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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中南海震蕩——尋找坐標的新聞策劃

新聞記者是世界上最具影響力的職業之一,也是最引人關注和最令人向往的職業之一。

在西方,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他擁有這樣的特權:深入非常之地,追蹤非常之事,訪問非常之人。在中國,記者被稱為“黨和人民的喉舌”,可以為公立言,訴民心聲。在每年的高考中,新聞專業始終都是錄取分數最高而且報考人數最多的一個熱門專業。

著名的意大利女記者法拉奇曾寫過一本書,題名為《采訪歷史》,她以“子彈式對話”的風格掀開了基辛格、霍梅尼、卡扎菲乃至鄧小平這些世界風云人物的神秘面紗,而她自己也因此而成為世界新聞史上的“風云人物”。

美國著名記者、評論家李普曼被稱為“奧林匹亞山上的雷神朱庇特,動輒打下霹靂雷電”。羅納德?斯蒂爾在為他寫的傳記中說:“他并不指揮千軍萬馬,然而他確實具有左右輿論的巨大力量。這一點反過來又賦予他權力去左右總統、政治家和決策人物。”

中國歷史上具有“轟動效應”的記者并不多。民國初年的黃遠生是一個,他身居當時的政治中心北京,在上海《申報》上開辟“北京通訊”一欄,評述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披露曲折離奇的政治內幕,據此創立了中國特有的新聞體裁——“通訊”,后因反對袁世凱而被刺客暗殺,是中國記者中以身殉職的第一人。

近代中國另一位出類拔萃的名記者,是創辦“北京新聞編譯社”和《京報》的邵飄萍。他以“鐵肩辣手”明志,不畏強暴,為民立言,“文思敏捷,機杼無窮”,后被軍閥以“勾結赤俄,宣傳赤化”的罪名逮捕殺害。

20世紀30年代有兩位名記者鋒芒畢露,他們是鄒韜奮與范長江,后來都成為了共產黨人。

鄒韜奮“在觀察研究的時候,在持筆敘述的時候,心中常常涌現兩個問題:第一是世界大勢怎樣?第二是中華民族的出路怎樣?”

青年范長江,以“探尋中國社會現實與政治趨勢”為抱負,于1935年7月從成都出發,開始了歷時10個月的西北考察,全程兩千多公里,足跡遍于川、陜、青、甘、內蒙等地區。其探訪作品匯為《中國的西北角》一書,成為振聾發聵之作。

范長江曾說:“一個記者,要有抱負。這抱負就是窮畢生精力研究一兩個什么問題,而這些問題是從群眾中提出來的。”

如果說名記者有什么標準的話,恐怕就是他們有高于一般文字匠的視野。解放以后曾長期主持《人民日報》筆政的名記者鄧拓,寫過兩句激勵記者的詩句:“萬里云山如畫,千秋筆墨驚天。”而他的《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因其“千秋”筆法,而最終成為“文化大革命”中的“驚天”事件。新華社德高望重的老社長穆青,他筆下的焦裕祿、吳吉昌等頂天立地的人物,至今仍是中華民族的英雄典范。

“四面云山來眼底,萬家憂樂到心頭。”王志綱早在蘭州上大學時,就對曾經寫出《塞上行》及《中國的西北角》的范長江十分仰慕。他認為一個記者光靠文筆流暢是遠遠不夠的。范長江靠什么取勝?靠的是對客觀局勢的把握和主觀思想的發揮。王志綱得出一個結論:沒有獨立的見解,不善于表達自己的獨立見解,就成不了好記者,更談不上名記者。

中國當代為什么出不了名記者?王志綱認為:變革時代,迷離混沌,需要傳道解惑,由此對記者的要求越來越高,不僅文字要好,思維要清晰,還得要有高人一等的獨立見解。由此造成記者隊伍中兩種現象:淘汰率高,替換節奏快。要永葆青春,緊隨時代,就要把握走勢,不斷超越自我。因而,當代名記者最重要的素質就是:宏觀思維的定位,天下大勢的把握。

在混沌中確定坐標

1988年,王志綱進入了當記者以來的第三個年頭,這一年,中國正處于多事之秋。

封關設卡、爭奪資源的各種“大戰”遍及全國,愈演愈烈。圍繞農副產品收購展開的“蠶繭大戰”、“羊毛大戰”、“煙草大戰”、“苧麻大戰”、“山芋干大戰”等,烽煙四起,已經成為季節性的風潮,而圍繞有色金屬等緊缺資源的“大戰”則逐步升級。為了保護自己的資源,許多省常備不懈,動用了大量人力,采取了各種措施來“保境戍邊”。

為了使割據行為規范化、合法化,一些省市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弱化條條,強化塊塊”的方針,特別是強調區域內的政令統一,要求“條條”派駐的分支機構無條件地服從地方政府的領導。

這年6月,英國駐華使館的一位官員在同新華社《經濟參考報》負責人交談時,提出了一個問題:中國實施沿海發展戰略,區域和省際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各省紛紛采取經濟割據政策,這一傾向會不會導致中央政府權力的削弱?據了解,這位畢業于劍橋大學的英國外交官對中國問題素有研究,他的疑慮代表了西方許多高層人士的看法。

據廈門大學經濟研究所反映,不久前來訪的美國康奈爾大學兩位經濟學教授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這兩位教授認為,中國有許多“獨立王國”,各行其是,省一級的權力在某些方面比實行聯邦制的美國一個州的權力還大。

中央與地方的關系,東部與西部的關系,沿海與內地的關系,資源省與加工省之間的關系……紛繁復雜的矛盾擺在中國面前。

攻讀政治經濟學出身的王志綱,身為一名普通記者,卻對宏觀經濟形勢十分憂慮。他想起20世紀50年代中期毛澤東寫的《論十大關系》,正是因為當時中央和地方、地方與地方之間的關系也出現了復雜的矛盾。毛澤東從方法論的角度闡明了十大原則,為當時的經濟建設奠定了理論基礎。但是,80年代末,產品經濟已經被徹底改造了,而新的商品經濟新秩序還沒建立起來。這就形成了迷離混沌的中國坐標之謎。

敢于縱論天下風云

開放與割據、放活與失衡,成了王志綱頭腦中日益強烈的矛盾問題。他深深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但又無法找到現成的答案。由于當時國內沒有一個部門在系統研究這個問題,當然也沒有一個就此問題進行系統闡述的權威人物。

就在這一年,新華社《瞭望》雜志從全國抽調十幾名精明能干的分社記者,組成若干個小分隊突擊重大題材。王志綱又一次奉召進京。

《瞭望》新任總編輯對這些近年來嶄露頭角的年輕人特別器重,他和《瞭望》經濟組負責人把五個選題擺在他們面前:

“挑一個吧。”

環境意識、農業試驗區、城市交通調查、廣告意識透視……王志綱皺了皺了眉頭。

“怎么?沒有合意的?”總編問。

“我自己帶了一個課題……”王志綱坦率地承認。接著他滔滔不絕地傾吐了兩年來他對這個題材的思考、醞釀、疑慮:“究竟是什么問題,我自己暫時也說不清楚,但是幾年來這個問題愈演愈烈,事關改革成敗,如鯁在喉,我是不吐不快啊!”

關系——中央與地方的關系,各省之間的關系。愈演愈烈的“諸侯經濟”,這樣敏感而又宏觀的大題目,難道是一個記者所能解決的嗎?

總編輯卻不認為這是年輕人的“狂妄”,他大膽拍板:干!同時又給王志綱增加了一位搭檔:遼寧分社的夏陽。

然而,也有人提出了不同意見:這種選題是中央決策部門、研究部門的事,哪是記者干的活?干錯了就可能逆潮流而動!

還有人說,中央沒有這方面的考慮,也沒有上頭的口徑,靠記者自己闖蕩,行嗎?

“真正的記者就是要敢于碰硬,敢于縱論天下風云。”王志綱回答說,“記者不能妄自尊大,但也不能妄自菲薄,過去我們老講記者要吃透‘兩頭’其實光‘吃透’是不夠的,記者的活動應有其獨立性,對現實有自己獨立的思考。對中央的決策,不但要吃透宣傳,而且要拾遺補缺,提供參考,起到不謀而合的作用。這樣的記者,才是中國的脊梁!”

