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坐標B5682.76R1的氣態大行星的弧線背后,十二太陽耀斑皇帝立于飛船船頭,她光芒四射,熾烈耀眼,充溢虛空。那光芒如同她寶座上的尖刺,照射在B5682區人類居住地的金屬外殼上,讓外殼明亮發光。十二太陽耀斑皇帝的飛船探測到:此類金屬居住地一共有十個,彼此相似,且居住地的數目此后一直未曾增加。殼中男女不知季節,不會成長,也不會衰老,他們在軌道中永生,而不在行星上安居。這些金屬殼中最大的一個自稱“勒賽耳空間站”,在當地人語言中意為“傾聽且被人傾聽的站點”。殼中人類脾性古怪,與世隔絕。不過,他們具備語言學習能力,而且立即開始學習……
——《帝國擴張史·第五卷》,72-87行
作者不詳,一般認為作者是歷史學家兼詩人偽十三河
創作時間為全泰克斯迦蘭皇帝三近地點統治時期
為了保證您順利入境我國,泰克斯迦蘭要求您提供以下材料作為身份證明:(1)一份基因記錄,證明您是您基因型的唯一擁有者,沒有任何同基因的克隆兄弟姐妹;或者一份公證材料,證明您的基因型至少有90%的獨特性,且沒有任何其他個體對此擁有法定權力;(2)一份詳細清單,包括個人財物、動產、貨幣以及您打算攜帶的創意交易物品;(3)經泰克斯迦蘭系統注冊的雇主簽發的工作許可,需要雇主簽名并經過公證,注明薪資及維護信息;或者在泰克斯迦蘭帝國考試中取得優異成績的記錄;或者由個人、政府機構、辦公室、部門以及其他授權個體發出的邀請函,寫明了您入境與出境日期;或者足以支持生活的流通貨幣證明……
——721Q號表單,境外區域簽證申請指
(語言種類按照字母排序),第6頁
瑪希特朝唯一市落了下去。唯一市是一座行星城市,是泰克斯迦蘭帝國的首都和心臟。她乘坐一艘種子小艇,外形像個泡泡,堪堪容下她的身體與行李。小艇從帝國巡洋艦“升天節紅色豐收號”一側噴射出來,沿著軌道向行星降落,艇外灼熱的大氣扭曲了瑪希特的視線。這是她第一次親眼看到唯一市。之前,她只能通過信息條、全息圖或者活體記憶了解。唯一市周圍繞著白色火焰光環,仿佛一片閃爍著亮光的無盡海洋。一整顆行星,變成了一座大都市,滿是宮廷般的城市建筑。就連其中的“暗斑”——尚未覆蓋金屬的舊城,傾頹破敗的老區,干涸后再利用的湖區——都有人煙。唯有海洋沒有人的蹤跡,卻也閃爍著亮光,油亮的、青藍色亮光。
唯一市很大,也很美。瑪希特去過不少行星;那些行星離勒賽耳空間站不遠,對人類生命威脅不大。盡管如此,她仍然被眼前這顆城市行星震撼了。她心跳越來越快,握著安全束帶的手掌潮濕出汗。唯一市跟泰克斯迦蘭歷史文獻和歌曲中描繪的一模一樣:它是鑲嵌在帝國心臟的寶石,周圍的大氣都熠熠生光。
<當你看著它,你就必然會想到這些。>她的活體記憶說。她舌頭后部一陣微弱的靜電酥麻感,視野邊緣出現了一個灰眼睛、黝黑皮膚的人影。這聲音從她腦袋后部出現,卻不是她自己的聲音。這聲音屬于一名男子,年紀跟她差不多,反應敏捷,自鳴得意,跟她一樣因眼前的景象興奮不已。她感覺到嘴角朝上揚了起來,露出了他的微笑:上揚的弧度和張開的寬度都比她習慣的更大。他們倆尚未熟悉彼此,他的表情對她來說過于夸張。
別來我神經系統里搗亂,亞斯康達,她在腦海中對他說道,口吻中帶著溫和的呵斥。活體記憶是將某個職位前任者的整體記憶植入繼任者的腦中。一半的記憶存在她神經系統里,另一半則存在一個小小的金屬陶瓷裝置里,夾在她的腦干上。除非宿主準許,活體記憶本不該使用宿主的神經系統。不過,在這種合作關系剛剛開頭的時候,“是否準許”很難清楚地劃下界限。她腦中的亞斯康達有著對自己身體的記憶,有時候他會把瑪希特的身體當成自己的來用。這一點讓她有些擔心。而且,她跟活體記憶本應親密無間如一人,可目前兩人關系還很疏遠。
不過,這一次,他很聽話地退了回去。他發出電子笑聲,引起一陣刺痛。<如你所愿,讓我看看好不好,瑪希特?我想再看它一次。>
她再一次俯瞰唯一市。唯一市比方才更近了,天空港已經朝上升起,仿佛一朵網兜組成的小花,前來迎接她的小艇。她準許活體記憶通過她的眼睛注視下方,感受到他潮水般的興奮,一如她自己的感受。
對你來說,她對他想道,下面有什么?
