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怪大公子喜歡在瓜棚下冥想,放空一切,這感覺確實舒服,直到我再睜眼,已是天黑,這才想起今日回門,原是想來表兄送我的院子小坐一會兒,誰成想啞丫頭也沒搖醒我!
為尋我,大宅生生出動百多個府兵,果然,又做錯了事。
母親容色不定,老爹率先關心慰問,李姑娘與我是同天回門,她與小斷幫我說話,而急急趕來的三公子見我安然無恙,松了口氣。
明明是簡單的回門席,這五個身掛官職的人不嘮嗑家常,卻聊政事,優(yōu)秀的人,與普通人確實不一樣,李姑娘談吐非凡出謀獻策,讓幾人夸獎,但凡我人品差點,真想黑化。
老爹偷摸朝我使眼色,我倆在外頭相聊,他笑著說:“你娘總認為你都有那么大勇氣拒絕她,必然什么事都能自己搞定,你已不是小孩,明是非辯真理這也不需人教,我想你也不愿意這么大還要被爹娘管束,但有什么事你真的搞不定,你爹我只要還活著,一定會幫你。”
老爹回席,幫我灌醉了三公子,李姑娘和小斷未留宿,早已離去,剩下我和母親,看著這兩個男人喝得爛醉如泥,且已開始稱兄道弟,我倆皆滿眼無語。
母親回來至今三年,忙著和北戎打仗,忙著造反,忙著幫二侄穩(wěn)固江山,忙著鎮(zhèn)壓那些反對她輔政之人,這幾年大亂,北戎虎視眈眈,各處民生恢復不易,我知道,她很辛苦,她把所有時間奉獻給了這個大夏朝,我不能奢望太多。
那夜,我與母親終于有空坐下,聊及家常,她說起我小時候,說起表兄,還說起與老爹的那些點滴,我聽得入神,到最后,母親說:“這門婚事,你從未反對,以你的性子,若是不喜歡這個人,不愿嫁,你有百般方法抗拒,夫妻之間,哪有不吵架的,我與你爹那天吵過之后,他至今都沒來跟我認錯。”
老爹因我受鞭一事與母親僵著,我心里過意不去,房間傳來碎裂聲,估計是那兩個醉鬼打翻了酒壇,我正要去看看,母親忽喊住我,欲言又止,她最終沒說什么,與我一道進屋,把各自的男人領回房。
三公子沒醉,趁著旁人退下,用臂力將我拉到床榻上,他笑著說,怕他的岳父大人太掃興,只能裝一裝,他畢竟有千杯不醉的鼎鼎大名。我嘁聲:“你只是沒醉,又不是失憶,我們還未和好。”
“我覺得,你吃醋的小模樣,很可愛。”年紀這么大還這么肉麻真受不得他,我想起身,卻被他抱得更緊:“你沒有必要與她去比較,她確實很好,可我并未與她眉目傳情,她沒有給我敷過藥,只是去給我送藥,我確實拉過她的手,那天我與她切磋,我總不能眼看她跌倒,全天下都知我與你有婚事,李姑娘避我都來不及,我這樣說,你明不明白?”
我連連點頭:“明白。”
仍是我不夠優(yōu)秀,比別人差唄。
“游湖那日,是那斷家混小子自己不敢相邀非要拉我一起,誰知道那混小子交代不清,殿下把你叫了出來,我們之間,好像很生分,我也不知該與你說什么。”他的手指輕輕點在我額上:“你還特別過分,一直逼我退親退婚。”
這點我不認同:“明明是你自己說要退親,我哪里逼你了?”他想不起來:“我何時說過?”
我?guī)退貞浧鹑昵俺瞧魄耙沟脑挘鲋X袋瓜,好似有點痛:“那還不是你一直不理我。”我反駁:“那還不是你四年不回家。”他狡辯:“可是我都回來了。”我繼續(xù)反駁:“我也沒有不理你。”他痛訴:“你還讓我修屋頂。”我哼聲:“你弄壞的,當然是你修啊。”他不甘示弱:“你心里還惦記別人。”我真是急死:“都說了那是錯誤,我都放下了。”
“那你今天,去了哪兒?”
