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
- 茅海建
- 1700字
- 2022-04-12 15:52:59
茅海建戊戌變法研究
總序
1998年,戊戌變法一百周年,我結束了先前的兩次鴉片戰爭史研究,開始研究戊戌變法。2018年,戊戌變法兩個甲子,一百二十周年,我的研究還沒有結束,仍然在路上。
時光又逢戊戌,我也應當想一下,這二十年究竟做了什么,又有著什么樣的經驗教訓?
當我開始研究戊戌變法時,有兩位朋友善意地提醒我:一、戊戌變法是所有的中國近代史大家都涉及過的領域,很難再有突破;二、戊戌變法的材料搜集和利用,已經差不多了,不太可能出現大規模的新材料。他們的提醒,告訴此處水深,不可掉以輕心。于是,我就做了“長期”的打算,準備用十年時間來研究戊戌這一年所發生的事情。
我最初的想法是將戊戌變法期間重大事件的史實和關鍵時刻的場景,真正了解清楚。由此而重新閱讀全部史料,力圖建立相對可靠的史實,以能從這一基礎上展開邏輯思維。即“史實重建”。于是有了《戊戌變法史事考》(2005,再版時更名為《戊戌變法史事考初集》)和《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2011)。
也就在這一研究過程中,我感到康有為親筆所寫的回憶錄《我史》是一部繞不過去的關鍵史料,用了整整五年的時間來作注,以鑒別真偽。特別讓我興奮的是,我看到了珍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手稿,解決了許多問題。于是有了《從甲午到戊戌:康有為〈我史〉鑒注》(2009)。
在我的研究計劃中,要寫一篇張之洞與康有為的文章,所利用的基本資料是新編的《張之洞全集》。文章大體寫好,我又到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檔案館查閱“張之洞檔案”,準備再補充一些材料。誰知一入檔案館,發現了一大批未被利用的史料。興奮之余,再度改變研究方向,集中研究這批史料。于是又有了《戊戌變法的另面:“張之洞檔案”閱讀筆記》(2014)。
以上便是此次集中匯刊的四本書的由來。“史實重建”的想法一直沒有變,我在研究中最基本的方法是考據。
然而,考據不是我的目的,“史實重建”亦是為邏輯思維建一扎實之基礎。我的最終目標是寫一部總體性的敘述戊戌變法史的著作。2011年夏,我為《戊戌變法史事考二集》作序,稱言:“……我也希望自己能加快進度,在最近的一兩年中完成手中的細節考據工作,而回到宏觀敘事的陽光大道上來。但愿那陽光能早一點照射到我的身上。”那時,我心中的研究時限已擴大了一倍,即二十年,自以為到2018年(戊戌),將會最終完成戊戌變法的研究。
一項認真的研究,雖然能有許多次的計劃,但其進度總是不能按照其計劃刻板地前進。一個認真的研究者,雖然知道其最終的目標,但總是不能測量出行走路途的長度。2014年起,我的研究一下子陷于瓶頸——我正在研究康有為的學術思想與政治思想,但不能判斷其“大同”思想的最初發生時間,以及這一思想在戊戌變法期間的基本形態。我找不到準確的材料,來標明康有為思想發展各階段的刻度。直到兩年之后,由梁渡康,我從梁啟超同期的著述中找到了答案,由此注目于“大同三世說”。我的研究計劃又一次改變了。
整整二十年的研究,我對戊戌變法的看法有了很大的變化(自以為是深化)。隨著研究進展,在我的頭腦中,原先單一色彩的線條畫,現在已是多筆著色,繽紛爛漫;原先一個個相對固定的場景,現在已經動了起來,成了movie。這種身臨其境的感受,讓我又一次覺得將要“回到宏觀敘事的陽光大道上來”,而時光卻悄悄地已進至戊戌。
整整二十年的研究,我對戊戌變法的研究也有了新的感受(自以為是痛感)。前人的研究是極其重要的,但若要最后采信,須得投子“復盤”;那些關鍵性的節點,還真不能留有空白,哪怕再花工,再花料,也都得老老實實地做出個基礎來。由此,這二十年來,我一直不停地在趕路,經常有著“望山跑死馬”的感受。我雖然不知道到達我個人的最終目標,還需得多少年,還須走多少路;但我堅信不疑的是,戊戌變法這個課題所具有的價值,值得許多歷史學家花掉其人生經歷的精華時段。李白《臨路歌》唱道:
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
余風激兮萬世,游扶桑兮掛石袂……
戊戌變法是中國歷史上的重大事件,一百二十年前,有其“飛”,有其“振”,因“中天”之“摧”而“力不濟”;然因此而生、不能停息的“余風”,仍在激蕩著這個國家,以至于“萬世”,而其“石袂”(左袂)
也掛到了高達千丈、象征日出的“扶桑”樹上……
茅海建
2018年1月于橫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