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智綱智庫作品合集(全17冊)
- 智綱智庫
- 29143字
- 2022-03-31 11:03:42
第三篇 神州評說
廣東和浦東的對話
社會主義的商品經濟是不是也有個“原始積累”的過程?
改革開放之初,大家對外部世界眼花繚亂,而我們在工作中又缺乏經驗,廣東一些人采用不正當的手段發了財,按我的說法是當過“流氓”。上海能不能避免這種“由流氓到紳士”的發展道路?
一味追求純而又純的東西,往往會走入死胡同。
上海的“浦東熱”和廣東的失落感
王志綱(以下簡稱王):從去年下半年到現在,整個廣東及香港這一帶,對上海浦東的開發、開放十分關注。
陳毛弟(新華社記者,以下簡稱陳):我也有同感。
王:而這種關注帶有強烈的失落感在里頭。他們好像以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中央的整個開放部署已經開始東移,而作為80年代獨占改革開放鰲頭的廣東將被上海所取代。這使得廣東人在心理上產生了失衡。你在上海,覺得上海人對這個問題怎么看?
陳:首先,無論是上海的政府官員,還是普通老百姓,他們并沒有意識到90年代中央開發、開放浦東是要取代廣東;而是覺得,廣東在開放中的率先崛起是國家在20世紀80年代賦予她的任務,90年代開放浦東也同樣是國家賦予她的歷史命令。這兩者并不矛盾,也不存在對峙的問題。廣東仍可以按既定的目標去發展,而上海也應有選擇地吸取廣東開放中的經驗。但可以肯定的是,上海開發浦東與廣東在思路上、策略上有所不同。
王:1987年12月,我到珠江三角洲采訪,當時剛好國內提出“國際大循環”的思路,全國各地紛紛到廣東取經,時任上海市市長的江澤民率領一支上海歷史上最大的代表團到達廣東。
陳:確切地說是在1988年初。
王:令我感到最費猜測的是,當時上海浦東的開發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而到了1989年底、1990年春,浦東的開發、開放緊鑼密鼓,一下子變得炙手可熱。這里面是不是有兩種原因:其一是海外有人猜測的,開發浦東是否與江澤民到中央工作有直接關系;其二,中央是否清楚地意識到,90年代如果對外開放的重心仍傾斜在廣東的話,可能使整個中國經濟的發展受到局限,所以下決心把上海推向對外開放的第一線,于是,天時、地利、人和促成了浦東的開放。這個分析,你以為如何?
陳:我并不完全同意你的分析。因為中央同意上海浦東的開發、開放方案,經歷了幾年的醞釀,不是倉促中決定的。最早可追溯到1983年,上海給國務院遞交了兩個方案,都提到了開發浦東問題。1985年從江澤民擔任市長起到離任,這個課題一直沒有停止過研究。1988年,上海召開了一個開發浦東的國際研討會。1989年8月,江澤民同志回上海交接工作時,又重提浦東開發問題。其間,鄧小平、楊尚昆同志也對浦東開發發揮了重要作用。
王:但我所接觸到的包括上海人以及到過上海的外商,好像大都對浦東開發區持保留態度,覺得三五年內,談不上投資條件,上海的技術人員也將繼續外流到深圳、珠海。有人甚至認為,幾十年的計劃經濟觀念把上海人束縛得很厲害,上海人是否能盡快適應新的改革開放觀念,關系到浦東開放的“軟件”問題。
陳:這的確是一個問題,但其嚴重程度并不像有些人想象的那樣厲害。上海的領導已經注意到這一問題。反過來說,幾年改革開放,雖然重點在廣東,但其影響已覆蓋整個中國,上海自然也不例外。
廣東開放的得失給浦東提供了怎樣的借鑒
王:現在有一個很敏感的問題,社會主義的商品經濟是不是也有個“原始積累”的過程?搞改革開放,首先一條是發展基礎設施。以廣東為例,開放10年,僅橋就建了四百多座,耗資數以億元計,還要發展交通、電信和電力事業。中央沒有投資,只是給特殊政策。以深圳為例,發展到現在,據國外統計有上百億元用在了基礎設施上。錢從何而來?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出現了深圳這個“洼地”,中央各部委、全國各省市紛紛到深圳開窗口,多則幾億元,少則幾千萬元,上百億元就這么聚起來了。在這個基礎上,“三資企業”才紛紛上馬。
今天,浦東的改革開放,再不會產生80年代那種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洼地效應”。那么,上海希望的外資進來和內資涌入“兩大優勢”,都將面臨很大困難。面對艱巨而龐大的浦東開發工程,而且要達到高于80年代廣東的開放水平,上海的估計是否過于樂觀?
陳:據我了解,浦東的基礎建設幾年前就已經開始。資金來源大體分為三個部分:一是中央的撥款和貸款;二是外資,世界銀行和亞洲開發銀行等已主動就一些重大項目提出投資;三是長江流域各省的集資,現在看來更沒有問題。
80年代廣東以其毗鄰港澳、海外關系多、對外開放早等優勢,經濟迅速崛起,不僅對我國的改革開放事業起到巨大的推動作用,而且也在國際上樹立起輝煌的樣板。但是,廣東工業起點低,主要是利用廉價勞動力和廉價廠房進行來料加工,發展受到局限。而上海及長江三角洲的重工業及其他的行業門類,自身開發能力強,發展潛力巨大。所以,上海浦東的開放必須不同于廣東,走出一條新路。
王:這里面有個問題,不僅是你,許多人都認為,廣東改革開放的失誤就在于“工業起點低”和“三來一補”企業泛濫。但有些規律性的東西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三來一補”遍地開花的廣東,起先都有很好的設想,希望引進高技術、無污染的產業,但結果不少地方弄來的還是化妝品、可口可樂、口香糖等一類東西。很顯然,人家看中了你這個消費市場。而我們由于饑不擇食,也不得不屈從于這一點。根據廣東這10年的發展來看,如果沒有早期的低層次的項目起步,而是一廂情愿,一上來就想上高技術項目,難度很大。
陳:上海與廣東不一樣,上海已經有一個第三產業非常發達的老市區即浦西,它可以成為浦東的堅強后盾。而浦東絕不能再走廣東的老路,因為上海在工業、科技方面一直在全國居領先地位,今后還要保持這種水平。上海搞上去了,將帶動整個長江經濟帶,并對全國經濟產生影響。因此,90年代浦東的開發、開放必須有一個新的層次。正如上海人說的,浦東開發是一個跨世紀工程,而不是急功近利的,它的真正起飛將在2000年。
王:這一點上說,我很佩服上海作為全國“老大”這種“長兄為父”的風范。
陳:這也正是許多上海人對廣東不理解的地方。80年代廣東開放的成績有目共睹,但我個人認為至少有兩點是不足取的:第一,享受了國家給的優惠政策,沒有承擔相應的義務。廣東靠中央的政策和兄弟省的資源發了家,但每年上交國家財政不過20個億,而上海每年實際上交130個億。第二,廣東物質上去了,一些資本主義腐朽的東西卻容易在那里找到溫床,繁衍滋生。
王:對你說的第一點,我曾經進行過調查,廣東人說改革開放之前,國家在廣東的投資基本上是一個空白,沒有大型項目,在江浙一帶的投資卻很大。所以比較起來,基礎差的廣東開放初期投入大是可以理解的。第二,關于廣東上交中央財政的數字,你的了解有偏頗,實際情況是開放之初,廣東上交中央財政是11.7億元,到了1990年,已增加到38.3億元,增長幅度不算小。第三,中央在廣東的企業,開放初上交中央財政只有4.4億元,1990年已猛增到109.6億元,上述兩個數字加起來,中央從廣東得到的錢并不比上海少。第四,全國有兩三百萬打工仔在廣東打工,解決了廣泛的社會就業暫且不論,打工仔每年匯款款項有數十億元,由此產生的宏觀經濟效應亦不可低估。
陳:廣東要發展,勞動力資源從何而來?大量熟練工人、技術人員到廣東拿多少錢?他們為廣東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根本不是什么包袱。
既打開窗子又打死蒼蠅
王:你認為廣東一個很大的失誤在于廣東“黃源”問題嚴重,也就是說“窗子打開了,蒼蠅也飛進來了”。現在有人說是“五湖四海名妓下廣東”,其實這其中上海與內地占了很大比例。
陳:問題是廣東“氣候宜人”啊!
王:這也要具體分析。廣東是經濟最活躍的開放地帶,外資企業占的比重很大,它們是資本主義企業嘛。另外,廣東是當前中國流動人口最大的區域,一年上千萬人次進入這一地區,為“黃害”泛濫創造了條件,所以廣東“黃害”問題實際是個全國性問題。回頭看上海,伴隨著開放規模的擴大,也存在著“黃害”泛濫的危險性。外資企業多了,流動人口多了,社會“繁華”了,國內暗娼就會奔上海來的。還是馬克思那句話,存在決定意識!這種情況要處理好確實有很大難度。因為既然開了窗,蒼蠅就不可避免地要飛進來。
陳:按你的“存在就是合理”的理論,國家沒錢,靠走私發展經濟也算合理的。要吸引外資,默認隨之而來的資產階級生產方式也算合理的?