空氣,突然安靜,我醞釀幾許,用實際行動堵住他這張嘴,他反過來把我壓下:“別讓我找不到你,我會擔心,會害怕。”我正入情幾分,他繼續(xù)說:“你這么傻,萬一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辦?”我被氣死:“不許再對我說這個字,你說一次,信不信我打你一次?”他酒氣呼出,在我耳邊撓癢,甚至帶點趾高氣揚:“你肯定不舍得,手會疼。”
雖然我無法替十五歲的我回答,但我能替現(xiàn)在的自己回答,我與三公子,有過離別,有過重逢,有過誤會,且互相嫌棄互相較勁互相吐槽,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像他一樣與我相處,盡管像這樣的頂嘴常常發(fā)生,但或許也是一種生活樂趣,反正吵著吵著總會和好。
那天晨早,趁母親還未出門,在院子里帥氣的練武,我送上親手熬制的蜜粥,她接過喝了一口,我倆相對視,忽的莫名其妙一起微笑,倚在門框邊不修邊幅里衣散開的老爹碰見我倆這般,忍不住笑出聲,只有啞丫頭一臉懵然,以為自己錯過了什么,這能有什么好笑的呢?
我想,這就是其樂融融吧。
不過幸福只有片刻,回至侯府,婆母臉色很差:“回門歸回門,你卻徹夜不歸還留宿,是閑別人嘲笑你不夠?”
婆母責備的是三公子,只因三公子包攬責任極為護我,她未曾當面說我什么,但話里話外,指我任性妄為連累三公子的名聲,哪有新婚回門留宿娘家的,除非是上門女婿。
這點我是真不知道,我那兩高堂未曾經(jīng)歷過這遭,無法以身傳教,或者說,我老爹算是上門女婿?
回門一事后,原想晨昏定省,摸清婆母喜好,獻上點殷勤,但婆母看出我試圖與她相處,她很不適應,說:“你無需刻意討好,我亦不會為難你什么,你與他好好過日子便成。”
婆母話意簡單,無事勿擾。
后來,老侯爺與三公子在外征戰(zhàn)北戎,諾大的侯府,只剩兩個天生不太對付的女人,見面吧尷尬,不見面旁人又說閑話,偶爾我突發(fā)奇想,好似我不是在活著,我只是在闖人生大關,稍微搞定自己的親娘,如今又要搞定另一個,頭疼。
而悲催的是,我搞不定。
相處數(shù)年后,我總結,在別人眼中,婆母是一個循規(guī)蹈矩讓人挑不出錯說不出閑話的宗婦,而我只會很疑惑,其實在內(nèi)宅,她是個面色喪然,對任何事都無興趣,感情亦很冷淡,像是心如死灰只為活而活的人,面對各種府宅夫人之間的交際,她保持強顏歡笑真的不累嗎?
她唯一露出真誠笑意,便是與三公子相處時,像是把所有的奉獻和希望都放在一個人身上,很久后我才明白,三公子為何打小喜愛自由。
她雖不喜歡與我相處,卻也不會無故刁難,頂多是眼不見為凈,她不喜歡我的原因,我亦慢慢總結出幾個。
其一,我血緣隨爹是個異族人,她厭極我這張格格不入的臉,異族血脈低卑,娶異族女子,只會讓人瞧不上,若非皇命難違,三公子有更好選擇。
甚至我暗搓搓想,這該不會是表兄不立我為后的原因?可若是覺得異族人配不上后位,那外祖父為何要下那份詔書?
真弄不懂他們。
其二,侯府先人曾和南夷北夷有過打打殺殺,前朝舊怨歷歷在目,婆母想不通我怎會纏上三公子愿意嫁進侯府,我亦想不通,這明明都是七十多年前的往事,我哪有空研究侯府族譜,怎能知道?
如今大夏最大的敵人是北戎,南夷早就渺小無比,是四大勢力最小的弟弟,要說當代痛恨,不該是北戎最可恨?
婆母說出此事時,我進退兩難,最終為避諱,都沒敢上宗祠祭拜燒香。
我曾問母親,先輩們征戰(zhàn)殺伐血流成河,后代們卻結親聯(lián)姻,為何他倆相親相愛毫無壓力,難道不怕先輩怪罪嗎?
