁畫棟,曲折有致。
一番陳設,一番排場,一番人役,何等氣派,他書中如何寫得出。
賈母史太君登場。
其親可知,其熱可知!
黛玉方進入房時,只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悲喜交集,喜極而悲也。寫得真。甲戌批:“幾千斤力量寫此一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黛玉是悲其母。)一時眾人慢慢的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云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此句識者云當是脂批,志此待證。)
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只見三個奶嬤嬤并五六個丫鬟,撮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
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坐。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面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情態逼真。)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癥。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笑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可見其病與生俱來。)到今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才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怪事,怪論。)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不見哭聲,不見外姓人,已是難辦,況黛玉自己善哭何?真是瘋癲之語。)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這正好,我這里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用眾人之眼,將黛玉一描。
甲戌眉批:“甄英蓮乃副十二釵之首,卻明寫癩僧一點。今黛玉為正十二釵之貫(冠),反用暗筆。蓋正十二釵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釵或恐觀者惑(忽)略,故寫(為)極力一提,使觀者萬勿稍加玩忽之意耳。”
一語未了,只聽后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甲戌批:“第一筆,阿鳳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紙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從何而得此機括耶?”)不曾迎接遠客。”(未見其人,先聞其聲。)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系誰,這樣放誕無禮?”(黛玉對熙鳳的第一印象。“放誕無禮”四字,寫出鳳姐潑辣。)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后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系著豆綠宮絳,雙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熙鳳出場,先聲奪人。
一段對熙鳳的特筆描寫。“一雙丹鳳三角眼”以下數句,是對鳳姐的特筆,是初描其性格體態。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里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鳳辣子”三字重點在“辣”字耳,妙在先由賈母說出。)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亦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追憶母親所言,以為眼前印證。)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的打諒了一回,(甲戌批:“寫阿鳳全部傳神第一筆也。”)便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甲戌批:“這方是阿鳳言語。若一味浮詞套語,豈復為阿鳳哉!”)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熙鳳畢竟與眾不同,必要先攜手細細打量,然后送回賈母身邊,顯得何等鄭重,然后說出直入賈母心坎的話來,阿鳳何等會討賈母歡心。)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甲戌批:“這是阿鳳見黛玉正文。”)怎么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好做派,連說帶做,阿鳳最善于此。)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又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轉得真快。)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黛玉答道:“十三歲了。”又問道:〔二〕“可也上過學?現吃什么藥?”黛玉一一回答。又說道:“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頑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一面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是管家口氣。)
先看再說,其言更重。阿鳳不僅是說給黛玉聽,更是說給賈母聽!
言到淚隨,阿鳳好張致!
阿鳳語言,又圓又甜,令老祖宗喜歡之極,豈有該打之理!
黛玉此時已是十三歲了,讀者記住。
熙鳳一連串話,忽悲忽喜,忽自責,忽存問,忽問所需,忽問安置,一路寫來,一筆不閑,活畫出一個阿鳳來,真是傳神之筆!