<世界。>活體記憶回答道。當他還是活生生的人的時候,曾是勒賽耳駐唯一市的大使,現在卻只是一條長長的記憶鏈上的一環。他剛才用的是泰克斯迦蘭語。在泰克斯迦蘭語中,尤其在高等帝國語中,“世界”“唯一市”與“帝國”,都是同一個詞,無法區分。你一定得參照上下文才能理解。
亞斯康達剛才那句話的上下文很模糊。這一點不出瑪希特的意料,她已經習慣了。她學了很多年泰克斯迦蘭語和泰克斯迦蘭文學,但掌握程度仍然無法跟他相比。只有沉浸泰克斯迦蘭語環境中大量練習的人,才能有這樣的熟練度。<世界,>他又說,<卻也是世界邊緣。>也可以理解為:帝國,卻也是帝國終止處。
為了配合他,瑪希特也大聲說起了泰克斯迦蘭語,反正種子艇里也沒別人,“你說的話毫無意義。”
<對。>亞斯康達贊同,<當我還是大使的時候,就習慣于說各種毫無意義的話。你也該試試。這能讓人愉悅。>
兩人在她身體內部對話,很是隱秘,所以亞斯康達用了最親密的稱呼方式,仿佛他跟瑪希特是克隆兄妹或者情侶。這樣的稱呼瑪希特從沒叫出口過。她在勒賽耳空間站里有個親弟弟,算是最接近克隆兄弟姐妹的親人。不過,她弟弟只會說勒賽耳空間站的語言,如果用泰克斯迦蘭語中的“你”,這種稱呼另一個自己的親密詞匯叫他,既沒意義,還有惡意捉弄之嫌。她倒是可以用“你”稱呼跟她一起上語言和文學課程的幾個同學——比如她的老朋友、同班同學施嘉·托瑞爾,就能領會這個稱呼暗含的重大意義。可惜,自從瑪希特被選為駐泰克斯迦蘭新大使并植入前任大使的活體記憶,她們就再也沒說過一句話。她們之間出現裂痕的原因顯而易見,不值一提。這讓瑪希特想起來就后悔。后悔也沒用,她已經沒法回頭與施嘉修好,頂多只能從這兒寫一封道歉信。但幾乎可以肯定的是,從她跟施嘉都想見識的帝國中心寄信回去,對求得施嘉的原諒一點兒幫助也沒有。
唯一市越來越近,占滿了她的視野,她仿佛朝著一個巨大的弧形墜落。她對亞斯康達想道,現在我是大使。只要我愿意,我可以說有意義的話。
<你用詞很準確。>亞斯康達回答。這是泰克斯迦蘭人對學前幼兒的表揚。
引力開始對種子艇發生作用,瑪希特的大腿和前臂中的骨頭都感受到了引力,讓她覺得身體好像在轉動,令人頭暈眼花。在她身下,天空港的網兜張開。一時間,她覺得自己馬上要掉下去,砸在這顆行星的地表上,摔得稀巴爛,變成一攤肉泥。
<我也有過同樣的感受。>亞斯康達用瑪希特的母語、勒賽耳空間站的語言飛快地說道,<別怕,瑪希特。你不會掉下去的。只是行星引力的關系。>
天空港接住了她,幾乎都沒讓她感到震動。
她定了定神。種子艇被轉移到一條長長的傳送帶上,跟許多其他小艇一起沿著傳送帶移動,直到每艘船的身份得到確認,才能前往指定的門。瑪希特發現自己正在排演要對門外帝國公民說的話,就像一年級的學生準備口試似的。在她意識深處,那個活體記憶充滿警惕,激動不安,不時動一下她的左手,手指叩擊著安全束帶。這是另一個人緊張時的動作。瑪希特真希望兩人能有更長的相處時間來適應彼此。
可惜,她沒時間一一按照常規的活體記憶移植程序來。通常的程序需要經過一年以上的整合治療,且完全處于勒賽耳心理治療師的密切關注之下。而她和亞斯康達在一起的時間卻只有區區三個月,就得在新環境下合力工作—— 一條活體記憶鏈加一個新宿主,得像一個人那樣合力工作。
當“升天節紅色豐收號”抵達并停留在勒賽耳空間站恒星同步軌道上,要求帶一名新大使回泰克斯迦蘭時,他們拒絕告知上一任大使的下落。瑪希特確信,勒賽耳議會中必定經過好一番政治斗爭,才決定該派誰、帶什么東西回泰克斯迦蘭,回去后該探聽哪些消息。不過,有一點她很清楚:候選人年紀既不能太小,又不能太大。太年輕擔不起這項工作;而超過某條年齡線的人,則全都選定了職業,移植了活體記憶,已經成為記憶鏈的一環。這樣的人原本就不多,況且還要從中篩選具備相應外交天賦或后天訓練的人。在符合條件的人中,瑪希特是最優秀的。她在泰克斯迦蘭帝國語言文化測試中,取得了堪與帝國公民相媲美的好成績。她為此十分驕傲。自從考試成績揭曉后,整整半年時間,她一直暢想著未來:等到她人到中年,做出了一番事業,積累了豐富經驗,便會去往唯一市——參加當季所有歡迎“非公民”的沙龍,為將來她死后分享她記憶的后繼者收集信息。