王:“存在就是合理”不是我的觀點。“承認歷史重視歷史,認真總結經驗教訓,以供借鑒”倒是我的觀點。80年代廣東就是這么走過來了。改革開放之初,大家對外部世界眼花繚亂,而我們在工作中又缺乏經驗,廣東一些人采用不正當的手段發了財,按我的說法是當過“流氓”。可我并不認為“流氓”是好的。重要的是在幾年的實踐中,人們看到那樣發財靠不住,日趨完善的管理措施也發揮了扶正祛邪的作用,有些人正在由“流氓”變成“紳士”。這可能是難以避免的“原始積累”過程。上海能不能避免這種“由流氓到紳士”的發展道路?誰給你起步錢,廣東起步階段的一些邪門歪道不足取,那正道到底該怎么走?這是我為浦東擔心的。
陳:這種擔心我也有。但我覺得,廣東80年代的改革開放取得了很大成績,積累了相當豐富的經驗,這首先是應該肯定的,并且要好好學習,但對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要堅決加以抵制。正如中央提出的,既要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又要改革開放,這是不能動搖的。關鍵是既要打開窗子,又要打死蒼蠅。
王:所以,廣東走過的路的確是值得研究的,擔心只能通過實踐來解除。如果思想不向前發展,一味追求純而又統的東西,往往會走入死胡同。所以,中央的這個方針是非常正確的,當然具體執行好也不容易。我希望上海浦東能成功。
陳:這一點我們是完全一致的。
(原載于《半月談》內部版一九九一年三月)
溫州與“珠三角”的對話
不論是珠江三角洲,還是溫州,它們實際上都是中國社會主義道路上的經濟特別快車。這條大道應該允許各種牌號的快車通行。
王志綱(以下簡稱王):你長期任新華社溫州記者站站長,對溫州經濟發展的軌跡和目前的狀況具備發言權。有關溫州的傳聞我聽了不少,對溫州社會經濟的發展也有許多疑問。前不久,我剛好到珠江三角洲進行了調查。我們可把兩地的發展探索進行充分的比較,也許將取得一些有助于探討發展具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共識。
陳堅發(新華社溫州記者站站長,以下簡稱陳):我在溫州待了6年,對溫州的經濟發展一直在不斷地跟蹤研究。近年我也多次采訪珠江三角洲,對兩地的發展進行一些比較是有益的。
溫州的原始積累
王:溫州的“緋聞”傳得很廣,概括而言計有:溫州的成功得益于私有經濟大發展;溫州人不干實業只會在流通領域倒騰;溫州的個人都富了,而社會卻瓦解了;還有,封建迷信大抬頭、經濟犯罪嚴重、滿山遍野的死人別墅、人們熱衷于做臺會斂錢……
一面是經濟非常具有活力和擴張性,溫州人走遍全中國,其開疆辟土的精神令人驚嘆;另一方面又表現為對金錢赤裸裸的追求。
陳:外界的這些描繪實在是對溫州的誤解。凡到過溫州的人,都會提出一個疑問,為什么這里與外界的傳言完全不一樣呢?
溫州只有占中國版圖1.2‰的土地,在山水險惡、交通不便的環境中生活著六百六十多萬人口。浙江省5個貧困山區縣,就有3個在溫州。溫州20世紀50年代是前線,60年代是火線,70年代是割資本主義尾巴的第一線,溫州人自己也談“資”色變。
改革開放極大地解放了溫州的生產力,改革12年,溫州國民經濟的各項指標都翻了兩番,溫州的經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
王:溫州的經濟究竟是靠什么發展起來的呢?
陳:溫州的經濟發展在改革開放以后同樣經歷了原始積累階段。不可否認,出現過走私潮。
王:廣東沿海也出現過走私問題,“合法”與非法的都有,有些地方達到原始積累的效果后,馬上轉入開發實業,有人將之戲稱為“流氓變紳士”。
陳:在溫州,走私是一小部分。更主要的是從家庭工廠開始,整個溫州有14萬個家庭作坊式的小工廠,實際上是一個人的廢品加工廠。同時大批溫州人走出家門輻射到全國,推銷溫州人的家庭產品,出賣勞務。溫州農村1/3的人都外出了。
溫州從小商品家庭工廠起步,發展到專業性的市場。所謂“小商品大市場”,如紐扣、標牌市場,把全國這類產品集中起來又銷售出去,溫州起中轉、批發的集散地的作用。沒有流通,家庭工廠是很難發展起來的。
王:溫州這種前門開店、后門設廠的家庭式工廠雖然有利于啟動和開辟銷售網絡的雙重作用,但畢竟是一種低層次的生產方式。溫州改革開放后已折騰了十來年,現在進入了怎樣一個發展階段呢?
陳:從事家庭式工業的人多了,原材料提價,成本上升,勞動力費用提高,經過了幾年的發展,不少家庭工廠已經感到不適應競爭日趨激烈的市場了。曾有個統計,僅一個縣便有一半的家庭工廠虧損。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走上一條聯合起來的道路,搞股份經濟,概括起來有四種類型:
一是混合式。有個人的,有民營企業的,還有國有的;二是幾個人聯合起來,稱之為雇工型的;三是全員股東型的,每個人都是股東;四是總廠聯合型的。若干個廠作為股東聯合起來以提高生產力發展水平,擴大規模,可以投入更多的資金。
這一態勢,我曾把它總結為溫州發展商品經濟的第二次浪潮,已經引起國家的重視。前不久,農業部、國務院農村事業體改辦公室召開了一次全國農村股份經濟研討會,對溫州的做法給予充分肯定,認為它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一種較好的選擇。農業部也曾經下達文件肯定這是一種集體所有制。
這實際上是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所產生的適合當前生產力發展水平的一種形式。溫州經濟發展到現在已經形成相當規模,特別是沿海5個縣的經濟發展。最近在廣州揭幕的全國第三屆新技術新產品展銷會,溫州參展團帶來參展項目169項,僅次于廣東參展團,就是很好的說明。
又如,溫州有一家葉豐電動車廠,向全國招聘了八十多位專家開拓電動車,更新了三代,設計出最高時速82公里、充電一次行駛200公里的電動車。美國電動汽車總裁、布什總統的經濟顧問對該廠達到的水平非常欽佩。感慨之余,把自己研究電動汽車的幾個專利送給了廠長葉文桂。
現在,溫州的國有企業也發展起來了。平心而論,溫州領導經受了雙重壓力。國家對溫州的國有企業投入少,工業基礎非常薄弱,于是只能依靠群眾自己的力量發展經濟。但外界又常常指責溫州國有企業沒有占主導地位。如果不扶持、引導個體經濟、家庭經濟,如何解決百萬人的就業、吃飯問題?
溫州的產業嬗變
王:溫州離浙江省城杭州坐汽車要12個小時。按一般的經濟發展規律,在這樣偏遠的山區,即使是重點的扶貧區域,經濟也很難發展起來。令外地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東方最大的紐扣市場居然出現在溫州最偏僻的角落里,全國著名電器市場也在交通不便的溫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陳:我認為,一是溫州人格外勤勞,動手早,他到全國去采購和推銷,既是促銷員又是購銷員,一身兩任。二是溫州人素來有商業傳統,富于商業精神。溫州有名的低壓電器市場的形成就很能說明問題:當時全國的機電產品積壓非常嚴重,溫州人低價收購了全國積壓的電器,賣給鄉鎮企業,然后逐步發展到自己生產。
王:我想恐怕是改革開放之初,國有企業顯得僵硬、死板,市場上有許多被遺漏的地方需要人去填補、開發,從而給頭腦靈活、先走一步的溫州人提供了一個游刃有余的天地了吧!
陳:是的。從一定意義上也可以說,溫州是從國有經濟體制僵硬板塊結合部上爆發出來的。
王:還有一個問題。現在,社會經濟結構和態勢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首先,全國經濟放活,市場爭奪戰激烈,對于溫州來說已沒有多少空隙可去填補了,由此產生了你方才講到的50%的家庭作坊虧損的現象。
第二,國有大中型企業因商品經濟機制的引進,它們再不是無所作為的“史前恐龍”,其靈活性也在增強。
第三,溫州已完成了原始積累這個任務了,再滿足于在流通領域倒騰已經意義不大了,而且風險極大。這在廣東也有共性。改革開放之初那種暴發的機會和可能性已經大大減少,從主客觀條件來說,溫州理應當轉入實業階段了。現實狀況是不是如此呢?
陳:溫州過去是三分天下:國有企業、集體企業和個體私營企業各占1/3。現在已發展到2/3是股份合作企業,特別是沿海地區,股份合作經濟有的達到70%~80%,占溫州農村工業總產值的70%~80%。現在溫州百萬人的就業問題已得到解決。
珠江三角洲、溫州比較談
陳:溫州人是比較早進入商品經濟活動的,后來他們突然發現廣東在某些方面遠遠地超過了他們,他們很想了解珠江三角洲的發展與溫州人有哪些相同的地方?有哪些值得溫州反思、借鑒的東西?
王:盡管表現方式和啟動時間不一樣,但兩地的發展在本質上其實有不少相同的地方。
搞商品經濟都有一個原始積累的必然過程。順利實現積累的最佳選擇,就是要發揮各自的天時、地利、人和各種優勢,以“吃糠思米”的方式來迅速積累起步錢。關鍵在于如何引導。世界上有沒有光明正大的原始積累之路啊?
從你的介紹中,我有一個強烈的感受,那就是,珠江三角洲與溫州來比的話,因客觀條件的差異,要達到同樣的效果,溫州人所付出的代價要比珠江三角洲的人大得多,可以說,不是一兩倍,而是十倍,甚至更大。
溫州的條件頂多相當于廣東的汕頭地區,可汕頭有中央專門給其開辟的特區。盡管這樣,汕頭在中國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開放中,對整個中國的震撼遠不及溫州。溫州人所爆發出來的商品經濟意識和沖勁,對傳統中國小農經濟所產生的震撼是不可低估的。
另外,珠江三角洲之所以能騰飛,同毗鄰港澳的有利地理位置實在分不開。其中,被稱為“南粵四小虎”的順德、南海、中山、東莞四縣市12年吸收的外資就有20億美元,其中80%是由香港過來的。而溫州,吸引了多少外資呢?