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殷勤至極,黛玉恐從未經此。)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也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后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并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么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阿鳳又是先人一著。)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順口帶出月錢,可見鳳姐總管全家一切,其威權可知。
敘家常事,輕描淡寫即見富裕氣象,他書所不能有也。
當下茶果已撤,賈母命兩個老嬤嬤帶了黛玉去見兩個母舅時,賈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倒也便宜。”賈母笑道:〔三〕“正是呢,你也去罷,不必過來了。”邢夫人答應了一聲“是”字,遂帶了黛玉與王夫人作辭。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門,早有眾小廝們拉過一輛翠幄青?車,(榮府內從二房到長房尚須坐車,可見府第之寬宏博大。)邢夫人攜了黛玉坐在上面,眾婆子們放下車簾,方命小廝們抬起,拉至寬處,方駕上馴騾,(敘事周到細密。)亦出了西角門,往東過榮府正門,便入一黑油大門中,至儀門前方下來。眾小廝退出,方打起車簾,邢夫人攙著黛玉的手,進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榮府中花園隔斷過來的,進入三層儀門,果見正房廂廡游廊,悉皆小巧別致,不似方才那邊軒峻壯麗;且院中隨處之樹木山石皆有。(一一從黛玉眼中寫出。甲戌批:“為大觀園伏脈。”)一時進入正室,早有許多盛妝麗服之姬妾丫鬟迎著,(一句初點賈赦。)邢夫人讓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書房去請賈赦。一時人來回話說:“老爺說了:‘連日身上不好,見了姑娘彼此倒傷心,暫且不忍相見。勸姑娘不要傷心想家,跟著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樣。姊妹們雖拙,大家一處伴著,亦可以解些煩悶。或有委屈之處,只管說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來,一一聽了。再坐一刻,便告辭。邢夫人苦留吃過晚飯去,黛玉笑回道:“舅母愛惜賜飯,原不應辭,只是還要過去拜見二舅舅,恐領了賜去不恭,異日再領,未為不可。望舅母容諒。”(黛玉答辭,何等得體。)邢夫人聽說,笑道:“這倒是了。”遂令兩三個嬤嬤用方才的車好生送了姑娘過去。于是黛玉告辭。邢夫人送至儀門前,又囑咐了眾人幾句,眼看著車去了方回來。
賈赦是長房,拜見賈赦,自是正理。
進退有序,大家氣派。
又是另一景象。
賈赦一番囑咐,又與榮府初見時截然不同,可見作者胸中多少生活,倘若又是一番相見,一番傷悲,則成何文字?
一時黛玉進了榮府,下了車。眾嬤嬤引著,便往東轉彎,穿過一個東西的穿堂,向南大廳之后,儀門內大院落,上面五間大正房,兩邊廂房鹿頂耳房鉆山,四通八達,軒昂壯麗,比賈母處不同。黛玉便知這方是正經正內室。(點明所在,寫出府院深邃。)一條大甬路,直接出大門的。進入堂屋中,抬頭迎面先看見一個赤金九龍青地大匾,匾上寫著斗大的三個大字,是“榮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書賜榮國公賈源。”又有“萬機宸翰之寶”。大紫檀雕螭案上,設著三尺來高青綠古銅鼎,懸著待漏隨朝墨龍大畫,一邊是金蜼彝,一邊是玻璃。地下兩溜十六張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對聯,乃烏木聯牌鑲著鏨銀的字跡,道是:
又是另一所在,文章總是曲折有致。
此是榮府正廳。
陳設何等堂皇氣派。
未見封建官僚大家庭氣派,讀者可于此見之。
座上珠璣昭日月,
堂前黼黻煥煙霞。(對句富麗堂皇,一派世宦氣派。)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鄉世教弟勛襲東安郡王穆蒔拜手書。”
原來王夫人時常居坐宴息,亦不在這正室,只在這正室東邊的三間耳房內。于是老嬤嬤引黛玉進東房門來。臨窗大炕上鋪著猩紅洋罽,正面設著大紅金錢蟒靠背,石青金錢蟒引枕,秋香色金錢蟒大條褥。(色彩絢爛,富麗堂皇。)兩邊設一對梅花式洋漆小幾:左邊幾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邊幾上,汝窯美人觚,(陳設不凡。)觚內插著時鮮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張椅上,都搭著銀紅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腳踏。椅之兩邊,也有一對高幾,幾上茗碗、瓶花俱備。其余陳設,自不必細說。老嬤嬤們讓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卻有兩個錦褥對設,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東邊椅子上坐了。(寫黛玉處處小心,事事留意。)本房內的丫鬟忙捧上茶來。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諒這些丫鬟們,妝飾衣裙,舉止行動,果亦與別家不同。