如今,她真的來到了唯一市。比泰克斯迦蘭測試更重要的是:在活體記憶匹配測試中,她一連得了三盞綠燈。移植給她的是亞斯康達·阿格黑文的記憶。阿格黑文是泰克斯迦蘭前任大使,不知為何,如今在帝國看來他已經不再適合——死了,或者身敗名裂,或者雖然活著,但被監禁起來了。瑪希特從她的政府那兒得到的命令之中,其中一條就是確認阿格黑文到底出了什么事。好在她還有他的活體記憶。他——或者說她唯一能獲得的、十五年前的他——會幫助她熟悉泰克斯迦蘭的宮廷。這是勒賽耳能為她提供的、最接近當地向導的幫助了。瑪希特不止一次地想:等她跨出小艇,一個活生生的亞斯康達會不會就等在外頭。她不確定到底那種情況更好:他就在外面,一個名譽掃地的大使,同時也是自己的競爭對手,但是或許存在延續活體記憶的希望;還是不在外面,這意味著他已經死亡,連同他這一生學到的知識一同徹底丟失,無法再傳承給年輕人。
她腦中亞斯康達的活體記憶,年紀跟她差不多大。這一點既有助于兩人尋求共同點,卻也讓人感覺不舒服——絕大部分活體記憶都是老年人,或者早夭事故的受害者——亞斯康達留下的這份活體記憶記錄,卻是他暫離駐泰克斯迦蘭大使職位、休假回勒賽耳的時候留下的。那時離他就任唯一市的大使,才剛剛過去了五年。留下這份記錄后,已經過去了十五個年頭。所以,這份活體記憶中的他跟她一樣,很年輕。可惜,在兩人合作問題上,同齡的優勢卻被磨合時間太短所抵消。傳令官抵達后兩周,瑪希特便接到通知:她將成為下一任大使。之后三周,在空間站的心理治療師的監護下,她跟亞斯康達學習如何在原本只屬于她一個人的身體中共存。接著,兩人在“升天節紅色豐收號”當中度過了漫長難挨的時光,以亞光速行駛,從一個躍遷門跳到另一個躍遷門。這些躍遷門如珠寶般散落于泰克斯迦蘭宇宙各處。
種子艇如熟透的水果剝開果皮,緩緩地打開。瑪希特身上的安全束帶也松了開來。瑪希特雙手抓起行李,邁向天空港大門,就此進入泰克斯迦蘭。
天空港大門是一座高聳的實用主義風格建筑,地上鋪著耐磨的地毯,墻面由玻璃和鋼鐵拼接而成,上面有著清晰的指示標志。在門后連接隧道的道路中央,種子艇到天空港這段路的正中間,站著一位泰克斯迦蘭帝國官員。她身著剪裁極為合身的奶油色制服,個子比瑪希特矮得多,肩膀和髖部都很窄。黑色頭發編成魚尾辮,垂在左肩上。制服的袖子寬大如鐘,上臂位置是火焰般的橙色——<信息部的顏色>,亞斯康達告訴瑪希特——袖口位置則漸變過渡到深紅色,唯有擁有頭銜的宮廷成員,才有權用這樣的顏色。官員左眼上佩戴著一只云鉤—— 一種玻璃眼鏡,鏡片遮蔽著眼睛,不停地滾動播放著帝國信息網上的內容。這只云鉤跟她全身的打扮一樣,時髦考究。相比泰克斯迦蘭的流行審美,她的外貌過于精致,眼睛又大又黑,顴骨和嘴巴則又太過纖巧。不過,從瑪希特她們空間站人的標準來看,面前官員的外貌哪怕說不上漂亮,也稱得上“有趣”。官員將手指并攏,禮貌地放在胸前,向瑪希特頷首。
亞斯康達抬起瑪希特的左手,做出同樣的手勢——結果,瑪希特雙手提著的兩袋行李全都砸在了地上,發出讓人尷尬的巨響。瑪希特嚇蒙了。自從兩人合作一周后,這種糗事就不再有過。
該死,她想道。腦中的亞斯康達也同時說出了這個詞。這種不約而同沒有絲毫安慰作用。
官員小心地保持著面部表情,不動聲色。她說道:“大使,我是三海草,阿賽克萊塔,二等貴族。我很榮幸歡迎您來到‘世界的珍寶’。根據帝國陛下六方向的命令,我將成為您的文化聯絡員。”一席話畢,官員沉默良久。接著,她輕嘆一口氣,繼續道:“您攜帶的所有物,是否需要協助搬運?”