母親思慮良久:“我與你爹的婚事,本質上算是為了止戈而聯(lián)姻,因為他,我才有與南夷談判的資格,否則南夷早就投奔別人與夏朝為敵。”
這……容許我為老爹默哀。
堂堂大夏嫡親公主肯下嫁南夷首領親認的義弟,這誠意不能再足夠,夏朝與南夷的和平,一直系在他倆身上,后來他倆皆故去,兩國關系微弱,恰逢南夷又遭其他部族侵擾,欲再聯(lián)姻,夏朝不愿意,以至于南夷覺得夏朝不念舊情,襲擊夏朝邊境……
對于祭拜之事,老爹擺擺手,沒當回事:“那些大大小小的祭祖拜功臣,你外祖父一開始也不讓我去,后來讓我去我都不去。”
而其三,成婚十幾年,我只有一個女兒,且不肯讓三公子納妾續(xù)香火,這成為我與婆母關系逐漸惡化的引線。
說到這里,自然要提及侯府。
侯府先人是與外祖父從小長大的過命兄弟,年少時征戰(zhàn)沙場揚名天下,這大夏能打下來,有先人一半功勞,封侯拜將自是水到渠成,但大夏初立不久,這位先人離奇消失,再沒回來過。
因這是六十年前的事,我并未清楚太多,只知坊間有許多猜測。
有人說是外祖父忌憚功臣,秘密刺殺,掩蓋真相。這純屬無稽之談,外祖父即便真要殺人,也會殺的坦坦蕩蕩,皇帝殺人的理由,隨便編一個都能要命。
有人說先人與一個女子情投意合,卻遭家中反對,于是私奔隱居。
這也不太現(xiàn)實,先人得外祖父看重,侯府威名遠播紅極一時,含金量頗重,不至于連這點事都做不了主,而先人之父早亡,由其母帶大,先人之母,那位先老夫人名聲不錯,是個過得很通透的人。
還有人說,先人與一個女子被圍攻不敵,雙雙墜入萬丈深淵,尸骨無存。外祖父把周邊的大川小川搜尋一年多,毫無半點先人消息。
先老夫人不再執(zhí)著,因先人從未婚娶,并無后代,先老夫人便從宗室挑選襁褓中的老侯爺作為過繼,承襲侯爵,先老夫人年邁,在老侯爺八歲時便已過世,外祖父顧念情分,將老侯爺接入宮中照應,成為小舅舅的伴友伴讀,后來小舅舅亡故,老侯爺便搬出宮,開始獨自撐起徒有虛名的侯府。
老侯爺無法像先人那樣耀眼奪目年少成名,只能靠自己一點點爭取功名,后來母親和外祖父的爭斗,母親和表兄的爭斗,讓他的職場之路起起伏伏。
老侯爺與其原配,夫妻相敬,和睦琴瑟,原配故去,內(nèi)宅無人幫襯,老侯爺發(fā)現(xiàn)丫鬟婆子偷懶虐待襁褓中的二公子,下定決心再娶,只是他拖家?guī)Э冢罡嗍莻€擺設,不太好往高處找。
婆母是小門小戶的三房獨女,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但獨女二字,可以參考我的外祖母,是家族的催命符。其父重病時,大房二房迫不及待分家產(chǎn),婆母一個未出閣十四歲女子,毫無話語權,家產(chǎn)被挪空,其父含恨而終,其母被人欺負臥病在床,她連看病的錢財都拿不出,自己婚事也被大伯掌控,要將她遠嫁。
她闖入酒樓,卑微如塵苦苦向大伯求情,奢望給些錢財看病,這一幕被老侯爺看到,憐憫她孝順其母之心,便給了她銀子,可這點銀子只能解決眼前困境,以后呢?
她抓住了老侯爺?shù)囊铝希浪啦环牛姥矍斑@個人衣著不凡,必然非富即貴,便這樣,她成了老侯爺?shù)睦m(xù)室,成了侯府夫人,老侯爺幫她拿回了部分家產(chǎn),還允許將其母接入侯府仔細照應。
而后來,她任職的大房堂兄聽聞此事,從遠地趕回,說愿意將剩下家產(chǎn)如數(shù)奉還,只盼老侯爺能提拔他。畢竟侯府再如何虛名,地位仍比這些小戶高,犧牲一個家族女攀上一顆樹未嘗不好。再后來,其母病好改嫁外地商戶,日子終歸是慢慢好了起來。
我感嘆婆母不易,后來想想,婆母已是侯府夫人,老侯爺待她亦是不錯,俗話說烏鴉變鳳凰,是許多人高不可攀的福氣,可她這輩子,好似從未真正高興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