于是歷時70天,上下8000里,一場沿著中國社會大坐標探訪走勢的追蹤開始了。

放眼域中,中國的改革進入了一個關鍵時期。舊秩序被打破、新秩序還沒有建立,沖撞摩擦頻仍,超穩態結構的社會似乎一下子變得動蕩和迷離混沌起來,要想將千頭萬緒的現實理出頭緒,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要重新確立和把握縱橫兩大坐標軸的關系。

顯然,這是一個工程浩大且十分棘手的難題,同時也是一個頗富刺激性的選題。

“割據”是這次采訪將要重點涉及的核心問題。要破解這個全新的問題,客觀上要求記者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職業優勢,運用全新的方法論,創造性地開展工作。要達到上述目的,首先必須實現采訪方式上的革新和突破。“三者采訪法”就是王志綱嘗試的一種特殊采訪方式。

中國走勢如潮如涌,跌宕起伏。對改革大勢感受最深、最有發言權的離不開三種人:省市領導者、專家學者、資深記者。省市領導作為改革進程中的承上啟下者,對改革和形勢有深刻的理解;專家學者長于理性思維,對現實有冷峻、超脫的觀察;資深記者緊貼生活,閱歷豐富,掌握有大量第一手材料。如果能將這“三者”的智慧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那這一智慧的結晶體就具有主體感,折射出來的認識之光亦有可能是客觀全面、符合實際的。

基于以上認識,王志綱策劃了“三者采訪計劃”,通過撞擊反射,激發多個活信息庫、汲取諸多閃光的思想,為即將展開的大跨度采訪規范了一個比較科學的坐標系。

遍訪“三者”能防止以偏概全的弊端,對問題求得深層次的主體了解,但它卻不能防止空間上的以偏概全。當時的中國,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八年進程,東、西、南、北差距越拉越大。對同一社會問題,即便是同一階層的人,因地域的不同,其價值判斷和反應常常也是大相徑庭的。在遍訪“三者”的同時,王志綱打破常規充分發揮小分隊的優勢,采用東、西、南、北“大抽樣”的采訪法。

依中國傳統的五大區域分法,以東北、華北、華東……為序,每一個片區,精心挑選出一兩個最有代表性的省市,在最有代表性的省市中,再選擇最有代表性的采訪對象。

例如,在東北片區,選擇采訪了黑龍江省和沈陽市兩個點。

黑龍江作為我國原材料(原煤、原油、原木、原糧)輸出大戶,其心態頗能代表原料輸出省區。在這里,他們選擇了省委書記孫維本和哈爾濱市委書記李根深。兩位領導都是中央委員,前者是務實型干部,后者是學者出身的專家型干部。

開放與割據、放活與失衡,是一個正在日益強烈地困擾著人們的大問題,但又是一個大家都說不清楚的問題。就像大海上飄浮的冰山,人們都能依稀辨別它那露出海面的頂端,但卻說不清其深藏在海水里的龐大體積。正是這種困惑,促使許多關心中國走勢的有識之士愿意接受他們的采訪,以共同探討這一話題。

同孫維本同志的交談,持續了整整一天。先在他的辦公室里談了一個上午,剛欲告辭時余興未盡的省委書記主動提出下午繼續談。李根深同志也是專門騰出時間,同他們整整談了四個小時。

在沈陽,他們采訪了市長武迪生。同一般領導人不同的是,武迪生在說話時常常喜歡停下話頭,請采訪者先談談對某個問題的看法,采訪不是獨家發言,實際上成了對話。

“我很珍惜每一次談話的機會,特別是同有思想的人談話,我能從對方處得到什么?這是我談話時常考慮的。”武迪生解釋他的談話方式。這位頗有個性的領導人給王志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在華東,小分隊找到了福建省委書記陳光毅;在華南,找到了廣東主管工業的副省長匡吉;在西北,找了甘肅省長賈志杰;在西南,見了重慶市委書記肖秧。

王志綱、夏陽與重慶市委書記肖秧對話時,巧妙地拋出了一路上的見聞和專家的分析,于是,引出了又一段精彩的見解。

肖秧說:“我打個比方,比如一場籃球賽,甲隊隊員全是從國家隊選來的,乙隊隊員則全是來自農村的中學生;甲隊和乙隊的規則又不一樣,甲隊可以運用足球規則合理沖撞,乙隊卻只準嚴守籃球規則……老實人吃虧,久而久之,乙隊也會不守規則的。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也是如此,沒有相對公平的競爭原則是不行的。”

記者不是專家,但是記者的優勢卻正在博采眾家之長。

王志綱的采訪猶如在滾雪球,從北京滾到沿海,再滾到大西北,每到一個新的地方,他就把手中的雪球拋給對方,待把人家的雪吸納完后,到下一處又把雪球拋給了另一個被采訪者。積沙成塔,集腋成裘,雪球在王志綱手中越來越大,各色人等的見解、觀點盡入囊中,到最后則成了把握這一問題的相對權威。

學者、專家方面,也撞擊出不少的思想火花。

在北京,王志綱采訪了剛從英國牛津大學研修回來的青年經濟學家華生。他是著名的中國物價改革“雙軌制”方案的設計者之一。

兩年前,這位搞數學出身的經濟學家設計的“雙軌制”方案曾以論證縝密、有過硬的科學定量分析論據而力挫群芳,被中央所采納,成為中國物價改革的總戰略。他亦成了名震海內外的學術明星。兩年后,當他從英倫載譽歸國,國內卻風云突變,迎候他的卻是一片責罵之聲。

“我播下的是龍種,沒料到收獲的竟是跳蚤。”華生苦笑著為自己辯解。

確實,物價改革寄望于一步到位,是愚蠢的沖動;任由違背價值規律的物價體系凍結,中國的經濟改革之車也別想啟動。權衡利弊,中國物價改革方案的最佳選擇自然應該是雙軌并行,逐步過渡。誰曾想這一科學的方案竟催生了“倒爺”這一“怪物”,導致國內經濟秩序大亂……

問題出在哪里呢?

從純經濟學的角度觀察,華生“雙軌制”的設想在諸種價改方案中,無疑是較為科學可行的。但是,改革是一個處于動態平衡中的系統工程。縱是經濟改革方案自身亦得考慮非經濟的諸多可變因素。不然,純經濟學的思考一旦進入多因素構成的動態社會,“龍種變跳蚤”悲劇的出現將不可避免。雙軌制一出臺,久禁不絕的以權謀私者們由此找到了一個合法謀私的陽關道:經商熱起,官倒、私倒大量滋生。結果,黨風、社會風氣遭到敗壞。伴隨著風氣敗壞,民怨沸騰,一些群眾對改革、進而對黨和社會主義的信任也發生了動搖……

進一步走向開放,是歷史對中國提出的要求。可是,當中國積極納入國際市場,尋求建立統一的商品市場的時候,國內卻出現了市場割據的地區保護傾向。一些專家、學者認為,這種現象的出現乃至風行,客觀上有其必然性:實質上是各地對現實生活中不公平競爭原則的一種反抗和強制修正。

王志綱在采訪之初曾有過這樣的思想:既然地方分權的割據愈演愈烈,東、南、西、北差距又大,能否干脆把非法變合法,在中國實行“聯邦制”呢?

在哈爾濱,他們專程采訪了一位研究聯邦制長達10年之久的老教授。雙方暢談孟德斯鳩與盧梭的政治思想,反思康有為與孫中山的治國方略。老教授指出:要看到社會現狀與政治制度之間相互依存的關系,要看清哪一種社會適合聯邦制度的建立。在我們這個社會里,起碼50年之內,聯邦制不是現實可行的方案。

更多的領導、專家則認為,目前的主要問題,在于一些地方不聽中央的話,不遵守紀律,把局部利益放在整體利益之上。而在改革的關鍵時刻,該統一的必須要統一,這樣才能增加戰勝困難的力量,取得改革和建設的新勝利。因此,他們提出解決這個問題的途徑,在于治理改革環境,整頓改革秩序。

兩位記者獲益不淺。他們正是用這種“滾雪球”的辦法,集思廣益,在“三維空間”中尋找坐標系的聚光點,不斷地調整自己的思路。

可見,記者的素質、活動方式與傳播效果是一個辯證運動的過程。新聞傳遞實際上有三種情況,信息發射后經過記者“二傳”,有的僅僅是“移植”,即原封不動地復印現實;有的甚至是“減值”,即歪曲走樣地反映;當然,也有一些記者能夠使信息不斷地“增值”——用各種各樣的附加值來豐富它、加重它。

王志綱認為:“記者應當有文學家的筆法、哲學家的頭腦、經濟學家的眼光、史學家的知識,這樣兼容并蓄、觸類旁通,就能在總體上有限地超前。”

經過“三者采訪法”大跨度的接力采訪,王志綱、夏陽歷時70天終于形成了自己的寫作思路。在最后一站——貴陽市,王志綱、夏陽冒著酷暑把自己關在分社的招待所里整整6天,經過反復推敲、斟酌,終于寫就了一份向黨中央的“陳情表”——《中國走勢采訪錄》,大膽而尖銳地提出:治理改革環境,整頓改革秩序。他們在文章的結尾充滿信心地寫道:改革是一項艱難的系統工程。在一段時間內,出現某些失衡狀況,正是達到更高層次動態平衡的前奏。經過治理環境和整頓秩序的過程,我國必定會沿著改革之路闊步走向明天。新華社領導興奮異常,以最快速度發出了這一以“內參”形式上送的調查。文章的分量是沉甸甸的。簽發的負責人曾對王志綱說:“你要隨時做好卷鋪蓋回來的準備。”其意不言自明。

誰也沒想到,北京中南海,最高層領導人迅速反饋。

中南海緊急召見

北京,1988年8月28日,新華社通訊社9號樓。

一陣急促的電話聲,打斷了正在進行小分隊總結的王志綱、夏陽的思路。

“我是中央辦公廳的”電話中的人說,“你們采寫的三篇調查材料中有一個技術問題想問一下,什么叫‘馬太效應’”?

