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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 前沿風云

廣州人經受了三次沖擊波

物欲橫流!有人驚嘆:經濟建設上去后,文明道德卻淪喪了!

抵擋外來沖擊的根本辦法不是走回頭路、重新閉關鎖國,而是鼎故革新、縮短差距、增強自身抵抗力!向改革找出路,通過改革謀生存。

1978年,這是值得中華民族后代兒孫紀念的一個劃時代的年頭——漫漫近代史上,中國人第一次在沒有外力脅迫的情況下,為圖中華騰飛,向世界主動開啟了緊閉多年的國門。

對外開放的大門打開后,一個復雜紛繁、光怪陸離的世界猛然呈現在一個因長期閉關鎖國而十分缺乏心理準備的民族面前。因經濟發展上的巨大差異導致了心理落差,其沖擊波,不僅蔓延到960萬平方公里的每一個角落,還直接影響并改變著億萬民眾日常的生活。習慣,受到搖撼;傳統,出現斷裂;習以為常的和諧、平衡,又以一種奇特的方式進行著排列組合……

廣州,這座素有“祖國南大門”之稱的古老城市,須臾間,由金鎖銅關變成了開放前沿。八面來風,首當其沖,她承受得住這強大的沖擊嗎?人們議論紛紛,替廣州擔憂。

借助這個窗口,外國人要認識的是竹幕打開后的偌大中國;借助這一前哨,中國內線地帶的民眾關心的卻是自己未來的前途和命運。

第一次沖擊波襲來時,有人悲嘆:社會主義的廣州這下算完了

1978年,開放前夕的廣州,傷痕累累。十年浩劫,廣州人罪加一等,一個海外關系“罪”,幾乎使家家不同程度地受到磨難和牽連,成千上萬件冤假錯案剛著手平反昭雪,許多人傷未結痂,不少人心頭還在淌血;更為嚴重的是,由于生產力遭到嚴重破壞、城鄉經濟長期停滯,安置青年就業成了一大難題,50萬知青盼望回城,20萬待業青年等待就業。這,就是“文革”留給廣州的兩個經濟“碩果”。

對外開放的大門就在這種背景下打開了。

音訊隔絕多年的海外親友們蜂擁回來了,一個活生生的西方被帶了進來:從“三五”牌香煙到精巧玲瓏的電子打火機,從折疊傘到電子表,從錄音機到電視機……從小玩意到大家伙,無不令人眼花繚亂,吃驚眼饞。海外來客處處顯示出驚人和不凡的氣派。

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些衣錦還鄉、一擲千金的人中,不少人幾年前也曾作為一名知青,在海南熱帶叢林中刀耕火種、開荒墾田;可是,當他們的那些留在國內安分守己的戰友、同伴大多還在為求一席生存之地而苦盼、奔波的時候,他們在外面卻“發”了……

各種信息似乎都表明:海那邊,好地方。

羨慕引來向往,失望誘發悲觀,反差愈大情緒愈烈。

1980年,廣州市有關部門出了一個“廣州好還是香港好”的討論題,力圖通過討論將廣大青年引導到熱愛社會主義的正路上來,結果適得其反。

學校里,老師說廣州好,學生說:我親戚前年偷渡去港,走時兩袖清風,回來卻發了,月收入是我爸爸的十來倍,香港好還是廣州好?老師語塞。

社會上,待業青年說:如果邊境放開,80%的青年都會跑出去……

討論進行不下去,只好半途收場。

“外逃風”刮得最猛的時候是1980年前后。廣州市委的領導回憶說:當時,許多年輕人都想往外走。身強力壯的小伙子通過合法途徑出不去,就成幫結伙,走非法偷渡這條路;身體嬌弱的大姑娘偷渡不成,就開“南風窗”,通過婚姻這條路達到合法出境的目的。“在那時,二十來歲的黃花女外嫁六十來歲的白首老頭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有人認為社會主義這下算完了,社會主義的廣州算完了。”廣州團市委的領導回憶說:“當時我們的思想也很亂,我們這代難道就如此弱不禁風、一沖即潰嗎?難道社會主義真抵擋不住資本主義的沖擊嗎?有人說,如果不開放,就不會生出這么多事來!難道真的是門開錯了嗎?!”

正當人們的思想陷于混亂時,省、市領導拿出了自己的見解:正因為我們落后才實施對外開放,抵擋外來沖擊的根本辦法不是走回頭路、重新閉關鎖國,而是要除舊布新、縮短差距、增強自身抵抗力!向改革找出路,通過改革謀生存。

1982年前后,形勢出現轉機,偷渡風逐漸平緩,以前外逃港澳的人出現回流勢頭,黨政干部也不再驚呼年輕人“信仰危機”了。

奇跡是怎樣產生的?人們環顧四方,通過冷靜審視之后,一個令人振奮的答案找到了。

在廣州農村,以大包干為核心的農業經濟改革取得了巨大成功。昔日被衣食所迫的千萬農民,在短短三四年時間里基本實現了溫飽,有的還進實現了“小康”。農村這個大頭首先穩住了。

在郊區縣城或街道小巷,借助對外開放政策,迅速崛起了眾多帶有現代化色彩的鄉鎮企業、街辦企業,停滯了多年的廣州經濟開始復蘇。

廣州城區通過不斷放開政策、調整產業結構、大力發展第三產業等措施,給衰竭的經濟注入活力;個體經濟異軍突起,個體戶大軍依托農村豐富的土產,開起了成千上萬家大小排檔,撐起了“食在廣州”這塊金字招牌。一個百業興旺的廣州已具雛形。

“休養生息”政策獲得巨大的成功。就在這個背景下,50萬知青得到了充分消化,20萬待業青年實現了妥善就業。一個安居樂業的社會格局初步形成。

是改革支撐住了廣州,是改革產生的巨大威力增強了廣州人的自信和對外來沖擊的心理承受力。

沖擊波就這么過去了,今后,是否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呢?

第二次沖擊波襲來對,有人驚嘆:社會主義的廣州全盤港化了

就像阿拉丁神燈高懸于廣州上空似的,三四年前,對電視機、立體聲錄音機還很陌生的廣州居民,在1983年前后,竟呼啦啦一下子基本普及了電視機、收音機,“遙控”、“調頻”、“四喇叭”、“雙聲道”等電器專用術語,成了婦孺皆知的生活常用詞。

電視、錄音機等現代傳播媒介“飛入尋常百姓家”,標志著廣州居民的消費水準進入了一個新的層次,物質文明建設獲得了質的飛躍,精神文明建設進而具備了較高的物質保證。這本是一件值得額手相慶的大好事,可是,當人們興奮地開啟各種電器時,卻猶如打開了魔瓶,魔鬼被放出來了——資本主義的庸俗文化沖擊了廣州。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昔日溫文爾雅、安分守己的青少年一夜間似乎都中了邪、變了樣,街頭巷尾,冒出了穿牛仔褲、著港式衫、戴蛤蟆鏡、提錄音機招搖過市的青年……

“昏睡百年,國人皆已醒……”香港的電視臺、電臺,晝夜不停,通過每家每戶的電視、收錄機,免費將港臺文化、西方文明傳送給廣州人。

港臺流行音樂迅速排擠了嚴肅音樂和民族音樂,占領了各種樂壇舞臺。姿勢奇特的港味歌星出現在各種檔次的音樂茶座,聲嘶力竭,無一例外地喊唱港臺與舶來的流行曲,在觀眾的口哨、尖叫加掌聲的喝彩中,女歌星前俯后仰、轉臺打旋,男歌手齜牙咧嘴、臺上打滾……“刺激”成了烘托演出效果的特種時髦。

中央臺見不著了,傳統音樂聽不到了,廣州,似乎完全被置于港臺文化的覆蓋網下。

黃色錄像也乘虛而入,泛濫開來。

香港文化吞噬廣州,群眾反應強烈。廣州市有關部門動手干預了。查禁了黃色錄像,強拆了居民房頂的魚骨天線……能使用的行政手段都用上了。可是,一到黃昏,許多在家中收不到香港電視的青年,卻另辟蹊徑,潮水般地涌向珠江南岸幾個制高點的居民區,在這里,收香港電視不用魚骨天線。

對人們表現出來的這種社會心態,廣州的社會科學工作者們是這樣解釋的:

物質文明越發達,人們對精神食糧的渴求越強烈。可舊的文化管理模式嚴重制約了人們這一合理要求。精神饑渴癥和因先天不足造成的欣賞水平低下癥成了人們的通病。文化禁錮一經解開,新的文化暫時接濟不上,外來以通俗為特征的社會文化當仁不讓地填補了這一真空。這是港臺文化曾紅極一時的主要原因。

的確,1982年的廣州,國內電視節目只有中央和廣東兩個臺,播放時間就三個多小時,且內容貧乏、枯燥。可是香港有四個電視臺,基本保持晝夜播放,雖格調不高,但節目生動活潑、無奇不有。在力量懸殊的競爭面前,你怎能阻止青年人好奇的選擇呢?

