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高個子,戴口罩,頭發有些花白的醫生走到診室門口,往里面一看,黃旭正坐在診桌前的椅子上,翻看著面前厚厚的一沓病歷。
他一邊走進來,一邊說:“黃院,有人在線上求助,75歲的王大爺視網膜脫離兩個月,在別家醫院看了,都讓他到上級醫院手術。家屬急了,說現在去大城市不方便,不敢去,也不知預約到何時——”
疫情期間,為減少病人來醫院的感染風險,醫院提供線上咨詢和診療服務。姚杰、莫云超、謝國棟、倪翔宇、張巧娟五位醫生輪流著在線工作。姚杰于前年在大醫院退休后,受聘于五官科醫院,繼續發揮余熱,踏踏實實為患者服務,內心感覺充實。
“患者檢查情況?”黃旭問。
“通過眼底照相,可以看到患者的視網膜呈牽牛花形脫離,增殖的膜像一團揉皺的紙。診斷為右眼D3期視網膜脫離、雙眼年齡相關性白內障。”姚杰說著便把手機拍的單子遞給他。
黃旭看了看,立即說:“這個病越早手術越好——視網膜脫離了不及早貼附回去,細胞功能要受影響。你要他先做新冠篩查,再來這兒住院。”
姚杰也很明白,患者的這種網脫極為難治,是由于眼內深部引發了玻璃體增殖性改變,需要在“感光底片”上進行微米級的手術,細心剝除這些增殖的極不規則的組織,并將褶皺的視網膜一點一點撫平還原……這個過程如同波詭浪譎的“陷阱”,萬分之一的閃失就是百分之百的悲劇!
姚杰仍然站在這里。黃旭抬頭瞥了他一眼,見他眼里浮現著一抹幽光,似乎在想著什么,便問了一聲:“怎么了,你?”
“我知道自己不應該說,但還是想說。前些天我看了一則報道,說一個5歲女孩因右眼不適到醫院治療,醫生對女孩實施視網膜復位手術,結果右眼視網膜被切除導致失明,女孩父母將醫院告到法院。可憐的孩子一只眼睛看不見了,走路很費勁,經常會撞到墻……”
黃旭嘆息一聲:“這是眼科醫生最不忍看到的——其實,哪個醫生不想手術成功?雖然不知道意外什么時候發生,但是我們對每個手術做到什么程度,如何去做,術后恢復到什么程度,一定要心中有數。”
姚杰心說:做起來哪那么容易?一個醫生要經過多少磨礪,才能在那個神秘的地方為患者奪回光明。“我這就去回話。唉,我們就得做別人做不了的,哪怕只有一絲希望也決不放棄……”
姚杰出去了。一會兒后,門口走進來一對年過七旬的戴口罩的老夫婦。老大娘一邊把掛號單遞給黃旭,一邊睜大混濁的眼睛打量著他,隨后問:“請問你是黃旭醫生嗎?口罩遮了你的面孔,我都認不出來了!”
聽到他的回答后,笑容從她的前額鋪展到眼睛:“28年前,我見過你,找到你不容易啊……我娘就是你給做的白內障手術,到現在還看得見……”
時隔28年,再次見到當年的黃醫生,葉大娘非常高興,說話都有點語無倫次。
“我本想遲些來的,可左眼像被遮蓋了一樣,還針扎般難受,城里醫生說要動刀子,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打聽了好多人,才找到這兒來的!”
32年的從醫生涯,經黃旭診治的病人,數以十萬計,有不少由他主刀的老人,在時隔20多年后,他們的兒子或親戚又大老遠地找來,請他主刀……
平凡的工作中總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感動,黃旭他們經常收到很多普通人的感謝之情,讓他們感受到這個世界還是有很多美好,醫患之間還是有真情的。
“我們這次來,也是為了來謝謝你。謝謝你幫我娘手術做得好,這么多年,沒查過雙眼,她一直沒事……”這事兒,葉大娘一直記在心間不曾忘記。
仿佛穿越歲月的另一端,黃旭有一瞬間的恍惚,微微的酸甜蕩過心底。他眼中漾起笑意,“哦,28年前,我還是健嵐衛生院里的小醫生,在那兒待了兩年。”
村里人喜歡嘮嗑,她又說:“小醫生就這么厲害,那還了得!一聽說有人眼睛不太好,我娘就會夸你。她還說當年手術時,你們用酒精爐取暖……”
葉大娘說的取暖,其實是為了保持手術顯微鏡鏡頭的清晰不起霧!這個細節一下子把黃旭帶回了28年前的手術現場。那時冬天沒有空調,在零下一二度的天氣里,黃旭讓護士燃起酒精爐,純藍色火焰為手術間提供熱量,降低濕度,減少溫差,只為盡可能久地保持視野的清晰。
根據術前檢查數據,葉大娘左眼白內障視力不足0.1、近視度數200,右眼的輕度白內障先觀察。既然認定了黃旭主刀,她心里就不會打鼓,感覺很踏實。
任曉麗半躺在沙發上,莫云超坐在小凳子上,幫她剪腳指甲,余下又厚又硬的右大趾甲了,尖尖小剪刀剛伸進指甲縫里,任曉麗就疼得“哎喲”一聲。
“怎么了?藥水泡了這么久,還疼?這趾甲長到肉里去了,得從邊上一點點剪開。”莫云超小心地下剪,一邊詼諧地逗她,“老婆,好在你嫁給眼科醫生,換作外科醫生,八成拉著你到醫院拔甲了。”
“是啊,是啊。我要告訴所有的女人,她們應該找個眼科醫生做老公。”任曉麗俏皮回應。
任曉麗瞧著丈夫仔細的神情,手上溫柔又穩當,她享受著被寵愛的幸福,眼睛里滿是快要淌出來的愛意——果然是我獨具慧眼,才一眼認準你,這才是愛情應有的樣子。
“截至8日下午,武漢已有11家方艙醫院休艙……”電視里傳來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
眼下,國內疫情無疑向好,民眾都松了一口氣,從心底感謝奮戰在抗疫一線的醫護人員。
“其實,無論在前線,還是在后方,目標都是一致的。你們白衣戰士都是英雄!”任曉麗嘴角揚起好看的弧度。
莫云超神情認真地說道:“給患者解除痛苦是醫生的天職。我們做的都是普普通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高大上的。”
任曉麗把臉一側反問道:“你不是說過,你們做的手術是最奇妙的藝術,不是藝高膽大、心細如絲的人做不了嗎?”