“三海草”是個老式的泰克斯迦蘭名字。前一半數詞部分數目不大,后一半名詞部分是一種植物。不過,海草這種植物用在名字里,瑪希特還是第一次見。泰克斯迦蘭名字當中的名詞部分,可以是植物、工具或其他無生命的物體。如果選擇植物,大部分人都會用某種花名。“海草”這名字讓人過耳不忘。“阿賽克萊塔”的意思是,她不僅屬于制服顏色透露出的信息部,還是一名擁有等級頭銜的受訓特工;同時“二等貴族”的宮廷頭銜也意味著,她雖然是一名貴族,但地位并不顯赫或者不夠富有。
瑪希特任由自己的雙手放在亞斯康達挪動過的位置上——雖然惱怒亞斯康達自作主張,但她明白他方才的手勢是完全正確的——深深鞠了一躬。“勒賽耳空間站大使瑪希特·達茲梅爾,愿為您與陛下效勞。愿他的統治光芒四射,熾烈耀眼,充溢虛空。”鑒于這是她第一次與泰克斯迦蘭宮廷成員正式接觸,她使用了精心挑選的帝國敬語。這敬語是她與亞斯康達以及勒賽耳政府議會仔細商討后決定的。“光芒四射,熾烈耀眼”是托名偽十三河所作的《帝國擴張史》這本書里用來形容十二太陽耀斑皇帝的。這本書是空間站所存最古老的記述帝國的材料。“光芒四射,熾烈耀眼”這組詞,可以顯示瑪希特的博學、對六方向皇帝和朝臣的敬意;而“虛空”一詞,則能避免泰克斯迦蘭帝國對勒賽耳空間站所屬空間擁有權利的暗示。畢竟,那里其實不算“空間”。
從三海草的表情,很難判斷她是否理解了這兩個詞暗含的意義。她耐心等待瑪希特從地上拾起行李,說道:“請抓緊您的行李。司法大樓內有人正在急切等候著您,是關于前任大使的事。這一路上,您可能需要向各種人行禮致意。”
好吧。看來三海草挖苦人的能力和她的聰慧一樣都不應該被低估。瑪希特點點頭,跟上了輕盈轉身沿通道而去的三海草。
<別低估任何一個人,>亞斯康達說,<文化聯絡員在宮廷當差的時間,起碼是你年紀的一半。沒能耐的人干不了。>
你剛剛才讓我出丑,害我像個慌里慌張的野蠻人,現在倒來教訓我?
<你想讓我道歉嗎?>
你有歉意嗎?
瑪希特很清楚他此刻會有什么表情:幸災樂禍的同時,帶著泰克斯迦蘭式的平靜,豐厚的嘴唇(她在全息圖中見過)扯著她的嘴角朝上揚起。<在那些人看來,你的確是野蠻人。這就夠你受了。我絕不會雪上加霜。>
他絲毫沒有歉意,尷尬倒是有微弱的可能——雖然她的內分泌系統未能識別出來。
接下來的半小時瑪希特的行動全靠亞斯康達指揮,他的表現讓瑪希特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表現得與一個標準的活體記憶別無二致,完全勝任了“本能與條件反射技巧資源庫”這一職責,以彌補瑪希特沒時間習得這些東西的短板。他知道什么時候要彎腰過門(門的高度是為泰克斯迦蘭人,而不是空間站人設計的);當電梯沿著天空港外側緩緩下降時,他知道什么時候應該轉開眼睛,避開城市的眩目亮光在電梯玻璃上的反射;他還知道鉆進三海草的地面車的時候,腿應該抬起多高。至于各種致意禮節,他做得跟當地人一樣好。在行李落地事件發生后,他一直很小心,不隨便動瑪希特的雙手;不過,瑪希特允許他負責視線的接觸對象和接觸時間長度,致意時腦袋傾斜的角度等等細節,好讓她不會顯得格格不入、毫無見識,而是表現得仿佛她天生就屬于這座城市一般。這叫保護色。依靠這層保護色,雖然她從未在當地生活過,卻能像當地人一樣行動。她能感覺到,行人的好奇目光從她身旁掠過,落在了令人更感興趣的三海草的宮廷制服上。瑪希特心里琢磨,不知亞斯康達究竟有多愛唯一市,才能學得這么像本地人。
地面車里,三海草問道:“您進入世界很久了嗎?”