陳:靠吸引外資騰飛,這一點是溫州想都不敢想的。溫州也有華僑,但遠在歐洲,遠水解不了近渴。
王:這就是地利大不一樣。珠江三角洲是富饒之地,商品經濟比較發達。1980年推行農村大包干時,在珠江三角洲相當多的地方已經具備了集體經濟的相當基礎,除了農田包干外,很多集體資產基本都保留了下來,集體經濟很強大。
陳:溫州集體所有制的東西很少。溫州沒有基礎,在這種情況下,不調動個人的生產積極性,硬性推廣集體經濟,結果必然是國家填了錢進去,經濟也發展不了,勞動就業等一系列的問題都解決不了。
王:因此從啟動點來說,溫州是從零起步,這是兩者的最大差異。其背后一個很深刻的原因,就是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為什么要發展個體和私人經濟,就是因為原來的一大二公搞得太過分了,不僅沒有促進生產力,反而破壞了生產力。
珠江三角洲的成功在于它沒有跟風,沒有分光吃光,而是在這種基礎上,保留了原有的集體資產。1994年大辦鄉鎮企業時,條件一成熟,珠江三角洲的鄉鎮企業產品很快就打向全中國,這就回答了你剛才講的溫州人的困惑。
盡管溫州人先走一步,它畢竟是在零點起步,這是階段性上的不一樣。然而,盡管在層次上、結構上不一樣,但在規律上是完全一樣的。這就是,商品經濟的最大威力在于能夠調動所有的積極性為我所用。這是傳統計劃經濟不能比擬的。
陳:溫州有一種說法,叫做“能人經濟”。就是通過把領頭人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帶動一批人,致富一方。
王:珠江三角洲在發展經濟的過程中所受到的攻訐和感到的困惑亦體現了某種程度的規律性。像你所講的“能人經濟”的出現,就引來一個如何看待和調控私人經濟的問題。有人擔心,少數人通過私人經濟成為工廠主,會不會帶來成千上萬人的被剝削,造成新的人吃人現象。
當然,如果任其自然發展,無為而治的結果可能會走向資本主義,共產黨就會被商品經濟的洪流瓦解、吞沒。但是,從珠江三角洲和溫州的現實中,我們看到生產力不發展,蛋糕做不大,表面上兩極分化被抑制住了,但社會主義沒有感召力,共產黨的基層政權組織難有威信。而生產力大發展,蛋糕做大了,共產黨基層政權說話的余地和調控社會經濟的能力就會加強,社會主義的感召力亦落到了實處。這時抑制兩極分化,如同順水推舟,其意義和實效將與那種為治兩極分化而不惜犧牲生產力的傳統做法不可同日而語。
陳:實踐證明,溫州共產黨的基層組織是善于引導商品經濟的,只要按規律引導,就能駕馭商品經濟而不會像過去那樣一放就亂、一管就死。
王:對此,珠江三角洲的干部體會很深,他們說,共產黨的基層組織應當讓人民在運動場里充分地釋放能量、施展才干。
聽了你剛才介紹的溫州經濟的崛起,我覺得在中國似乎帶有特異性。因為,廣東的實踐明確告訴我們要發展現代化的工業,首先必須大力發展和完善基礎設施建設,諸如通水、通電、通路等“七通一平”。在溫州要做到這點恐怕很難吧?奇怪的是,沒有這一基礎,溫州居然能獲得飛躍發展。
社會主義生命的源泉在于
她能解放杜會生產力王:溫州和珠江三角洲已經走了12年的改革發展之路,在經濟上兩者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溫州從浙江最貧困的丘陵地區崛起成為最富裕的地方,珠江三角洲從原來廣東就很富有的地區變成中國最活、最富的地方,這是世人所公認的。兩地的成功都是思想解放的成果,兩地人民都認為改革開放是解放幾十年來最好的時代。我們應當實事求是地在理論上說清楚,它們的方向符不符合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你能不能在人們攻擊得最厲害的兩極分化問題上談談呢?
陳:這是很重要的問題,對溫州、對珠江三角洲,這都是爭論的焦點。姓社姓資,論來論去,關鍵是看有沒有產生兩極分化現象。這里理解兩極分化應有兩個概念,一是區域上的;二是個人收入上的。溫州沿海五個縣相對比較富,山區四個縣相對窮一些。由于富縣的輻射作用,山區的勞力到沿海打工,學了技術回山區,逐步實現經濟良性循環,區域間的差異就縮小。至于人與人之間的貧富差異,就我接觸到的溫州人,不管是先富、后富都在富,只要積極投身商品經濟中去,他總會富起來。貧富的差異是存在的,但不是有你無我的對立關系。溫州許多“百萬富翁”的著眼點大都是在擴大再生產上,按經濟發展的規律趨向合作化的股份經濟。
王:同樣,在珠江三角洲,后勁足的都是集體經濟。盡管都是成功的發展模式,但因兩地生產力水平的不同和基礎條件的差異,導致兩者在生產關系層次上的差異。若我們不搬教條,立足實際,我認為,生產關系上的這一差異,倒充分體現了馬克思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這一最基本的思想。為此,可以說兩者發展的軌跡是異曲同工,它們所體現的規律性問題,對我們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極有借鑒意義。
沒有12年改革的實踐和探索,就沒有所謂的“溫州模式”和珠江三角洲的崛起,也就沒有異彩紛呈的中國經濟的總體崛起。
陳:不論是珠江三角洲,還是溫州,他們實際是中國社會主義道路上的經濟特別快車。在共產黨的領導下,這條大道允許各種牌號的快車通行,應允許適應本地條件的經濟形態、經濟發展模式的存在。
王:站在中國看溫州、珠江三角洲,兩者的實踐、各自的成功探索告訴我們一個真理:堅持從國情出發,堅持實事求是,社會主義在中國不僅走得通,而且走得好,她有蓬勃的生命力。這一生命力的源泉是,她充分地解放了社會生產力,使古老中國實現了騰飛,人們得到了實惠!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
華東歸來話廣東
廣東在20世紀80年代的成功實踐,說到底就是一句話:以港為師。
廣東產品與其說是技術與獨創性了不起,不如說在市場開拓方面在全國是占了先的。
玩政策優勢這張牌已經不大靈驗了。廣東只能實打實,靠真本事打擂臺。
危機四伏
從上海回頭看廣東,深感廣東繁榮的后面潛藏著深深的危機,最大的危機是不知危機。
從上海回頭看廣東,站在華東看廣東,我看到了危機四伏。除了產業結構層次較低、同構性矛盾大之外,關貿總協定締約國地位恢復后受到最大沖擊的將是廣東,危險的是人們面臨危機而不清醒,廣東部分人還沉浸在鶯歌燕舞、自我感受極佳的狀態里面。
上海灘的人、華東各省的人一旦覺醒,廣東是很難與其比擬的。從某種意義上說,20世紀80年代廣東經濟的成功是自由放任、無為而治的成功。計劃經濟不發達,看起來是壞事,進入發展商品經濟的新時期卻成了好事。
回首20世紀80年代,相對于華東,廣東有幾大先天不足。這幾大先天不足伴隨時勢轉換,反而成了它在新機制中的最大后天優勢。
第一個先天不足:計劃經濟對廣東改造得不徹底。因為廣東的經濟地位不是太重要,不是國家的經濟中心,沒有必要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
第二個先天不足:作為“化外之地”,作為“準備打仗”的前沿地帶,計劃經濟時期國家一直沒有對廣東進行大的投資。這一先天不足反而成全了廣東,使它在機制轉換時,計劃經濟體制的因襲較輕。
第三個先天不足:當地人正統文化素養相對淡薄,重運作而不重理念,又有崇商的歷史傳統。只要時機成熟,其原始經濟意識很容易就煥發出來,而這種小商小販意識天生又是同市場經濟相吻合的。故稱“廣東人得風氣之先”,名副其實,這個風氣就是商品經濟風氣。新風氣同崇商傳統一經結合,創造繁榮成了必然。
另外,廣東與海外千絲萬縷的聯系一直沒有斷過,一旦改革開放,其“人緣”優勢作為新世紀繁榮的催化劑,作用不可低估。廣東在20世紀80年代的成功實踐,說到底就是一句話:以港為師。由于傳統計劃經濟對廣東改造得不徹底,宏觀制衡乏力,一遇時機就成全了廣東無為而治格局的形成。政治上的無為而治促成了經濟上的自由放任,政策沒有約束能力,下面就以港為師,結果學出了一個市場化的鄉鎮企業、組合式的商品經濟,廣東的鄉鎮企業就是把香港的零配件拿來組裝。廣東貨為什么在短短兩三年內打遍全中國?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就是組裝型的洋槍洋炮打敗了北方的大刀長矛。廣東產品與其說是技術上獨創性了不起,不如說是在市場開拓方面在全國占了先。
今天我們看到,包括第三產業的發展、茶樓文化、以橋養橋、以路養路、土地批租等改革,無不可以在香港找到其源流。
幾大問題
自由放任是搞活經濟的必經階段,但絕非永遠的過程。“無為而治”并非萬能。
廣東在20世紀80年代賴以成功的主要客觀因素有可能成為90年代廣東上臺階的桎梏。如果廣東人意識不到這一點,將會被已經覺醒的華東雄獅迅速超越,先天不足就會成為后天障礙。
如果說80年代廣東靠的是感性,那么,90年代需要理性上的升華。從感性認識到理性認識,這是一個痛苦的轉換過程。
進入20世紀90年代,廣東存在的幾大問題表現出來了。
第一,政府調控乏力。
無為而治對于小商小販型的經濟發展模式效果極佳,在商品經濟發展的粗放時期,政府越不管,它發育得越好。為什么西方在第一階段的自由資本主義時期,政府實施的是自由放任政策?從亞當?斯密到大衛?李嘉圖,古典經濟學派推崇自由放任。確實,純粹市場機制對于搞活經濟、打破封建束縛、調動每一個經濟細胞的活力,具有立竿見影的功效,能量是不可小看的。古人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商品經濟的初始階段就是天下熙熙皆逐利。但是,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發展的歷史證明:商品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后,再完全自由放任其發展是絕對不行的。因為市場經濟自發的力量,不僅會造成兩極分化,而且在此基礎上會形成壟斷,經濟生活中的矛盾、摩擦、沖突會加劇,若任其發展,社會將出現動蕩以至斷裂。所以西方國家的政府為保持社會的穩定與繁榮,從20世紀30年代以來,都加強了對經濟活動、經濟運行的干預。與此相適應,凱恩斯主義的政府干預理論也流行起來。
現在我們看到,在我國商品經濟比較發達的一些地區,比如廣東的珠江三角洲以及深圳,自發力量所必然產生的一些問題已開始表現出來了。如一部分人通過政治的、官倒的或其他特異的力量,已取得了地域的或行業的壟斷地位。他們以壟斷某些新興行業、操縱市場為手段,來折騰商品經濟中的小魚小蝦,甚至可以控制社會、插手政治。如時下的股市和房地產投機熱中,就出現了手里能夠動調好幾個億以至十幾個億的寡頭,他們翻手為云,覆手為雨,掀起了一個個小氣候,攪得數以萬計的小股民惶惶不可終日,社會也動蕩不安。
所以說,廣東對經濟自由放任的結果,一方面造成了奇跡性的繁榮,同時也出現了產業結構失衡、兩極分化加劇的苗頭以及社會崇尚投機等問題。這同迷信無為而治、宏觀制衡乏力有直接關系。
本來任何一種財富都必須通過勞動作用于資源才能形成,而現在股票、證券、房地產等行業出現以后,由于政府調控乏力,有些人不勞而獲,一夜暴富,而出力勞動多的人卻不能多得,誠實經營者也不能發財,最后會把整個社會的倫理道德意識帶壞,社會崇尚投機倒把而不是勞動創造,這個社會最終是要被毀掉的。據說韓國政府已注意反思這個問題,即社會投機行為無限擴張對整個民族道德的腐蝕以及引起民族毀滅的危機問題。
繼續無為而治,其結果將會出現富有的更富有、貧困的更貧困的社會現象。富有的人可能是官家子弟,或者是素質不高的人,這些人掌握金錢以后,將會用金錢的力量來干預、左右社會,擾亂商品經濟正常運轉的各種規則,其后患是無窮的,這些問題都需要政府相應的宏觀調控措施來解決。
第二,政府行為滯后。
表現在政府不該管的,它是沒管;但政府該管的,有的也沒有管好。這次我到內地省市采訪后,反觀廣東,更感廣東瓶頸問題的嚴重,即交通、能源滯后問題太突出了。連云南、貴州這樣的落后省,都有幾百公里的高速公路、幾百公里的汽車專用道正在大興土木,但廣東在這個問題上卻遠遠滯后。高速公路講了10年,還是廣佛公路那二十多公里;去年一場雷雨,省內主要公路幾乎全部毀掉;廣州的堵車之烈,已使這一南粵名城取代臺北而成為世界有名的“超級露天停車場”。我到山東去,山東的路段沒說的了,真是高路入云端,可以望見天之盡頭。山東千軍萬馬齊上陣,不計報酬齊修路,盡管這種政府行為帶有舊體制的痕跡,但畢竟政府在做事。
縱觀中外,凡成功者,其經濟運行機制無一不是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上的“兩只手”動作,即看不見和看得見的兩只手有機、有效的配合。
市場經濟那只看不見的手的作用是神奇的,但不是萬能的;政府行為這只看得見的手是武斷的,卻是必要的。縱觀中外,凡成功者,其經濟運行機制無一不是建立在市場經濟基礎上的兩只手有機、有效的配合基礎上的。
廣東“四小虎”中的順德之所以相對成功,是因為縣政府發揮了相應的作用,在經濟轉換的關鍵時期,政府沒有任其自然、無為而治。20世紀80年代初完成農業第一步改革、經濟面臨上臺階的當口,政府順應規律,積極引導,才有了今天這“以工業為主,以鄉鎮企業為主,以骨干企業為主”道路的成功。而鄰近的南海縣搞自由放任,國營鎮村聯戶、個體放開一齊上、“五個輪子”一齊轉,盡管經濟也上去了,但回頭一看,私人的小企業居多,許多人滿足于在流通領域倒騰;沒有拳頭產品,沒有骨干企業,“滿天星斗,沒有一輪明月”;經濟檔次低,后勁乏力。可見,有無政府行為的結果大不一樣。
第三,軟件上的滯后。
表現為包括人才、教育、科技高層次軟件的滯后。
廣東的先天不足,即相對于傳統計劃經濟的先天不足,一度成了廣東20世紀80年代商品經濟成功的很重要的因素,但是不能躺在老經驗上。時勢輪轉,環境變異,一邊是全方位開放格局已在全國形成,機會已不會獨鐘廣東;另外是廣東經濟要上臺階,得用全新的觀點重新審視主、客觀條件。廣東面臨的是一種什么樣的新環境呢?