面對外來文化的沖擊怎么辦?在改革開放過程中逐漸變得成熟起來的廣東省委和廣州市委,針對有人將其歸罪于對外開放、籠統要求查禁海外文化品的錯誤認識,明確提出了“排污不排外”的原則。與此同時,對舊有文化管理體制進行大刀闊斧地改革,在放開文化市場的同時成立文化管理委員會,將文化市場管了起來。

文化管理體制的改革,使健康的文化娛樂活動內容日漸豐富,這不僅在量上逐漸滿足了青年們的精神饑渴,而且給他們拓展了選擇面。電影院,有眾多國產片、進口片可供選擇欣賞;電視上,出現了許多有吸引力的節目。此外,游藝場、音樂茶座、文化夜市和各種娛樂設施大量出現。選擇面大了,鑒賞力增強了,自然不會被港臺某些低劣藝術牽著鼻子跑了。

廣州青年的體驗是令人信服的。俗話說“饑不擇食”,精神消費亦如此。摒棄低級、庸俗的文化藝術、娛樂形式,向往并追求高雅、健康的精神產品,是人類精神消費的總趨勢,但這一大趨勢的真正形成,則要經歷一個啟蒙過程;對港臺庸俗文化的追逐,是先天不足的廣州民眾必經的啟蒙過程;對港臺庸俗文化的揚棄,則表明人們返璞歸真,已開始進入正常發展的軌道。

第三次沖擊波襲來時,有人驚嘆:物質文明上去后,精神文明卻下來了

改革開放,使多年平穩得近乎凝固的經濟生活出現了巨大震蕩;多層次的所有制結構形成了:在國營、集體經濟旁邊,迅速出現了獨資、合資和個體三種經濟形式。多種經濟結構,撕裂了長期以來由單一所有制結構塑造的傳統生活格局。

數百家外資企業進入廣州。西方社會通行的用工制度也被帶進來,“炒魷魚”像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劍,驚擾并威脅著平庸者、守成者習慣了的平靜生活。

個體經濟迅速崛起。14萬個體戶涌進了潛力無窮的第三產業。個體戶大把大把地掙錢,令人眼紅,但他們沒有大鍋飯可吃,沒有鐵飯碗端,經常要擔風險,還有職業不是那么清高和體面。要保險和體面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發財,要想發財就得放棄保險和體面。

鄉鎮企業、街辦企業異軍突起。為了生存,為了發展,他們不惜重金,到處羅致人才。知識,大幅度升值;人才,日益受到尊重。

商品經濟蓬勃發展,利潤和競爭使幾十年習慣于成天板著面孔做生意的商人們變得笑容可掬。官商一統局面的打碎使商業界終于產生出“消費者就是帝王”的商業精神。新興行業無孔不入,迅速填補著消費空白。白天鵝賓館、中國大酒店等華貴去處向凡人敞開大門;東方樂園、音樂茶座、文化夜市……各施其能,各逞其長,千方百計吸引顧客;還有色彩鮮艷的“的士”,名目繁多的排檔小吃……為了利潤的主觀目的,產生了盡心盡力為消費者服務的客觀效果。貨幣,這個“天生的平等派”借助商品經濟的旋風,以無堅不摧的沖力迅速瓦解了千百年封建歷史遺存下來的人分尊卑上下、職分三教九流的陋習,同時,解除了困擾人們幾十年的“花錢買氣受”的憂心。就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賓館酒樓等豪華去處還甩不掉媚外抑內惡習,因衣冠取人、膚色取人而屢激風波的時候,就在這些城市成年累月在勞而無功地醫治著“服務態度差”這一痼疾的時候,廣州,卻開始跨入在貨幣面前人人平等這一新時期。

經濟生活的這些變化,使自然經濟下形成的諸多觀念受到了越來越大的沖擊。與新經濟格局相適應的新觀念紛紛出現,而“唯利是圖”、“一切向錢看”的庸俗觀念也伴生而出。

物欲橫流!有人驚嘆:經濟建設上去后,文明道德卻淪喪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恐怕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啊!

的確,錢毀掉了一部分人。為了撈錢,有人違法亂紀、投機倒把;有人走私販私,有人還販賣黃色錄像,毒害同胞;更有甚者,解放以來絕跡幾十年的暗娼也開始出現。錢,使一些人昏了頭,沉渣大有泛起之勢。

金錢萬能?!但這只是在資本主義世界的規律,廣州不是香港,社會主義幾十年的實踐,已將社會主義的眾多基本原則溶化在人們心目中。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廣州雖然渴望發財,容忍發財,但不能容忍不義之財!

隨著廣州市公安部門對各種經濟犯罪分子的不斷打擊,基本剎住這股沉渣泛起風之后,一個關于“錢”的爭論不可避免地在廣州展開了。

有人說:錢是百病之首、萬惡之源,不能讓人們“向錢看”,“向錢看”與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是根本抵觸的。有人說:錢是商品經濟的產物,是按勞分配的抽象化體現,只要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就避免不了“一切向錢看”的傾向。孰是孰非?!

有識之士指出:重要的工作不在于阻止人們“向錢看”,而在于教育和引導人們如何去致富和富了以后怎樣做人!

討論澄清了是非,討論使許多發財者知道了做人的真諦。

1985年春節,廣州市個體戶們自愿捐錢獻物,為全市一千七百多位孤寡老人縫制了新裝;一位瓷磚個體戶,按國家稅法一次主動補納稅款十來萬元;一位小吃個體戶,為解決學生吃早餐難的問題,放棄掙大錢的生意辦起了利微費事的學生餐……致富不忘社會,致富不忘國家。“富了怎樣做人”這一試卷,首先由先富起來的個體戶解答了出來。

廣州的精神文明建設之船又一次撥正船頭,迎風破浪向前行駛。但在這個南北夾擊、八面來風的開放環境中,她真能建設起社會主義的精神文明嗎?

三次沖擊波過去以后,人們驚喜地發現:鳳凰涅槃——一個新廣州再生了

廣州人自豪地告訴我們:八年開放,數度沖擊,不僅沒使廣州垮掉,而是鳳凰涅槃——一個自卑、盲從、脆弱的廣州在改革開放的熊熊大火中燃掉,一個自尊、自信、免疫功能初具的廣州再生了出來。

變化首先從文化消費傾向這一風向標上呈現出來。作為外來沖擊的產物,曾紅火一時的上百家音樂茶座、酒吧、舞廳的生意開始冷清;曾響徹街巷的低劣港臺音樂、勁歌金曲錄音帶不斷貶值,代之興起了格調高雅、藝術性強的藝術音樂;體現民族文化特色、自己創作的校園歌曲開始流行;書法、美術、攝影、花鳥等業余愛好團體和學校協會如雨后春筍般涌現出來。據統計,上百人的大型團體目前已有23個,小規模的松散沙龍則不計其數。人們說,廣州已度過饑不擇食、盲目模仿的幼年期,進入了自強自主的成熟階段。

在眼前這一派興衰交替、枯榮更迭場景的后面,我們看到了一幅色彩斑斕的畫卷。

學習讀書熱方興未艾,奮發向上、自強自主成了青年人追逐的時尚。

每天晚上,只要盤桓在廣州市市區就能看到:十點左右,剛靜寂下來不久的街面,突然像翻了鍋——成千上萬輛自行車潮水般地涌在大街上。車鈴叮當,笑語應和,夜大、電大以及各式補習、培訓班的學生下課放學了,眼前這幕場景,就是當地人引以為自豪的廣州獨有的“第三交通高峰”。

近幾年來,廣州市在勞動人事制度上進行的改革比較徹底:各行各業(包括部分黨政部門)用工招考、量才晉級錄用已成制度,另外,數百家涉外機構和企業進駐廣州,把西方人認才能不認門第的用人觀也帶了進來。職業千差萬別,收入高低拉開,選擇的機會多了,競爭程度相應加強。過去可以靠老子、靠后門,而今卻要靠本事。

數度浪潮沖擊,數度冬盡春來。現在的廣州人,從上到下,各行各業,談到改革開放政策,眉飛色舞;談到社會主義優越性,贊嘆由衷,喜不自禁。他們自信地說:面對一次次巨大的浪潮沖擊,我們也曾擔憂過,甚至恐懼過,幸好我們沒有退讓。正是迎著沖擊、震蕩,繼續改革開放的實踐,醫治了我們的盲從、怯懦等先天不足癥,錘煉并健全了我們的心理承受力和消化過濾能力。廣州的許多領導們說,在巨大的沖擊波面前我們曾經憂慮、焦急過,但我們從未退讓和動搖過。經過八年風雨磨煉、摸索總結,我們終于進入了從容面對沖擊,牢牢掌握改革開放引導權的境地!今后或許還會有第四次、第五次沖擊波,但沖擊波過后,廣州將會更加壯美。

(原載于一九八六年九月《人民日報》)

百萬移民下珠江

昨日每畝只能承載兩三人的土地,今天爆發出能承載二三十人、二三百人乃至上千人的魔力。昨天勞力嚴重過剩的困境迅速被今天的勞力短缺危機所替代。

過去一年干活半年閑、擺龍門陣、蹲墻根曬太陽、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們,如今連吃飯、走路都得像沖鋒。

工業化浪潮在珠江三角洲古老的大地上奔涌,昔日彌漫著田園牧歌情調的桑基魚塘、植林稻海上,夢幻般地冒出了一座座氣勢恢弘、神情冷漠的工業廠房,鋼筋水泥吞噬著良田沃土。伴隨著耕地令人憂心地銳減,一個幾何學無法解釋的變化奇跡出現在人們眼前:昨日每畝只能承載兩三人的土地,今天爆發出能承載二三十人、二三百人乃至上千人的魔力;昨天勞力嚴重過剩的困境,迅速被今天的勞力短缺危機所替代。百萬本地農民“洗腳上田”,剛填平新的工廠的勞力缺口,成千上萬棟新廠房又在沃野上崛起,向世人眨巴著饑餓的眼睛。珠江三角洲勞力不敷使用,中國近代史上規模空前的人口大流動出現了。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的少男少女,帶著玫瑰色的希冀,告別父老鄉親,被珠江三角洲強大的引力吸入她寬厚的懷抱,這個社會經濟的舞臺,演出了一幕幕動人心弦、發人深思的現代劇。