“‘馬太效應’源自《圣經》上的一個典故,材料中使用它,是為了說明‘富者越富,窮者越窮’的問題。”王志綱解釋說。

“嗯。”電話中的人可能覺得突兀了些,于是又解釋道:“現在中央正在開會。”

就在這一天,中南海會議廳,中央財經領導小組正在開會。

這本是一次例會,但是就在會議召開前兩天,中央領導同志臨時決定:改變原定會議議題,專門討論新華社記者王志綱、夏陽采寫的《中國走勢采訪錄》三篇調查材料所提出的問題。兩位三十多歲的“小記者”獨立思考提出的問題,竟與中央領導人正在考慮的治理整頓方針大計不謀而合,并且提供了有力的論證。

中央負責同志在會上就這組材料發表了一系列看法,強調要加強中央宏觀調控的制衡機制,提出了“治理經濟環境,整頓經濟秩序”的方針大計。

1988年的多事之夏,隨著熱浪襲擊龍年,全中國都陷入煩躁不安的悶熱之中。這一會議如同一道清晰的閃電,隨之而來的就是雷鳴和大雨……

四天后,李鵬總理辦公室來電:請王志綱、夏陽同志去中南海,李鵬總理要親自聽取他們的匯報(后因臨時有急事,改由秘書聽取)。

總理辦公室的同志對兩個地方記者抓住這么大的問題做文章表示贊賞,他說:“你們寫的《中國走勢采訪錄》,領導認為有四個特點:一是十分及時;二是問題重要,從宏觀上抓住了問題;三是材料比較充分,反映了下面的真實情況;四是寫法比較超脫。領導稱贊你們做了一件重要的工作”。

9月中旬,中央工作會議召開之后,在有關精神下達的同時,各種傳言也不脛而走,王志綱、夏陽一時間成了眾說紛紜的人物。有人說“他們是中央組織的調查班子”,有人說“他們向中央告了廣東省的狀”,也有的人在嘆息“好不容易取來了一點真經,一刀又叫他們給切掉了”,還有人說“這是拖歷史的后腿”。

當然,支持、贊賞的也不少。黑龍江、遼寧、福建、四川等一些接受過采訪的“封疆大吏”紛紛表示同意調查的觀點,并且堅決擁護治理、整頓的決策,還感謝記者“為中國改革出了力”。

新華社《經濟參考報》的一位負責人說:這種轟動效應“在新華社的歷史上是史無前例的”。《瞭望》的負責人動情地說:“感謝你們為人民做了件好事。”一些青年記者說得更玄:兩個記者小子把中國改革之船的舵盤給撥了一下。

郭超人副社長則認為:調查引起中央高度重視的原因有三條:主題和材料完全來自基層,為第一手材料;材料宏觀性強,涉及面廣;敢于直言、超脫,說出了許多人不敢說、不會說的話。

他說,當記者有一個原則,思考時無所顧忌,下筆時謹言慎行。

穆青社長對稿件的評價是:新華社記者就是要有宏觀意識,就要這么當!

無論世人怎樣議論,但歷史終會做出公正的評價。毛澤東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提出“政治家辦報”的口號,但若干年來,中國的記者、編輯很少以“政治家”自命。《中國走勢采訪錄》的作者,實際上正是從政治家的高度,來探討中國宏觀經緯線之謎,從而影響了歷史,推動了歷史,這可以說是新聞工作者的驕傲。

當然,記者只能提出問題,而不能開出解決問題的全部藥方。如果把后來解決問題過程中出現的矛盾、挫折、反復歸咎于“始作俑者”,這也是不公平的。

春華秋實。思想者的喜悅莫過于思想被社會認同;爬格子者的滿足莫過于文章被人們所理解。記者的勞動得到了社會的承認,并有可能成為推動社會前進的力量,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高興的了!

人生能有幾回搏?王志綱回憶起70天的辛勞:為了趕時間,從廈門到廣州乘長途汽車,炎炎夏日,二十來個小時坐下來,屁股長滿了水泡,身體就像被風干了似的,再喝多少水也解不出尿來;為了搶時間,半夜挑燈夜戰到一兩點是常事……

然而,在事業的高峰,王志綱卻又有了新的想法,他在日記中寫道:依現有體制,我的成就已獲得最大值,滿足于這一體制下的創造,我將成為一個一生平庸之人。

要成為一個有作為之人,就得擺脫體制束縛。

從明年起,應從體制外尋找新的起點。這里說到“體制內”與“體制外”的問題,實質上反映了王志綱對新聞體制改革的一種思索。他在此同時寫了一篇呼吁“解放新聞生產力”的文章,發表在新華社《新聞業務》刊物上,開宗明義地提出:新聞生產力嚴重閑置與大量虛耗,是新華社經濟、社會效益低下,生產力落后的兩大突出問題。

記者渾身有勁沒處使,人浮于事,無事生非搞內耗,成為新聞生產力嚴重閑置之必然后果。

試看今日之域中,哪一個單位不是由“三三制”構成:三分之一的人搞業務;搞業務的人中三分之一能堅持正常工作;能堅持正常工作的人中出三分之一的勁即能完成任務。如此沉重的負荷、如此低下的新聞生產率,生產出來的產品尚且嚴重過剩,不能轉化為商品。王志綱為此開了一個藥方:出路在哪里?種好自己的自留地以解決“一邊捆著草,一邊餓著牛”的矛盾。

新華社已經有了《瞭望》、《經濟參考報》、《半月談》這樣一些新辦報刊。這是新華社對幾十年赤手空拳、被動競爭進行反思的成果。這些新辦報刊已漸成氣候,在國內外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實踐證明,社辦報刊是培養“縱覽天下風云”記者的搖籃,是“扶危解困”的消防隊,是在日益激烈的新聞競爭中最靠得住的嫡系部隊。王志綱一貫認為人才有兩種,一種是“被用之才”,良禽擇木而棲,等待“伯樂”相馬;另一種是“自用之才”,也就是具有獨立人格、尋求自我實現的人才。人才互補才能形成優勢。王志綱自我定位為“自用之才”,因而,他考慮向體制外尋找出路,就是勢所必然的了。

廣東與浦東的對話

1990年11月,在湖南張家界一間簡陋的招待所里,來自新華社十幾個分社的記者,正在參加一個“南方片記者座談會”,大家熱烈地議論起當時的社會熱點問題。

那年,上海浦東開發已成為海內外注目的一個焦點,而“改革開放的全面試驗區”廣東的新動作,無疑也為人們所關注。“80年代看廣東,90年代看浦東”,似乎已取代了過去那種“學廣東熱”。廣東人是否有失落感,而上海人又是否真的有能量?

圍繞著這些問題,記者們不由自主地爭論起來了,由于工作所處角度不同,見仁見智,針鋒相對,唇槍舌劍之中難免言語走火。

也許是由于所處地域的關系,上海分社的陳毛弟成了“浦東”一方的代表,而廣東分社的王志綱則當然地成了“廣東”方面的代言人。

聰明人立即搬來了錄音機。

在此之前的一年多時間,王志綱已把自己的寫作視點轉向“全方位開放”這個主題。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加快了開放的步伐,從深圳羅湖橋到甘肅的絲綢古道,從北國綏芬河到廣西的友誼關,“全方位、多層次的開放格局”已經形成。

在全國四面八方打開國門的背景下,廣東也出現了外商投資的新熱潮。

王志綱在《人民日報》上評述:這“潮”波及范圍廣,使廣東對外開放地帶擴大到54個市縣,形如展翅的大鵬,頭是深圳、珠海經濟特區,兩翼是廣東沿海開放城市、經濟技術開發區,面積達8.37萬平方公里。

這次外商投資浪潮一改20世紀80年代“人多、勢眾、規模小”的態勢,連片開發成為引人注目的新特點。

以往對投資大陸猶豫不決的海外華人、商業巨子,紛紛在廣東大規模投資。有的從事交通能源等大型基礎設施的開發建設,有的興建化工、建材等超級企業。

同20世紀80年代外資多以散兵游勇形式、自然為陣進入廣東不同,現在外商投資出現了成建制、行業性移師大陸的新態勢。王志綱的結論是:廣東正成為吸引外資的巨大磁體。

如果說,四年前,他的“沖擊波”調查還偏重于精神文明方面,那現在,他對經濟改革的發言權顯然具有了一定的權威。

于是,他從容地回答上海方面對廣東的質疑。

上海分社的陳毛弟提出,廣東至少有兩點是不可取的:“第一,享受了國家提供的優惠政策,卻沒有承擔相應的義務。廣東靠中央的政策和兄弟省份的資源發了家,但每年上交國家財政的不過20個億,而上海每年實際上交130個億。第二,廣東物質文明上去了,一些資本主義腐朽的東西卻容易在那里找到溫床,繁衍滋生。”

