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我的第十六協奏曲,”他微笑著對我說,牢房里的光線很暗,我剛好能看見他,“就目前而言,我覺得應該稱之為‘未完成之曲’。”

那是當然。我以前從未來過死囚牢房,它跟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小小的窗戶下面放著一張石凳,除此之外,整間牢房就像人工開辟的荒野,空無一物。畢竟,一個人在死前六小時還能需要什么東西呢?

“你還沒有——”我有點兒語無倫次。

“沒。”他搖搖頭,“第三樂章我已經完成了三分之二,我希望能在那個時刻之前完成——你懂的。但是他們連根蠟燭都不愿意給我,我總不能摸著黑寫吧。”他慢慢地吸了一口氣,似乎在品嘗空氣的味道,像一個正在抽檢優質葡萄酒的專家。

“剩下的樂章都在這里。”他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頭,接著說,“至少我知道它是如何結束的。”

我本不該問,但時間已經不多了,“你的頭腦里已經有主旋律了吧。”

“哦,是的,那是當然。它現在就像是被皮帶拴住了,正等著我給它松綁。”

我忍不住說了這句話:“我可以替你完成這首曲子。”我的嗓音變得溫柔而嘶啞,就像是一個男人在向他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求歡,“你可以把主旋律哼唱給我聽,然后——”

他笑了。那笑聲既不刻薄,也不和藹。

“我親愛的老朋友。”我說。

“我不能讓你那樣做。”他的語氣變得強硬,“很明顯,我無法阻止你的這種努力,但是你必須創作出屬于自己的旋律。”

“但是這首曲子就快完成了啊——”我微微聳了聳肩。

“就讓它這樣保留下來,不要添加任何東西。”他說,“我不想冒犯你,我親愛的老朋友,但是你根本做不到。你沒有——“他停頓了一下,想找個合適的詞來表達,但還是放棄了。“不要采取這種錯誤的方式,”他說,“我們認識應該有——十年了吧?真有那么長的時間?”

“你十五歲那年到研究所的。”

“十年了。”他嘆了口氣,“沒有比你更好的老師了,但是你——好吧,這么說吧,沒有人比你更懂得音樂形態和創作手法,但你卻失去了飛翔的翅膀,只能揮動雙臂快速奔跑。這一點你還是做得相當好的。”他愉快地補充道。

“你不要我幫忙。”我說。

“我冒犯了你。”這不是他第一次這么說了,過去經常這樣,不過我總是立即原諒他。“你不辭勞苦地來看我,我卻讓你蒙羞,真的很抱歉。我覺得這地方對我產生了不好的影響。”

“你再想想。”我說。我為自己想要搶劫一個垂死的人而感到羞愧,“這是你最后的作品,很可能也是你最好的作品。”

他哈哈大笑起來,“你還沒看過,怎么知道呢?我的作品完全可能是垃圾。”

確實有可能,但是我知道它不是。“讓我替你完成它。”我說,“請不要讓這首曲子跟你一起離開人世。它是你留給全人類的一首曲子。”話剛說出口,我就知道自己說錯了。

“非常坦率地說,”他的聲音略顯刺耳,“哪怕是兩分錢我他媽都不愿意留給全人類!就是他們把我扔到這里的!六個小時以后,他們就會像勒死一只雞一樣把我絞死。全人類都去死吧!”

這是我的錯,是我說錯了話。看來他腦子里的音樂已經出不來了,它們將永遠困在那里,直到繩子割裂氣管,大腦變得冰涼。當然這都怪他自己。

“好吧。”我說,“如果你的態度是這樣,我便沒什么可說的了。”

“沒錯。”他嘆了口氣。我知道他想讓我離開。“現在關在這里,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不是嗎?”他說。我感覺有一疊紙摁在了我胸前。“你最好帶走樂譜。如果我把樂譜留在這里,監獄守衛很可能把它們當成手紙。”

“如果他們這么做了,你會感到煩惱嗎?”