瑪希特趕緊收回思緒,切換為泰克斯迦蘭語的思考模式。三海草方才的問話,是一句標準的禮貌寒暄,意思是“您從前來過我的國家嗎?”瑪希特險些理解成了某個存在主義問題。
“沒有,”她回答,“不過從孩提時代起,我就閱讀各種帝國經典,常常在腦中想象唯一市的模樣。”
看起來三海草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我無意讓您厭煩,大使。”她說,“不過,我們正在唯一市中穿行,如果您想來一場簡短的、口頭展示的市景觀光,我很愿意為您吟誦一首恰當的詩歌。”她輕觸身側按鈕,車窗變為透明。
“我絕不會厭煩。”瑪希特真誠回答。車窗外,城市中的鋼鐵與淺色石材建筑一掠而過,霓虹燈閃爍著爬上摩天大樓玻璃外墻又下落。他們正行駛在一條主環路上,環路呈內螺旋形,繞著市政大樓群,一圈比一圈更靠近宮廷。說是宮廷,不如說是城中城更加確切。統計表明,宮廷內居住著幾十萬人,從園丁到六方向皇帝,每一個都身負職責(無論多么微小),維系著帝國的運轉。宮廷內的每一位居民都接入了帝國公民才有權接入的信息網,每時每刻都沉浸在源源不斷的數據流中。這些數據流會告訴他們該去哪兒,該做什么,以及每一天、每一周,甚至每個時期的計劃。
三海草的聲音非常動聽。她吟誦的詩歌名為《建筑》,是一首一萬七千行的長詩,描述了唯一市內的建筑。瑪希特分辨不出三海草吟誦的是哪個版本,不過這可能是瑪希特自己的問題。在泰克斯迦蘭經典當中,瑪希特對敘述詩有著自己的喜好,而且能模仿泰克斯迦蘭的文人方式隨意吟誦其中任何一篇(也是為了順利通過考試的口試部分)。但是《建筑》這首詩委實太過無聊,所以被她草草略過。不過,此時此刻,一邊傾聽三海草的吟誦,一邊親眼看著詩歌中描繪的建筑,感受跟從前則完全不同。三海草是個熟練的演說家,并且熟知詩歌格律,在詩中有即興發揮空間的地方,加入了有趣的原創細節。瑪希特雙手交疊于膝上,看著詩中描繪的景象從車窗外一一掠過。
這兒,就是唯一市,“世界的珍寶”,帝國的心臟,語言難以描述它,五官來不及感知它。如果路過的建筑有所改變,三海草就會改動《建筑》中相應的片段。過了一陣,瑪希特意識到,亞斯康達也在意識深處輕聲低語,跟著三海草一同吟誦。聞此,瑪希特心中一寬。既然他會背這首詩,那么她也會背——如果需要的話。畢竟,活體記憶鏈的目的正在于此:確保有用的記憶能夠得到保存,并一代一代傳下去。
車子開了四十五分鐘,經過兩處交通岔口,三海草才結束吟誦,讓地面車停在一幢建筑那細針似的柱子旁邊。這兒離宮廷中心已經很近了。<司法部門,>亞斯康達說。
好兆頭還是壞兆頭?瑪希特問道。
<看情況。真想知道我做了什么。>
總歸是非法勾當。好啦,亞斯康達,給我說個大概的可能性吧,你到底做了什么,才會坐牢?
瑪希特似乎覺得亞斯康達嘆了口氣。她的腎上腺素也因為不屬于自己的緊張情緒開始分泌,引起一陣惡心。<唔,八成是煽動叛亂。>
她真希望這不過是玩笑話。
司法部大樓的柱子旁邊圍著一圈灰色制服警衛,到了門邊戒備更是森嚴:這兒需要安保檢查。警衛配有細長的深灰色棍子,而不是泰克斯迦蘭軍團偏好的能量武器。瑪希特曾在“升天節紅色豐收號”里見過許多配備能量武器的士兵,但沒見過這種樣式的。
<電擊棍,>亞斯康達說,<控制混亂人群用的電擊武器。我以前來的時候,可沒見警衛配備這種東西——電擊棍是反暴亂的裝備,至少娛樂小報上是這么說的。>
你已經過時十五年了,瑪希特想道,這期間發生的變化可大著呢——
<這兒是宮廷的中心。要是連司法部都要擔心騷亂,那變化確實很大,而且很不妙。好了,去看看我到底做了什么吧。>
瑪希特擔心司法部大門口安保措施變得這么森嚴,會跟亞斯康達的所作所為有關。這么一想,她只覺得背上和手臂上都起了雞皮疙瘩,尺骨神經也開始發麻,讓人不舒服。她還沒來得及轉個念頭寬慰自己,三海草便已經護送她過了大門。門口,三海草呈上自己和瑪希特的拇指指紋。當泰克斯迦蘭安保警衛克制地輕拍著瑪希特的工裝外套和褲子口袋時,三海草禮貌地轉過臉去。警衛態度恭敬地接過瑪希特的行李,保證出來時就還給她。
在把瑪希特關于個人空間的禁忌都給觸犯了一番之后,警衛建議瑪希特身邊一定要有人陪同,因為她的身份尚未錄入云鉤,也沒有得到進入司法大樓的授權。瑪希特挑起一邊眉毛,詢問地看著三海草。
“是辦事速度的問題,”三海草快步穿過幾扇緩緩升起的拱門,進入石磚鋪地的涼爽室內,向電梯走去,她解釋道,“您的身份注冊與在宮廷區的自由通行許可,必定會盡快完成。”
瑪希特追問:“我從勒賽耳空間站出發上路已經超過了一個月,還不夠解決辦事速度的問題?”