現在上海已經找到建立市場經濟的“五個流”,確定了自己的發展戰略;上海的地鐵很快就修通,廣州的地鐵還在規劃中。還有整個軟件的建設,特別是市場,廣東講的市場多是集貿市場,這都是低層次的,現在講到的市場是第三產業市場:金融、信息、技術、人才、期貨,那才真是大市場。
廣東更大的危機是,整個中國全方位開放以后,廣東獨有的天時、地利、人和已經不復存在,中國沿江沿海沿邊開放以后,你有的,人家也有,你的訣竅人家已經學到手了。在這一基礎上,原來產品經濟下成為劣勢的東西,現在會轉換為優勢,比如上海的這種覺醒。
一位山東人說,我們山東與廣東相比,落后了5年;但你放心,山東這條巨龍一旦醒過來,廣東將不在話下。這個話我相信。山東有資源和市場優勢,這資源和市場,80%靠自身。現在又有了開放優勢,同韓國這條亞洲小龍的關系也是前店后廠,類似于廣東與香港的關系。另外,山東沿海的大港口以及鐵路網絡絕對不是廣東所可以比擬的,是搞大工業的天地。在小商小販活躍的時候,傻呼呼的山東佬是打不過精明的廣東人的,但是進入20世紀90年代,大工業開始競爭的時候,廣東人若還滿足于小機靈、小聰明,到時候就無法登上真正的大舞臺了。山東人的傻大黑粗、憨厚、認死理,反過來成為其優勢了。
第四,產業結構上的滯后。
廣東多是組裝業,制造業很少。20世紀80年代它的騰飛并不是靠技術進步、制造業發展,主要是靠資金的大量投入,靠引進組裝;然后利用沿海與內地政策形成的產業落差,用洋槍洋炮北伐。靠引進先進設備獲得的繁榮不會持久,生產力的根本支撐還是科技進步。遺憾的是,廣東實業界并沒給予這一問題應有的重現。
再上臺階
機遇獨鐘廣東的時代已一去不復返。20世紀80年代得益于微觀放活的廣東,90年代若不能補上宏觀調整這一課,前景堪憂。
天下機會獨鐘廣東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廣東的許多先天不足在20世紀80年代占了便宜,而現在可能成為上檔次的大障礙。
上海實現觀念和機制的轉換后,政府機制將會在新的軌道上——市場經濟的軌道上,發揮應有的作用、超凡的作用。而廣東的諸種先天不足,特別是一些政府崇尚無所作為,挨到90年代需要上大工業項目,需要宏觀調控、政府發揮應有作用時,它的局限性就將突出表現出來。
反觀廣東的近代史,在珠江三角洲這塊富足的土地上,曾經出現過幾度短暫的繁榮。宋末、明末清初,伴隨著政權中心的數度南移、外貿口岸的獨占、人口的南遷,中國沿海的小商品經濟開始發達:桑基魚塘生態性農業的形成,大搞商品性農業和進出口貿易的廣東人比起中原種糧食的人容易發財,所以出現了幾次繁榮。但是這種繁榮隨時勢的轉換——最典型不過的是19世紀40年代中國的外貿重心移向上海——這類重大客觀條件變動的影響,加之珠江三角洲人追求奢華、享樂時尚的催化,繁榮很快歸于寂落。條件特殊,錢來得容易,民風奢靡,講求吃喝玩樂,社會風氣敗壞,最后不堪一擊,稍微有點社會動蕩、天災人禍,包括戰亂、王朝更迭,一下子是十室九空,田園荒蕪。
殷鑒不遠。我幾次在珠江三角洲采訪時,每每在為這里經濟繁華的奇跡激動不已的同時,也對一些負面現象有所感慨:奢侈之風抬頭,納妾、賭博、放高利貸、享樂,一些人無所事事,錦衣玉食,滿足于靠外來勞動力為自己打工,自己當小老板、小地主。待競爭條件一拉平,要真槍實彈打擂臺時,敗家子就會出現了。如果不能冷靜地、客觀地反省今天得到的一切是怎樣來的,那么,我們將會得到歷史辯證法的無情懲罰。
20世紀90年代,中國經濟要上檔次,周圍是強鄰四起,廣東也面臨一個脫胎換骨上檔次的機遇。這個時候,對政府作為、政府水平要求更高。如果說,20世紀80年代廣東的發展,對官員的最高要求是“頂得住,保得了”,只要能營造并保護好廣東能先行一步、銳意進取的小氣候就是高水平的話,90年代對他們的要求和標準已遠不止這些了。
1991年夏天我去上海,黃菊市長對我說,沿海與內地原來的時間差、政策差、優惠差一度是8年,后來是5年,最后是3年,今春小平南方講話,二、三號文件下來以后,差距就只有3天了。沿海與內地的差別基本上是沒有了。玩政策優勢這張牌已經不大靈驗了。所以依我看,廣東就只能實打實,靠真本事打擂臺。
最后話還得說回來,伴隨時勢的轉換,廣東的不少優勢在逐漸喪失,但是,最根本的優勢,即先行一步、大搞市場經濟的優勢并沒有失掉。相反地,隨著中國市場化改革的加速,廣東的先發優勢還將在更廣和更深的范圍體現出來。圍繞市場化改革,結合下一個十年的發展,從已閉幕的廣東省八屆人大一次會議傳出的種種信息可知,廣東高層在宏觀上已有了系統的設想和安排。我想,若廣東上下能保持清醒頭腦,知己知彼,揚長補短,那么,群雄并起的新時代對廣東與其說是威脅,不如說是再上臺階的機會。
一九九二年十月
啊,分水嶺
這里的人們同飲一江水、同砍一山柴、同操一種方言,但分界嶺兩側,卻是兩個迥然相異、發人深省的天地。
對比兩廣經濟體制,廣西人從政策上概括出兩句十分令人深思的話:包活得死,包死得活。
南國有座云開大山,分界嶺兩側是粵桂兩省的貧困山區。千百年來,這里的人們同飲一江水、同砍一山柴、同操一種方言,你我難分。但進入20世紀80年代,伴隨改革開放進程的不同,兩地觀念和行為的差別出現了。且看分界嶺兩側,兩個迥然相異、發人深省的天地!
