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義女
- 卿君別
- 流瑩離
- 4104字
- 2023-02-05 15:51:14
我離家出走,借宿小村農家,卸下華麗衣裙,換成普通裝扮。
小村里留守的人都是女子,她們的丈夫在城里謀生,一年半載才只回來兩趟,她們勤勤懇懇的守著一畝三分地帶娃養(yǎng)家。
對于下地干活我最是熟悉,我教她們如何施肥攮土驅蟲瓜蔬混種,才能把菜養(yǎng)的白白胖胖,她們笑說,都是自己吃,又不是賣,不用養(yǎng)的這般精細。我堅持不懈,她們倒是起哄,還說若是不見成效,日后就要食不果腹上鎮(zhèn)子要飯。
有天路過的商販吆喝賣種,說是從很遠的西邊傳過來的,村里女子沒有見過只覺新鮮,但又不敢輕易嘗試,而我見到這些熟悉的種子,忽然間想起了師父,便花錢買下,借來荒地自己動手,當第一茬冒芽時,她們忍不住陸陸續(xù)續(xù)的從我這要種子,我耐心教她們育種播種,不過有些種子不在當季,無法親自實踐。
我的師父是個地地道道的農人,雖經驗有成,但他不會寫字,只口頭授業(yè),好在我曾編撰記載,摸出總結的那本種菜指南,原想多抄錄幾份傳閱,可卻發(fā)現,這整個小村連筆和紙都找不出,我只好砍竹刻字,最后又悲催的發(fā)現,她們沒有幾個人識字,那堆竹簡差點被當柴火燒。
思來想去,焦頭爛額,直到有個小屁孩唱著童謠從我面前奔過,我才靈光一閃編了份口訣,不僅能讓她們分辨這些奇怪的種子,還知道該在什么樣的氣節(jié)播種收割。
我在這里待了很久,無人拘束自由自在,也不需要謹言慎行,直到三公子親自找上門來,我這才記起,我還有別的身份。
三公子身上并不干凈,像是在哪里摔了一跤,又像是和什么人打了架,臂膀上還有幾道血痕,我既有點心疼他的傷,又怕他會過來罵我任性妄為,以至于不知如何面對,遲遲不敢上前。
他看著我說:“你還記不記得,回門那天,我對你說過什么?”他眼中真摯,重復那天的話:“我說,別讓我找不到你,我會擔心,會害怕,我會想,你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終是沒能忍住,沖上去抱住他,委屈得跟他道歉,他把我束縛很緊,沒有責怪,只有輕輕的安慰,叫著我稱呼:“回家吧。”
人活一世,除了逍遙自在,還有責任,無論去哪里,都逃不掉,就算待在這里,也只是能逍遙一時半刻?;睾蚋?,婆母雖不悅卻沒有多言,老侯爺也沒斥責,只說我母親近來生病,讓我回娘家探望。
半年不見,我與母親面對面而坐,母親請病告假,著素顏常服,人看上去憔悴不少,也老了些,其實想起來,那日我說話確實沖動,大概是我太想得到母親的認可,等冷靜下來,我心中難免內疚。
母親問:“你是不是很恨我?”
母親說:“我雖生下你,但二十多年來,沒養(yǎng)過你,沒教過你,卻可憑借天然的身份,處處指責訓誡你?!彼凉u漸低著眼眸,叫著我的昵稱:“我們相處的時間,太少了,少得可憐。”再抬起來時,她堅定神色:“但我并不后悔,只是遺憾。”
我知道母親遺憾什么,她走上這條政權之路,沒有時間兼顧自己的小家,這么多年的空缺隔閡,我們之間,根本無法像平常母女般相處。
她一介女子,在政權里周旋并不容易,她做了世上女子做不了做不到的事,她是女子有所作為的表率,她的當政給了許多女子出人頭地的機會,有個這樣強大的母親是我的底氣,我怎么會恨她,就算她罵我?guī)拙溆帜苋绾?,且的確是我不成才,辜負了她的苦心。
母親說:“你小時候與我并不親近,我每次靠近你,你總會莫名其妙的哭,我手足無措,也不知要怎么哄,可換作別人抱你,你卻不哭了,那時我會失落,也羨慕別人,會反思我哪里做的不對做的不夠,又想,會不會是你外祖父和你表兄給你灌輸了什么,讓你不喜歡我,后來慢慢習慣了,心想,那便這樣吧,或許注定我們之間,就只是偶爾探望的陌生人。”
人長大越會遺失記憶,我并不知自己幼時這樣傷害過母親,僅僅只是普普通通的舉動,會讓她深藏心底且記了一輩子,或許我該反問:母親,您會不會特別恨那個年幼無知的我?