王志綱回答道:“對你提到的第一點,我曾經進行過調查,廣東在開放之前,國家在廣東的投資基本上是一個空白,沒有大型項目,在江浙一帶的投資卻很大,所以比較起來,基礎相對比較差的廣東在開放初期投入大是可以理解的。第二,關于廣東上交中央財政,你的了解有偏頗,實際情況是開放之初,廣東上交中央財政是11.7億元,到了1990年,已增加到38.3億元,增長幅度不算小。第三,中央在廣東的企業,開放初上交中央財政只有4.4億元,1990年已猛增到109.6億元,上述兩個數字加起來,中央從廣東得到的錢并不比上海少。第四,全國有兩三百萬打工仔在廣東打工,解決了廣泛的社會就業問題暫且不論,打工仔每年匯回家鄉的款項就有數十億元,由此產生的宏觀經濟效應不可低估。”

對第二個問題,雙方展開了唇槍舌劍的爭論,“火藥味”十足。王:你認為廣東一個很大的失誤在于“黃源”問題嚴重,也就是說“窗子打開了,蒼蠅也飛進來了”。現在有人說是“五湖四海名妓下廣東”,其實這其中上海占了很大比例。

陳:問題是廣東“氣候宜人”啊!

王:這也要具體分析。廣東是經濟最活躍的開放地帶,外資企業占的比重很大。另外,廣東是當前中國流動人口量最大的區域,一年上千萬人次進入這一地區,為“黃害”泛濫創造了條件。所以,廣東“黃害”問題實際上是個全國性的問題。回頭看上海,伴隨其開放規模的擴大,也存在“黃害”泛濫的危險性。外資企業多了,流動人口多了,社會“繁華”了,國內暗娼就會奔上海來的,將心比心,到那時你再來評論廣東“藏污納垢”的因由就會客觀多了。還是馬克思那句話,存在決定意識!這種情況要處理好確實有很大難度。因為既然開了窗,蒼蠅望洋興嘆不可避免地要飛進來。

陳:按你的“存在就是合理”的理論,國家沒錢,靠走私發展經濟也算合理的。要吸引外資,默認隨之而來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也算合理的。

王:“存在就是合理”不是我的觀點。承認歷史、重視歷史,認真總結經驗教訓,作為借鑒,倒是我的觀點。20世紀80年代廣東就是這么走過來的。開放之初,大家對外部世界眼花繚亂,而我們在工作上缺乏經驗,廣東一些人采用不正當的手段發了財,按我的說法是當過“流氓”,可我并不認為“流氓”是好的。重要的是在幾年的實踐中,人們看到那樣發財靠不住,日趨完善的管理措施也發揮了扶正祛邪的作用,有些人正在由“流氓”變成“紳士”。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原始積累”過程。上海能不能避免這種“由流氓到紳士”的發展道路?誰給你起步錢?廣東的起步階段中一些邪門歪道是不可取,那正道到底該怎么走?這是我為浦東擔心的。圍繞著“廣東的開放得失給浦東提出了什么”,兩位記者又進行了深入的探討。

這篇對話刊發之際,正值全國人大召開之時,它在人大代表中間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成為不少分組討論的熱門話題。

上海與廣東兩地,為此也發生了強烈的共鳴,爭論持續了兩個多月。當時的廣東省省長葉選平在北京公開對新聞界發表了對這次對話的看法。他說:“浦東的開放對廣東是個激勵、促進。至于廣東對國家的貢獻該怎么看,我覺得新華社記者的觀點是客觀的、辯證的,要用發展的眼光來看廣東。”

塵埃落定,在當年的新華社好稿評選中,“對話”獲總社級一等好稿。更有意義的是,它形成了一種“對話體新聞現象”,并開辟了一種新聞“十八武藝”之外的又一個新天地——對話新聞的新嘗試。

新華社曾有新聞文體“一枝多花”的提法,意即要全面掌握消息報道之外的通訊、特寫、評論、調查、小故事等多種手段。王志綱則認為,“一枝多花”要進行新解,不僅是指記者對現有新聞手段的運用,而且要不斷超越。他說:新聞、調研、政論,不論何種體裁,提出問題、解答問題均為其核心。傳統的新聞采訪中,記者一般只能作為一個傳聲筒的角色,為采訪對象鳴鑼鋪墊,為什么不能在某種條件下,讓記者與采訪對象平起平坐,進行探討,進行交流,進行碰撞,產生1+1>2的效果呢?

《廣東與浦東的對話》就是一個成功的實例。王志綱在此前后,熟練地運用他的滔滔辯才,與政府官員、學者、專家、作家、畫家、廠長、經理、記者等進行了上百次對話,相互撞擊,思想互補,彼此有營養,彼此有提高。在這個基礎上,甚至結集出版了一本《王志綱社會趨勢對話集》,洋洋灑灑30萬言,在新聞體裁的武庫中獨樹一幟。

但是,王志綱自己卻將“對話新聞”稱為“海邊偶然撿到的一個漂亮的貝殼”,“僅此而已,并非先知先明”。但是他又聲明:“要撿到這個漂亮的貝殼,你必須是天天趕海的孩子,不要只坐在家里天天去想,想是想不出來的;再就是要敢于在潮水沒有退完時就去撿。”

捕捉熱點“滿天飛”

1992年6月,中國改革時代的一個火紅夏天。鄧公南巡一把火,神州大地風雷激,市場經濟的滾滾大潮,沖破了計劃經濟的重重閘門,一瀉千里,不可阻擋。

魚龍混雜、泥沙俱下,各種新的矛盾、沖突又尖銳起來了。對于不甘寂寞的王志綱,這無疑又是一個縱覽天下風云的極好機會。

三四年前,當市場經濟的潮頭還在南中國海岸發起一陣陣沖擊之時,南下廣州的王志綱率先體驗到市場經濟扭轉乾坤的神力,感受到廣東人沖浪趕海的喜悅。而今,當市場經濟的滾滾洪波已奔涌于華夏大地,王志綱卻并沒有被沖昏頭腦,他反而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市場經濟將給我們帶來什么?不僅是對一個停滯、僵化時代的揚棄,對一個繁榮而充滿活力的未來的獲得,市場經濟還意味著失落、躁動、困惑……伴隨社會經濟體制的根本性轉換,不僅是我們習慣了幾十年的生活方式,甚至沿襲了數千年的傳統意識,都將面臨前所未有的沖擊、搖撼!這年夏天,世人矚目的中共“十四大”即將召開,一向被作為“出擊重拳”的王志綱,又受新華社總社委派,同總社內參部編輯李曉崗搭檔,組成“滿天飛”的小分隊,對國內市場經濟發展中的一些宏觀問題進行了一次歷時60天的大跨度采訪,行蹤幾乎包括了中國的大部分地區——經濟上不甘沉寂的寧波、新開放的云南、北方新崛起的山東以及仍被“東北現象”困擾著的遼寧;拜訪了各省市的主要負責人,如上海市市長黃菊以及湖北、云南、山東、遼寧的省委書記;在此期間,他們還深入西南邊陲的大理、瑞麗、西雙版納等地區,考察邊貿風情。

1992年6月王志綱參加新華社總社小分隊在廣西采訪,之后撰寫《中國走勢再訪錄》。

在王志綱的“小分隊”日記中有以下生動的記載:6月17日晨8:00從云南德宏州出發,去邊境城市畹町,約兩小時后到達畹町。

畹町為滇緬公路的中方終點,越過界橋,就算到緬甸了。昔日中國遠征軍赴緬參戰,就是從這里走出國門的。

下午2:00,過麗江大橋到達中緬邊界上的“姐告經濟區”,此為國務院新定的一級口岸,緊鄰緬甸,“中國”字樣的界碑就豎在經濟區邊緣。據介紹,根據兩國協議,將姐告辟為邊貿區。中方已蓋起幾十間房,辟出一條商業街。緬方也已蓋起具有緬甸風貌的三角型商店建筑數間,雙方民眾可自由往來。

