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媚女天下:夜人歌
- 甲君
- 4085字
- 2022-04-20 22:27:13
“呵,云滇一帶叢林密布、瘴氣叢生、山勢險峻、民風彪悍,這一仗,恐不太好打吧,馬瑾中為人不甚圓滑,這回是礙了誰的眼了?”阿音嘖嘖嘆了兩聲。
陸源繼續道:“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去歲起,江南西道便雨量稀少,兩湖稻米減產,戶部調閩浙糧倉支應,而今五百車糧草已經沿著官道去往滇南,然而,這五百車的稻米,有一大半卻是麩皮谷糠,剩下的,也幾乎都是些陳谷爛糧。”
阿音瞇著眼睛看著陸源,“誰做的?”
陸源輕哼一聲:“那要看,誰更聰明些了,事情出在宋振的地盤,他想躲都躲不開這樁事,只可惜,宋振目前似乎一無所察。”
阿音皺眉,道:“那些只會耍嘴皮子的書生還不至于這么大的膽子和這樣的手段。”
陸源便道:“你想想誰能在這樁事中能得些好處。”
阿音譏嘲般道:“宋振的仇家可就多了,就算是鄭昭,只怕也因著他手上的三十萬精兵而日夜不安吧。”
陸源搖頭道:“滇南之亂似有內情,皇帝就算想找借口處置宋振,也不會拿平亂之事生事。”
阿音拿著手指點著唇,想了想,看著陸源似笑非笑道:“宋振到處咬人,卻不曾咬到我,此事與我無半分干系,你同我說什么?”
陸源輕輕吐出一口氣,道:“方國維死后,陳素攜方國維舊部歸降明曄,開國時論功行賞,明曄亦被封為趙王,他手下之人皆有官職封賞,而今新任的江寧知州便是昔日方國維的幕僚林茂行。”
阿音一瞬間厲色忽現,冷冷而笑:“原來如此,明曄與宋振素有嫌隙,哦,不,不是嫌隙,應該是奪妻之恨吧。數年前,梁國的豪州州牧降了明曄,將女兒送與明曄為妾,半路那小轎遇風,掀起了轎簾,不想被宋振瞧見那女子貌美,起了色心,將她擄回軍中,那女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
她又看向陸源,狐疑道:“就算明曄想惡心宋振,但是林茂行不過江寧知州,手伸不到閩浙的糧倉吧?”
陸源道:“宋振早年便在閩浙經營許久,一向將屬地視為私物,錢糧鹽茶皆不準旁人插手,此番調糧,他不愿出新入倉的新糧,派屬官自江北收買舊糧充作軍糧,江寧為來往交通要道,林茂行手伸不伸得到閩浙又有什么關系,宋振總會想到他身上的。”
阿音看著陸源,忽然一聲笑,笑得人心頭起毛,陸源卻一副仿佛淡然安適的模樣。
阿音便道:“滇南叛亂不過兩月,朝廷調兵遣將,那籌集糧草的文書到了江南,只怕沒有多少時日,宋振派人竟然這么快就搜羅到了五百車的舊糧,江寧的碼頭竟然這么快就有了可以偷梁換柱麩皮谷糠。而宋振竟然對此卻一無所知,呵呵,陸大公子卻對這內情知之甚詳,果然是旁觀者清吶。”
陸源輕聲道:“有些事,稍加推波助瀾,自然能夠水到渠成。”
阿音挑眉問道:“你便真由那些爛谷爛糠去了滇南?馬瑾中可是幫過你幾次。”
陸源走至窗邊,隨手揚了一把魚食投入水中,那一群群的魚兒便群聚而來,濺起無數水花,“不是還有那五百車的舊糧么?我已經教人裝船走水路送往了西川,等此事事發,朝廷必定會就近調取軍糧救急,西川都護孫施岳可是極愿意花這么一筆錢送馬瑾中一個人情。”
阿音便冷笑道:“陸大公子的心腸也歹毒的很吶,賺了人家的錢,還要人家的命,此事你已然全局在手,何必又同我說,我可不記得你會這么好心,告訴我是為了讓我開心開心。”
陸源轉頭,看著她道:“你忘了前年那沈榮是怎么死的了?你若知道林茂行是江寧知州,定然會乘機要了他的命,只是我還要留著他背黑鍋,你最好小心一些,不要像上次,壞了我的事。”
阿音輕笑,“怎么會?我殺了他,他頂多死了也就死了,你卻讓他聲名掃地,丟了官還丟了腦袋,我幫你還來不及呢。”
陸源深深盯著她,見她一手扶琴,一手半攏袖中,只露出一點指尖,指尖上是鳳仙花染得發暗的深紅。
他那深沉的目光令阿音渾身不自在,心頭還有生出些許涼意,只因那幽深的眼眸中,透出幾分悲傷的恨意——
阿音心中百轉千回,唇上卻只勾起一分笑意,媚眼流轉,看著陸源。
陸源唇瓣似動未動,只吐出幾個字來,“你且好自為之。”
*
阿音還記得那一年的南陵也是春天,她一揮劍,斬落了無數的桃花,桃花片片飄落,漫天漫地的紅粉,她望著桃花樹后的少年,少年一身青衫,望著她只是笑。
“阿音,怎又摧折這花?”