那邊廂市場放開
這邊廂設卡保財在廣東一側采訪,我對人們利用市場機制協調商品生產、市場供需的靈活性、創造性感受尤為強烈。公購糧是指令性計劃,廣西一側是讓交糧就交糧,合同一旦簽訂,就不再變動。廣東則是有糧交糧,無糧可按市價折算交錢;另外,城鎮居民吃不完的糧食指標,還可折價賣給國家。這一變通,使貨幣作為一般等價物的職能得到了充分發揮。結果,每一個農民通過利用貨幣這一價值尺度權衡得失,在不影響糧食生產的情況下,順利實現了農作物結構的科學調整和土地的適度集中,農業的個體效益和總體效益都得到了大幅度提高。
廣東的靈活性還表現在價格政策上。市場上一般商品的價格是放開的,隨行就市,高進高出。企業在這種機制下如魚得水,轉產、擴大再生產等經營自主權能得以充分體現。云開山的另一側則是嚴格管理:某縣水泥產量高,計劃價每噸130元。廣東水泥緊俏,愿出180元一噸的價格購買。可該縣有錢不敢賺,怕違反“物價政策”。結果,保全了“物價政策”的尊嚴,卻開了不正之風之門:買水泥比門路,低價進,高價出,工廠沒漲價,市場價還是漲了。不過,漲價收入進了私人口袋,企業并沒有得益。
沿邊界采訪,廣西側沿途仍有堵、卡、爭的現象。廣東人購買力強,出價高,廣西的農副產品、原材料被源源不斷地吸走,廣西為維護本地財源,只好設卡。
廣東人購買力強,除得益于改革開放先行一步得風氣之先外,還得益于其大市場機制和大市場觀念。1噸松香,廣西收購價只能出到1 400元,廣東卻能出到1 900元。廣東如何消化如此高價呢?原來,廣東人做生意腦瓜子里裝著的一直是國內、國際兩大市場。1噸松香,內銷虧本,外銷說不定就能賺錢;單向出口賺不了錢,利用出口獲得的留成外匯按市價調劑給別的客戶或引進其他設備、原料再生產出口產品,就一定能賺錢。
那邊廂官員急急忙忙于會議
這邊廂干部心焦焦大抓經濟在山一側采訪,常常聽到當地一些干部說山那邊干部“官不像官,倒像個生意佬”。到山這邊采訪,聽到的卻是“我們有四套班子抓經濟、做生意”這類自豪的介紹。
廣東郁南縣一個副縣長率領一干人馬,不辭辛勞,長驅四五百公里到山這邊某縣洽談當地資源開發事宜。孰料該縣對這位“不務正業”來“談生意”的“縣太爺”,派出一個二線顧問敷衍一下了事;山這邊官員到那邊談經濟,甚受歡迎。
云開山廣東一側的封開、郁南、羅定各縣,縣縣都是四套班子抓經濟。郁南有五個縣長,除一個分管政文(即上層建筑)的副縣長是花錢的外,其余四個縣長都是掙錢的:正縣長管工業全局,每月有十天在外“跑生意”(談項目、搞資金等),另外三個副縣長則分關把口抓部門。縣委書記除抓全局外,每月要搞一次年產值逾千萬元企業的解難會,讓企業家們提出經營中的困難,書記負責拍板解決。在內地許多地方閑得發膩的人大、政協,在這里可是實實在在起上了作用。在郁南縣,人大有三個正副主任,一個抓交通、一個抓林業、一個則協調全面;政協委員們則負責聯絡海內外鄉親,為外引內聯穿針引線。
山另一側的山區縣因經濟不活躍,干部也著急。一個山區縣的縣長向我們訴苦說,那邊縣長、書記出差多為跑經濟,我們外出就是去開會,經濟活動不多,四套班子閑人不少。無事就生非。你想學習廣東,搞搞商品經濟,人家說你三天“不跑田基”,是脫離群眾,不務正業,在檢查工作作風和政績時,還得在干部會上深刻檢討。
算大賬,“餓定”如今變富縣
怕吃虧,資源豐富依然貧困羅定在歷史上是廣東有名的山區貧困縣,人稱“餓定”。現在卻是廣東山區利用外資積極參與國際大循環、促進山區開發、迅速脫貧致富的先進縣。羅定吸引外資的訣竅除提供優質服務外,靠的就是勞動力便宜。外商在珠江三角洲地區搞“三來一補”,工人的月工資要開到150~200元,而在羅定,只開五六十元。眼見得外商大把大把地賺了錢,羅定縣領導的觀點是:他能賺錢是我們工作的成功,我不眼紅!只要微利和不虧就干。用這種“蜜糖引螞蟻”的辦法,引來了源源不斷的外資,為山區經濟注入了活力。1986年,全縣創匯一千二百四十多萬美元。實力增強了,客商增多了,有了討價還價的余地,現在,“三來一補”企業工人的工資升到了一二百元。
廣西百色地區某縣有豐富的松脂資源,但無力開發。廣東郁南縣同他們簽約:由郁南投資設備、技術以及流動資金,合作辦一個年產6 000噸的松香廠,開發利用本地資源。按協定,這個縣一分錢不用出,每年可收200萬元以上稅利;同時,還可解決當地數千人的生活出路;另外,五年后工廠設備全部無償轉歸該縣。但該縣卻認為讓廣東人賺了錢,就是自己吃了虧。一些人“寧折不彎”,嚴守自己的“清白”,工廠上馬后最終還是散了架。結果,“清白”是保住了,但貧窮依舊。
廣東一位縣長談過這樣一個觀點:沒有資金就沒有活干,人是純粹的消費者;有了資金,有了活干,人成了財富創造者。守身如玉不愿吃小虧,最終得吃繼續守貧的大虧。
“包死得活”,那邊廂企業顯身手
“包活得死”,這邊廂企業“等、靠、望”對比兩廣經濟體制,廣西人從政策上概括出兩句十分令人深思的話:包活得死,包死得活。他們說,廣東是“包死得活”,具體解釋為:廣東在收支上實行的是層層財政包干政策;各級向上一級利稅包死后,上面再不隨便插手下面,特別是企業的經濟活動;這就使各層次實際贏得了一個結合本地實際、統籌兼顧來進行“自主改革的空間”,于是全盤皆活!
另外,各級財政在完成上交利稅任務的基礎上,可在自己所轄范圍內統籌兼顧,通過讓利政策來調整產業結構,拯救“死火企業”或扶持新興行業,促使本地經濟迅速發展。
廣西的情況則是“包活得死”。企業同上級部門利稅沒包死,責、權、利糾纏不清,多收不一定能多得,少收不一定少得,條條塊塊來的條文都可以指令企業執行。有的企業束手無策,干脆就“等、靠、望”。
山那邊,為了經濟效益,縣長、書記們帶著企業領導人鉆深山、下省城,跨省跨縣談項目、簽協議;為了利潤,廠長經理們窮盡智慧,尋找投入少、產出大的經營方式。
山這邊,情況相反。有一個邊界城市,工業基礎雄厚,光學儀器廠、鍛壓機廠、蓄電池廠……有一大批生產名牌產品、產品內外銷均供不應求的老企業,但多年來批量一直上不去,許多廠利潤徘徊在十幾萬元的低水平上,夠吃就行。記者問原因,有的怨場地不夠,有的怨資金沒來源。更有奇者,有的廠長不愿上批量,是怕產品過多地搶占了外地市場,有違“商業道德”。
分界嶺兩側出現的差異,實際是我國商品經濟發達和欠發達地區的差異。在商品經濟潮流席卷全國的今天,欠發達地區“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一九八七年十一月
原始積累,這是一個痛苦而又不可避免的過程,底子越薄,痛苦程度越甚。羅定沒有回避這一階段,而是認準后咬著牙關硬走過去。
農民手里有了錢,紛紛轉入工商業投資,開發山區資源。過去在山上自生自滅的山貨資源,經開發加工,成了山區人的搖錢樹。
“我才看不起你那個農轉非吶!”
一位當了制衣廠廠長的農村女青年告訴記者:我的收入,除支持家里還有存款,我何必要“彩禮”作踐自己呢!
羅定?餓定?
云開大山,南北逶迤,橫亙在粵桂邊界上。分水嶺兩側是兩廣有名的貧困山區,人稱“餓定”的廣東羅定縣,就置身在這貧困的行列里。
同眾多的山區貧困縣一樣,人多地少、交通不便、土地貧瘠,是羅定縣長期貧困的自然原因。這里離廣州二百四十多公里,關山阻隔,丘陵起伏,沒有鐵路,沒有水路,只有公路。全縣總人口80.5萬,農業人口高達73.6萬,人均耕地不足0.7畝,人均山地2.45畝,土地攝取量很有限。在傳統自然經濟社會里,溫飽對羅定人來說,一直是千年奮斗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
貧困迫使眾多不甘貧困的羅定人把眼光移向山外那廣袤遼闊的大千世界,外流成了人們不約而同的選擇,相沿成習:當兵、讀書、跑“三行”,成了羅定人外流的三條傳統渠道。
人們常用“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形容無產者天生的革命性和奮斗精神。確實,羅定人才輩出的歷史證實了這一揶揄的“科學性”。在羅定,提起在外面功成名就、闖出一番風光的家鄉人,他們可以給你隨口報出一長串,并會為此自豪半天。
確實值得自豪!羅定并非物華天寶之地,但卻是人杰輩出之邦。不過,人才都是到外地去才成為人才的,在本地往往成不了人才。
蔡廷鍇是羅定人最引以為自豪的鄉親,也是從軍的典范。蔡將軍是國民黨19路軍副總指揮兼軍長,抗日戰爭時期,曾指揮過威震中外的“一?二八”淞滬抗戰,深得中華民族敬仰。除蔡廷鍇外,國民黨統治時期,這里還出過2個兵團司令、8個軍長、20個師長、32個團長。區區邊陲小縣,將星如云,不可謂不是奇跡,這不能用“風水”這類不可知原因以及“尚武”習慣來解釋這一現象。其實,貧困是解釋這一奇跡最實在的經濟原因,古往今來,哪一個人多地少、貧困落后之地不是兵源最茂盛、將軍輩出的地方?出將為帥,個人造化固然是一個重要條件,但“當兵吃糧”這句中國民間的老話早就揭示出了這一社會歷史現象的奧秘。
讀書人多,是羅定出人才的第二條渠道。解放以來,這里每年都要考出去三四百名大中專生,不過,這些負笈遠行的莘莘學子,常常是一去不復返,他們大多是為擺脫貧困、跳出山區而讀書的。他們遍布全國各地,不少人還身居要職,通過讀書讀到海外功成名就的人也不在少數。經商的不算,從政有成者,有的已成為美國政壇名流。找出路是羅定人奮發讀書的原因。“學而優則仕”,膏粱子弟可以不從這條清苦之路找出路,稍有條件的貧家子弟卻非得走這條“捷徑”不可!“自古華山一條路”,受不了發奮攻讀之累,必嘗饑寒交迫之苦,二者必居其一!