訪問了數戶商家,皆云主要批發。廣東飲料如健力寶、強力啤等頗受歡迎。重慶某縣商人說,他來此10個月做了幾十萬的生意,全是該縣積壓賣不出去的商品。緬方購買力和消費水平低,中國過時的中低檔輕工業產品,正是他們最歡迎的新潮貨。該商家還言此處外貿搞了一兩年,已從互市到邊貿再發展到了區域性國際貿易。在西雙版納的熱帶叢林中,記者們有了一個奇遇:幽暗潮濕的森林中,竟遇到一位高鼻碧眼的外國旅行者,身背行囊,獨自跨行于原始森林中,令人頗覺得詫異。我們出得林莽,準備乘車返還時,這個青年亦出得林來、并禮貌地詢問可否搭個順風車——同行中有精通英語者,車上同那位青年聊了起來。

青年是以色列人,大學生,學的是生物專業。適逢中以建交,他經中國有關部門批準,獲旅行特別通行證,來中國自費考察。他說,兩假期,已跑遍了北京、廣東、廣西、新疆、云南,下一站去山東。小青年不懂中文,手中握的中文地圖上地名全用英文標注,沿途只能靠地圖尋路。今日遇上懂英文的中國人,顯得十分興奮,一路上喋喋不休,恨不得將憋在肚中多日的感想都倒出來。他十分感慨地說:在中國,要遇到一個懂英文的人太難了。回昆明他計劃搭長途汽車,盡管途中得折騰兩天,但乘汽車并不是為了瀟灑,而是機票太貴了,他舍不得花這個錢。

同車的州經委干部講:外國人比中國人能吃苦多了。從州城到植物園七十多公里,他們常常是自己走著來,而我們的同胞,非坐車不可。

一個是受得了苦吃不了苦,一個是吃得了苦不受苦;一個是土生土長、閉目塞聽,一個是云游世界、眼觀四方。中外人士之差別,由此可見一斑。在昆明,云南省委負責人向王志綱透露的最新信息是:西南五省均有借助云南走向世界的強烈愿望。適值國家實施全方位開放政策,昆明及邊境上的瑞麗、河口等地陸續已較繞道東面沿海出海便利,正是這一通道優勢,使各路諸侯產生了聚合力。

“大西南聯合起來。”這是西南諸省的共同呼聲。

在湖北,省委書記關廣富強調要更新觀念,他說,小平同志的南方講話,算是給我們開了竅。我理解這個竅就是一切圍繞把人民搞富,為了這個中心點,一切束縛搞富的東西,包括上層建筑、經濟基礎、意識形態都應該改。

在廣東,一位經濟學家的思路是建立“制衡經濟學”。對當前形勢,他的評價是:“鄧小平放火燒山,眾諸侯趁機放手。”經濟發展加快了,老的宏觀控制方式無效了。結論是:如不通過加快改革建立層層自我制衡機制,經濟要出大問題。

廣東省一位體改官員則直言不諱地說:“不把重心放在加大改革分量上,而是上速度,我同北京大多數經濟學家觀點一樣,中國經濟還會出大問題的。”談及計劃與市場的關系,其觀點為:先有市場才有計劃,而不是相反。談及以前股票瘋炒時,他認為正是因為上邊怕亂,股份企業出臺太少,供求失衡才導致了目前這種“市盈率上百倍”,百姓瘋狂進入股市的畸形局面。

浙江溫州,是王志綱心儀已久的地方,作為一塊利用市場經濟,成功實現了經濟啟動的神奇之地,“溫州模式”已引起國內外關注。

在這個夏天的訪問中,王志綱對“溫州模式”作了極其精辟而又形象的概括:街道十分窄小且無規則,擁擠非凡。出租車、自行車、摩托車,還有按著喇叭的三輪車在街巷上紛紛爭道。雖顯雜亂,但駕者、乘者各安之若素,并無怨言,真是“貓有貓道,蛇有蛇道,不是無道,各行其道”。這“道”,即市場規律。在溫州可強烈地感受到,市場規律這只“看不見的手”不僅造成了這個地方的活躍繁榮,甚至已滲入到人們的生活方式中,營造了特有的溫州風情。拼命掙錢往前趕,龍騰虎躍爭上游,可真同悠閑的杭州、冷寂的寧波形成鮮明的對照。

晚飯后上街逛。電力不夠,到處黑燈瞎火,個體戶們大多扭亮應急燈,更多的干脆自備發電機,你停我開,你開我停,無怨無慮。不靠上帝靠自己,不找市長找市場。擺百貨攤的、擺小吃的,還有沿街攬客的的士、三輪,黑暗中爭斗勁仍不減。

這真是溫州的典型寫照:民間經濟空前活躍,社區經濟沒人顧及。在一種自然狀態下,人們如過江之鯽,“萬類霜天競自由”,依循的只有自然法規,真不知政府干什么去了?

晚上同內行人聊溫州,才知:溫州經濟雖活躍,但主要是私營經濟,“人人為自己,上帝為大家”。近年經濟走不動了,才有改善投資環境及社區環境的要求。順應潮流,政府近年也開始抓舊城改造,溫州轄7縣3區,人口六百余萬,約100萬人在外發財。城區雖然破爛,民間卻富得流油。現有民間余資670億,私人股份公司兩萬余家,主要產業分三大類:打火機、服裝、小電器。其中,打火機以假亂真,完全可仿日本各型號。現已打入獨聯體,年銷售額過幾億元。

總體感覺:溫州基礎設施甚差,經濟活躍,靠的是個體經濟。而正是個體經濟的局限性,使其經濟檔次和基礎環境徘徊于低層次。

這有點類似廣東的潮汕地區,經濟檔次比潮汕還低。原因:一是這里外資不夠充裕,二是無可投資大產業的基礎條件。

民間啟動,自我積累,自我發展——溫州人走出了一條自己解放自己的脫貧致富成功之路。這應是溫州值得驕傲的,但也明顯地表現出了不足之處。長期客居嶺南的王志綱,對“廣東”與“溫州”兩種模式進行了對比分析:溫州人是靠自己的吃苦耐勞、心靈手巧、極富創造的進取精神而立業的;廣東人則是靠氣候、國際國內二傳手的地位而發財的。

如果說廣東人獲得某一成就花十分努力的話,溫州人得花出五十分勁。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如假以時日,氣候不變,我深信,中國未來世界弄潮的好手不在廣東,而是在溫州。

溫州出發明家,如趙章光及101生發精,即為一例。趙不僅發明,而且自身還是企業家,時下已有個人資產上億元。

我在想,若中國的大方針不變,允許并扶持民間發展且讓個體企業家可出國等,用不了多久,溫州會生出如日本的松下幸之助等民間小老板的大企業家。從根本上說,溫州人更接近成功點。為什么?相對廣東人,一是這里的人素質更高;二是其從事的主業多為制造業,創造性甚強,不像廣東多為組裝業,賺錢靠打時間差;三是這里的人多從低等工業起步。民間小手工業雖檔次低、規模小,但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企業運行機理同大企業是相通的。照樣能練出深諳企業運營核心要素的企業精英階層。“90年代看浦東”這一口號,在鄧公南方講話之后更為響亮了。中央已確定上海的改革“龍頭”地位,對重振上海雄風及長江沿線經濟發展給予高度重視。

在上海,黃菊市長會見了王志綱等人,他重點闡述了上海如何發揮沿長江龍頭的作用,其大意為龍頭不是封的,而是客觀條件造就的。上海要發揮龍頭作用,關鍵在找準位置。經過若干年反復和努力,上海終于找準了自己的位置,這就是既不做消費中心,也不做生產中心,而是做生產要素的集散中心。具體來說,未來上海要發揮“五個流”的功能:資金流、信息流、科技流、人才流、物資流。如此,既避免了同鄰近省市爭原料、爭市場的同構性矛盾,又能更大范圍、更高層次地服務于沿長江各省市,皆大歡喜。

當時國內還有“南看廣東,北看山東”之說,山東作為中國北方崛起的經濟最發達省份,其地位已同南邊的廣東成合璧之勢,相映生輝。廣東有四小虎,山東也有四小虎:濰坊、青島、威海、煙臺。

王志綱在山東采訪,印象最深的是公路。他在日記中寫道:沿途公路建設之佳,確實名不虛傳,公路寬闊平坦,甚少彎道,屬一級公路,據聞山東此類路不少。這些年國內交通界有“山東的路,廣東的橋”之說,謂兩省各在路和橋上獨領國內風騷。何以會有“山東的路”之說?據介紹,概括原因有二:一是在“準備打仗”的年代山東一直作為一個獨立戰區統籌,國家不遺余力投資;二是山東人團體意識強,政府一聲令下,千軍萬馬即上陣,基礎建設有系統,有規模。

相比之下,廣東路況遠不如山東。看來,市場不是萬能的,計劃不是無能的,搞現代經濟也得講兩只手:一只是看不見的手——市場法則;一只則是看得見的手——政府調控。此番山東之行,同廣東比較,一個最大的收獲就是對市場、計劃之間的關系有了比較客觀的認識。當時以遼寧為代表的東北各省,經濟正處于十分困難的狀態,國內外稱之為“東北現象”。遼寧省省委書記全樹仁對前來調查的王志綱等人說:“東北現象”說白了就是經濟滑坡,國有大中型企業搞不活。國外有一種觀點:“東北現象”反映了社會主義公有制體制的失敗。