他笑了。“說實話,我不會。”他說,“不過它很值錢。”牢房里光線太暗了,我真希望能看清他的臉。“就算沒完成,這樂譜也很值錢。”他說,“對某些人來說,它得值一百個安吉爾吧。我記得上次我好像還欠你一百五十安吉爾。”

我感覺手指被一些紙包住。我不想拿它們,但我的手握得如此之緊,以至于紙都被弄皺了——實際上我早已和樂隊指揮談妥,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這些樂譜。

我站了起來。“再見。”我說,“我很抱歉。”

“哦,不要去責備自己什么。”赦免對于公爵來說很簡單,就像他在陽臺上向人群拋撒硬幣一樣簡單。當然,他的父親老公爵習慣于先把硬幣放在火盆中加熱,再拋給窮人。我的指尖至今還有一些白色的傷疤。“我的不幸始終是自己造成的。你總是為我竭盡所能。”

當然,這次失敗了。“盡管如此,”我說,“我還是很抱歉。你就這么死了,實在是一種浪費。”

這話讓他笑了。他說:“我曾經希望音樂成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不過它也是我唯一能賺到錢的方法。”

我還真接不上他的話。自從我第一次見到他,我一直了解他的一點就是——如果他對音樂不那么在意,他是不可能寫出這么好的曲子的。現在反倒成了一種諷刺。

“不管怎樣,你一定要把它完成。”

我停了下來,離門只有一步之遙,“如果你不想讓我完成,我是不會去做的。”

“我不想在這里阻止你。”

“我沒辦法完成它,”我說,“沒有旋律我完成不了。”

“你注意聽。”他開始咂舌頭,那刺耳的聲音我將永遠銘記。以后只要一聽到這聲音我便會立即想起他。“你會去試試的,我知道你會。以后大家都能看到我們合作的曲子。”

“再見。”我頭也不回地說。

“你總是能把別人的作品轉變成自己的。”他說。

我攥緊拳頭砸在門上。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盡快離開那兒。因為如果我繼續和他在一起,我會因為他剛剛說的話而恨他。這些年來,他理應更好地對待我。而且這個想法已經在我腦海里出現過很多次。


直到回到宿舍,我才展開那一疊紙。

我已經在無敵驕陽學院當了二十七年的音樂教授,而且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在職教授。我已經打算將來終老于學院的宿舍里了,不過這個想法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我教音樂教得最好。我自己的音樂也普遍受到推崇,而且每年我至少擔任五個重要職位。這些職位都是公爵或者官方授予的。我寫了六本音樂理論專著,這些著作都成了所在學科的教科書。我的學生從帝國的各個地區來到這里,他們不遠萬里,只為能聽到我關于和聲學和音樂形態的演講。前年,他們還把五個音階中的一個用我的名字命名。

讀完樂譜,我看著壁爐里的火焰。那是仆人在我外出時點燃的。把二十張紙燒掉是如此容易,沒用多長時間。但是,正如我之前提到的那樣,我已經和樂隊的指揮談過,他愿意付我五百安吉爾。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就算樂譜還沒完成他都要。我知道我應該把價格抬到八百安吉爾。我對自己能完成這首曲子不報任何幻想。


我沒有嘗試去完成樂譜,不是因為我承諾過不會這么做,而是因為他越獄了。至今沒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當監獄守衛隊長打開牢門,準備將他押赴刑場的時候,發現一個看守坐在石凳上,喉嚨被割斷了。囚犯已經不知去向。

不用說,我肯定要被調查一番。我在守衛總部度過了一個非常難熬的上午。在走廊里的凳子上坐了整整三個小時,才等到了調查部門的摩諾馬克斯上尉。他認為我是囚犯的幫手,因為在他逃脫前,我是最后一個和他單獨會面的人。我回答說,在進入牢房之前,我已經被徹底且相當狼狽地搜過身,根本不可能給他帶任何武器。

“實際上我們不是在找武器。”摩諾馬克斯隊長說,“我們認為他砸了自己的墨水瓶,然后用玻璃碎片殺人。我們感興趣的是,他是怎么把墨水用光的?我們斷定他是獲得了某人的幫助。”

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隊長,這樣的罪責我可負擔不起。“他總是有很多朋友。”我說。

不知什么原因,隊長微微一笑。“在離開監獄之后,你去了哪里?”他問。

“直接回了學院,我的房間里。門衛應該可以為我作證,還有我的仆人。我回家之后,他立刻給我送來了宵夜。”

摩諾馬克斯上尉在我周圍徘徊了一段時間,但是他拿不出對我不利的證據,只好讓我走。就在我快要離開的時候,他攔住我說:“我知道他把最后的作品給了你。”

我點了點頭,“沒錯。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讀它。”

“好嗎?”