投身行伍、寒窗苦讀固然是兩條能迅速擺脫貧困的出路,但卻是兩條窄路,只有少數人走得通。不過,它造成的“人不出門身不貴”的這一假象,卻成了鼓舞羅定人外流謀生的催化劑。人們都往外走,結果多數人走上了有力氣、有吃苦耐勞精神就行的寬敞出路。當地人稱之為“跑三行”,即外出當鐵匠、木匠、泥水匠。其實豈止“三行”,補鍋、閹雞、收破爛……七十二行,但凡耍手藝賣力氣的活兒,只要能掙錢,羅定人都肯干。羅定人哪里料得到,正是這不慕虛榮、講求實際的秉性在日后成全了他們,一遇發展商品經濟,使他們如魚得水,迅速走上脫貧致富之路。當然,這是后話。據羅定縣有關部門統計,就是在以糧為綱、大搞勞力歸田的年代,羅定照常在外“跑三行”的也有二三萬人。
有些能耐的人都出去了。在實行改革開放政策前的漫長歲月里,人們是為跳出山區而從軍、讀書、“跑三行”。結果,羅定為社會源源不斷地輸出了眾多文臣武將、能工巧匠,但它卻得不到什么。人們是跳出了山區,放出去的風箏是短線的,要說收獲,除外出者匯回贍養家用的生活費用外,就是那成才、成名者反饋回來的揚名顯親、令鄉鄰自豪的虛榮,但虛榮當不了飯吃!這就像一個瘦弱不堪的母親,用自己的乳汁哺育出了精壯的兒子,孩子們都出去了,他們雖然為母親送來了“自豪”、“喜訊”,但卻不能為母親拾掇這凋敝的田園——母親最需要的是面包!
直到1978年,羅定全縣工農業總產值才兩億多元,農村人均純收入95元。這里是廣東鼎鼎有名的山區貧困縣!
我來到了羅定,這是1987年歲末。不是訪貧問苦,而是慕名而來的。羅定現在是充分利用改革開放政策,迅速走出一條山區脫貧致富之路的成功典范!
我們沿廣海北線驅車250公里,汽車披著一身塵土,終于駛進了羅定縣城。實在難以用“縣城”這個傳統概念來形容這個縣城,城區寬闊,高樓大廈鱗次櫛比:11層的招商大廈,一個外商就把它全部租用;黃墻尖頂的龍城樂園,可是一個消遣的好地方;氣勢宏大的華僑大廈,專供外商居住……大街上,面包車、小轎車、摩托車、自行車混雜,人流如潮,熙熙攘攘。一圈轉下來,縣城最陳舊的房舍恐怕要數縣委、縣政府大院了。更有氣派的,是城郊新開辟的工業區,在這近十平方公里的區域內,按20世紀80年代標準錯落有致地分布著許多年產值近千萬的、具有80年代水平的大型企業:年產120萬噸生絲的繅絲廠、年產400萬條麻袋的麻紡廠、擁有1萬苧麻紗錠的苧麻廠,僅這三個廠,年總產值就達一億多元,利稅2 000萬元。此外,還有中美合資的玩具廠、中外合資的服裝廠……這些廠都是外向型企業,產品百分之百出口。大街上,人聲喧嚷,騎摩托車的人打著赤腳,蹬自行車的人穿著西裝,挑大糞的姑娘燙著卷發,擺食檔的小販系著領帶,十里長街,店檔林立,賣時裝的、賣小吃的,吃喝聲伴著田螺味,霓虹燈輝映柴煙火……新與舊重疊,洋與土伴生,這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山城,也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山城——像一只正處于起飛前換羽階段的巨鳥!
羅定縣城現有人口六萬余人,其中,4萬人有戶口,2萬人沒戶口。沒戶口的2萬農民是被縣城蓬勃發展的工商業吸納進來的,縣城就業機會甚多,但缺勞力!
別回避這痛苦的積累
據了解:羅定縣目前年社會總產值已達到11.6億元,以年平均15.9%的速度增長;財政預算內收入達到兩千多萬元,年平均遞增7.5%,農村人均收入600元,比1978年的95元增加6.3倍。還建立起了五大經濟支柱:輕紡、化工、機械、建材、礦產;十大商品基地:玉桂、木薯、松脂……這個產業結構采取工農結合、城鄉結合、內外結合,實現了良性循環,各行各業都呈現出一派繁榮興旺的景象。同富得流油的珠江三角洲各縣相比,這點經濟成就算不了什么;但同過去的羅定比,卻是歷史性的騰飛。
經濟騰飛固然喜人,但在羅定采訪時,感受最深刻的不是他們的繁榮,而是羅定人進行資金原始積累時表現出來的氣魄和精神,這才是羅定的成功之本!兩句話:找起步錢,用好起步錢。發展經濟,離不開原始積累,這是一個人人皆知的普通常識,但羅定人的不平常處在于:就在許多山區貧困縣坐等國家救濟、投資,用國家有限的投資送入肚子,先解決奢侈性消費即大蓋樓堂館所的時候,他們卻勒緊肚子,選擇了一條自力更生的艱苦奮斗之路。
1980~1983年,是羅定縣進行資金原始積累的關鍵時期。
這時的羅定,通過全面實行聯產承包責任制雖解決了肚子問題,但在解放了農村生產力的同時,還解放了眾多閑散勞動力。羅定三十多萬個勞力,農業留下10萬個,還剩20萬。這20萬人怎么辦?辦工廠,沒有資金;搞農業,沒土地!按傳統的辦法,就是把他們放出去,自謀生路。羅定人是有能吃大苦、耐大勞傳統的,傳統的“跑三行”常常是把解決肚子問題作為唯一目標,這個目標放在今天就太低了。縣委、縣政府領導這次下了決心,把“跑三行”脫胎換骨,具體為要促使“跑三行”的人們把吞進肚子的錢摳出來,變成羅定發展經濟的“起步錢”。縣委、縣政府領導親自出面組織勞動力輸出,并且進行了一番動員。“理論”就是通過“放出去”賺取經濟建設的起步錢,這叫做“跳出山區,建設山區”;“計劃”就是將全縣有建筑技能的勞動力組織起來,成立建筑公司和建筑隊。這一動員組織,全縣搜羅出3.8萬建筑人員,成立了5家建筑公司、31個建筑隊,除在本縣承擔基建任務外,還打向全國各地。除建筑業外,七十二行,凡懂點的,都鼓勵外出,結果修路、架橋、閹雞、補鍋、修理、制衣、淘金、收破爛……圍繞這些渠道又輸出去2.3萬人。6.1萬人輸出去了,輸往長城內外,大江南北,他們占了羅定勞動人口的四分之一。
這是羅定縣現代史上一次悲壯的進軍!男人們都出去了,他們一出去就是一年半載,四海飄零,找米下鍋,家里多剩下姑娘、媳婦。縣委、縣政府領導卻沒有“放過”這些婦道人家,他們要將這些純粹的消費者變成積累資金的另一支生力軍,變成“三來一補”企業的工人。山區吸引外資的法寶,除了提供最佳服務外,就是廉價勞動力,珠江三角洲一帶“三來一補”企業工人的月工資已達到200元的時候,羅定的姑娘、媳婦們在空氣污濁、房舍簡陋的工棚里勞累一個月才能收入六七十元。而且,由于資金短缺,僧多粥少,許多工廠實行了“自帶口糧”的招工制度。誰能先入股投資企業三四百元建設資金,誰方能進入企業。
我們有幸見識了羅定最大的“三來一補”服裝廠廠長彭沛玲。這是一位剛剛40歲的婦女,精明、能干,是羅定有名的女強人。她帶我們參觀了她的服裝廠:五層大樓,寬敞明亮,680名工人大多是姑娘,一個個打扮入時,全部采用日本最先進的高速縫紉機縫制服裝。這六百多臺設備全是她們用工繳費補償掙來的。8小時上下班制,工作輕松,收入頗豐,月平均達150元左右。“以前可不是這樣的!”說到剛剛開始搞“三來一補”的光景,彭廠長告訴我們說:“那時哪有這么好的廠房,有個棚子遮遮雨、避避太陽就不錯了,衣車是上海產的腳踏縫紉機,一天踩下來,疲憊不堪。為了贏得客商,對突然來的追加訂貨,價再低,活再急,也得接下來。加班加點是常事,根本不存在8小時工作制。我們這還算好的,下面的鄉鎮企業,工人的工作時間更要長得多,病假、例假顧不上,月工資能有60元就不錯了!”彭廠長說的都是過去。但這個過去即使再苦,對于揉泥巴、干原始大田作業的人來說,也輕松得多。所以,許多農村姑娘都一心渴望進廠踩衣車。要達到這一目的,得自帶“口糧”入股,于是形成了個“連環效應”。遠在五湖四海打工的父親、丈夫為使家里的女兒、媳婦進入工廠,節衣縮食,拼命勞作,將收入盡量寄回家里;在工廠里勞動的姑娘、媳婦們為使在外飄零的父兄們、丈夫們減輕負擔,更加勤奮地勞作。
采訪羅定人的艱苦創業史,我的腦海里驀然浮現出一件往事。今年夏天,在海南三亞市鹿回頭處我曾遇到過一位搞建筑的年輕人,他在高達攝氏40度的氣溫下干活,熱帶炙人的陽光把他全身曬得黝黑。我們在露天站一會就感到頭昏腦漲,但他同他的鄉親們卻要長年累月在露天下干活。他告訴記者,他每天的收入能達到10元,吃飯花掉5元,還剩5元,這些錢積存下來,得寄給家里。他就是羅定人。涓涓細流匯成江海,羅定人的“起步錢”就是這樣來的。
原始積累,這是一個痛苦而又不可避免的必然過程。底子越薄,痛苦程度越甚。羅定人沒有回避這一階段,而是認準后咬著牙關硬走過去。結果,先苦后甜,建筑業在完成資金原始積累這一歷史重任的同時,在艱苦的磨難中迅速壯大,成了羅定縣第一個支柱行業。這些年來,全縣建筑業的總收入劇增。為改善投資環境,為“三來一補”企業的興辦創造了必要的物質條件。羅定縣依靠豐厚的勞務及其他收入,大搞“三通一平”,并通過讓外商看現成廠房的辦法,來引發外商的投資興趣。
縣委書記李均林告訴我這樣一件事。一次,縣招商部門煞費苦心,引來三個澳大利亞客商到羅定洽談投資。三名客商早上七點從廣州出發,下午五點才到羅定,飽嘗長途跋涉之苦后,客商已無投資興趣,見到有關負責人就直搖頭:“在你們這種地方投資難啊!”可到第二天,他們一看有現成的廠房、場地,馬上勁頭大增,認為這縮短的投資時間完全能抵消路途遙遠的不足。結果,項目順利談成。
近幾年來,羅定把節衣縮食積下來的錢大多用于改造投資環境上。硬環境固然是吸引外資的必備條件,但軟環境在許多時候其重要性更甚。羅定自然條件不如別人,就必須以改善軟環境來取勝。1983年,某外商與二輕服裝廠簽訂了一項加工5 000打服裝的合同,由于種種原因,對方延誤了交料時間。布料送到服裝廠時,離原定交貨期只有3天了。怎么辦?為了保證信譽,縣長親自出馬,傾全城“兵力”,組織縣城五家服裝廠,三千五百多人加班加點,終于按期完成。客商十分高興,除成為服裝廠的長期客戶外,還成了羅定的熱心宣傳者,從海外給羅定又介紹來不少客商。目前,全縣改建、擴建廠房20萬平方米,辦起了38家服裝針織廠,安排從業人員1.5萬人,用補償方式引進國外先進設備9 733臺(套),一躍成為廣東省有限的幾個服裝加工生產出口基地之一。
更重要的是,通過“打出去”和“引進來”,羅定人學到了技術,積累了經驗,取得了信息,強化了發展商品經濟的意識觀念,為發展山區經濟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跳出山區、建設山區”戰略獲得了成功!