現在怎么看待“東北現象”呢?全樹仁的觀點是:“東北現象”可以改變,而且正在改變,接下來,他充分而又系統地闡述了各種論據。最重要的是,遼寧人對“東北現象”的反省終于從埋怨外部條件不均轉到冷靜審視自身的不足上來了。從憂天憫人轉到無情的自我批判,上海從1990年就開始了這痛苦的轉換,“遼老大”今天有此省悟,看來“東北現象”有治了。當時,隨著經濟高速推進,中國各地出現了四處冒煙、村村點火的“房地產熱”。王志綱足跡所至,從西南邊陲的西雙版納到渤海之濱的山東半島,從遼闊寬廣的大漠邊域到如旭日騰起的東南沿海,無不見紅塵滾滾,黃塵漫漫,到處都在搞“圈地運動”,到處都在熱衷房地產。房地產有暴利,能發橫財,沿海有的城市呼啦啦一下冒出上百家房地產公司,更多的欲入市者通過各種關系還在猛敲著審批部門的大門。

在輿論和社會均看好房地產熱的背景下,王志綱卻從政治經濟學的規律出發,冷靜地評述這一畸形現象。當時他寫了一篇唱反調的文章,對遍及全國的房地產熱,發表了自己的憂慮:搞地產發財,搞地產有橫財。看漲的心理預期支撐著房地產價格瘋漲的心理預期,于是你炒給我,我炒給他,越炒越漲,越漲越有人炒。于是蓬蓬勃勃,火火旺旺,到處有圈占的土地,卻鮮見崛起相應的樓宇、廠房,即便見到如林的別墅花園、豪華住宅,也鮮見最終的住戶。地產、房產,在一些入市者手中,不過是一個買空賣空的媒介,它的生命在于運動,它的價值在于傳遞。于是,在這空前的傳遞運動中房地產價格被炒得日趨直漲,傳遞者亦在傳遞中獲得了驚人的暴利?!王志綱發出了這樣的警告:無奈世事如炬,有明有滅。高潮接下是低潮,幕起之后是幕落,“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亦如自然界之揭示“物質不滅定律”。狂吹的氣球不能總是猛漲,總有一天會爆裂。土地雖是財富之母,但無勞動這一財富之父作用時,單靠一方是孕育不出財富來的。不出所料,半年之后,房地產市道跌落,成千上萬的地盤落入套中,其中就有我們開篇引子中介紹的“碧桂園”,當然這是后話。

附錄:《中國走勢采訪錄》

【編者按】古云: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國門打開、全面改革開放的大勢下,如何激流勇進,如何縱橫聯合,如何掙脫羈絆……一系列深入的思考本身就在孕育中國新一代的策劃人。

王志綱當時影響深遠的新聞文章,如今再讀,仍蕩氣回腸。這篇《1988:中國走勢采訪錄》表現出了非同凡響的洞察力、方法論、思考與氣度:

不是官方做派的橫加指責,大扣帽子,而是實事求是,尊重現實——

“市場割據引發的地區保護傾向的出現乃至風行,客觀上有其必然性,實際上是各地對現實生活中不公平競爭規則的反抗和強制修正”。

提出問題,分析問題,解決問題,勇敢面對,大膽突破——

“‘變通’,有的‘變’活了經濟,有的卻軟化了約束。這樣下去,會不會造成‘千軍萬馬闖紅燈’的局面,確實值得注意。”

《1988:中國走勢采訪錄》

(本文公開發表于《瞭望》雜志一九八八年十月號 )

市場割據引發的地區保護傾向的出現乃至風行,客觀上有其必然性,實際上是各地對現實生活中不公平競爭規則的反抗和強制修正。

“變通”,有的“變”活了經濟,有的卻軟化了約束。“這樣下去,會不會造成‘千軍萬馬闖紅燈’的局面,確實值得注意。”

解決這個問題的途徑,在于治理改革環境,整頓改革秩序。

開放與割據

1988年以來,國務院三令五申控制經濟中的過熱空氣,壓縮基建規模。記者在東西南北得到的卻是三種相映成趣的答案。

在南方某省,有人說:不是說我們是“全國改革開放試驗區”嗎?怎么干涉我們自己的事,國家管這么多干什么?

在華東某省,有人說:我們自己花自己的錢,又不要國家投資,蓋房子建廠的自由還沒有嗎?

在西北某省,有人說:前些年搞基建,人家“見了紅燈繞道走”,經濟上去了;我們老實,卻被狠狠地一刀切下來,好容易才緩過勁兒來,這又亮“紅燈”了;看來我們也只好“見了紅燈繞道走”啦!

看來,基建規模久壓不下,這個問題并不那么簡單,在其背后,在各自頗有道理的爭辯之中,我們看到了深一層的動因:隨著地方自主權的擴大和區域間經濟關系的建立與調整,如何處理好地方分權與全局所需要的集中方面的問題已見端倪。

現象種種

1988年6月,英國駐華使館的一位官員在同新華社《經濟參考報》負責人交談時,提出了一個問題:中國實施沿海發展戰略,區域和省際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各省紛紛采取經濟割據政策,這一傾向會不會導致中央政府權力的削弱?據了解,這位畢業于劍橋大學的英國外交官對中國問題素有研究,他的疑慮代表了西方許多高層人士的看法。

廈門大學經濟研究所所長胡培兆教授告訴記者,前不久來訪的美國康奈爾大學的兩位經濟學教授也提出了類似的問題,這兩位教授認為,中國有許多“獨立王國”,各行其是,省一級的權力在某些方面比實行聯邦制的美國一個州的權力還大。

外國人看中國,因種種因素限制,也許有失之偏頗之處。但國內許多從事領導工作、理論研究和實際工作的人士也認為,地方分權與全局集中之間出現的問題已是我國現實經濟生活中一個不容回避的突出問題。我們在采訪中,看到了種種以維護區域經濟利益為目的的現象:

第一種表現是:在市場上,封關設卡、爭奪資源的各種“大戰”遍及全國,愈演愈烈。圍繞農副產品收購展開的“蠶繭大戰”、“羊毛大戰”、“煙草大戰”、“苧麻大戰”、“山芋干大戰”等,烽煙四起,已經成為季節性的風潮,而圍繞有色金屬等緊缺資源的“大戰”則逐步升級。為了保護自己的資源,許多省常備不懈,動用了大量人力,采取了各種措施來“保境戍邊”。1988年,一些蠶繭產地的政府,為了防止蠶繭流往外地,請武警、調民兵,用縣、鄉、村三級聯防的辦法,實行嚴格的出境檢查。南方某省的一些地方,以每天5~6元的高價,雇農民巡守五百多公里長的省界線。

由于保護資源一方嚴加防范,自然增加了搶購的難度,從而使得搶購一方更加不擇手段。記者在四川采訪時,正值一年一度的“生絲大戰”,記者看到,雖然四川省各級政府嚴禁生絲外流,但廣東省一些單位卻用高額回扣,甚至使用軍車押運等手段,有效地瓦解了四川省的防線。

封鎖與搶購,有人歸因于“貿易保護主義”。然而,有專家指出,這種“貿易保護”與國際上常見的貿易保護主義“壁壘政策”有兩個明顯的區別:一是封關設卡的一方并不是為了抵制域外制成品的傾銷,而是為了使本地資源不致外流;二是搶購一方的目的也不都是將原材料主要用于本地加工業,而是用于出口以換取外匯。因而這種搶購帶有強烈的陣發性和無規則性。

第二種表現是:立足本地,搞小而全的生產體系。由于國內原材料資源短缺,不但導致爭奪加劇,而且激發了各省市的自給自足意識。盛產羊毛的甘肅省,原來毛紡織工業的基礎并不雄厚,但近幾年來,毛紡企業發展到三十來家,其中僅毛毯廠就有16家,年產量達280萬條,位居全國第二。毛紡加工業的發展,使甘肅迅速由羊毛輸出省變為短缺省。廣東主管工業的副省長匡吉告訴記者,廣東是資源嚴重短缺的加工省,面對原材料越來越沒有保證的形勢,廣東準備投資幾百個億,在省內建設起化工原料、有色金屬和化纖等原料生產基地,力求早日擺脫受制于人的局面。

第三種表現是:各自為政,強化塊塊權力。記者在各地采訪時發現,為了使割據行為規范化、合法化,并且能夠在實際工作中順利實施,一些省市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弱化條條,強化塊塊”的方針,特別是強調區域內的政令統一,要求“條條”派駐的分支機構無條件地服從地方政府的領導。如某省就曾發出文件,重申“政令統一”,同時要求中央派出機構“正確處理好條塊關系,從我省的實際出發,確定相應的貫徹落實措施,扶持生產,涵養財源”。