“你怎地來了?”她有些羞澀,收了劍,扔與婢女,上前與他道:“我以為……你還在生我的氣,我不知道那本書如此重要,以后,我再不去你的書房了。”
少年抬起手,摘下她發間的桃花,笑道:“沒有生氣,南先生家的書房還有一本,我去抄了回來。”少年的聲音如此溫柔,幾乎讓人心都醉了。
阿音也醉了,若不然,那臉為何這般嫣紅。
“真的?”
“真的。”
她便望著少年笑,少年也看著她笑,春花如云霞,映著花樹下的少男少女,歲月如此靜好。只是……似乎人間美景久不常,漸漸地,少年的身影如同燭煙一般散去。
“少陵,少陵……”阿音驚恐地上前,拼命地在空氣中抓尋。
“少陵,你在哪里學來的戲法,莫要嚇我,你快出來——”她嚇得快哭了,桃花紛紛,哪里還有那個人影。
她抬頭,忽見濃煙滾滾,婢女狂奔而來。
“郡主,快逃!快逃!”
“阿蓮,你是怎么了?怎地滿身的血?”
“郡主,有歹人闖入,快逃——”
歹人,怎會有歹人……莊家有高墻碉樓,有數千家將,哪里來的歹人,能闖入這里!
她眼看著大火吞噬了一切,眼看著煊煊赫赫數百年的基業毀地只剩幾片殘瓦,眼看著血流成河,焦尸滿地……
她哭都已經忘了。
“祖父、祖母、父親、母親……”
“少陵——”
——
她猛地睜開眼,羅帳輕飄,窗外,是月色朦朧。
她起身,鞠起銅盆里的水洗了把臉,冰冷的水洗去了淚痕,也洗去了睡意。推開窗扇,庭院中有一株桃花,花瓣已經落了許多,綠芽漸漸覆上了顏色。
她看著花,又看著月,月色半隱,時時瞧不分明。
單薄的睡袍留不住暖意,長長的青絲披了滿身,那一陣一陣的冷風,只將她的衣衫和發絲牽地如夜綿長。
*
幾日之后,江寧城外碼頭熙熙攘攘,南來北往的人客將這飽受戰亂的舊京又襯托地繁華無比,似乎多年前那一夜城破萬骨盈城的慘景不曾發生過一般。
不時有掮客商販從阿音身旁而過,江風將她帷帽上的輕紗不時掀起不時落下。她一手扶著帽檐,一手提著一只藍布包袱,倚著不知道誰家堆著如小山一般的貨物,瞇著眼透過輕紗看向江面一艘烏蓬船。
那船漸漸靠岸,停在一處不甚起眼的角落,因那船實在簡陋,也沒有力夫圍上前去討活。阿音站起身,不緊不慢地走過去。
那船頭站著一名年輕男子,本來伸著頭向碼頭四處探看,待見到了阿音,松了口氣,也不待船工放穩了跳板便幾步上了岸,躬身便行了一個大禮。
“姑娘仁義,請受沈夢君一拜!”