“而我們已經等待了三個月,大使,等勒賽耳空間站派來新的代理人。”
<我肯定犯了什么不得了的事>,亞斯康達說,<地下都是秘密法庭和審訊室——反正宮廷謠言是這么傳的。>
電梯響了四聲。“既然已經等了三個月,難道還怕多等一個小時嗎?”
三海草示意瑪希特先進電梯。雖然沒有多解釋,這姿態也算是一種回答。
兩人坐電梯下樓。
等著她們的,是一間既像審判室,又像手術室的房間:藍色金屬地板,圍繞著一張高高的桌子,一圈圈露天圓形劇場式的條凳依次排列。高桌上放著某個大東西,上面蓋著床單。泛光燈下,站著三個陌生的泰克斯迦蘭人,全都是高顴骨寬肩膀。一人身著紅色教士服,一人身著與三海草一樣的奶油色加橙色的信息部制服,還有一個穿著深灰色制服,瑪希特覺得這種灰色跟方才電擊棍的金屬色澤非常相似。三人圍在桌邊激烈地低聲爭論著,擋住了瑪希特的視線,讓她看不清桌上究竟擺著什么。
“為了盡到我們部門的責任,我仍需要自己再做一次鑒定,趁他還沒——”信息部官員有些惱火。
“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把他還給他們,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都沒有。”紅色教士服的泰克斯迦蘭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還給他們沒有任何好處,還有可能引發嚴重后果——”
另一位身穿深灰色制服的人提出異議:“跟你們部門的想法不同,普羅托斯帕薩,我完全確定:他們引發不了任何嚴重的后果,頂多就像蟲子咬一口,很容易擺平。”
“媽的,老天啊,等會兒再吵!”那位信息部的人說,“她們已經到了。”
兩人進門。身穿紅色教士服的人朝她們轉過身來,像是一直在等候她們到來。天花板很低,是拱形。瑪希特覺得這兒像個被困在地底下的泡泡。接著,她辨認出桌上的物體的輪廓:那是一具尸體。
一層薄薄的床單蓋在尸體上。尸體雙手擺在胸前,指尖相觸,仿佛正要向某個幽冥之人致意。尸體的面頰凹了進去,雙眼圓睜,蒙上了一層霧蒙蒙的藍色。嘴唇與甲床也染上了同樣的藍色。看起來是一具死了很久的尸體。或許——已經死了三個月。
瑪希特聽到亞斯康達帶著驚訝與恐懼,<我變老了。>聲音清楚得就像他站在自己身邊。她全身發抖,心臟猛跳,心跳聲大到連三海草如何介紹她都沒聽清。她的腦袋突然發暈,比往行星下落時還暈得厲害,心中充滿無來由的恐慌。這不是她自己的情緒,是亞斯康達的。她的活體記憶喚起了她體內大量的應激激素,腎上腺素多到讓她嘴里嘗到了金屬味。尸體的嘴唇松弛,但仍能辨認出嘴角的法令紋。她能夠想象,亞斯康達的微笑是如何牽動嘴角肌肉,年復一年,最終形成了這樣的紋路。她本人的嘴角也能感受到。
“如您所見,達茲梅爾大使,”身著紅色教士服的那人說道(方才介紹時,瑪希特完全沒聽到他的名字),“我們需要一位新大使。很抱歉我們用這種方式保存他的遺體,但我們希望尊重貴方的喪葬傳統,以恰當的方式下葬他。”
她走近尸體。他已經死透了,一動不動,松弛軟垂,眼神空洞。<操。>亞斯康達用快嘔吐的靜電聲音說道。瑪希特意識到自己馬上要吐了,驚恐而絕望。操,這事兒我干不了。
