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血染永濟
- 十萬男兒血:中條山保衛戰(1983~1941)
- 李幺傻
- 5211字
- 2023-04-21 15:25:12
日軍占領了堯王臺、萬固寺、西姚溫村、解家墳后,繞到了永濟與黃河中間,欠濟已經成為一座孤城。而日軍與黃河中間,還有一座韓陽鎮。
留在永濟城里堅守,并牽制日軍的是警備第一旅第一團。說是一個團,其實只有第一營和第二營,三營留在黃河岸邊的陜西朝邑,堵擊日軍。如果日軍渡過黃河,三營就在黃河灘頭陣地上固守阻擊,將日軍趕下黃河。
本來,孫蔚如和孔從洲安排兩個營的兵力固守永濟,然而,因為前幾日戰事緊急,二營六連馳援堯王臺,撤下陣地時,僅20余人,全部帶傷,無法再作戰,又連夜乘船退往黃河西岸的朝邑縣休整。
所以,此刻堅守永濟城的僅有五個連,人數600多。而進攻的日軍則高達2000人。
這是一場不對等的戰爭,一方有飛機大炮,一方僅有步槍大刀。
日軍的進攻方向是從東向西,東門就是日軍的進攻重點。在戰前,分配任務的時候,二營營長鄧祥云自告奮勇,帶領兩個連守衛東門。
8月17日中午,日軍從東門外出現了,密密麻麻,前面是坦克和大炮,后面是蜂擁而來的步兵。日軍來到了守軍視線里的峨眉原后,停了下來,將大炮推到了原上,炮口對準了永濟城。
大約在午后二時,天空中出現了六架飛機,飛臨永濟上空,對著城墻上的守軍狂轟濫炸,炸彈落在城墻上,激起一柱柱的煙塵。轟炸過后,日軍出動了偵察騎兵,騎兵一直沖到了城壕邊,遭到城墻上的機槍掃射,倉皇逃回。
接著,部署在峨眉原上的日軍大炮開始了轟擊,將城墻上的掩體全部摧毀了。據當年參加戰斗的老兵回憶,日軍在峨眉原上參與攻擊的大炮就有23門。
炮聲過后,日軍開始了沖鋒,中國軍隊頑強阻擊。戰斗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
當年的警備第一旅第一團文書陳潔生以后寫道:“十五、十六日,連續兩天,戰斗較為激烈,日軍不斷突破防線,用汽車拉運沙土麻包,填塞城壕,入夜,偷剪鐵絲網,靠近城墻,在炮火掩護下,督令當地漢奸和蒙古偽軍為先鋒,攻打縣城。”城墻的東北角是守軍迫擊炮陣地,這里也成為日軍炮火攻打的主要目標。在大炮火力的攻擊下,射程和威力都不及的迫擊炮,只能采取防御。
日軍的大炮將城墻轟開了一個缺口后,城內的槍聲突然停止了,此后偃旗息鼓,寂然無聲。日軍滿心以為中國守軍棄城逃跑了,就派了一個中隊的兵力,排成四路縱隊,向永濟城進發。然而,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中隊的日軍剛剛走到東門外,從兩個倒塌的碉堡廢墟后,突然伸出了幾挺機槍,機槍手早就在碉堡后嚴陣以待。一個中隊的日軍在中國守軍機槍噴吐的火舌中,手亂舞,足亂蹈,紛紛倒了下去。
日軍沒有想到城墻里的中國守軍還在堅守,便不得不再次改變部署。陳潔生寫道:日軍把大炮排列起來,集中火力轟擊城墻一段,迨把城墻轟開缺口,又把裝好棉花包的汽車,載運伏兵,采取退向城墻缺口的辦法,把棉花包掀入城壕,越壕強攻。我守城官兵,在群眾配合下,乘敵接近缺口,敵炮暫停瞬息之間,用裝好土的沙包、布袋,迅速堵住缺口,同時釋放迫擊炮彈和扔手榴彈與敵人拼搏,阻敵前進。”