憑借這有形無形的“原始”積累,1984年,羅定在獨立發展商品經濟的資金、技術、管理、信息諸要素已有必要積累的情況下,在不放松“三來一補”項目的同時,提出了以市場為導向,積極發展工農結合、內外結合、城鄉結合的“貿—工—農”型企業,把羅定經濟全盤搞活。
羅定的對外協作進入了一個高層次:利用合資、合作方式,先后興建起年產120噸生絲的繅絲廠、年產400萬條麻袋的麻紡廠、擁有年產1萬苧麻紗錠的苧麻廠。這是三個產品全部供出口的大型外向型企業,三個廠每年可吞吐3萬擔蠶繭、16萬擔紅黃麻、8萬擔苧麻,可解決3 000人就業,總產值達一億多元,利稅達2 000萬元。在“三大產業”的帶動下,山區產業結構得到了科學有效的調整,充分發揮了山區優勢的“三麻一桑”(黃紅麻、苧麻、蠶繭)基地迅速形成,目前面積已達到11萬畝。僅這一項,農民即可增加5 000萬元的收入。
縣城在傾力發展技術密集型、外向型骨干企業的同時,原有的勞動密集型企業自然實現了向鄉村擴散。據1987年底的統計,全縣鄉鎮企業已發展到3.1萬家,從業人員10.43萬人,占農村總勞動力的31%;總收入達4.2億元,占農村經濟總收入8.7億元的近五成。另外,伴隨對外經濟的發展,合資合作和“三來一補”企業也逐漸從縣城向鄉鎮擴散,創匯不斷增加,出口產品的國際市場競爭能力不斷提高和發展。1986年全縣創匯達一千二百四十多萬美元,1987年達到三千多萬美元,比上年翻了一番多。
城鄉關系的新格局
商品經濟的大發展、農民迅速富裕,使千百年形成的城鄉對立關系開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革。
農民富了,經濟活了
泗綸是羅定縣24個鄉鎮中極普通的一個墟鎮。全鎮4.1萬人口,勞力1.89萬人。資金原始積累時期,他們向外地輸送近2000名勞務人員:搞建筑、淘金、做工、開礦……憑著兩只手,白手起家,迅速積累起發展生產的必要資金。于是,許多人結合山區資源實際,紛紛轉入工商業投資:松香、淀粉、蒸籠、坐墊、土紙加工、爆竹、香粉、桂油、八角油等,充分開發利用山區資源的工場式企業如雨后春筍般地發展起來。加工業的大發展,使松香、木薯、楠竹、桂皮、山藤之類歷來不值錢的山貨身價倍增。既然商品性農業有利可圖,過去在山上自生自滅的山貨資源就成了農民積極開發的搖錢樹,玉桂、木薯、松脂、杉、竹、茶、膠木、寧麻、桑、水果種植基地發展起來了。工商農桑,相互為用,相互依托,家無閑人,百業興旺,農民的收入大幅度提高。1986年,泅綸鎮農民人均收入550元,1987年就突破了700元。1986年,全鎮農民存款余額1031萬元,人均250元,1987年新增存款334萬元,等于1978年前的總和。這不過是羅定縣經濟良性循環的一個縮影!
現在,羅定縣人均收入達到六百多元。收入多了,除掉生活花銷還有剩余。為資金找出路則成了農家普遍思慮的戰略課題。存銀行利息太低,許多人選擇了集資辦工廠這條路。就靠全民集資、滾雪球的辦法,全縣鄉鎮企業從零起步發展到三萬多家,從業人員十萬多人,吸納了全縣三分之一的勞動力。
然而,鄉鎮收入雖高,一些農村青年(特別是姑娘)仍不滿足于鄉村的偏僻和生活的枯燥,向往縣城的繁華和大企業的時髦。縣城馬上來個“因勢利導”:在積極辦廠的口號下,提出“誰入股4 000元,就優先招收誰進縣城大工廠”的政策。4000元這可不是個小數,在農村,這是兩三頭牛的價,一幢農家新房的錢。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應者如云。近一兩年來,縣城招收了這類“自帶口糧”的工人一千多人,集資四五百萬。新辦的苧麻廠等幾家大型合資企業的配套資金,有相當一部分就是靠這一來源解決的。
商品性工農業的大發展,使流通工作顯得越來越重要,國有渠道早已吃不消。于是,大批口袋裝滿錢的農民買汽車、開商店、跑供銷,涌入流通領域。目前,全縣由農民組成的購銷大軍計有1.4萬人。
回顧羅定這天翻地覆的變化,一位基層干部十分感慨地對我們說:過去書本上都說工人階級最具革命精神,農民屬于保守力量;事實上,在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實踐中,農民的表現并非如此,農民因從沒享受過鐵飯碗的恩澤,大鍋飯又是打破得最早、最徹底的;他們沒有依賴,沒有舊觀念的束縛,一旦放開手腳,在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這一全新的歷史進軍中,他們上山下海,走南闖北,哪里有空間,他們就在哪里出現,哪個行當沒人干,他們就去填補;從一定意義上說,他們的經濟行為自然就和商品經濟規律吻合;實踐證明,只要引導得好,發展商品經濟最具革命性的力量是農民!這也許是具有中國特色商品經濟的又一特色吧!
這一認識是耐人尋味、意味深長的!
農民富了,城鎮活了
羅定縣城有一條農民街,長三華里,居住著上千戶農民。農民的建筑多是瓷磚貼面、結構別致的小洋樓。這是由縣里統一規劃售出地基,農民自己投資建造的。一幢住房,少則萬多元,多則數萬元。農民在這里建下房后,并不單純作為居室,而是設廠、開店,搞“實業”。在羅定,不僅縣城,下面的主要墟鎮都有這樣的農民街。泗綸一個鎮就有三條農民街,上百戶人家。
按經濟理論,城鎮的一大功能就是輻射作用,帶動周圍鄉村經濟文化的發展。城市大小應有個限度,太大,自身運轉不靈;太小,帶動不了周圍農村經濟。但在傳統經濟模式下,我們的大城市過大,小城鎮過小。由于商品經濟不發達,城市,尤其是縣鎮,通常是有城無市,難以發揮對周圍農村的輻射、聚合作用。商品經濟的不發達使城鄉之間、城市居民和農民之間一直存在著一條無形的鴻溝。城里人有城鎮戶口,因此不僅可以吃商品糧,而且招工優先,遷徙相對自由。農民沒有城鎮戶口,絕對自食其力,不能隨便遷徙進城。也難怪,因經濟不發達,城鎮本身就“人口過剩”,若再打開大門讓農民進城,增的都是吃飯的嘴,后果自然是不堪設想的。但隨著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和農民的富裕,情況顛倒過來了。城鎮工業迅速發展,勞動力奇缺,需要農民——羅定縣城短短幾年增加了三萬多新居民,其中大多是在企業里當工人的“農民”。城鎮人口的增加和人民消費水平的大幅度提高,需要發達的市場和商業,城鎮自身積累能力有限,口袋里裝著錢的農民成了深受城里人歡迎的“財神”——農民街就是這一變化的產物。
羅定縣城的主要街道是一條寬七八米、長五六華里的正規街道,如今,這里成了店鋪林立的商業中心。布滿近三四華里通街大道的服裝店鋪是羅定縣城市場繁華的標志。這里經營服裝的店鋪少說也有三四百家,日夜營業。他們從做工便宜的地方弄來成衣,除零售外,批發給墟鎮上來的衣販子,輻射到廣闊的農村;他們又從縣城的各種服裝廠弄來名貴時裝,銷往廣州等購買力強的都市。你要細細追究,這些店主,起碼有半數以上是“農民”。
城鎮經濟的興旺繁榮,迅速帶動了農村經濟的發展。縣城“三來一補”企業做不完的訂單,紛紛向鄉村擴散;縣城調整產業結構更新下來的設備技術也紛紛向鄉村轉移。于是,鄉、村經濟伴隨縣城的發展又一次實現起飛。最有趣的是,伴隨城鄉經濟騰飛,得益最大的竟是城郊的菜農。伴隨就業人口的增加和人們消費水平的提高,一斤菜心,由5分錢漲到5角。只要精心拾掇好一畝菜地,當個萬元戶是輕而易舉的事,怪不得菜農大都不愿意離開土地。凡此種種,使人常常想起中國民間的一句諺語:大河有水小河滿。農民富了,惠及城鎮;城鎮活了,帶動鄉村。于是全盤皆活。縣委負責人自豪地告訴我們:可以肯定地說,在縣城十公里的輻射半徑內,目前已做到家無閑人。同縣城的作用一樣,下面的墟鎮也或小或大地實現著對周圍農村的輻射、聚合功能!
“城鄉”觀念的新變化
“以前要分辨一個農戶與居民是再容易不過的事”,縣委辦公室副主任老范風趣地告訴我們:“穿大襠褲、粗布頭的一定是農民;進城挑糞、賣山貨的一定是農民……現在,若以這個標準來辨別農民與居民,一定碰壁!”