形形色色的“南下軍團”烏蒙山區

貴州省畢節縣。城鎮山寨傳播著一個令人興奮的訊息:根據同廣東達成的協議,省勞動部門將首批向廣東東莞輸出勞動力的任務優先安排給了畢節縣,以扶助山區脫貧致富。

畢節縣是貴州的“第三世界”、高寒山區。這里層巒疊嶂,海拔近兩千米,交通不便、土地貧瘠,山民們以種玉米、烤煙為主。全縣人口98.6萬,勞動力四十多萬,其中農村勞力就有三十多萬。勞動力過剩一直是件十分惱人的社會問題。

向廣東輸出勞務的訊息一傳開,最感興趣的是那些家境比較寬裕、本人又有一定文化的城鎮待業青年。貴州、廣東,關山阻隔,但那伴隨著廣東的勁歌金曲,透過峰回路轉的山道,不斷傳入這閉塞山區的各種間接信息,早已使這里的小青年們有足夠的素材和想象力來編織自己的廣東夢:車如流水、城市不夜、燈紅酒綠……反正,是個繁華興旺、掙大錢的地方。

山民們沒有外流的傳統,可這次,卻表現出了空前的熱情,城鎮姑娘搶先報了名,鄉村姑娘也蜂擁而上。僧多粥少,自然是“高干子弟”優先。于是,從村到縣,各級“高干”的子弟及有門路人家的子女,擠了進來。面對熱情如此高漲的社會各界,剛開始還擔心任務完不成的縣勞動局,這下也提高了要求。

完全像招正式工人一樣,先搞“三自愿”——本人申請、家長簽字、單位或鄉村出證明,再搞政審、體檢。最后,還要求入選者每人自備120元車旅費,一部分當盤纏,一部分當到工廠后頭一月的生活費。

“貴州軍團”組成了。251人,年齡17~25歲,清一色的姑娘。

“軍團”分三批開拔。縣委、縣政府對山區劃時代的這次“娘子軍”遠征給予了高度重視,讓勞動局派專人護送,派人在貴陽、懷化、廣州三個中轉站聯系打尖。

開拔的這天,萬人空巷,場面熱烈,氣氛悲壯。姑娘還嘻嘻哈哈,父母卻涕淚橫流:“乖,廣東那地方是個花花世界,不習慣就回來,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家里再愁也不愁你這幾口飯!”……

從畢節到廣州,足足走了五天。到了廣州,還沒來得及飽眼福,姑娘們就被分到東莞農村的幾個工廠。

語言不通,水土不服,勞動緊張,生活內容貧乏……現實與想象相去十萬八千里。“廣東這地方不是人待的。水井就在魚塘邊,當地人卻拉屎喂魚……四腳蟲墻上爬,蚊子像轟炸機……”一個姑娘向家中發出這樣一封訴苦信。緊接著,家境優裕的人首先溜號了。伴隨著她們的回歸,謠言在家鄉傳開了:“不得了哇,姑娘們一到東莞,要排好隊,脫光衣服,讓解放軍挑,拿去當婆娘。”“進了廠就脫不得身,逃走抓回來要脫光衣服吊起打。”……

謠言越傳越邪乎。家長們一個個都嚇壞了。正在手足無措、舉棋不定之時,鴨池區一個副區長伙同另一個干部已搶先把女兒接回來。他們的現身說法更具有權威性:“那個地方惱火得很,娃娃們一個個熬得黃皮寡瘦的讓人心疼。”

這下家長們真正慌了神,有的寄盤纏,有的捎口信,不少人甚至千里迢迢殺奔廣東,接女兒來了。縣勞動局見娘子軍軍心動搖,大有全線崩潰之勢,趕緊派員前往東莞安撫,不曾想適得其反,“殘存”的姑娘們見勞動局來人了,頓時一個個覺得自己吃了虧。于是義正辭嚴,向政府官員提出兩點要求:我們同意按合同干足兩年,但縣上必須答應回去以后農村的轉為城市戶口,城鎮的得優先安排工作。觀點轉了過來,當初爭著來廣東“淘金”的姑娘如今儼然成了“抗美援朝”式的榮軍了!

縣勞動局不能滿足她們的要求。結果,“貴州軍團”全線崩潰,多數姑娘溜號回家,挺過來的少數堅定分子也成了散兵游勇。

“貴州軍團”的崩潰史,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也是內地各省有組織地向珠江三角洲輸出勞務的一個側影。它典型地反映了社會各界對勞務輸出的心態及珠江三角洲勞動力流動的現狀。

珠江三角洲自1980年開始勞務輸入,至今已吸納上百萬外來勞力,其中十之七八是年輕姑娘。勞力流動的總體規律是:來得多,走得多;不斷走,不斷來。伴隨著時間的推移,是這一浪潮波及的范圍越來越大,最初是廣東山區、鄰近省份,到現在,已擴展到全國除臺灣、西藏以外的所有省份,卷裹和牽動了上億人口。

就在“貴州軍團”全線崩潰的同時,內地許多省市的省長、市長、縣長們紛紛帶隊南下廣東,洽談勞務輸出事宜。記者在一個小小的莞城鎮,一天之內就見到了來自江西、遼寧以及總結經驗以圖東山再起的貴州等三個省的勞務輸出洽談團。東莞市1989年計劃輸入外來勞力5萬人,已有19個省市的勞動部門前來聯系洽談。遼寧省希望把5萬指標全部包下來。遼寧省的胃口為何這么大?該省勞動局的同志告訴記者,因為遼寧全省現有剩余勞力高達兩百多萬人。

在珠江三角洲的百萬勞務大軍中,最堅定、最吃得苦的,是那些沒有政府組織、保護、自發流入的散兵游勇;最能戰斗的隊伍不一定是來自貧困地區。最發人深思的是,四川、貴州兩支“部隊”,同屬大西南,語言、生活習慣同出一源;貴州為少數民族聚居的邊遠落后省份,“苦甲天下”;四川則號稱“天府之國”,富甲神州。但是,“貴州軍團”在這里卻是弱不禁風,一觸即潰;四川“游擊隊”卻是落地生根,愈戰愈勇。

除了輸出形式不同這一后天因素外,先天因素也是不可忽視的。四川號稱“天府之國”,但真正的天府只有成都平原那一塊彈丸之地,全省絕大部分地區多屬丘陵和山區,但這些地區都沾了“天府之國”的光,沒有外援,于是乎,自力更生,天經地義。

貴州的自然條件同四川多數地區相同,但卻沾了少數民族省份的光。幾年來,國家不斷地扶持,年年給她輸血,于是乎,反倒造成了許多人等、靠、要的惰性,缺乏開拓精神,甘于守貧。

不從后天上找原因,你就無法解釋這樣一個矛盾的社會歷史現象:“貴州先民大部分是從四川移民來的,為何一成貴州人后,就喪失了四川人那股披荊斬棘、吃大苦、耐大勞的傳統精神?”古人云:“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此語耐人品味。

在珠江三角洲的“三來一補”企業和鄉鎮企業采訪時,除了廣東、廣西、湖南人外,記者遇到最多的就是四川人。他們多是通過親朋牽線,自發流入這個陌生地區的。人生地不熟,工作也艱苦,但他們卻大都情緒穩定,表現出極大的知足感。在順德縣桂洲鎮的一家鄉鎮企業里,廠長向我們介紹了他手下的一名四川籍工人。這是一個來自廣安縣的農村青年,他不僅自己來到這里,還把老婆也帶來了,他對自己的處境很滿意。他告訴記者,在這里,一個月能掙200~300元,在老家,累死累活,一個月頂多能掙100元。因此,他決定把自己的弟妹們也帶來。

在東莞市虎門鎮,記者在一家“三來一補”企業里遇到了四五個四川籍男女打工者。他們分別來自四川的云陽、開江縣。春節在即,別人紛紛打點行裝,準備回家探親,他們卻決定留下來“再干一年,多掙一點錢回去!”說這話的青年來自開江縣農村,26歲,家有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目前月收入才130元,離家已經半年多。

珠江三角洲日益興旺的勞務市場是一面社會多棱鏡,它能折射出千種人生,萬般心態,令人深思!

甘苦相伴的“打工”生涯

廣深公路近三百余公里沿線是珠江三角洲“三來一補”企業最密集的黃金地帶。星羅棋布的小鎮的墻上,除“專治男女不育”、“包治男女性病”這類廣東城鄉隨處可見的江湖廣告外,最醒目的就是那花花綠綠的“招工啟事”了。一塊電影銀幕般大的墻面新貼出七八張招工告示,記者隨手記下三則。

告示一:我廠現急需制襪女工10名。我廠長期貨源足、工資合理、穩定準時、有食宿安排。

告示二:我竹塘電子廠因擴大生產,現急需招收年輕電子女工多名。我廠貨源充足、工資高、糧期準、有津貼、住宿方便。

告示三:本廠現需要招收熟手、半熟手女車工20名。我廠有良好的廠房、貨源充足、糧期準、食宿免費、加班有津貼。

告示下,常有成群結伙的姑娘駐足觀看。她們的年齡多在18~24歲之間,裝束打扮出奇地相似:下繃緊身牛仔褲,上穿毛衣,頭發像阿拉伯婦女的頭巾,濃密地披垂下來,只余窄小的面孔在外邊。

在珠江三角洲如蛛網般的公路上,每天有數以萬計的打工青年在各鄉鎮間流動。他們多是來這里已有一年半載的“老資格”,在“貨比三家”中選擇自己最中意的廠家,如果干一段時間覺得不合適后再“跳槽”。他們是外來勞力中最活躍的部分,正是他們的流動,溝通著散居在千萬個工廠中的打工青年的信息,使他們明確自己所處的境地,從而做出是“跳槽”還是再干下去的決定。正是他們的流動,迫使老板們隨時調整自己的經濟政策,以穩定工人情緒。

在鳳崗鎮美達玩具廠舒適的寫字樓里,我們就邂逅了這樣一位不斷“跳槽”、最終成功的姑娘。她是廣西欽州人,現在是工廠的會計和報關員,固定月收入200元,居住在同工人嚴格分開的文員區域,食宿免費。顯然,她已從“藍領”進入“白領”階層,是打工女中為數不多的幸運兒。她叫班揚明,現年19歲。小班落落大方地向我們介紹了她的經歷:初中畢業后,跟叔叔第一次下珠江時,只有17歲;先在常平鎮手袋廠打工;干了8個月,叔叔去廣州了,她自己回了廣西;回到家鄉無所事事;不久,又串聯了幾個姐妹,一塊下珠江,在鳳崗鎮鹽田賓石廠打工;一天工休,三人結伙去鄰近的塘廈鎮玩,在廣告欄上見到美達玩具廠的招工廣告,覺得條件不錯,她當即和一個姑娘毛遂自薦;到這里后,先在車間當工人,因工作出色、處事老練,很快被香港領班提拔進了寫字樓。但是,像她這樣的幸運兒實在太少了。一般的打工仔和打工女是怎樣工作和生活的呢?