日軍依靠人數優勢,向城墻缺口發起集團沖鋒,九連二排四班把守一處缺口,在子彈打光后,與蜂擁而上的日軍拼刺刀,全部壯烈犧牲。最后一名戰士將所能找到的十幾顆手榴彈纏滿腰間,站在城墻上,跳向城下日軍最密集的地方,與日軍同歸于盡。
日軍越來越多,形勢異常危急。守衛東門的鄧祥云營長向團長張劍平打電話求援,團長張劍平說:“援兵馬上就到。”
鄧祥云一邊與日軍激戰,一邊等待援軍。十幾分鐘后,援軍到了,卻只有一個班的戰士,這是當時團部所能派出的唯一的援兵。援兵后跟著一名老伙夫,已經四十多歲,還系著白大褂。老伙夫的胸前吊著一條子彈袋,綁著四顆手榴彈,然后左右兩手各提著三顆手榴彈。老伙夫沖到城墻上,拉響了手榴彈,然后縱身跳入城下敵群中。
這一情景,后來幸存的戰士都看到了,可惜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
這一個班的戰士,是由團部的勤務兵、伙夫和衛兵組成的。
鄧祥云的二營堅守著東城墻一線。哪里情況吃緊,他就揮槍沖向哪里。在一處陣地上,鄧祥云雙手投擲手榴彈,突然看到擔架兵王振邦從身邊跑過,他問道:“你干什么?”王振邦說:“我來搶運傷員。”鄧祥云說:“現在哪還顧得上傷員?趕緊找桿槍,打!”城墻上到處都是死尸,有中國軍人的,也有沖上城墻又被打死的日軍的,擔架兵王振邦抽出一支三八大蓋,向城墻下射擊。
不久,城墻東北角被日軍攻破,日軍潮水般涌了進來,身邊有戰士勸鄧祥云趕快撤退。鄧祥云大喝道:“城在我在,城亡我亡。”然后,帶著勤務兵和僅有的幾名戰士,旋風般地沖向城墻東北角。突然,日軍一串機槍掃過來,沖在最前面的鄧祥云倒了下去。
鄧祥云犧牲前穿著一件白色襯衣,襯衣上遍布彈孔,被血染紅。
與此同時,北門也被日軍攻破。堅守在北門的少校團附劉天照和一連戰士也壯烈殉國。據幸存者回憶,劉天照犧牲前赤裸上身,揮舞大刀,全身血流如注,目眥盡裂,仍舊大呼殺敵。
陳潔云寫道:“戰斗持續到黃昏,因我迫擊炮彈用完,炮兵戰士,大都耳膜震聾,有的戰死,有的負傷,而城內又發現隱藏在天主教堂的敵兵,架機槍于鐘樓之上,四面掃射……在此城破危急情況下,我方官兵,彈盡援絕,有的與敵肉搏,與城池共存亡,有的誓死不當俘虜,跳進黃河。”
戰士們跳入黃河后,日軍用炮火和重機槍向河面掃射,黃河水被染成了紅色,能夠漂流到黃河西岸的,僅有極少數。
西北大學教授張恒研究中條山保衛戰多年,他說:“這是陜西軍第一次跳黃河。而此后的屢次血戰中,陜西軍還多次跳入了黃河,寧死不當俘虜。”
很多當地的百姓也見證了這場戰斗。
擔架兵王振邦渾身是傷,跟著團長張劍平撤出了永濟城。當天夜晚,王振邦被渡船送過黃河,送到了朝邑縣救治。王振邦時而昏迷,時而蘇醒。醒來的時候,他揮舞手臂,大呼殺敵。兩天后,王振邦犧牲了。
抗戰勝利后,原堅守永濟城的警備第一旅第一團幸存將士,在陜西省朝邑縣大寨子村外修建了一座“永濟抗日紀念碑”,可惜“文革”中遭受毀滅,至今無存。目前能夠找到的,僅有拓片。渭南師范學院教授王忙有曾找到一張,上面記載的犧牲在永濟保衛戰中有名有姓的烈士就有308人。
日軍占領了永濟城后,開始進攻風伯峪。風伯峪是兩座山對峙的一道山口,從這里可以直達三十一軍團一七七師師部,而且可以進占解縣,進入中條山。
風伯峪地理位置極為重要。
防守風伯峪的是一七七師輜重營。這個營前身是楊虎城將軍的十七路軍憲兵教育連,后來經過擴編,成為楊虎城的衛士營。西安事變后,又改編為一七七師輜重營。