再轉王夫人居處,又是一番陳設氣象。
觀此陳設,已非普通富貴人家。
再寫一筆丫鬟衣著,蓋黛玉初到,事事都得注意也。
茶未吃了,只見一個穿紅綾襖、青緞掐牙背心的丫鬟走來笑說道:“太太說,請林姑娘到那邊坐罷。”(又到那邊,足見堂深院邃。)老嬤嬤聽了,于是又引黛玉出來,到了東廊三間小正房內。正面炕上橫設一張炕桌,桌上磊著書籍、茶具。靠東壁,面西設著半舊的青緞靠背引枕。王夫人卻坐在西邊下首,亦是半舊的青緞靠背坐褥。見黛玉來了,便往東讓。黛玉心中料定(黛玉眼看心想,細心至極。)這是賈政之位。因見挨炕一溜三張椅子上,也搭著半舊的彈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攜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
此方是賈政、王夫人宴息之處。
王夫人因說:“你舅舅今日齋戒去了,再見罷。只是有一句話囑咐你:你三個姊妹倒都極好,以后一處念書認字,學針線,或是偶一頑笑,都有盡讓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個孽根禍胎,(甲戌批:“四字是血淚盈面、不得已,無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這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夾批:“占(與)絳洞花王為對看。”)今日因廟里還愿去了,尚未回來,晚間你看見便知道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不要睬他,此話只是說說而已,豈能做到。)你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特提寶玉是孽根禍胎,最不放心,誰知兩人一見恰似舊識,意想不到之事,意想不到之文。
混世魔王,王夫人自作介紹,足見寶玉平時驕寵之甚。
黛玉亦常聽得母親說過,二舅母生的有個表兄,乃銜玉而誕,頑劣異常,極惡讀書,(甲戌批:“是極惡每日詩云子曰的讀書。”)最喜在內幃廝混;外祖母又極溺愛,無人敢管。今見王夫人如此說,便知說的是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說的,可是銜玉所生的這位哥哥?在家時,亦曾聽見母親常說,這位哥哥比我大一歲,小名就喚寶玉。雖極憨頑,說在姊妹情中極好的。況我來了,自然只和姊妹同處,兄弟們自是別院另室的,豈得去沾惹之理。”(事實并非如此。)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與別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愛,原系同姊妹們一處嬌養慣了的。若姊妹們有日不理他,他倒還安靜些,縱然他沒趣,不過出了二門,背地里拿著跟他的兩三個小幺兒出氣,咕唧一會子就完了。(甲戌批:“這可是寶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異之批今始方知。蓋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爾口角,大都皆然。)若這一日姊妹們和他多說一句話,他心里一樂,便生出多少事來。所以囑咐你別睬他。(事實恰恰相反。)他嘴里一時甜言蜜語,一時有天無日,一時又瘋瘋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應著。
又憶母親所囑,以為印證。
王夫人再作交代,再作介紹,寶玉此時已呼之欲出矣,所謂畫家三染法也。
只見一個丫鬟來回:“老太太那里傳晚飯了。”王夫人忙攜黛玉從后房門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門,是一條南北寬夾道。南邊是倒座三間小小的抱廈廳,北邊立著一個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門,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這是你鳳姐姐的屋子,回來你好往這里找他來,少什么東西,你只管和他說就是了。”(再點鳳姐管家。)這院門上也有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攜黛玉穿過一個東西穿堂,便是賈母的后院了。于是,進入后房門,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見王夫人來了,方安設桌椅。賈珠之妻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賈母正面榻上獨坐,兩邊四張空椅,熙鳳忙拉了黛玉在左邊第一張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讓。賈母笑道:“你舅母和你嫂子們不在這里吃飯。你是客,原應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賈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個告了座方上來。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邊第二,惜春右第二。旁邊丫鬟執著拂塵、漱盂、巾帕。李、鳳二人立于案旁布讓。外間伺候之媳婦、丫鬟雖多,卻連一聲咳嗽不聞。(敘事細密有致。王府本批:“作者非身履其境過,不能如此細密完足。”)
點出鳳姐住處。
一頓晚飯,多少排場!