此刻,瑪希特已經無法分辨自己和亞斯康達。這不是“整合”的本意。她不該迷失在他的情緒當中,亞斯康達的恐慌所造成的生化反應根本不該劫持她的內分泌系統。瑪希特——也可能是亞斯康達——想著,如今,唯有在她腦袋里,還有亞斯康達這么個人存在。當泰克斯迦蘭要求派遣新大使時,她確實猜測過他可能死了。但那只是理性的猜測,并據此做出計劃;可現在,他就在她面前,成了一具空洞腐敗的軀殼,他亂了陣腳,讓她也恐慌不已。突如其來的強烈情感波動最容易毀掉尚不穩固的活體記憶整合成果。這種情感波動會燒毀她腦中活體記憶裝置的所有微型電路,“操,他死了”和“操,我死了”這兩種情感混在一起,轉化為惡心的嘔吐感。
亞斯康達,她想開口安慰他,但音調離安慰人還差得遠。
<走近些,>他說,<我得看看。我不確定——>
她還沒拿準主意,他就先讓身體動了起來。她只覺得一眨眼,自己就到了尸體旁,仿佛她的時空發生了斷裂,失去了“走上前”這一段。這不對勁,非常、非常不對勁,可她沒法阻止——
“我們會把死者的尸體燒掉。”她開口道。她居然還能選擇正確的語言,真不知該謝誰。
“真是有趣的習俗。”身穿深灰色制服的官員應道。瑪希特猜他來自司法部,這兒是他管轄下的停尸房,而紅色教士服男子則是葬禮執事。
瑪希特朝他微笑,嘴角比自己習慣的咧得更開,也比亞斯康達更加狂放。這種表情足以嚇住任何一個平和的泰克斯迦蘭人。“燒掉以后,”她接著說,努力搜尋合適的詞句,以此為救命稻草,對抗一浪浪高漲的腎上腺素,“我們會把死者的骨灰當作圣物吃掉。死者的孩子或繼承人優先,如果他有孩子或繼承人的話。”
官員聞言臉色發白,但保持著禮貌,頑固地重復道:“真是有趣的習俗。”
“你們如何對待死者?”瑪希特問道。她越發湊近亞斯康達的尸體,身體飄飄忽忽。她的嘴巴似乎暫時受自己控制,雙腳卻屬于亞斯康達,“請原諒我的冒昧詢問。畢竟,我不是帝國公民。”
紅衣男子回答:“常見的方式是土葬。”他口吻輕松,仿佛這是每天都會遇到的問題,“您是否希望驗尸,大使?”
“有任何特殊原因需要驗尸嗎?”瑪希特一邊反問,一邊拉下床單。她的手心不停冒汗,摸著布料感覺濕滑。床單下,尸體什么都沒穿,年約四十,全身皮膚最薄的地方都泛著同樣的藍色。看來,尸體全身都注射了防腐劑。注射部位明顯得刺目,顯眼的針孔周圍圍著一圈腫脹蒼白的組織:頸動脈處有一個,雙臂的尺骨動脈處各有一個。還有一處位于尸體右手大拇指根部,讓整只手都變了形。她發現自己盯著尸體看,“時空斷裂感”再度出現—— 一會兒盯著尸體的臉,一會兒盯著尸體的手腕,仿佛活體記憶想仔細看看身體每一處變化。哪怕瑪希特作為亞斯康達的繼承人,想要吃下他的骨灰(她并不確定自己會這么想),她也沒法這么做:天知道紅衣男子往尸體里注射的是什么東西,要是連這種東西一起吃下去,可太蠢了。三個月都沒腐爛。想到這兒,在腎上腺浪潮帶來的金屬味之外,她喉嚨里冒出了膽汁的苦味。軀體應該分解循環才對。
但在帝國,一切都會保存下來。同一個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講;既然如此,為什么要保存人的肉體,而不是讓其派上恰當的用場?