對于上述種種現象,有人不以為然,也有人深表憂慮。但無論如何,重新認識和正確處理中央和地方、地方與地方之間的關系,已成為確定我國未來的社會利益格局的出發點。

學者和領導者的評價

我們所采訪過的一些學者指出,今天的中國,舊的產品經濟的管理模式已被改革的強力所破壞,而新的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秩序尚未建立,因此,新舊體制因素并存必然帶來一些混亂;另外,地方自主意識增強,也正是改革之初給地方放權讓利所要達到的效果。因此,上述現象的出現也許是地方自主性強的一種必然表現。相對于舊體制來說,這是一種歷史的進步。

那么,對于這種狀態,是不是我們只能順其自然呢?一些省市的領導者和專家學者們認為,承認這種現象的必然性并不等于承認我們對其無能為力。

人們感到憂慮的是將來。擴大了地方自主權,調動了地方的積極性,但同時也為整個宏觀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埋下了隱患。

一些資源較豐富的省份正在致力于發展本省的加工業,原料調出量日趨減少,使不少原來依靠這些原料進行生產的外省加工企業嗷嗷待哺。有人預言,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年,國家早先投放巨資建立起來的加工業基地將會陷入“無米之炊”的境地,而國內有限資源的充分利用、生產力要素的合理配置和產業的合理分布等也終將成為泡影。

這種現象的出現,意味著中央宏觀調控手段的削弱。一段時間以來,由于許多地方政府向“弱化條條,強化塊塊”的方向努力,加上其他原因,使中央宏觀調控機能的作用越來越弱。有的專家認為,今年上半年我國工業生產的高速發展就說明了這個問題。有些省市具備高速發展的基礎和能力,而有的省市卻是在人家高速發展的強刺激下“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也要上”,在經濟上搞“強行起飛”,結果使已經過熱的經濟空氣非但未得到壓縮,反而進一步膨脹,而中央對這種并不正常的狀態卻沒有更有效的調控辦法。如果按這種急功近利的思想搞下去,那么要不了多久,就會給整個的經濟發展造成嚴重阻礙。

因此,我們應當從歷史和現實的各種角度對產生上述這個不容忽視的問題的社會土壤進行一番分析和探究。

原因初探

上述問題產生的原因比較復雜。一些省市領導和專家學者們認為,中央權力的下放強化了地方的自主意識,條條的權力則在逐漸被分解,但相應的宏觀調控手段沒有及時跟上。

過去,我們講“大河有水小河滿”,國家富了地方上才能富,那是因為當時我們靠的是計劃經濟和統收統支的財政體制,“水龍頭”握在中央手中。現在情況不同了。財政實行“分灶吃飯”之后,地方的自費改革措施更離不開錢,如果地方上財力不足,不僅改革步伐不能加快,而且資源、人才和資金還容易向其他地方流走。為了在角逐中穩住陣腳,防止出現富的越富、窮的更窮的“馬太效應”,地方政府勢必對地方經濟利益特別是財政收入,表現出前所未有的關注。當國家利益和地方利益出現矛盾時,地方領導的屁股自然易于坐到自己的板凳上。

利益問題一突出,怎樣才能更快、更好地獲利就成了各省首腦會議上經常議論的話題。人們不難發現:在我國,因為商品嚴重短缺,只要從事加工業,即使管理水平低,也不愁沒錢賺。因此,從沿海到內地,從城市工業到鄉鎮企業,雖“覺悟”有先有后,但最終都選擇了大力發展加工業的戰略。加工業的急劇膨脹,進一步加劇了原材料短缺的嚴重狀況。為了保護本地資源,進而保護本地加工業和財源,防止“肥水外流”,各省特別是擁有資源的地區都不約而同地拿起了保護市場的武器。

那么,這是不是說改革和開放帶來了上述現象呢?這種結論過于簡單。問題在于改革的過程中,如何加強國家的宏觀調控手段。

社會呼喚公平競爭

進一步走向開放,是歷史對中國提出的要求。可是,在我們積極納入國際市場、渴求建立統一的商品市場的時候,國內卻出現了市場割據的地方保護傾向。這不是一種很奇怪的現象嗎?是什么力量在捉弄我們呢?一些專家學者認為,這種現象的出現乃至風行,客觀上有其必然性,實質上是各地對現實生活中不公平競爭原則的一種反抗和強制修正。

在十年改革開放的進程中,中央實施了多層次的區域經濟政策,從而改變了多年“東西南北齊步走”的格局,對改革與經濟發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動作用。中央提出沿海經濟發展戰略,發展政策向東部傾斜,是各省領導十分關注的問題。記者接觸到的省市對中央的這一決策都表示擁護和支持,西部有的省市領導還從全國改革的大局出發,把中央的戰略意圖概括為“東部決戰,中部策應,西部固本”。但同時,他們也認為,各地因生產力發展水平不同,政策消化能力不同,實施分層次指導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針。但優惠政策只應該體現在放權程度的大小上,而不應該體現在紀律約束和競爭規則的不同上。省際之間競爭條件實際上是不平等的。沿海地區特別是特區,憑借遠遠高出內地的外匯留成比例和自營進出口貿易權等各種優惠政策,在地區間的競爭中長期處于有利地位,有人把這比喻為“雞腳上刮油,肥肉上添膘”。而這一點,恰恰是誘發各地的攀比情緒,特別是誘發地方保護意識的一個重要原因。

有的領導向記者打了個比方: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有如在區域之間進行的一場籃球比賽;甲隊隊員是從國家隊選來的,而乙隊隊員全是普通中學生,兩者力量過于懸殊;若規則又不平等,這場比賽就無法進行下去了。長此以往,就不會有平等的競賽,也就不會促進競賽水平提高。

記者到重慶采訪時,聽到這樣一個消息,重慶市電線生產企業因為缺乏主要原料銅而陷于癱瘓的境地。市委書記告訴記者,重慶的這些企業本來是有銅的,可在不久前發生的一場貿易爭奪戰中,讓南方沿海某省一下奪走了8萬噸。人家為什么競爭力那么強?主要靠的是國家給予的特殊政策以及高額回扣等內地不敢使用的特殊武器。據說,他們弄走的這些銅,也不是用于本省加工業,而是直接向國外出口。銅本來是國內緊缺的原料,卻讓一些人倒騰到國外去了。中間商雖然賺了點錢,但整個國家卻吃了虧。

類似重慶的這種現象,記者采訪時在許多地方都聽到過。各地的有識人士指出,沒有公平的區域競爭原則,強化中央宏觀制衡手段就失去了基礎。盡快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新秩序,就必須迅速實施能夠體現公平競爭原則的統一規范。而這恰恰說明,要消除我們這篇文章所涉及的現象,不能在改革或開放上退卻,而只能在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進一步開放上尋找出路。

“變通”與失衡

在這次為期七十多天的采訪中我們發現,“變通”這個詞,在當今中國,已經成為使用頻率相當高的而且被賦予了新意的一個詞匯了。它之所以時髦起來,主要是被用來表達地方對中央某些政令和宏觀措施的靈活理解和運用。這是個頗值得研究的問題。

對“變通”,人們褒貶不一。有人贊揚,有人則認為,這種“變通”的結果往往使中央政令變了樣。這種“地方版”過多,有極不利的一面:本來應當是強有力的中央宏觀制衡機制不那么靈了。諸如控制消費基金的增長、壓縮基建規模、抑制集團購買力等,幾乎中央年年都要“三令五申”,可都收效甚微。其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各地都有各種言之成理的“變通”措施。

“變通”,有的“變”活了經濟,有的卻軟化了約束。

“變通”,既展示了經濟發展日益明顯的多元化趨勢,同時也成為在處理中央與地方關系上的一個令人頭疼的難題。

“變通”的吸引力

“變通”為什么會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呢?