靠近寶安的客家山區樟木頭鎮,是珠江三角洲“三來一補”業務繁榮的縮影。這個1.7萬人口的小鎮,涌來了一萬多外來人,成為這里一百七十多家“三來一補”和鄉鎮企業的工人。

外來人口的蜂擁而入,為這個山區小鎮帶來了滾滾財富。1978年以前,這里的工業幾乎是空白,但是到了1987年,全鎮僅工業繳費收入就達三千多萬港元。外來勞力龐大的消費需求,又刺激了這里第三產業的空前繁榮,彈丸小鎮五臟俱全:商店、發廊、酒樓、旅社有84家,個體攤檔240家。精明的商人們看中了這一開發前景廣闊的領域,純粹由價值調節的“文化市場”也在這里形成了。

這是小鎮中心一家設備簡陋的酒店,白天賣酒食,夜晚當歌廳。夜幕降臨時分,隨著成群擁入的打工青年,我們擠到了燈火輝煌的樟木頭酒店前。歌廳內爵士音樂震天動地,歌廳外一張別具一格的海報前站滿了人。海報題頭是:樟木頭酒店特邀廣州大西洋輕音樂隊,門票每張3.5元。

演出尚未正式開始,窄小的歌廳已是水泄不通,大門口卻還人頭攢動,擠滿了精神饑渴的青年們。據賣票者稱,頭夜門票250張,爆棚!今夜亦然。

我們擠進歌廳,恍若進入美國西部片中展示的牛仔們聚會的酒吧。“老板娘”高坐柜臺賣酒水,大廳內里三層外三層,疊床架屋式擠滿了少男少女,墻根處騰出一塊乒乓球桌般大小的地方,那就是“大西洋”的舞臺。激光閃爍、電聲震天。一個男歌手在臺上捶胸頓足、放聲嚎叫;伴舞姑娘酥胸半裸,伴舞的小伙子長發披肩;樂隊中站著一個滿臉胡髭、戴著墨鏡、手舞足蹈的大漢,據說是“鬼馬歌星胡須佬”!

出人意料的是,舞臺上雖然充斥著挑逗的氣氛,音樂也使人興奮,但精神饑渴的少男少女,卻一個個靜若處子,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理智和冷靜。

“這不是有修養的表現,而是麻木的反映。精神、肉體雙重麻木。”一個研究勞動保護的學者向我們解釋說:“三來一補”企業中打工的青年,每天勞動時間都在12小時以上,一年365天,難得有星期日,人同機器一樣長期疲勞運轉,哪能有正常人那般閑情雅致!

缺乏起碼的勞動保護,工人精力、體力超負荷運轉是“三來一補”企業存在的普遍現象。就在樟木頭酒店演出火爆之時,80%以上的打工者還在燈火通明的車間里加著班。惠陽一家名叫新藝手袋廠的企業,工人1月加班29個晚上,每晚3小時以上,有4個晚上是通宵加班,1天干了近24小時。有的工廠,中午吃飯只給20分鐘時間,吃完飯馬上接著干。

這類做法連一些港方雇員也看不過去。一位姓劉的先生說:“有些香港老板賺錢也太不擇手段了。”據他介紹:同樣的勞動生產率,這里工人月工錢若200元人民幣的話,在香港得開2 500~3 000元港幣,折合人民幣1 200~1 500元。另外,在香港,工人星期天休息,若加班,3小時發1天的工資,6小時當2天計,而且需征得工人同意。

對工人工作環境的保護更是空白。“三來一補”企業中有不少是塑料廠、玩具廠、人造花廠,這類企業的拌料工、噴漆工、印花工幾乎天天要同有毒氣體打交道,卻毫無保護措施。

在東莞某塑料廠,一個普寧山區來的溫姓青年向我們訴苦說:他在廠里干噴漆工,這種活不僅在香港沒人干,本地人也不干。他也知道天天接觸這種有毒氣體,無疑是慢性自殺,但他還是要干。因為他不干,還會有別人干,這個工種比其他工種收入高一些,一月有250來元。他已干了兩年多,計劃再干一年,湊足4 500元存款后,回家學開汽車去。

他們無可奈何的選擇和復雜的心理反映了這樣一個嚴峻的現實:在家鄉農村,自己為自己干活,比這還苦,但收入卻比這兒還低;來這里為老板打工,比為自己干活還輕松一些,收入卻高了,盡管這個收入與香港工人相比有天壤之別!

正是這懸殊的三級比較效益,誘使海外“三來一補”業務和內地貧困地區的百萬剩余勞力蜂擁進入珠江三角洲,組成了新的社會生產力。

不合情而合理,不合理又樂意。這矛盾的現實、紛亂的是非,讓這些年輕人憤怒而又趨之若鶩,苦惱卻又不愿撤離,難怪乎有人說,這就是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癥候特征!不能回避的歷史選擇百萬“移民”下珠江,經濟上受惠最大者,當首推香港和珠江三角洲,這是毋庸置疑的。

我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以來,正值國際經濟結構出現新的一輪大調整,勞動密集型產業向經濟落后的國家和地區轉移。其實,香港是個理想選擇地,但香港消化不了,只能再行擴散,緊鄰香港、投資環境較好的珠江三角洲成了理想選擇地。這里不僅地價便宜,勞動力價格更便宜,一個電子裝配工,在港月薪3 800港幣,在此付給500港幣就算高了,滾滾的剩余價值就流入香港。無怪乎有人說,開放以來,祖國大陸不知為香港造就了多少個百萬乃至億萬新富翁。連香港人也不否認,珠江三角洲已成為香港經濟的后援地,進入“三來一補”企業打工的百萬“移民”便是造成這繁榮的重要力量。

“三來一補”企業和鄉鎮企業的大發展,誕生了數以萬計的廠長、經理的新職位,以至于出現了咄咄怪事:一些鄉村、派出所的干部(包括原生產隊會計、糧庫保管、記分員)以及知識分子(小學畢業生也算數)出任官職也不敷使用,輸入勞力勢在必行。

百萬移民下珠江,對整個珠江三角洲的經濟發展到底起了多大作用?僅東莞市的統計即可一斑見豹:1987年一年,外來勞力為該市創造的工業產值達5.48億元人民幣,創匯3 744萬美元。以一個外來工人平均每月消費70元為標準,年總計將近有2億元的花銷用在東莞。東莞市第三產業的空前繁榮,與此不無關系。

也許有人會問:與其肥水流入外人田,外地人不如回家鄉做貢獻,何必來此“受剝削”?

我們又一次遇到一個怪圈,一個理論和現實相矛盾的怪圈:不來這里為老板打工,留在家里能潔身自好,但只能守貧;紆“尊”降“貴”,出來打工,不僅能迅速脫貧,收入比在家鄉當主人還高得多。“生活之樹常綠,而理論總是灰色的”,要走出怪圈,恐怕還得再提歌德這句名言。

在珠江三角洲打工的外地人,通常月薪在120~400元之間,還能拿到超產獎、“紅包”、加班補貼等,許多工廠還實行伙食免費或補貼。因此,打工者的大部分收入都能寄回家。郵局里匯款的外地人排長龍,在珠江三角洲各城鎮屢見不鮮。

據東莞市郵局的統計,1987年一年,外鄉人在郵局匯款有68萬余次,匯出款項上億元;僅12月份,外地人平均每天有2 600人次匯款,匯出款項120萬元。而這幾年大抓勞務輸出的廣東山區縣龍川,連年勞務收入在三四千萬元,占全縣國民收入的近四分之一。勞務收入已成為這類勞力輸出大戶縣解決溫飽和增加生產投入的重要經濟來源。

意義更為重大、深遠而難以估量的收獲,是百萬移民經受了商品經濟的熏陶和工業化文明的洗禮。

中國是一個商品經濟不發達、工業化進程步履蹣跚的農業國,徹底改造國民素質,是實現現代化必不可少的步驟。珠江三角洲號稱“中國商品經濟最發達之地”,可在它的進化史上,卻因人的關系,也上演過許多令人哭笑不得的鬧劇。一百多年前,華僑實業家陳啟源最早引進法國設備,在家鄉南海縣辦起了中國第一家民族資本主義的機器工業企業——繼昌隆機器繅絲廠,意欲把西方先進的生產力引進中國。可事與愿違,大幅度提高的勞動生產率在引得一些人仿效并達到局部推廣現代工業文明這個目的的同時,也威脅了傳統生產方式的生存。飯碗被打爛了的手工繅絲工人們,把憤怒悉數發泄到現代機器這個“魔鬼”身上,他們揭竿而起,聚眾拆毀了機器繅絲廠。陳啟源不得不撤離這板結的土地,把工廠遷往澳門。這段載入中國近代經濟史的軼事說明,在漫長的農業社會中形成的小生產傳統,是多么的頑固,現代工業文明的推廣是何等的艱辛!