“哦,是的。”我停頓了一下,然后補充道,“可能是他最好的作品。當然還沒有完成。”

接下來的問題讓我始料不及。“他這個作品會有音樂會嗎?”

我告訴他音樂會的日期和地點。他拿了一張碎紙片寫了下來,然后折起來放進口袋。


實際上這個上尉算是待我最好的一個。那天傍晚,我被傳召到院長的宿舍里。

“他可是你的得意門生。”院長一邊說,一邊給我倒了一小杯學院釀造的白蘭地。

“是我的學生。”實際上學院釀造的白蘭地非常好,但總是被我浪費了。因為只有在被院長傳召的時候,我才能喝到它。在這種場合下,我總是惶恐得像要癱瘓了一樣。就算是再好的白蘭地,喝到嘴里我都感覺不到任何滋味。

他嘆了口氣,聞了聞玻璃杯,坐下來;準確地說,他倚在高背長椅的邊緣。他總是喜歡比他的客人高出一頭。我猜測他喜歡這種高高在上、俯視一切的感覺。“一個極具天賦的人,”他說,“你可能一直都認為他是個天才,但可悲的是,我發現這個詞如今被濫用了。”我抿了一口白蘭地,在一旁等著,他繼續說:“不過從根本上說,他的性格不穩定。我覺得我們本應該看出苗頭來的。”

他說的“我們”其實是指我一個人,因為我那可憐的學生被開除一年后,這位院長才上任。“你知道的,”我說,我試圖讓對話聽起來更像是談心而不是審問,“我有時在想,在他的個性中,這兩部分分不開,我指的是不穩定性和天賦。”

院長點了點頭,“這樣的性格特點造就了他這個天才,也讓他變成了殺人犯。”

“這確實是一個恰當的假設。在這種假設之下,必然出現一個問題:一方面是最卓越的音樂家,另一方面是一個人的性命。其中一方面能否為另一方面辯護呢?”我問。他聳聳肩,重新擺了一個姿勢,讓他那寬闊傾斜的肩膀更加舒適。“我們必須牢記道德規范。當然,他的音樂會永存于世;而被他殺死的那個人是個最可怕的家伙——眾所周知,那家伙是個小偷加酒鬼。”他停頓了一下,給我時間來贊同他的觀點。其實我知道的更多。見我沒有上他的當,他又繼續說,“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從這樁悲劇中學到一些東西。”

“的確。”我一點一點地品味著白蘭地,給自己留點兒時間。我從來沒有學過擊劍術,但我明白擊劍運動員的訣竅:通過控制距離來贏得時間。所以我舉起白蘭地酒杯,盡我所能地回避他的問題。

“不好的苗頭,”他繼續說道,“我們需要留心。這些年輕人來到這里,在他們人生中特別困難的時期,把自己托付給我們。我們的責任不僅僅是把他們的腦袋裝滿知識,我們需要采取更全面的指導方式。你贊同嗎?”

在老公爵統治的時代,懲罰叛徒的方法就是把他們和一頭獅子關在同一個籠子里。這是一種精心設計的蓄意謀殺。他們通常先把這頭獅子餓到極點,這樣一來,叛徒一進籠子,獅子就不會再餓肚子了。一想到這些,我就心煩意亂。如果我會被獅子撕碎,我希望死亡能來得快一點兒。順便提一下,院長和老公爵曾經是同窗好友。我相信他們當年相處得非常融洽。

“當然。”我說。

“毫無疑問,參議院將在適當的時候指示我們制定一些指導方針。”

主站蜘蛛池模板: 陆良县| 盐山县| 九台市| 抚远县| 宜丰县| 会同县| 抚顺县| 邳州市| 枞阳县| 翁源县| 肇庆市| 璧山县| 巴塘县| 灵山县| 同仁县| 滨海县| 长海县| 满城县| 双鸭山市| 行唐县| 海南省| 太仆寺旗| 开封市| 密山市| 中牟县| 张掖市| 新乡县| 德州市| 吉木萨尔县| 泗阳县| 宿松县| 沙洋县| 凤台县| 玉林市| 宁波市| 上虞市| 阳泉市| 民权县| 永福县| 祁东县| 灵山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