關鍵在于許多敢嘗“禁果”的地方從中得到了甜頭。正是因為這一點,“變通”被長期受“一刀切”危害的許多地方政府,看成是一把處理地方同中央關系的“金鑰匙”。

關于“變通”,人們有許多形象的概括:

一是自行其事,對中央和上級“先斬后奏、邊斬邊奏”,甚至于“斬而不奏”。我們不難發現,在某些地區、部門和單位,對于自己擬訂的某些政策和部署,并不急于向上請示匯報,也不讓新聞單位進行傳播,而是先干起來再說。有人說,這樣干“進可攻,退可守”,干好了就是功勞,干錯了也可以自己悄悄收場。

二是“三燈”方針,即“見了紅燈繞道走,見了綠燈趕快走,沒有燈摸著走”。對于中央的調控措施,適合本地經濟發展、能給本地帶來實際利益的,就迅速推廣實行,反之,則“變通”執行。說穿了便是有令不行,有禁不止。

三是所謂打“擦邊球”。對于那些中央只有原則要求而未做具體規定的事情,只要有利于本地區經濟的發展,就放手去干;對上面各部門互相矛盾的文件精神和口徑,選擇對自己有利的執行。此法還有一個“妙處”,即明知故犯,走在錯與不錯的“邊緣”上,既不按規定辦又為自己留下開脫的余地。

當然,“變通”之法還不止這些。

如今用“變通”的辦法來對待中央政策規定,已經成為一些地方部門和單位的實際行為。一位基層干部對記者說:如今下面對中央文件的看法,可同前些年大不一樣了。早先,中央文件一下來,就組織學習貫徹,執行起來也不走樣;現在,文件拿到手里,得先看看合不合我的心。合我的心,就大力宣傳貫徹;不合我的心,得想著法兒“變通”,甚至把它擱到一邊,該怎么干還怎么干。

“變通”的不同含義

有人問創造性地執行中央政策和“變通”是不是一回事?許多同志認為,兩者是有區別的。這一區別在于是不是離開了中央政策的基本點。

一些省、市從本地實際出發,充分發揮自己的優勢,積極制定并著手實施適合本地經濟發展的特殊戰略,這些和黨中央、國務院政策的基本點是一致的。而“變通”卻是另一種含意。從實際情況看,有些地方的“變通”只考慮自己的局部利益,使改革的大局受到損害;而另一些“變通”卻是由于上邊的政策有漏洞,或者出現了自相矛盾的情況,使下面不好執行。因此,對“變通”也不宜簡單地一概否定。

但是,一些省市領導和專家學者對“變通”的后果表示了極大的憂慮。他們認為,“變通”是個十分籠統的概念,如果各地都把它當成法寶來對待中央的政策,勢必造成中央號令不靈、經濟發展紊亂的局面。

記者了解到的實際情況表明,這些同志的憂慮并非沒有道理,只要稍進行調查便會發現其中的問題。一些省市在實行“靈活變通”的辦法時,出現了這樣一些傾向:

一是突出強調本地利益。東北和西北的一些資源輸出省,每年都有大量原材料被國家平價調撥。在開展生產力標準大討論時,一個占上風的觀點是:咱們長期以“顧全大局”為原則,結果使本省在經濟上吃了大虧。以后考慮問題也要從本地利益著想。

二是在一些具體政策上互相攀比。現在許多省市都在排隊:我們的速度在全國占第幾位,我們的工資福利在全國占第幾位,我們的物價在全國占第幾位……“人家的政策為什么比我們寬”?這類問題許多地方的同志都提出過。

三是認為中央沒說到的就可以干。記者在調查中發現,現在地方上思考問題的角度正在發生變化。過去是考慮“中央不讓干什么”,現在則轉到了這一思路的對應面:“只要中央沒說到的就是可以干的。”正因為如此,不少地方都拿起了打“擦邊球”的武器。

還有一些“變通”干脆連“邊”都不愿意“擦”:以本地區的經濟利益為標準,隨意解釋和“變通”中央政策。

有些地方、部門“變通”中央政策,似乎也有自己的“理由”,這便是:

第一,“法不責眾”。許多省市認為,自己省過去老老實實按中央政策辦,結果吃了虧,而搞“變通”的地方卻占了不少便宜。現在大家排成橫隊過路口,一起“闖紅燈”,中央也沒辦法評判。

第二,只要經濟上去了,“一俊遮百丑”。有的說,不管上面怎么說,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干,只要把本地的經濟搞上去,就能“一俊遮百丑”。

“變通”能夠作為一種“經驗”迅速在全國風行,不是偶然的。全面透視這一社會現象,深入剖析它產生的背景根源,對于我們建立社會主義商品經濟新秩序至關重要。

“變通”辨析

有些學者和領導干部認為,“變通”中央政策的“經驗”能迅速為許多地方所采納,說明地方的要權意識在不斷強化。他們說,我國的商品經濟是在產品經濟的舊體制下孕育發展的,因此,要使生產力得到發展,勢必要突破某些舊體制設置的一些不適合新形勢的框框,因此,“見到紅燈繞道走”等“變通”措施不失為一種好辦法。各地許多成功的實踐,都是有力的證明。

也有一些學者和領導者認為,各地對“變通”經驗的迅速接受,既反映出中央宏觀調控和指導不力的問題,也反映出地方自行其是的沖動。由于“變通”本身沒有度的限制,因此它往往成為一些地方不講紀律,不服從黨中央、國務院號令的托辭。有些地方采取“變通”措施,并沒有按程序向中央請示報告,這就擴大了“變通”導致的隨意性,使宏觀經濟出現失衡的態勢。

黑龍江省委書記孫維本對記者說:“這樣下去,會不會造成‘千軍萬馬闖紅燈’的局面,確實值得注意。”還有的領導說,20世紀50年代,毛澤東寫了《論十大關系》,里面就談了中央和地方的關系。現在,我們進入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歷史性轉折時期,中央和地方的關系出現了哪些新變化?應該怎樣處理?確實需要認真研究一下。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對“變通”現象要具體分析,不能簡單地一律責怪地方“不守紀律”、“不聽指揮”。

由于各地經濟發展不平衡,中央的某些“一刀切”的規定,不符合一些地方的實際情況,使這些地方的官員感到為難;有些地方就某一問題請示上級,卻遲遲不見具體可行的答復,被逼得只好自行其是。例如,1986年,邊疆某省準備用一批西瓜同鄰國的邊境地區進行小額易貨貿易,報告送到國家有關部門,兩個月后還沒有聽到回音,結果西瓜都爛掉了。1987年他們不再請示報告,自行進行易貨易。

另外,有些領導部門在執行政策規定時有較大的隨意性,因此難以服眾,也為下屬單位的“變通”制造了條件。

重要的是治理改革環境

面對這種“變通”的潮流,人們提出了不同的對策。有人說,最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切順應自然。如若再來個“一刀切”的話,很可能要“切”掉地方的積極性和創造性。

更多的人則認為,盡管“變通”的程度及緣由各不相同,但目前的主要問題是,一些地方不聽中央的話,不遵守紀律,把局部利益放在整體利益之上。而在改革的關鍵時期,該統一的必須要統一,這才能增強戰勝困難的力量,取得改革和建設的新勝利。因此,他們提出解決這個問題的途徑,在于治理改革環境,整頓改革秩序。

福建省委書記陳光毅說:“中國這么大,情況千差萬別,只用一個尺度不行,但是沒有統一尺度也不行。”進一步解放思想,根據本地區的實際情況,創造性地運用中央的各項方針政策,這在現在、將來都無疑是正確和必要的。該“變通”的就要“變通”。但是,要是不分條件、不分地區、不分內容地“變通”,則有可能帶來極為嚴重的后果。

哈爾濱市委書記李根深對記者說,我們現在這套機制還沒有完全理順,缺乏制約能力;法制中的實質問題是各級政府要守法,依法辦事,胡來并不是搞活。

重慶市委書記肖秧指出,國家機關應切實解決在決策程序、工作作風和精神狀態上存在的一些問題,這樣才能使宏觀指導更得力;現在中央需要樹立高度權威感和進行宏觀管理;該管住的絕不能含糊,比如國家對重要物資的控制一定要非常嚴格,要像管黃金那樣管好。

福建省委秘書長趙學敏認為,政令統一,齊心合力,是我們目前渡過改革難關的重要法寶;做到這一點,光靠發文件不行,一定要狠抓落實,言出法隨。

改革是一項艱難的系統工程。在一段時間里,出現某些失衡狀況,正是達到更高層次動態平衡的前奏。經過這個治理環境和整頓秩序的過程之后,我國必定會沿著改革之路闊步走向明天。我們和所有被采訪過的人一樣,對此充滿信心。

附錄:《中國走勢再訪錄》

【編者按】1992年,是極其不平靜的一年。鄧公南巡沖破計劃經濟的重重閘門,各地經濟發展均駛上了快車道。伴隨而來的各種新矛盾、新沖突也尖銳起來了。

1992年6月到8月,王志綱進行了為期一個夏天的采訪,最后沉淀出《1992:中國走勢再訪錄》。

這次采訪緊扣著中國發展的脈搏,并提出了自己的思考和預警。他清晰地看到:

籠子己破,群鳥競飛。

附錄:《一個夏天的訪問》

【編者按】王志綱有句人生格言“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歷萬端事”。《中國:一個夏天的訪問》是《1992:中國走勢再訪錄》采訪期間王志綱的日記集。本次行蹤幾乎包括了中國經濟發展的大部分熱點地帶,興旺的廣東、雄風重振的上海、活躍的溫州、不甘沉寂的寧波、新開放的云南和北方新崛起的山東以及仍被"東北現象"困擾的遼寧。

此文雖零碎,但卻是真情實感,其中不少在當時不能講、不便講的東西,現在看來或許別有意味。讓我們且隨王志綱的眼睛,一睹1992年時中國真實的圖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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