幾個人吃飯倒有多少人伺候。
寂然飯畢,各有丫鬟用小茶盤捧上茶來。當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養身,云:“飯后務待飯粒咽盡,過一時再吃茶,方不傷脾胃。”今黛玉見了這里許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隨的,少不得一一改過來,因而接了茶。早見人又捧過漱盂來,黛玉也照樣漱了口。然后盥手畢,又捧上茶來,這方是吃的茶。賈母便說:“你們去罷,讓我們自在說話兒。”王夫人聽了,忙起身,又說了兩句閑話,方引李、鳳二人去了。賈母因問黛玉念何書。黛玉道:“只剛念了《四書》。”(注意,黛玉亦念過《四書》,而竟不為所化,則可見是寶玉一流人物也。)黛玉又問姊妹們讀何書,賈母道:“讀的是什么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寫出黛玉新來乍到!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丫鬟進來,笑道:“寶玉來了!”(數語傳神,寶玉未到而已先傳其聲矣!空谷傳聲,妙在神理。)黛玉心中正疑惑著:“這個寶玉,不知是怎生個憊懶人物、懵懂頑童?——倒不見那蠢物也罷了。”(此句論者以為是脂批。)心中正想著,忽見丫鬟話未報完,已進來了一位年輕的公子:
此時寶玉方出場。
頭上戴著束發嵌寶紫金冠,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紅箭袖,束著五彩絲攢花結長穗宮絳,外罩石青起花八團倭緞排穗褂;登著青緞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眼如桃瓣,目若秋波。雖怒時而若笑,即瞋視而有情。項上金螭瓔珞,又有一根五色絲絳,系著一塊美玉。(點出美玉。)
于寶玉特筆描寫。
黛玉一見,便吃一大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神來之筆,寫出黛玉一見寶玉即氣味相投也。)只見這寶玉向賈母請了安,賈母便命:“去見你娘來。”寶玉即轉身去了。
心理感應,見面就感親切!
寶玉此時尚未顧及。
一時回來,再看,已換了冠帶:頭上周圍一轉的短發,都結成了小辮,紅絲結束,共攢至頂中胎發,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身上穿著銀紅撒花半舊大襖,仍舊戴著項圈、寶玉、寄名鎖、護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綾褲腿,錦邊彈墨襪,厚底大紅鞋。越顯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轉盼多情,語言常笑。天然一段風騷,全在眉梢;平生萬種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極好,卻難知其底細。(雪芹當時即說竟無人能知寶玉底細,試問二百多年來,何人能識得寶玉,知其底細乎?)后人有《西江月》二詞,批寶玉極恰。其詞曰:
轉瞬又是另一番裝束。
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性乖張,那管世人誹謗!
西江月詞,寫世人目中之寶玉也,故以世人之目觀之,則寶玉確是如此。毫無故意貶損之處,真假寶玉也。然以反正統思想之人觀之,恰是另一種評價,是真寶玉也。
富貴不知樂業,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袴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四〕(眉目奇。)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以上寶玉眼中所見之黛玉。甲戌批:“此十句定評,直抵一賦。”)
寫黛玉眉目兩句,各本皆誤,惟列藏本為正確,可見古本之重要也。亦可見僅憑一二種脂本,尚不能解決問題,必須匯集眾本,方能盡收其勝。至于稱脂本為偽本之說,其謬稍按事實,則昭然可知其妄矣!
一段對黛玉之描寫,亦是特筆。
甲戌眉批:“不寫衣裙裝飾,正是寶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見。黛玉之舉止容貌亦是寶玉眼中看,心中評;若不是寶玉,斷不能知黛玉終是何等品貌。”
寶玉初見黛玉,便以為是舊相識,非宿緣也,心理氣質秉賦之相合也,人固有如此感應者,讀者細味,當能悟此。
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竟說“曾見過的”,又勝黛玉朦朧之感。)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面善,心里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解得新奇而親切。)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五〕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用取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康熙時之顏元說“須破一分程朱,方入一分孔孟”,此語亦即說程朱之說孔孟皆杜撰也。與雪芹同時之戴震亦有此說。甲戌批:“如此等語,焉得怪彼世人謂之怪,只瞞不過批書者。”)偏只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真是似傻如狂。)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
初次見面即為取字,可見其真以黛玉為舊識,略無顧忌也。然實寫寶玉本性的淳真,如玉壺冰心也。
“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一語罵倒程、朱,雪芹特用此童言無忌,所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也。
“偏只我是杜撰不成”,一語抹倒程、朱理學諸書,雪芹固反程、朱之斗士也,讀者當細讀書中之埋伏。
因黛玉無玉而即要摔己之玉。可見其重黛玉如此。