一七七師輜重營的戰士大多是學生,還有紅四方面軍100多名戰士。在西北作戰中,紅四方面軍100多名戰士戰敗被俘,而當年輔重營中的共產黨員有30多名,分別擔任軍官和營部工作,就連營長李錦峰、副營長王如昭都是共產黨員。所以,這100多名紅軍戰俘就與輜重營一起開往抗日前線。
一七七師輜重營的戰斗力非常強,自從跟隨一七七師渡過黃河以來,還從無敗績。
日軍來到風伯略后,看到風伯峪兩邊的山體臺原上已經建立了密密的工事。這些工事依山而筑,呈階梯狀,工事上均有掩蓋,防止日軍炮彈轟擊。而且,這些陣地高于山下的民居,防止日軍依靠民房進行俯射。陣地之間遍布交通壕,像蜘蛛網一樣,將每座工事連接起來。
8月18日,一股穿著老百姓衣服的人來到了風伯峪,東張西望。哨兵喝令這股人回去,他們突然掏出槍來,戰斗便由此開始。
日軍便衣依托山勢,向山下的日軍炮兵報告方位,日軍炮兵向最前方的一連陣地發射炮彈,然后步兵沖鋒。激戰良久,無法攻占一連陣地,便轉而向西,攻擊二連陣地,同樣遭受迎頭痛擊。
這場戰斗沒有留下更多的資料記載,今天我們能夠知道的,只是二連連長高慶云和兩名排長陣亡,共產黨在輜重營的負責人張賡良也犧牲,戰士犧牲多達上百人。營長李錦峰和另一名連長負傷,全營傷亡多達80%。
但是,日軍企圖通過風伯略進攻一七七師師部,進而占據中條山的計劃,徹底破產了。
日軍在進攻風伯峪的同時,集中主力部隊進攻韓陽鎮。
可是,韓陽鎮已是一座空城。
韓陽鎮,距離黃河渡口只有咫尺之遙。
堅守韓陽鎮的是教導團,此時教導團僅剩兩個營,三營張希文率部在西姚溫村激戰,傷亡殆盡。如果用兩營人堅守韓陽鎮,日軍大兵壓境,肯定無法沖出日軍的包圍圈,最后人城兩失。這是最笨的打法。
教導團團長李振西智勇雙全,他不會選擇這種愚蠢的打法。他將兩個營的士兵集中在韓陽鎮以南的辛店村,在這里構筑工事。辛店東邊是中條山,西面是黃河,背后是風陵渡。日軍如果要大舉渡河進入陜西,必從風陵渡過黃河如果要開往風陵渡,必須經過韓陽鎮和韓陽鎮南面相隔幾里遠的辛莊。一面是高山,一面是河水,辛莊是日軍通往風陵渡的必經之路。
李振西將兩個營擺在辛莊,構筑工事,嚴陣以待。而將另一支部隊派往辛莊以北的韓陽鎮,他們穿著老百姓的衣服,三三兩兩,逶迤而行,來到了韓陽鎮后,就躲藏進了一戶戶農家,或者潛伏進韓陽鎮旁邊的樹林里竹林里。這是教導團的便衣大隊。
便衣大隊都是精兵強將,每個人除了能夠熟練地使用長槍短槍外,還是武術好手,拳腳刀棒都有一套。除了身手敏捷外,頭腦反應也特別靈敏。便衣大隊就是那時候抗日戰場上的特種兵。
便衣大隊大隊長叫魏鴻紀,陜西省富平縣人,共產黨員,在教導團任班長、排長、連長、第三營營長,在張希文擔任第三營營長后,他改任教導團團附兼便衣大隊大隊長。
8月18日,在一七七師輜重營與日軍在風伯峪激戰的同時,日軍穿過韓陽鎮,向辛莊的教導團進攻。
日軍的進攻方式非常古板,我都不稀罕再寫了,再寫下去就有些啰嗦了,“炮兵轟完步兵沖,步兵沖完炮兵轟”。一次又一次,日軍的教科書中就是這樣寫的,所以日軍嚴格地按照教科書中的條文執行。然而,中國軍隊因為裝備落后,在這樣的機械戰術面前,毫無辦法。
日軍的炮兵轟擊的時候,李振西帶著兩營戰士藏身在暗堡里,而一等到炮聲停歇,步兵開始沖鋒,戰士們就沿著壕溝飛快地奔到了各自的陣地上。中國軍隊在向陣地前奔跑,日軍也在向陣地前奔跑,誰先趕到陣地,誰就占據了主動權。所以,戰士們剛剛來到陣地,日軍就撲了上來,戰斗一開始就進入了膠著狀態。