一百年后的今天,在陳啟源的故鄉,機聲轟鳴,工廠遍地,農民們積極接受現代工業文明。短短幾年不僅本地百萬農民“洗腳上田”,務工經商,還把內地百萬“移民”推進工業文明的大潮。歷史的河流經過曲折、平緩的流動,終于找到了出口,一瀉千里。經濟巨流要在短期內打通淤積近百年的河道,荒棄了近百年的課業要在短期內補齊,突變和陣痛相伴而生。

沒有溫情脈脈的“大鍋飯”,也沒有高枕無憂的鐵飯碗,只有商品經濟嚴酷的規律和工業文明鐵的紀律。過去一年干活半年閑、擺龍門陣、蹲墻根曬太陽、自由散漫慣了的人們,如今連吃飯、走路都得像沖鋒,在嚴格的廠紀、廠規的約束下,他們的精神面貌不知不覺地發生了變化。走進車間工場,只見人人埋頭操作,一派緊張忙碌、紀律嚴明的景象,就連當初受不了苦跑回去的畢節姑娘,也向家鄉父老兄弟這樣講述她們的印象:“人家那邊,一上班就緊緊張張的,街頭上見不到閑人,哪像這里松松垮垮的,成天有人軋馬路!”

更深層的變化在生存能力上。一些先期來珠江三角洲打工的廣東山區青年,經過兩三年的實踐,不僅掌握了生產技術、積累了本錢,還摸到了辦廠的門路,他們回到家鄉辦起了工廠,當起了“老板”。在他們身上,保守、狹隘、容易滿足的小農意識已日漸消失,代之而起的是自強不息與進取開拓的奮發精神。

雖然,在下珠江的百萬移民中,能當上廠長、文員的還只是鳳毛麟角;但是,在珠江三角洲這個課堂里,百萬移民已經或多或少地接受了現代工業文明,程度不一地形成了商品經濟意識,開闊了眼界,增長了才干。若干年后,他們回家鄉時,將帶回一筆可觀的財富,成為一支強勁的生力軍。事實上,最早輸出勞力到珠江三角洲的粵東、粵北、粵西山區,已經嘗到了這一實踐的“宏觀”果實,他們正是通過向寶安、東莞、佛山等地輸出勞動力、積累資金、培訓人才而逐步發展起了“三來一補”企業的。珠江三角洲蓬勃發展的“三來一補”企業和鄉鎮企業,不僅促進了本地的經濟繁榮,為外地人創造了眾多的就業機會,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扮演了中國歷史上一座規模空前的培訓工業化人才的“商品經濟學院”的角色。

百萬移民下珠江向人們呈示的,與其說是一幅田園牧歌式的畫面,毋寧說是一部悲愴激越的進行曲,它在展示了其深遠的歷史戰略意義這一基調的同時,也向人們奏響了由一節節不和諧音符構成的樂章:諸如老板的殘酷剝削與工人的抗爭;本地人與外來勞工之間的摩擦;外來勞工正當權益屢受侵犯;政府管理措施亟待完善。問題不斷,矛盾迭出,歡欣與苦惱并存,光明與黑暗相伴,這充滿矛盾的現實昭示人們:發展商品經濟的原始積累過程——資金和知識、理論和實踐的積累,并非一條鋪滿鮮花的坦途,而是一條坎坷不平的山路。盡管這是一條艱難曲折的路,卻是不容我們回避的歷史選擇。

(原載于一九八八年十月《新華文摘》)

珠江三角洲啟示錄

一大批“放鵝仔”、“種田佬”,一個個搖身一變,都成了具有現代意識的企業家,這就是商品經濟的威力。

商品經濟的路在中國不僅必須走,而且走得通。

天時、地利、人和

王志綱(以下簡稱王):我國建國幾十年形成的經濟格局直到現在還沒有被打破,一個地區的經濟重心通常都集中在省會城市或是幾個主要的新興工業城市;城鄉差別、工農差別、腦體差別作為一道鴻溝,一直是無法逾越的。但改革開放12年間,在廣東這個地方,尤其是在珠江三角洲,出現了這么一種趨勢,山坡上、田野里、池塘邊,雨后春筍般地冒出了座座現代化的工業廠房,形成了一片片的新興工業區。那么,廣州作為廣東省經濟重點的地位是否已經讓位于這些組成北伐粵軍主力兵團的鄉鎮企業呢?比方說電冰箱,五年前風靡全國的是廣州“萬寶”,現在引人注目的卻是順德的“容聲”,它是中國冰箱行業第一家國家一級企業;講到洗衣機,也不再是廣州的“鳳凰”,而是中山的“威力”,它是我國家電行業中首家國家一級企業。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由此還引發了廣州市市長、市委副書記率代表團的先后南巡與交流經驗。你是隨行記者,那么能否請你談一下,你在去珠江三角洲之前、采訪的過程中和回來后都有一些什么想法?

田炳信(新華社廣東分社記者,以下簡稱田):可以。珠江三角洲的崛起,從時間上講,應該是從1978年開始的,它是中國“文革”后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的產物。這次到珠江三角洲走了一趟就發現,三角洲人牢牢地、始終地把發展商品生產作為第一真經,而且始終不受各種政治風潮、經濟風潮、外國風潮的影響。他們認為,只有把商品經濟搞好了,把一個地區的經濟實力增強了,社會主義這一概念才能為人們所接受。現在你如果在那兒搞民意測驗也好,搞抽卷問答也好,獲得的答案都能證明老百姓是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黨的。

說實話,在純計劃經濟時期,特別是在“文革”時期,珠江三角洲發展商品經濟是受到很大限制的。可以說,在改革開放以前,這里一派牧歌式的田園風光,盛產稻谷、柑橘、雞、鴨、鵝,山還是那座山,水還是那道水,固有的商品經濟的概念和含義都泯滅了。但為什么如今在中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偏偏是珠江三角洲這個并不是中國工業投資規模最大的地區,能夠迅速地崛起在經濟舞臺上呢?我認為,有一個重要的地利因素是不可忽視的,那就是靠近港澳。香港是世界上公認的商品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珠江三角洲毗鄰港澳,好比一打開門,兩個最好的啟蒙教師就站在你門邊上,其影響是很大的。我覺得是地利和中央的改革開放政策這兩者疊加造就了今天的珠江三角洲人。他們對發展商品經濟的理解不是死板的、機械的,而是實實在在的。我這次下去看,發現珠江三角洲的群眾、干部,特別是領導干部,他們發展商品經濟的能力、眼光和勇氣,是內地許多干部所不可比擬的。同時,由于過去它在工業基礎設施上是一片空白,也沒有什么陳規陋習,如同一張白紙,能畫出最新最美的圖畫。也恰恰在這一基礎上,珠江三角洲得天時、地利、人和之便,迅速崛起。

王:正所謂“功夫人人有,架步各不同”,人們普遍認為是黎市長上臺后的一個高招。那么,這次黎子流市長率團南下究竟是出于什么動機呢?

輕裝上陣與身負重擔

田:依我看,這次黎子流市長率團放下架子,走出羊城,廣州老大哥向珠江三角洲的小兄弟們虛心請教、學習,其中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廣州作為珠江三角洲的老大哥、明星城市,在某些方面,如在用足用活政策上、在運行機制上、在辦事效率上,比起佛山、順德、中山、東莞以及深圳、珠海,都有著一定的差距,他們在跑步,廣州在走路。這樣前有堵截、后有追兵的態勢,對于來自珠江三角洲這塊改革熱土、又擔任廣州市長的黎子流先生,似乎比別人更多一些緊迫感。當然,廣州與內地的城市相比,也的確邁出了了不起的一大步,但珠江三角洲又比廣州邁出了更大的一步。廣州作為一個老而大的城市,她肩上有許多負擔,也有許多陳規陋習,更有許多眼睛在盯著她;她存在著許多優勢,但也有許多劣勢,這點與珠江三角洲不同。也就是說,她具備的優勢,珠江三角洲都具備;她具備的劣勢,珠江三角洲基本不具備。

過去在一般人眼里,鄉鎮企業只是干一些小打小鬧、土法上馬、拾遺補缺的行當。這次走了一圈以后,就發現不是那么一回事兒,它的許多企業的行政級別充其量只能算股級,有的甚至什么級別也沒有,但投資的規模、廠房的面積、員工的人數、產品的覆蓋率,都不是我們許多廳級企業所能比的。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它們的內部機制純粹是按照商品經濟的要求來運轉的,所以盡管它們的規模已經絕對達到了大中型企業的規模,可它們卻仍然是生機勃勃的企業。回過頭來看,廣州的許多老企業卻是老態龍鐘、包袱沉重。兩者之所以有這么大的差距,其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企業內部運行的不同機制、分配制度、用人制度等使然。

王:這點應該說明一下,作為廣州賴以繁榮的大中型老企業,它們都有著沉重的歷史包袱,而珠江三角洲的新興工業企業則不同,它們的歷史包袱比較少。有許多不可比的因素,例如,珠江三角洲的企業基本上不用蓋職工宿舍樓,每一個職工基本都有自己的住房,他們亦工亦農,八小時以內是工人,業余時間就是農民。單單這點,工廠就可降低成本。而廣州的企業單是住房這一項,就夠沉重的。一個是輕裝上陣,一個肩負重擔,這也是兩者不太相同的地方。強調兩者的差異,也就是強調機制的不同,這是必要的。但在承認不同的同時,我認為更應著眼于兩者的共同點。就此,你有什么見解呢?