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寶玉眼中之黛玉。)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只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夸張之意。(虧賈母靈通機變,一段謊言,竟合情合理,不由寶玉不信。)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此謊話編得尚能自圓其說。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里面,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廚里,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廚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哩。”每人一個奶娘,并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面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并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如此安排,可見賈母視黛玉之重。寶玉要求即睡碧紗廚外,可見其待黛玉之親。
黛玉只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廚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并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面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服侍賈母時,心中眼中只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他心中眼中又只有一個寶玉。(反正總是只有一人耳,有了此一人便無彼一人也。)只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不聽,心中著實憂郁。(特寫襲人,非閑筆也。王府本批:“我讀至此,不覺放聲大哭。”)
襲人特寫一筆。心地純良是春秋之筆,花氣襲人,是好名字,好到于襲人有入木之深。深受其襲者是王夫人,晴雯亦受其襲,然是攻襲之襲矣!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里面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么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里傷心呢,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來,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只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確是不差。)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只怕你傷感不了呢。(王府本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淚,總不能出此二語。”)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只怕沒有那么簡單。)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個來歷?上面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歷,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時是從他口里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了,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才來,就淌眼抹淚,此是還債之始耳。
襲人數語,預示后日許多曲折。
就勢再提“玉”事。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
薛蟠此處初見。
黛玉入賈府之事已畢,順勢接入薛家之事。
【回后評】
此回回目即標“賈雨村夤緣復舊職”,賈雨村一生皆夤緣升騰也,作者欲借雨村之夤緣,以見其時官場之夤緣耳!此亦世風之實錄也。
此回寫黛玉入都,榮、寧二府均從黛玉眼中寫出。上回冷子興演說,是通過雨村、子興從外部總寫,此是從黛玉眼中,寫內部親見。里外合寫,則榮、寧二府躍然紙上矣。
黛玉初到賈府,處處小心,寫孤女心理逼真,亦黛玉早慧多感也。賈母、王夫人、鳳姐、寶玉等人,均一一從黛玉眼中描出,方呈新鮮之感,如由作者一一介紹,則平鋪直敘,不成文章矣。
兩首《西江月》,是從世俗人眼中寫寶玉,則寶玉于家于國無望,確是假寶玉也;然自反正統思想之人觀之,正是寫其不受封建傳統之羈絆,不受詩禮之拘系,不走科舉仕宦之路,不屑程、朱理學訓教也。
“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一語,是當時反程朱理學思潮之透露。自明以來,反理學者咸以為程朱曲解孔孟,故顏元云:“須破一分程朱,方入一分孔孟。”戴震則說:“宋以來,孔孟之書盡失其解。”他還責問塾師說:朱文公與孔子相距二千年,何以知其然?塾師無以應。故當時先進的思想界咸以程朱曲解孔孟,是杜撰之說。雪芹于寶玉的“戲言”中,故作透露,深欲讀者知其用意耳。此實是“真事隱”也。
【校記】
〔一〕本回回目比較復雜:己卯、楊本同庚辰本,唯“都京”作“京都”,據改。甲戌本作“金陵城起復賈雨村,榮國府收養林黛玉”,蒙本、戚本、列藏、甲辰、舒序、程甲諸本均作“托內兄如海酬訓教,接外孫賈母惜孤女”,舒序、程甲文字有小異,舒序作“酬閨師”,“惜”作“憐”,程甲作“薦西賓”。
〔二〕“黛玉答道”及以下七字,下句“黛玉一一回答,又說道”九字,庚辰本缺,據己卯本增。
〔三〕“我帶了外甥女過去”及以下八字,庚辰本缺,據甲戌、己卯本增。
〔四〕此兩句各本歧異甚大,此處據列藏本校改。為便參考,茲將各本文字移錄于下:庚辰本“兩灣半蹙鵝眉,一對多情杏眼”。甲戌本“兩灣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己卯本略同甲戌本,“籠”作“罥”,下句作“似笑非笑含露目”。楊本上句同己卯本,下句作“一雙似目”。蒙府、戚序、戚寧本“罥”作“罩”,下句作“一雙俊目”。舒序本作“眉灣似蹙而非蹙,目彩欲動而仍留”。程甲本同甲戌本,甲辰本同程甲本。從各本文字來看,列藏本是最準確的。詳細研究,請見拙著《石頭記脂本研究》中的《論夢序本》一文。
〔五〕“更好”以下十九字,庚辰本脫。此據己卯本、甲戌本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