種種原因,我無法啟齒,只說:“以后的時間,我愿意一直陪著娘。”母親緩道:“我很不甘心,總以為你不該是這樣子,你一定可以做的更好。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人各有志,好好做你想做的吧?!蹦赣H把一堆字契移置我面前:“既然回來,是時候該接著談談這筆買賣了。”
這筆買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在夏朝人眼中,北戎是個殺不死的強大敵人,多年來反反復復交戰(zhàn),夏朝此時若與北戎開戰(zhàn),糧食錢財必不可少,夏朝歷經兩年內耗,沒那么快恢復勃勃生機,軍餉糧食是個問題,這兩件事群臣爭執(zhí)不下。
我手里握著一堆田契,田地里種滿了地果和其他糧食作物,地果容易繁衍,且果腹易飽久存不腐,很適合作為行軍糧草,這兩年多來,斷將軍把地果這種作物從帝都開始傳播,解決了各地糧食短缺的燃眉之急,不過大部分人只知是胡人帶過來的,對于它的出現,沒有過多研究。
李姑娘見母親與我這樣鬧騰,忍不住把這事說了出來,母親一直以為我種菜是自怡自樂,不知我手上會有這么多外祖父表兄給的田產,更不知李姑娘和斷將軍會幫著我瞞得密不透風。
斷將軍之前幫著我打理,已經從我手里購置屯儲上萬斤地果,如今八月剛過,又可以收割一波,只可惜斷將軍已故,而現在的洽談對象,換成了母親。
最終,這茬成熟的糧食作物,我捐贈給了朝廷,畢竟夏朝有難,我這郡主有義不容辭的責任,我是母親的女兒,既然享受過她身份帶來的庇佑和恩澤,必然也要承擔相應的責任,是以,今后的確該謹言慎行,盡量不添麻煩。
母親曾不解問:“為什么從來不說?”而我回答說:“我從不想邀功,只是想幫我娘分憂,何況這些田地本不是我應得的東西,娘說得對,是我有私心才會想霸占?!?
我與母親再次和解,直至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行過來叫了母親一聲:“義母?!蔽业难獕罕牡馁\高,想不到啊想不到,趁我不在,母親又收了一個義女!
我的母親仿佛要把天下有才能的女子都收在麾下,所以,看得出來吧,母親的親女兒在史書上的地位不高,連名字都懶得記載,比較有名的都是這些養(yǎng)女義女。
母親大概怕我爭寵吃醋,便鄭重的介紹這位義女的來源。
這件事,還要從我二侄說起,那年康太妃和二侄流落街頭,蒙屠戶收留,屠戶家有個小姑娘,在二侄生病的時候,很悉心的照顧過他,只可惜那年頭兵荒馬亂,百姓全都要顧著逃命,二侄很快就和屠戶家失散,但二侄心里頭一直偷偷惦記這件事,以及那個姑娘。
而今的朝堂上又有了經典的立后立妃提議,說皇帝到了議婚之齡,應該備選后宮??晌胰滩蛔∩焓制敢凰?,二侄今年才十一歲,這就到適婚之齡了?讓我這個二十多才成婚的人情何以堪作何感想?
皇帝立后,對朝堂黨派來說是大事,皇后這個職位非常有說話的份量,誰都想在自己陣營里多個幫手,只是二侄對送上來的世家女子名冊并不感興趣,敷衍的翻了翻,母親有所覺察,于是給臺階說讓他自己挑,無論是誰,哪怕是個平民,她都不會反對,有了母親這話,二侄才有膽氣,秘密的派母親去尋找那戶人家。
母親在這半年里遍尋各處,不負所望,終于有了眉目,屠戶家流落在外幾年,迫于生計還鄉(xiāng),只不過母親去晚了一步,屠戶已經給自家女兒說了門親事,且收了聘禮。母親亮明來意后,屠戶雖后悔不已,錯失了國丈的身份,但人很講誠信,死活不肯毀親,就在這個時候,屠戶的女兒沖進來,把聘書撕毀,退了聘禮,這位姑娘生于屠宰人家,生性豪放不羈,做事干凈利落,且直言不諱:“爹,我要做皇后!”