再次解放思想

田:黎子流市長這次專門提出了廣州需要再一次解放思想的觀點。從觀念角度講,這次下去看到的珠江三角洲許多企業的領導,他們的觀念很新,他們的人才觀、機遇觀、企業觀都不同以往;他們敢于破傳統、破常規,干前人沒干過的,干內地不敢干的,干一般人想都不敢想的事。當然,這里的大前提是遵紀守法,以發展商品生產、提高當地經濟實力為目標。很多企業的經理年齡都很輕,見識也很廣。市縣組織部門在用人的衡量標準上也不是按過去傳統的論資排輩,而是論功行賞。如此才能把一個人的最佳年華、最美的青春在最佳的時刻展現出來,把一個人的能量最大限度地貢獻給社會。而在一些大城市,不管是評職稱也好,干部提拔、企業用人也好,不達到一定的年齡,不長出一定的胡子,臉上不出現一定的皺紋,就沒法起用。另外,他們在用人方面也采取了很多措施以吸納全中國的英才,而廣州要進一個研究生、博士生,在諸如戶口、待遇、住房等問題上,比起珠江三角洲來,就有許多麻煩和限制。在珠江三角洲,只要認為你的能力、貢獻達到高級工程師的要求,他就任命你為高級工程師,待遇、職務安排等等全部照給。有人說這是不成體統,但是這種對內地太成體統的陳規陋習的反叛,恰恰是今后我們所需要的。

王:是的,它們這種機制是完全符合商品經濟的運行規則的。商品經濟的運行規則就是要充分地調動生產力要素,構成龐大的生產力參與競爭。通過這種方式能做到人盡其才、物盡其用、貨暢其流,這也正是珠江三角洲地區經濟顯示出活力的一個重要原因。

傳統觀點認為,全民所有制的按勞分配是要把所有的個別勞動折合在全民這一范圍內,然后均衡化,再由國家按“社會平均勞動”來分配,由此,國家有關部門頒布八級工資制,所有人員經國家統一考核、晉級。這一制度因違反了社會發展并不均衡這一現實,終而表現為人為地拉平收入、搞大鍋飯,它根本不能迅速激發出一大批剛剛冒出來的各種管理、技術人才的積極性。而珠江三角洲的集體所有制企業,它在集體的范圍內,則可根據自身經濟的發展,論功行賞。你只要是人才,馬上就可以任命你為總工程師,而且由于自治權屬于自己,所以能夠馬上給你總工程師的待遇,比如住房、職權,根本不存在什么繁文縟節。這樣就能使每一個人都充分發揮他們的聰明才智,不用論資排輩,企業隨時都可以認可你、促進你,可見這也是搞活經濟相當核心的一種制度。因為說到底,勞動力是生產力要素里最積極、最具決定性的因素,只要它的積極性調動起來了,從微觀來講,一個企業活了;從中觀來講,一個地區活了;從宏觀來講,一個國家也活了。

透過珠江三角洲的成功,我們可以看到,正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各級生產、技術、管理人員的勞動積極性得到發揮、調動,才最終形成了一個氣勢磅礴的大合唱、交響曲,產生了巨大的沖擊波,震撼著整個中國。這也是廣州的大中型企業所必須學習的東西。

田:這次下去調查最深的感覺是,珠江三角洲的老百姓、領導干部,他們對發展商品生產有著一個極為樸素的共識:商品生產搞不上去、經濟不發達、老百姓的生活水平上不去,政府就是宣傳得再好,也是沒有任何作用的。曾經有位領導人說過,我們的國家不缺乏政治口號,政治口號已經制造得太多了,我們現在缺少的是一些實在的東西,在共產黨領導下,總得要讓老百姓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一年比一年強。記得一位資深的記者說過這么一句話,他說,世界上大到國家小到個人,都離不開“利、力、理”這么三個字:利是利益;力是力量、實力;理是道理。這三個字的順序不能擺錯。一個地區如果經濟發展不正常,就算你今天講大道理,明天講小道理,那都是空的,講半天也沒有用。可是如果你把經濟搞上去了,再來講這些道理,人們聽起來就會入心入耳入腦,就能接受。過去這些年,我們講了許多道理,但這些道理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我們的實力,大話、空話的色彩太濃。

珠江三角洲的企業在其發展過程中,吸取了我國四十多年來企業辦社會、社會辦企業、搞平均主義、大鍋飯這個深刻的教訓,企業基本上不再辦社會,它的工人、管理干部、獎金,全部呈現出一種流動的狀態,而不是凝固、停止的。它們的企業大到幾千人、小到幾十人,都不再辦諸如幼兒園、商店、郵局、小學等后勤設施,人員也處于流動狀態中。它不像內地一些大公司、大企業辦社會那樣,已經到了企業除了沒有火葬場和監獄以外,社會上所有的福利設施都有這樣一種程度。

王:是的。北方的大中型企業和珠江三角洲的企業在企業構成、運行方式以及企業辦社會、社會辦企業等方面的確是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當然這有歷史原因,不能簡單地怪企業。與北方的大中型企業不同,珠江三角洲的企業充滿活力,這是因為其企業實行了精兵簡政,一心一意搞經濟,把許多的社會職責都已還給社會,這點也是他們競爭力很強的一個原因。這里面除了兩者的主觀條件不一樣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客觀條件,即外界環境不一樣。

珠江三角洲的企業完全是按照商品經濟的規律搞的,它的社會也是這樣。商品經濟一個最核心的原則就是分工與協作的社會化。可以看出,現在的珠江三角洲,其商品經濟是相當發達的,分工也越來越細。一方面,許多服務設施都社會化了,這使企業可以把產前產后的許多服務扔給社會,到頭來“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從而實現最大的自我效益;而企業彼此之間也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它也從中實現了最大的經濟效益。這里舉一個簡單的例子,珠江三角洲的經濟發展起來以后,社會治安成了一個頭痛的問題,因為全中國的許多罪犯都跑到這兒來犯罪。這怎么辦?如果按照傳統的辦法,就是由國家來定編,一個省的公安隊伍有多少人,一個市一個縣多少人,然后一個鎮有個派出所,甚至一個鄉也設立一個派出所。而珠江三角洲則是根據這一實際情況成立“土警察”——保安隊、聯防隊。保安隊本身就是一種經濟實體,它通過自己對各企業的保護獲取收益,所以它不但能不斷地發展,而且還越來越大,發展得越來越好。它自己得益,企業也得益。企業通過把一部分利潤分給它,從而減輕了自己在這一方面有如枯燥家務般的負擔。反觀內地搞聯防的做法,一個大企業起碼要養一個派出所,二三十號人,不勝負荷。

競爭造英雄

田:另外,這幾十年來,我們已經習慣了做多大的官、住多大的房、有多高的待遇、坐多好的車等,但發展商品經濟以后,把這些帶有很強的行政級別意識,說嚴重點是帶有很濃的封建色彩的東西給沖得一塌糊涂。比如在順德,這么個縣團級單位,卻擁有全國二千多個縣里面唯一的一家四星級酒店——仙泉酒店,這在內地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在內地連許多省會城市都不曾擁有四星級酒店。可是當順德的經濟發展到了這個程度,就需要蓋這樣的酒店,就有那么些人來消費、來這兒住。其實,商品經濟意識里透露著最強的民主意識。

行政級別意識實際上是計劃經濟的產物,計劃經濟使企業單位變得大腦越來越遲鈍,膽子越來越小,手腳越來越僵化。而商品經濟說到底就是競爭,它不那么溫情脈脈。所以我開玩笑講,今天當面叫你老大哥,可明天就不一定了。事實上,廣州有一批曾領風騷的優勢產品,現在已經開始讓位。以電風扇為例,廣州的鉆石牌風扇是最早占領市場的,可現在,順德的“蜆華”、“美的”等,已不僅僅是占領了廣州市場,而且還占領了全國的市場,并打入美國、加拿大等歐美市場;說到電冰箱,也不再是“萬寶”,人家“容聲”也上來了。這樣的事例比比皆是。所以我說“尊老愛幼”這個詞,如果不是從道德的概念上講,而是從商品意識的角度去看,它是十分落后的一種觀念。在商品經濟中,信奉的不是“尊老愛幼”,而是“尊能愛強”。

與此同時,在珠江三角洲這片商品意識很濃的土地上,也產生了一代梟雄,產生了一代豪杰,一代弄潮兒,他們不同于五六十年代的雷鋒、焦裕祿,更不同于“文化大革命”時期的王杰,也不同于改革開放初期的步鑫生、馬勝利等,他們是具有“大生產、大經濟、大思維、大眼光、大動作”的一批“大冒險家”。這個詞聽起來好像有些帶貶義,可是我認為,商品經濟實際上就是有那么一種不可捉摸、不可預計、不可知的東西在支配著,所以我們需要“大冒險家”,就像我們這次接觸過的鐘華生。珠海西區現在正在填海,一座新城市已經開始嶄露在地平線上,但是這座城市是在國家不給一分錢的情況下建設起來的,它不同于建設一座車間、一條生產線、一個大企業,而是要建一座新城市。在國家不給錢的情況下鐘華生敢去建,而且是在國家“雙緊”方針下逆風而上開始建設的。像這樣的一個人,他就非得有著比一般人要強十倍、百倍甚至千倍的抗壓力,這點可是非同尋常的,而事實上,珠海西區目前的成績也的確是令人感到興奮的。可以這樣不帶貶義地說:鐘華生是我作為訪問者這么久以來所見到的中國最大的“空手道大師”,這是一位有社會主義特色的“冒險家”。在中山、順德、東莞、南海,凡是有一個產品能夠走向世界、覆蓋一大片國際市場的,其產品的后面,必定站著一個或數個甚至數十個這樣的人,這是珠江三角洲這塊土地上所特有的一批領導者、實業家、企業家。他們都是“冒險家”,他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人生見解、獨特的語言、獨特的風格。就說鐘華生,他自己就制造了許多“鐘華生語錄”。例如,“今天借君一杯水,明日還你一桶油”;“集天下人才、錢財、經驗之財為我所用”;“大經濟、大港口、大思維、大發展、大繁榮”等。我們先不要說他能否成功,單單是這種氣魄,就足以令人喝彩。這批新時代的冒險家,敢于按照黨的“十三大”定下的總樂譜,扯著嗓子,唱出時代的最強音。這膽略,這豪氣,這眼光,正是我們內地包括廣州許多企業家所不具備或是不充分具備的。