她觸摸到尸體的腕部。活體記憶借著她的指尖一路摸索到注射部位,再是手掌,沿著傷疤一路輕撫。尸體的觸感如橡膠,如塑料,給人的信息既不夠多,又讓人消化不了。她的亞斯康達手上還沒有這條傷疤,她的亞斯康達還沒死——又是一陣令人眩暈的惡心,她視野的圓形邊緣出現模糊和火花,她又想道:我們會燒掉電路的,別——
<我做不到,>亞斯康達又說。她腦中出現強烈的否定感,撕扯感,仿佛火花落在地面——接著,他不見了。
死一般寂靜。就連他通過瑪希特的眼睛觀察世界的感覺都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失去了重量,體內充滿并非自愿分泌的內啡肽,且感覺孤獨得可怕。她的舌頭沉重,有金屬鋁的味道。
她從沒有過這種體驗。
“他怎么死的?”她問道,純粹為了談話而談話。她很吃驚,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居然完全正常,一點兒沒受影響。泰克斯迦蘭沒人知道活體記憶的存在,沒人能理解她剛剛經歷的一切。
“窒息而死。”紅衣男子說道,伸出雙指訓練有素地觸摸尸體的頸部。“他的喉嚨鎖閉,無法呼吸。非常不幸的事件。不過,‘非公民’的生理系統跟我們的往往很不一樣。”
“他吃東西過敏了?”瑪希特問道。這事聽來荒謬。太過震驚之下,她已經麻木。顯然,亞斯康達死于過敏反應。要不是出于謹慎,她說不定會當場歇斯底里狂笑起來。
“事件湊巧發生于科學部部長十珍珠舉辦的晚宴上。”最后一位官員,來自信息部的那位說道。這位官員就像從泰克斯迦蘭古典油畫中爬出來似的,長得跟畫中人一個模樣:無比對稱的五官,豐厚的嘴唇,低額頭,完美的鷹鉤鼻,眼睛仿佛兩潭深深的棕色池塘。“您真該看看事后的新聞報道,大使。簡直像是聳人聽聞的小報故事。”
“十二杜鵑花無意冒犯您,”三海草立在門口解釋道,“但新聞報道僅限于宮廷區,這不適合讓一般民眾知曉。”
瑪希特將床單拉了上去,直到蓋住尸體的下巴。沒用。他仍然在那兒躺著。“這是否也不適合讓勒賽耳空間站人知曉?”她問,“要求我前來此地就任的官員,言辭有些不必要的模糊。”
三海草聳了聳肩—— 一邊肩膀稍微動了動,“大使,我確實是阿賽克萊塔,但不是每一個阿賽克萊塔都有資格了解信息部每項決定的緣由。”
“您希望怎么處理他的尸體?”紅衣男子問道。瑪希特抬頭看了看他:作為泰克斯迦蘭人,他的個子挺高,綠色眼睛幾乎跟她的眼睛齊平,平靜而友好。她不知道該拿尸體怎么辦。她自己從沒焚燒過尸體;她太年輕了,父母均健在。再說,在她家鄉,只要叫來殯葬經理就行,他們會操心的。哀悼逝者時,最好還能有你愛的人在身旁,握著你的手,一同哭泣。
她真不知拿尸體怎么辦。沒人會為亞斯康達哭泣,哪怕她也不會。泰克斯迦蘭宇宙中也找不到懂得如何處理的殯葬經理。
她好容易才說出話來,“目前還沒有想法。”說著,她狠狠地咽下一口口水,壓住心頭的惡心。她的手指上好像有電流,觸摸過死人皮膚的地方都有刺癢感。“等我熟悉此地可用的設備,我自會做安排。這段時間內,他不會腐爛吧?”
“腐爛速度會很慢。”紅衣男人道。
“您是——”瑪希特望著三海草,等她提示。既然她是文化聯絡員,最好趕緊負起聯絡的責任——
“普羅托斯帕薩四杠桿,”三海草順從地回答,“來自科學部。”
“四杠桿,”瑪希特特意省略了他的頭銜——普羅托斯帕薩這個頭銜大致可以理解為“科學家”或者“有委任狀的科學家”之類的。“什么時候會有明顯的腐敗跡象?或許再過兩個月?”
四杠桿微笑,露出一顆銀牙,“兩年,大使。”
“太好了,”瑪希特說,“時間還很充裕。”
四杠桿指尖相對,搭成一個三角形,朝她鞠了一躬,仿佛接受她的命令一般。瑪希特懷疑他心里不屑,卻故意做出尊重的態度。無論如何,她都接受。她別無選擇。她需要足夠的空間來思考。這兒可不行。這兒,司法部深處,只有三名官員和一名普羅托斯帕薩殯葬員,在等著她犯下某個不可挽回的錯誤,落得跟亞斯康達一樣的下場。
他在唯一市住了二十年,吃慣了泰克斯迦蘭人的食物,卻因為生理結構不同過敏而死。她該相信嗎?
亞斯康達,她對著大腦深處、活體記憶本該在的空白想道,你死之前,到底把我們倆扯進了什么破事兒?
他沒回答。察覺到腦中的空白讓她的腳下發軟,仿佛正在下落——哪怕她知道自己正站在堅實的地面上。
“我希望,”瑪希特對三海草說,語速很慢,語調平穩,語法正確,以此掩飾眩暈和恐懼,“前往注冊成為空間站駐泰克斯迦蘭的合法大使,拿回我的行李。”她想要離開這兒。越快越好。
“當然,大使。”三海草說,“普羅托斯帕薩,十二杜鵑花,二十九信息圖。一如既往,與您三位交談十分愉快。”
“您也一樣,三海草,”十二杜鵑花回應,“愿您跟大使相處愉快。”
三海草又聳了聳一邊肩膀,就像在說:不管誰說什么,都不會對一位宮廷中的阿賽克萊塔產生影響。突然,瑪希特覺得自己很喜歡她。同時她也意識到,自己對她的喜歡不過出于絕望,想拼命抓住某個盟友的需要而已。沒了活體記憶與她交流,她實在太孤獨了。過一陣,等亞斯康達從震驚中恢復,等情感爆發過去,他一定會回來。一切都不會有事。她不會有事。她甚至連頭暈也好起來了。
“那么,我們走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