這位姑娘姓陶,我暫時先叫她陶姑娘吧,她只十三歲便有這樣膽大的豪言壯語,讓我著實佩服,不愧是后來史上有名的悍婦,沒錯,陶姑娘確實當了皇后,是大夏朝有史以來第二位皇后,后世用陶后二字簡稱,她從平民屠戶之女,到位及皇后,其鼎鼎大名和奇遇經歷,讓無數平民女子羨慕嫉妒,有關于她的女主話本,不亞于我母親。
不過,在做皇后之前,陶姑娘要驗證這個小皇帝能不能嫁,于是便央求母親陪她演場戲,母親自是樂意。這就有點苦了我那二侄,聽說那日母親帶了兩位姑娘進宮,一位婀娜多姿貌美如花,一位臉上有刀疤丑陋不堪,這兩個姑娘都說自己是當年救過二侄的人,母親無法辯別,讓二侄自己當場指認。
年幼的二侄估計對美丑并無太大的觀念,雖有三年不見,他仍是認得誰是他救命恩人,二侄拉著陶姑娘,還把手放她臉上撫摸,極為內疚:“姐姐,你的傷疤疼不疼?以后有我在,沒有人會欺負你了。”陶姑娘笑道:“傻小子,你不嫌棄我這副樣子,真的要娶我嗎?”二侄連連點頭:“我說過,姐姐若嫁不出去,我會娶你的。”
但點完頭后,二侄偷偷瞧我母親,怕母親不同意,而我母親確實不同意,陶姑娘身份低微且毫無教養(yǎng),為了當皇后攀權附貴不惜毀親,這樣的女子,可以做后妃,但不能做一國之母。
陶姑娘很硬氣:“如若不能做皇后,那我就不嫁!”二侄很為難,左邊是他心心念念的姐姐,右邊是我母親的強權,于是,母親權衡之下只好提了個中肯的建議,說要把陶姑娘認作她的義女,先放在府中教規(guī)矩,三年之后,她保證會讓所有人都認可這個未來皇后,二侄求之不得的同意。
母親這點小操作我看得懂,陶姑娘的性情符合她口味,她只是故意為之,畢竟母親是權臣,揣摩皇帝心思順帶送個人情這種事向來干的順手,再而先下手為強拉攏未來皇后也是簡單的謀略手段,認作義女能沾親帶故,從這也可以看得出來,二侄幾乎被這兩個女人拿捏了大半輩子。
當年九月,邊境騎襲頻繁,北戎人崛起的三十年來,與夏朝交過數場戰(zhàn)爭,但打來打去治標不治本,無論把游牧人驅逐多遠打的多散,他們總會再次聚集席卷。
母親不是怕北戎,而是怕時間,母親漸漸理解了外祖父那種老年時段的無力感,尤其是她累生病后,花了大半月才緩過來,她臉上多了許多愁容,也有了顧慮和擔憂,她想著,在她還能抗衡的時候,為了后世安寧,有些仗能打必須得打。
母親最終讓老侯爺領兵出征,老爹為副帥,另外帶上小斷李姑娘三公子,這是母親和老爹又一次長久的分別,他們老夫老妻只需用眼神示意對方保重,而我和三公子有說不完的話。
我認認真真系平安結,三公子給了我塊新的月牙玉佩,日期是我們成親的日子,他幫我?guī)希骸耙郧皝G的那塊我找不到了,這一次,你不許再弄丟,等我回來。”
那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fā),我和母親立在城墻上目送,母親站了很久,忽然朝我問:“我是不是老了?”我搖頭否認,母親忽然撫著我的臉頰,淡然微笑:“人都是會老的,也會死,現在想想,我有點理解你外祖父了,權力越大,越是怕失控?!?
那場久病,終究讓曾經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親,漸漸跨入了人生的另一個階段,我想扶母親下城墻,她卻推開了我的手,獨自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看著她滄桑的背影,不知不覺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