王:正所謂時勢造英雄。在商品經濟舞臺上冒出的許多梟雄,他們都是物競天擇的勝利者,是在現實生活中打拼出來的,而不是封的,不是恩賜的。我想珠江三角洲之所以能冒出這么些燦若群星的鄉鎮企業家,就是因為這里提倡了多年來不曾被提倡的冒險意識、建功意識、競爭意識,時化選擇了他們,造就了他們,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對珠江三角洲的開發做出了巨大的貢獻,這也是商品經濟一個最大的功勞。

商品經濟與“雜交優勢”

田:還有一樣,就是珠江三角洲的“雜種意識”很強。“雜種”一詞在中國歷來都是極為難聽的,而珠江三角洲這些年之所以能夠崛起,卻正得益于此。它利用別人的腦袋,利用別人的錢財,利用別人的經驗,利用別人的市場,結合自己的人緣、地緣優勢來發展、壯大自己。

我們過去在采訪中見到過許許多多的北方村長、鎮長,他們與我們在珠江三角洲接觸到的村長、鎮長是截然不同的。珠江三角洲的村長、鎮長見過世面,他們不同于過去的農民,從田頭到地頭,從地頭到炕頭,就這么幾頭來回轉,活動的范圍不超過方圓五公里,知道的東西不外春夏秋冬,什么時候會下雨,什么時候該播種,什么時候該收割,再就是管管村里的婚喪嫁娶,當個司儀。珠江三角洲的干部一年中收到的信,一年中打向國內國際的長途電話,周游列國在飛機上飛行的小時,在火車上度過的鐘點,都超過了內地一個村,甚至一個鎮的人一輩子的總和,他們的見識、交游是很廣的。他們不太迷信,不容易被某些東西所嚇住,也不太會被某些東西所迷惑住。他們能夠結合當地的山山水水、結合當地的人緣,來發展當地的商品經濟。在這點上有人又不理解了,認為“見到綠燈趕快走,見到紅燈繞著走,沒有燈就摸著走”是種不聽話的表現。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我說他們恰恰是聽話的,他們是小話不聽大話聽,聽的是“十三大”報告中“大力發展商品經濟”這句最重要的話。你說一個國家那么大,一個政策頒布下來,它不可能可釘可鉚,跟所有情況都吻合,總會和現實存在些差距。太陽在中國的天空上走過還要好幾個小時呢,更何況一個政策。

珠江三角洲的許多企業之所以能由無到有、由小到大、由土到洋,由占領國內市場到占領國際市場,它遵循的是“不唯上不唯心只唯實”的宗旨。它的這種“唯實”精神,是很多人都不敢做的。一個人唯實不容易,中國建國幾十年來,在“反右”、“四清”、“文革”當中,有一批人被整、被收拾,其中有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堅持了真理、堅持了實事求是而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這種影響不能說現在已經沒有了。所以我認為珠江三角洲人最可敬的,就是這種務實、求實精神,守法不守舊,照辦不照搬。

王:講到內地的封閉狀況,這就涉及產品經濟和商品經濟不能相比的問題。珠江三角洲的農民其實原來也和北方的農民差不多,頂多只能看到村前村后方圓幾公里的地方,世世代代在那生息繁衍。為什么兩者現在出現了這么大的差別呢?不是別的,就是商品經濟。

商品經濟有一個最核心的問題,就是市場的開發。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里專門提到,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是借助于商品經濟和產業革命的威力,在短短的一二百年里,它所釋放的生產力超過了人類社會幾千年來的總和。這是為什么?就是因為有成千上萬的企業家奔走于世界各地,去開發市場。

現在廣東的形勢很明顯就有這種感覺。商品經濟的前提首先在于其市場的開發,市場有多大,生產力就有多大。因為企業家純粹是為市場而生產,而不是為自己的消費而生產。為此,他就要走出去。盡管現在廣東人把北方視為畏途,一提到北方就說生活多么艱苦、多么難以適應,但是為了開拓市場,廣東人比全國哪個地方的人都要走得勤、走得遠、走得活躍。當這些所謂的農民走向全中國甚至走向世界的時候,他們所能捕捉到的機會就越多,機會越多,成功的可能性也就越大;成功的可能性越大,競爭能力越強;競爭能力越強,企業才能順利地向前發展,越來越有實力,越來越壯大。比起內地那些只活動在方圓五公里內的農民來講,他們的成功機會要多上十倍、百倍、千倍甚至億倍。在這個過程中,他們通過捕捉機會發展自我、實現自我,從而在很短的時間內,一大批“放鵝仔”、“種田佬”,一個個搖身一變,都成了具有現代意識的企業家,這就是商品經濟的威力。只要堅定不移地發展商品經濟,就能使每一個人找到自我,充分釋放自己的能量,或者從根本上,甚至可以提高中華民族的國民素質。

田:我接著剛才說的“雜種意識”再說一下。珠江三角洲現在很多地方都采取你出土地、他出資金,你出經驗、他出設備,你出人才、他出市場這么一種辦法,它是一種多元化的自由組合。珠江三角洲的許多市長、縣長、鎮長都談到,現在珠江三角洲的人“三多”:一是戴眼鏡的多,就是說知識分子多;二是說普通話的多,表示外來人才多,珠江三角洲有些地方的外來人口和本地人口比例已達到1∶1;三是講“鬼佬話”的多,意即外商多。這正是他們具有“雜交”意識的結果。他們懂得搞商品經濟絕不能坐井觀天,夜郎自大,絕不能搞封閉。你有沒有一流的生產線,有沒有一流的管理人才,有沒有一流的設計人才,這決定著你能否把產品打向世界。

王:發展商品經濟,能徹底地解放生產力,充分發掘每一個人的聰明才智,這是不待說的,實踐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有一個問題,到現在還在爭論不休,如果不解決好的話,珠江三角洲的成功還只能是一種特殊現象,還是不能得到承認和在全國推廣。這就是“商品經濟盲目性”的問題。

大家都知道,商品經濟是靠一只無形的手,即價值規律在調節。從人類社會發展來看,“商品經濟的盲目性”從自由資本主義時期以來,西方社會一直沒能解決。馬克思認為這是生產的社會化和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制之間的矛盾所帶來的,因此,他提出要由全社會占有生產資料,然后實行計劃經濟。但是在共產主義史上的實踐以及我國這幾十年的實踐,我們又碰到了另一個難題。“十三大”報告一個最重要的突破是提出“商品經濟是社會主義不可逾越的一個歷史階段”,鄧小平同志又提出“要建立一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那么,什么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呢?

從經濟上說,就是要搞有計劃的商品經濟。到底能否做到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直到現在還爭論不休。珠江三角洲的實踐告訴了我們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中央的一位老同志不久前有句話:資本主義有計劃,社會主義有市場;計劃經濟也罷,市場經濟也罷,都是資源配置的手段,而不是決定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屬性的標志。這句話一出,對中國的改革開放具有很大的促進作用。聯系我在全國采訪時看到的一些實踐情況,我深深地感到,很多同志講到的所謂的計劃經濟,其實不過是一種行政控制經濟,根本不是真正意義上的計劃經濟。當他們進行計劃的時候,是靠拍腦袋定盤子,根本不做什么市場調查。比方說,我這個省有5 000萬人,下一年大約要穿5 000萬雙鞋,寬松一點算6 000萬雙,然后開始下達任務。這好像是計劃經濟,其實是絕對的統配經濟。這樣做對市場的反映是很差的,對生產力也造成制約,效果十分糟糕。

現在很多人在商品經濟還不發達的時候,總是十分擔心商品帶來的盲目性,總是用那種行政控制、行政經濟去搞所謂的計劃經濟。這次我到珠江三角洲采訪,有一個最深刻的感受是:真正的計劃,只能是建立在市場充分發育、市場充分完善、統一的商品市場真正建立的基礎上。有了這個基礎以后,市場反饋回來的信息才是比較準確和及時的,根據這個信息再進行決策,才是比較可行的。不然的話,在四分五裂、不成熟的商品經濟下,市場反映回來的信息往往是扭曲的甚至是錯誤的,如果根據這些扭曲甚至錯誤的信息來進行所謂的計劃指導,將會對生產力造成很大的破壞。

在這次采訪中,曾與許多干部一起探討商品經濟與計劃調節這一問題。比如在珠江三角洲剛剛開始發展的1985年、1986年,商品生產的盲目性確實是很大的。“電風扇大戰”、“熱水器大戰”,一仗接著一仗,造成的損失很嚴重。一方面,它具有擇優汰劣的積極作用,弱者被淘汰,強者生存下來,并迅速崛起;另一方面,它有消極作用,就是對生產力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破壞。但在這次1988年底開始的、持續兩年多的中國市場疲軟狀態中,珠江三角洲企業的表現都是很精彩的。