陣地前,激戰正酣,五連連長田振江帶著全連戰士,突然從潛藏的地堡里殺出,逆襲日軍,他們掄起大刀片,投擲手榴彈,很快就將正在仰攻辛莊的日軍攔腰斬斷。而在陣地前堅守的中國軍隊,馬上齊聲吶喊,發起反沖鋒。
日軍像退潮一樣,退回了韓陽鎮。
韓陽鎮里只剩下老漢老婆,他們拄著拐杖,老態龍鐘。日軍完全就沒有把這些垂暮之年的老人放在眼里,這些老人也沒有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里。日軍通過漢奸翻譯詢問他們鎮子是否有中國軍人,他們搖頭說中國軍人早就逃到了辛莊。
日軍放心了。
他們把槍支架在了一起,生火做飯吃完飯后,就睡著了。
午夜時分,月色朗潤,四野一片靜逾,只有蛐蛐聲間或響起。便衣隊突然從家家戶戶的地窖里、糧倉里、閣樓上悄悄走了出來,他們在村道的樹蔭下集合,然后端著機槍沖進了日軍的兵營。
韓陽鎮的老人們回憶說,那天晚上的廝殺一直到天明,爆炸聲不絕于耳,日軍居住的那十幾間作為兵營的房子里,火光沖天,火光映著日軍,日軍光著屁股,像一群光豬一樣亂蹦亂竄。這不是一場戰斗,這是對豬群的屠宰。
天亮后,僥幸逃脫的十幾個日軍,向北面的永濟城方向逃去,沒想到在一片濃密的竹林里,伸出了兩挺機關槍,這十幾個日軍也很快報銷了。
我問:“那晚打死了多少個鬼子?”
老人們回憶說:“至少有百十個。”
據記載,當年進攻辛莊的是日軍的前鋒部隊,是一個中隊。日軍一個中隊180人,在辛莊陣地上傷亡幾十個,又在韓陽鎮全部死亡,可見老人們所言不虛,
后來,日軍從永濟城派兵繼續攻打辛莊,雙方激戰20天,辛莊陣地仍舊在中國軍隊手中。
辛莊至今還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在堅守辛莊的一天,李振西正在巡視工事,突然看到了一個士兵和一名紅衣女子在一起,他聲色俱厲地喝住了那名士兵,士兵滿臉驚恐。當時,三十一軍團有禁令:禁煙、禁賭、禁嫖,而將女人帶到陣地上,更是犯了軍紀。
李振西訓斥那名士兵的時候,紅衣女子走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說:“我是他沒有過門的媳婦,我大叫我來陣地上看看,如果他還活著,我們就回去結婚。結完婚,他還是你的兵,誤不了你們打仗。”在陜西方言中,“我大”就是“我爸”。
李振西大為驚訝,他為這名紅衣女子的勇氣感到驚訝,問:“你就不怕他今天拜了堂,明天就打仗?戰場上的槍子,可不認誰是新郎官。”
紅衣女子說:“不怕,正因為他上戰場打鬼子,我才急著嫁給他,不打鬼子的人,我才不稀罕哩。”
李振西深為感動,說:“請假回去結婚是不行的。我在這里給你們借一間房子,你們結婚,我給你們主持婚禮,你們今天晚上就拜堂成親,咋個向?”
紅衣女子高興地說:“能成。”
當天下午,李振西讓軍需官在辛莊村借了一間房屋。房東聽說團長要給士兵主持婚禮,把一床新棉被送給了這對新人。這床新棉被本來是給自己的兒子結婚準備的,可是兒子被日軍害死了。
夜晚,一場特殊的婚禮在硝煙彌漫的村莊舉行,遠處,是映紅了半個天空的戰火,和時不時響起的炮聲。近處,是布置得花花綠綠的洞房和歡快的笑聲。這也許是世界上最奇特,最美麗,最讓人感動的婚禮。
辛莊的老年人每次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都說:“陜西女娃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