西裝革履的摩托騎士是農民,踩三輪車的“苦力”或許是居民;上茶樓的是農民,跑堂的伙計是居民;縣城中那個洋樓的主人是農民,那住舊平房的人卻是世居的居民……
“農民和居民的差別不就是15公斤商品糧嘛!”當你問及城鄉存在的差別,城里人、鄉下人愣了半天,最后從政策上卻只能找到這么一點。
的確,伴隨著商品經濟的大發展,以前為維持城鄉平衡、社會穩定的眾多政策,實質為承認和強化工農差別、城鄉差別的政策,已在商品經濟洪流的沖擊下,在不知不覺中或潰決、或名存實亡。“我才看不起你那個農轉非吶!”一位農民運輸專業戶挺風光地告訴記者,“只要有錢,我可以進城投資、下鄉辦廠,省內省外,各行各業都可干,自由度大著呢!而城里人抱著個城市戶口哪里也怕去,哪里也去不了,哪有我們自在? ”
農民和居民在經濟地位上差距的縮小,直接引發了城鄉觀念上的深刻改革,婚姻是折射這一變革最明朗的反光鏡。
文塔鎮英羅制衣廠廠長鄒嫦,一位22歲的農村女青年,被問及“彩禮”觀時,爽快地告訴記者:我的收入,除了支持家里還有存款,我何必要“彩禮”來作踐自己呢?據鎮婦聯主任介紹:“現在婦女務工較多的地方,女青年出嫁不但不要‘彩禮’,反而帶著銀行存折到男家!包辦婚姻、早婚早育的現象大為減少。”落后婚俗是愚昧的伴生物,婦女的經濟地位和鄉村貧窮愚昧狀況一經改觀,索要彩禮、包辦婚姻、早婚早育等落后婚俗自然隨之消弭!
近幾年來,在羅定縣,特別是在經濟發達的城鎮,城鄉通婚實際已非新聞,農民和居民,特別在農村男青年和有工作的居民通婚這一歷來被認為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妄想”,現在正大批地變為現實。因為居民和農民,無論就現象還是本質,差距已經模糊!婚配的選擇是社會政治經濟關系變化的晴雨表。在人們還把“婚姻”當成終身大事來對待的社會里,城鎮姑娘轉而把繡球開始拋向農村,這不能不說是城鄉關系、工農關系正發生歷史性巨變的先兆和象征!
來自粵西貧困山區的這篇報告到此算寫完了,但最后必須強調的是,本文所反映的不過是中國社會的一隅,一個非精選出來的極其普通的一隅。她所發生的或正在發生的新變化,在許多地方,特別是發達地區已不新鮮。但是,她借助改革開放政策,自力更生,迅速脫貧致富的經驗和精神,卻是永葆新鮮而又具有普遍意義的。羅定之路,是中國人民脫貧致富的必由之路!
一九八七年十二月
編后語
編:廣東現象更多的是一種經濟現象。對廣東的認識有一個過程,如上海人對廣東的認識就有一個從“不行、不過到不錯”的“三步過程”。對廣東的成功有很多說法,在你的文章中也提到一種“變通”論及“以港為師”論。從今天來看,你認為廣東的成功該用什么來解釋呢?
王:當時的爭議可能是局部的、階段性的爭議,都有道理但只是一部分而概括不了全部。當今天塵埃落定時,回過頭來看廣東,也許得出的結論就更接近科學。廣東的成功有幾個因素。
第一,廣東是個“化外”之地,遠離中央的控制,有自己的邊緣文化,有自行其是的歷史淵源。
包括歷史上當中央一直強調農耕主義、農本主義時,這邊的重商之風照樣抬頭、照樣發展,廣東人歷來有經商的傳統。特別是英國殖民主義在它旁邊設立了一個香港,對廣東的影響絕對不可小看。正因為它是“化外”之地,特別是解放后作為國防前線,是準備打仗的地方,所以國家一直沒有大的投資,沒有擺放大工業。廣東對中央的依賴小,所以歷史的傳統得以保留、存活。
第二,中央為什么選擇深圳“殺出一條血路來”?而不選上海或其他地區?
鄧小平南方講話時曾說:很后悔,當時應該讓上海同時開放,這步走晚了很遺憾。很多人感慨不已。但我說,這是老人家只能在事后可以說的話。原因很簡單,當時上海支撐中央財政的比重很大,上海是整個中國計劃經濟的擎天大柱。從常識上講,誰敢把這根柱子拆下來,修理好再安上去?如果這樣,整個大廈就要垮下來,中央不可能冒這個險。因此,只能在這根大柱旁邊的十幾根柱子中找到這根既有一定的承重力、又不會冒太大風險的柱子,就是廣東。把這根柱子拆下來去修,修不好也不會造成太大損失;修好了,說不定能總結出點經驗來。因此,中央才默許、鼓勵、縱容它放開手腳試。沒有想到經過10年的探索,到了1992、1993年,這根柱子已經長成參天大樹。鄧小平一次、兩次到南方視察,就是要到廣東來找他的改革開放政策成功的重要例證。當第二次到南方視察時,他已明顯地感到,他不來就要批鄧了。這時他就在88歲的高齡之年到南方視察,因為只有到了廣東這塊土地上,他的話才有力量,才有充分的說服力。正因為這時廣東已長成大樹,他才有充分的發言權,讓歷史轉過來。有了廣東這棵大樹的支撐,再開始卸上海這根柱子,戰略重點也可移到浦東去了。廣東正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發展起來的。
第三,廣東的無為而治。
改革開放沒有現成的經驗可以借鑒,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只能是“摸著石頭過河”。“中央放權,地方也放權,把每個細胞都搞活,以港為師也好,變通也好,反正‘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
無為而治使廣東市場經濟的傳統細胞得以充分活躍和張揚,使廣東出現了萬馬齊驅的局面,出現了“廣東四小虎”,出現了各種模式,出現了各鄉鎮拼命往前趕的現象,出現了經濟的裂變。但也帶來了嚴重的后果,就是廣東的政府行為,這只看得見的手變得非常無力。所以我在《華東歸來話廣東》中說:廣東是靠無為而治獲得了20世紀80年代的奇跡,但不要以為無為而治是萬用良藥,市場經濟需要兩只手,既要有看不見的手,也要有看得見的手。廣東在這個時候不強化看得見的手,就很可能被上海所淘汰。
從華東回來,我之所以對上海刮目相看,是因為它的有形之手是非常強大的,如果再給它注入市場經濟的機制和觀念,可煥發出非常強大的力量。一比就比出來了。上海在高、精、尖上做文章,包括“五個流”:商品流、物資流、金融流、信息流、人才流,經濟結構形成第三、第二、第一產業比例為3 ∶2 ∶1的格局。那時廣東還在滿足于村村點火、處處冒煙,產生了很大的差異。上海人說我們是在干跨世紀工程,廣東當時還不當回事。我出于對廣東的熱愛發出了預警,不知他們聽不聽得進去。
當然現在再來看上海,我明顯感到對上海也不要盲目地樂觀,因為硬件的東西靠上海人的高素質和政策上的強大力量是很容易搞起來的。像小平說的:“一年一個樣,三年大變樣。”蓋上千億的大樓容易,但怎么搞活每一個經濟細胞卻是上海人要下很大功夫的。
廣東是細胞已經活了,要考慮骨架怎么完善;而上海是骨架已搭起來了,難的是要把細胞搞活。
有的人擔心上海發展了,廣東就沒戲了。我說沒這回事。在傳統經濟上不允許有多個中心,但現代經濟中允許有多個中心經濟。廣東和香港形成的經濟對整個中國來說,還是像三足之鼎的一個足一樣,不可缺少。
編:曾記得關于《羅定之路》這篇文章,新聞界老前輩李普曾經在《羊城晚報》上發表過一篇評論文章,那是怎么回事?
王:是的。李普是我們新華社的老領導。1993年我給他寄去一本自己剛出的書《中國走勢采訪錄》,讀了書中《羅定之路》這篇文章他非常激動,為此還專門給我寄來一封信,還有一篇文章,后來這篇文章發表在《羊城晚報》上,有興趣的讀者可以看看這篇文章。
附錄
死胡同的突破
——讀王志綱《中國走勢采訪錄》(節選)
李普書中有幾篇我在報刊上看到過。最初是關于廣州人經受了三次沖擊波的報道。所謂“廣州人”,其實是指廣東省;所謂“沖擊波”是指對于改革開放的疑慮和攻擊。我曾經多次南下觀光,親身接觸了那里的成就。新聞記者拿出事實來,旗幟鮮明地講公道話,我讀了感到很舒服。署名的仿佛是兩個或三個人,我都不認識,想必是“小將”。我想,如今是該他們闖蕩江湖、論列天下大事了。這是六年以前的事!現在該叫他們“中將”了吧。
我打開書來,最先讀的卻是個小題目:《來自粵西山區的報告》,不料在這個小題目之下,也看到了一些驚人的大事情和大議論,使我大開眼界,浮想聯翩。
它說的是曾經被稱為“餓定”的羅定縣,現在也富起來了。
千百年來,羅定窮得“叮當響”。越窮越需要跑步建設,越窮越沒有起步資金。這一回,她經歷了一個艱難的甚至是辛酸的原始積累過程。全縣三十萬名男勞力中,二十萬人出外賣苦力,作者說:“這是羅定現代史上一次悲壯的進軍!”他們千里奔波,省吃儉用,寄點錢回來支持家里的姑娘、媳婦們“自帶口糧”,到縣城和鎮上的工廠去做工。所謂“自帶口糧”,是要先交400~2 000元,才獲得進廠做工的資格。而這些工廠,有許多家就幾乎是靠著這些自帶的口糧辦起來的。
作者說,這個原始積累的過程是痛苦的;越窮,其痛苦越甚;但又是不可避免的。這話對極了!
多年的計劃經濟,使得我們各級的許多“父母官”們只能“往上看”,養成了“等、靠、要”的習慣。羅定的“父母官”們棋高一著,他們靠自己一點一點積累起步錢,用這些錢逐步創造吸引投資的環境。
硬環境固然是吸引外資必備的條件;軟環境在許多時候同樣顯得重要。羅定的地理條件不如別人,更要靠軟條件來取勝。1983年,有一項加工5 000打服裝的合同,對方延誤了時間,布料送到時,離原定交貨的期限只有3天了。縣長親自出馬,組織全縣城五家服裝廠3 500人加班加點,終于按期完成。事情很明白,這是救了那位客商一把。那人從此成了羅定的長期客戶,而且成為羅定的熱心宣傳者,介紹來不少新的合作伙伴。
靠著這樣的苦干,這個邊遠山區的羅定縣,成了廣東省服裝加工出口基地之一。我們有些事,外國人弄不明白,其中之一,是所謂“農轉非”。其實,現在許多國家公開出賣“綠卡”永久居留權,甚至國籍也在出賣之列,堂而皇之叫做“投資移民”。不料這個大問題,在羅定也出現了一番新奇景,作者畫龍點睛,發了一通精彩的大議論,我越讀越興奮不已。古人說,拍案叫絕,可能也不過如此。第四篇文化求索第四篇文化求索行成于思王志綱中國走勢思考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