莫云超欣賞地笑了,眼睛瞇成了月牙。因為一直將身心放在工作,也就一直單身,直到去年,經人介紹認識了她,或許是磁場相吸吧,彼此竟看對了眼,覺得遇到了對的人,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
新婚三個月,他們并不躲在婚姻的殼里,貪圖安逸。他們懂得支持、疼惜彼此,兩個人在愛與責任中互相滋養,共同成長為更好的自己。
莫云超仍舊花費很多時間到醫院。任曉麗耕耘在三尺講臺,鋪墊學生成長之路。為陪伴學生共渡疫情難關,老師每天上網課,付出比平時還多,要建立題庫,課后答題,批改作業,還要熟悉多種教學平臺。
“給你看一樣照片里的東西——”莫云超從手機翻出照片。
任曉麗好奇地湊過去看,是黃院長和紗布蒙眼的患者合影,笑得特別燦爛,兩個人手里舉著一張條幅,上面寫著:“耀手展神術,忠善賜光明。”再一看落款署名,她張著櫻桃嘴,過了一會兒,才問:“真的是那位著名的藝術大師寫的?”
“海州還有第二位同名同姓的吳大師嗎?這書法筆力蒼勁、瀟灑,寫得太漂亮了!”
吳大師是何許人也!他以飛旋的砂輪作筆,在玻璃上雕刻的藝術品,美妙絕倫,巧奪天工,被譽為“當代一絕”“東方奇葩”;他的名聲不僅譽滿全國,而且叫響世界。他創辦了我國第一家玻雕藝術館,曾作為國家、省、市文化的友好使者,三飛美國、七渡日本,足跡遍及20多個國家和地區。
“吳大師的親戚朋友是找黃院長做的白內障手術,對效果非常滿意,為表謝忱,他親自書寫條幅,贈送墨寶。”
莫云超心中佩服,也感恩遇到志向相同的人。黃院長雖然要求嚴苛,為人嚴肅,但他從不背后整人,不編排別人,不刻薄,不擺譜,把自己定位于服務者,他那種院長才像個院長的樣子。哪像自己原先所在的那所醫院,中層干部一當就是一輩子,別管他品行好不好,科室都是他說了算,簡直是他的王國。
他對真實情況了解得越多,就越感到無可奈何。上司應該是先做好自己,然后才能影響到其他人,哪有時不時想找岔子整人的,這使他生出一股無名的力,敦促他理性地思考自己人生的方向。
“難道你的下半輩子只能這樣,始終活在別人的陰影下?長此以往,你能接受自己一直這么忍受下去?人的一生,究竟應該怎么度過才更有意義?你真正向往的人生是什么樣子的?”他兀自心問口、口問心地糾葛。
“我的心渴望一種更加驚險的生活。只要我的生活中有變遷和無法預知的刺激,我是準備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滿布的海灘的。”這些最熱血的話不時浮上心來。
今后的發展何去何從?與其漫長地被人左右,不如重新制訂一個成長的計劃,重啟自己的人生。人總是要嘗試一些改變,而不是一味地接受現實……于是,他清醒地做出選擇——放棄事業編制,從公立醫院辭職!
莫云超彎著腰在水池邊洗碗,思緒隨著嘩嘩的水流而流淌,他覺得這是一種放松心情的方式。他收拾完了廚房走到陽臺妻子的身旁。
任曉麗回頭看了他一眼,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看著她平靜的臉龐,感受到什么是安心。
“在庸常的物質生活之上,還有更為迷人的精神世界……”她望著月亮,心中抒懷,又生發開來,“作為老師,我們應該有像月亮一樣純潔的精神,培育出有胸懷的學生。”
“事實上,我們都有自己心中的‘月亮’,它是我們前行的動力。”他順著她說,兩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
“青年時我們渴望一種驚險的生活。這幾年,我深深體會到,現實生活中最能體現這種驚險的,竟是那一臺臺手術,那些過程,每分每秒是怎樣的謹慎又驚心……”莫云超比別人更多思考與自省,并和妻子無話不談。
“有的患者因為眼疾,毀掉了幸福,毀掉了親情。我在這家醫院,看到許多治好眼病的患者,回到正常生活,收獲了信心和勇氣,親情和愛情。”
莫云超又點開了一張萌寶寶的照片。
“超可愛……”任曉麗贊嘆。
“這里面有個故事美麗動人。這位寶寶的父親遺傳了他父親的眼疾,他在7歲的時候,是黃院長給他做的手術,挽救了父子倆的生活。這位患者很有才,他把這經歷寫成了短篇故事,發布在醫院公眾號上。”
“是嗎?那待會兒我要認真讀一讀。”
莫云超打開了裴辰莊所寫的公眾號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