阿音沉聲道:“不必。”而后看了眼烏篷船,船艙幽暗,瞧不分明,她便收回目光,道:“東風樓下停著一輛油布馬車,將東西搬上去吧。”
她將手中的包袱遞與他,道:“拿去。”
“這、多謝……”沈夢言接過,沉甸無比,又深深行了一禮。
隨后他忙招呼船上的同伴下船,抱著幾個黑布包裹的物事直接去了阿音所說的馬車。阿音左右看了看,正準備走人,卻不妨瞧見一個黃臉的漢子,那漢子看見她扭著頭似乎面朝著自己的方向,忙低頭裝作搬運貨物。
阿音冷笑一聲,幾步走開,待下了碼頭的木板臺,瞇著眼看了眼酒旗高展的東風樓,抬腳便走了進去。
樓下迎客的堂倌見她進來,忙過來攔著道:“姑娘請去吧,本店不需吟唱。”
原來她背上背著那琴囊,衣衫簡陋,被堂倌當做了求飯食的賣唱女子。
她掀起帽巾,對著那堂倌盈盈一笑:“小哥,三樓紅葉居的公子,招了奴來唱玉人捧露盤,不信問這位孟大爺。”
阿音將手一指,指向站在樓梯口的孟介。
孟介早已經看見她,一臉抑郁地走過來,對著那堂倌道:“請姑娘上去吧。”
那堂倌忙賠笑,趕緊側身請她上樓。
阿音的木屐踏著木樓梯,一聲一聲,不急不緩上了三樓。她推開紅葉居的雕花門,果然瞧見坐在臨窗矮塌上的陸源。
阿音脫了木屐,坐在陸源對面,取出琵琶,彈撥幾下,媚笑道:“陸公子要聽什么?”
陸源手指在酒盞杯沿上輕輕來回,沉默了許久,才道:“是叢濤一家的尸骨?”
阿音卻清了清嗓音,開口唱了起來——
“憶昨日,小樓東,正梳妝。菱花鏡,玉顏嬌容,正是青春,只嘆錯付狠心郎……”
她的聲音并不清脆,低低中透著幾分沙啞,唱著青樓艷曲,卻似在唱著令人心碎的離魂之音。
陸源猛地將酒盞拍在矮桌之上,那一浮清酒,濺了滿桌。
阿音笑道:“公子是不愛聽這一首么?那么換一個,‘春歸人未歸’可好也?“
說罷,她調了弦柱,待欲又唱。
陸源厲聲道:“不必唱了!”
“錚——”一聲弦音,而后便是沉默。
阿音“呵呵”笑了兩聲,“大公子正是好興致,想來這酒家有好酒,若不然怎地跋山涉水百余里路程來此,只為飲酒呢?”
“你要救寒山書院眾人,為何不同我說?”陸源看著她帷帽下微微翹著唇角、時時刻刻泛著譏笑,說著刻薄話的紅唇,心中忽然升起一絲無力感。
阿音冷笑道:“以卵擊石的蠢貨,死不足惜,為何要救?不過白費心力。”
“只因吳王姓呂,便被這群讀書讀傻了的蠢貨當做天子,什么天子,兩百年前便死絕了,他們滿心以為鄭昭會奉那小兒當皇帝,世上哪有人將自己辛苦打下的江山拱手送與旁人?結果吳王被鄭昭養成了傻子,那幫蠢貨還以為鄭昭是那仁人君子呢,以為罵著罵著,自己便有了千古名聲,可笑可憐。”
阿音舉起酒壺,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頭便盡入口中。
她又道:“寒山書院是寒山翁創立的,我攔不住他們送死,只好給他們收一收尸罷了。”
陸源閉上眼,嘆了口氣,寒山翁乃是莊氏高祖,百年前創立寒山書院,曾是天下第一書院,自莊氏消亡,書院亦毀于戰火,學子流落四方,而今唯有并稱‘寒山七子’的叢濤、李忘言、謝子衡、李仲、沈夢君、卜先義、范如英甚有聲望。只是自范如英離去,李忘言與叢濤被宋振借著犯上作亂的罪名弄死之后,那另幾人已經行蹤隱秘了。
帽簾低垂,陸源瞧不見她的神色,只看著那酒杯口一圈殷紅的胭脂,良久無言。
最后,他語氣艱澀地問:“明音,是不是桃花開盡,便再無春?”
阿音指尖一滑,那琴弦嘶響,“大公子豈有見覆水收回?”
陸源望著樓外街市熙攘的人群,語聲渺然:“不錯,覆水難收……”
二人相對,又是無言。
忽地,街市上傳來一陣紛擾聲。
阿音向外看去,卻是個柔弱少女被兩個街市少年攔住了去路。
那少女衣衫樸素,發上只簪一支竹簪,臂挎著竹籃,卻掩不住荊釵國色。想來那二少年是見色起意,欲行不軌了。
少女左躲右避,卻越被擠得到了墻角,那一雙盈盈美目,正泫然欲泣。
路人指指點點,卻無人上前相幫,應是那兩名少年金帶錦衣,不是尋常人家。
阿音看著皺眉,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手指,而后便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