許多大中型企業天天在叫苦不迭,等中央來救濟。國家用了幾十億元,啟動了半天,最后產品全進了倉庫,又造成了新一輪的積壓。而廣東的鄉鎮企業非但渡過了這一難關,而且是越戰越勇,在這個過程中更以20%~30%的速度發展,這是什么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的自我調節能力更強。這主要反映在中觀這一級,尤其是市、縣、地一級,他們對整個市場的掌握、對市場反饋的靈敏度,已經有了一定的物質條件保障。因為當一個企業還是只有幾十萬、幾百萬資金的小企業時,它對市場是很難進行把握、捕捉的,它不可能在全國各地都設有自己的信息反饋網點,但若是一個“容聲”、“威力”那樣擁有5億、6億、8億元資金的企業,它就完全具備這種條件,在全國各地都設有維修服務網點,為它提供信息。它有這樣的必要和人力,必要性和可能性加起來就成了必然性。它給了我一個強烈的啟示,真正有計劃的商品經濟不可能建立在商品經濟還沒有孕育、發展的階段,那只是奢談計劃。在市場獲得充分發育,企業得以充分舒展,并通過擇優汰劣的過程,出現一批具有強大競爭實力的企業時,再談計劃才有物質基礎,講計劃就是順水推舟了。反之,這種所謂的計劃經濟只會扼殺商品經濟,到頭來商品經濟沒有了,計劃經濟也沒有,只能回復到原來的短缺經濟。

田:此外,政府行為和企業行為現在已到了一定要剝離開來的階段,政府行為絕不能代表企業行為,企業行為也絕不能體現政府行為。

過去我們常聽說企業日子不好過時,就有“廠長找市長”而不是找市場的說法,這是很荒唐的。一個小城市有幾百家企業,一個中等城市有幾千家企業,一個特大城市有幾萬家企業,而現在珠江三角洲許多市、縣政府跟企業之間的關系是剝離得很清楚的,政府給企業什么樣的支持、什么樣的政策、什么樣的服務,都很明確;企業該如何去發展生產、籌措資金、交利稅,該如何去拓展市場、組織生產、推銷產品,這是企業自己的事,市長、縣長、鎮長一概不過問,這點很明確。而政府在服務方面也著力提高辦事效率,搞服務“一條龍”。例如珠海市,就把各部門握有實權、能拍板算數的人請出來,組織在一幢大樓里,每人分給一張辦公桌,然后該辦的事你就蓋章,不要再商量商量、研究研究,提高了辦事效率,企業進一個門就能辦完所有的手續。它是在目前機構改革還不能徹底消腫、精兵簡政的特殊情況下搞起來的一種輕型政府。我覺得這是很不錯的。政府對企業的態度是,要把它摔出去,讓它經風雨、見世面,有本事你就長成大胖小子,沒本事你就自生自滅,從這片土地上消失,不予呵護。而現在內地許多地方,政府行為和企業行為還是沒有完全分離開。

三次學廣東熱潮

王:珠江三角洲的“所作所為”還有很多啟示,剛才我們已經從觀念上談了五大點,這里我再補充一個宏觀背景。

中國的改革開放搞了12年,在這12年中,廣東一直是個備受爭議的地方。大概算起來,改革開放在中國經歷了三個階段,伴隨著曾出現的三次學廣東和考察廣東熱潮。

第一次是1984年、1985年。由于當時廣東獨特的地位,四大特區占了三個,所以很多經濟發展比較慢的城市都派人南下“朝圣”、學習。學習的結果當時是否定大于肯定。其中最典型的一個例子是:一個老紅軍到深圳看完后就哭了,認為廣東已經變成了資本主義社會。后來鄧小平同志親自到南方視察,到深圳,下珠海,并說深圳的實踐證明我們開辦特區的決定是完全正確的。

第二次是在沿海大循環建立的時候。這次學習過程,以江澤民率領上海代表團到廣東考察為主要標志。當時我正在各地采訪,了解到其時全國普遍認為,廣東經濟的發展是不錯的,但廣東走的是異端。雖然它的經濟比自己好,但內心畢竟是不服的,學也不行,不學也不行,于是便都學一個“變通”。都“變通”就麻煩了,因為廣東作為改革開放的試點不變通不行,它會被許多舊條條框框卡死;但如果全中國都來學“變通”,其結果必然導致中央宏觀調控的徹底削弱,釜底抽薪,國家是要出大問題的。最后誘發1988年全中國的搶購風和通貨膨脹,于是有了中央的“治理整頓”政策的出臺。

最后一次就是在1990年,出現了第三次學廣東熱潮。北京市委書記和市長、天津市長、四川省委書記、江西省長等,基本上各個地區都帶著人馬來了,這次出現了一個很精彩的局面,那就是其他地區基本上都服氣了。全國很多大中型企業,特別是老企業在陷入困境的情況下,帶著各自的一些問題來到廣東請教。當然,他們來到廣東也有很多不同的感覺,但對珠江三角洲基本上是認賬了,承認這是建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雛形;中國非要走發展商品經濟的道路不可;珠江三角洲要給全國上商品經濟這一課。

這樣,就更強化了我們所講的珠江三角洲的啟示,它啟示全中國的人們,在全中國經濟正處于這么一種困境的時候,我們總算在珠江三角洲這塊地方看到了走出隧道前的一絲亮光。它啟示人們,商品經濟的路在中國不僅必須走,而且走得通。走通以后,它對中國共產黨的政權只會鞏固,不會削弱,就是說,堅持社會主義,必須發展商品經濟。

田:我再插一句。孔夫子當年周游列國后,提出了一個考察一個地區、一個國家的最高政治經濟文化標準,即六個字“遠者來,近者悅”,意思是說,遠處的人都往這兒跑,近處的人不走,而且很高興。如果套用古代這句話,珠江三角洲現在進入到了這種意境。

(原載于一九九二年六月《粵港信息報》)

珠海:跨世紀的沖刺

珠海被一層美麗的繭裹住了。只有破繭,才能展翅。梁廣大和珠海人把繭咬破了。

“低潮不等于死潮;困難不等于困境;困境不等于絕境。”

梁廣大說:“我就是脫褲子賣,也要把西區建起來。”

守成與突圍

在沉睡千年的高欄列島,中山先生昔日夢想的南方大港在這通江達海之地已變成活生生的現實。炮臺山下亞洲第一炮填平的灘涂上,正在形成一個按21世紀標準建設的現代化機場;黃塵滾滾的上千平方公里的大地上,除了機場,除了港口,已經建成或正在建設的有高速公路,高速鐵路;還有跨越伶仃洋,逶迤28公里,直達香港的天下第一橋。

李嘉誠來了!這位世界華人巨富、香港實業巨子見到眼前這番盛況,發出“這是一個奇跡”的浩嘆之際,毅然加入了投資者的行列。

何鴻燊來了!霍英東來了!世界不少大財團也爭先恐后涌了進來。1990年在廣州白天鵝賓館采訪霍英東這就是珠海西區,這就是今日珠海。

五年前,當梁廣大推出西區發展戰略并代表珠海人向世人宣告:十年后珠海要成為南中國的大經濟區時,相信的人寥寥無幾。而今天,相信的人已同昔日不相信的人一樣多。

五年彈指一揮間,五年使珠海換了天。

回首20世紀80年代末,珠海人面臨的是怎樣一個格局?經濟大潮在珠江三角洲涌動了十年,不用談深圳這個特區老大哥,珠海甚至還遜色于三角洲的一些兄弟市縣,鄰近的順德佬發了,中山人富了,連惠州都在崛起。身為特區的珠海顯然差了一截,最明顯不過的是缺乏能夠頂起大廈的產業支柱。市長梁廣大面對的是一盤很難下的棋,如果這個“劫”打不下,棋就走到盡頭了。

應該承認珠海的先天不足。她毗鄰的是遠不如香港發達的澳門;無鐵路、機場,沒有像樣的港口,到廣州只有兩條路,但要經過三個市;特區最初只有6.81平方公里,盡是無人煙的荒灘荒坡,還分為不相連的三塊,拍攝《跨世紀的沖刺——珠海啟示錄》時采訪當時的市委書記梁廣大(右一)經過兩次擴大至1988年才有了包括市中心在內的121平方公里。有兩件事很可以說明珠海人當年為自己畫的“圈”有多大,當年建在荒灘上的直升機場,三年后陷入了市中心;港口定在難有發展余地的九洲,1984年以前市政府絕不向銀行貸款,建九洲港的資金是賣掉兩船鎢砂的錢,所以只有兩個泊位。1984年以后,號稱“膽大”的梁廣大大舉借債,七通一平,外引內聯,珠海經濟每年以30%~43%的速度遞增,到1988年工業產值已近100億元。但梁廣大心里很清楚,眼前的空間已無多大選擇余地,整個產業結構是輕型加工業,20世紀90年代末興起的對蘇貿易只是些“盒子工業”、“最后的晚餐”,基礎產業卻上不去。

珠海被一層層美麗的繭裹住了,憑著當時的經濟收入,50萬人蟄伏在繭中安居樂業也未為不可,風險也不大,然而珠海將沒有經濟支撐點,在未來,在亞太經濟圈將沒有珠海的位置。只有破繭,才能展翅,梁廣大試圖咬破這層繭,飛向更廣闊的天地。

珠海的“死劫”就是港口,一個優良的港口。“得港口者得天下。”20世紀80年代,是廣東各路諸侯爭建內河港的年代;跨入90年代,一場爭奪出海口的“海灣戰爭”取代了內河港口爭霸戰。環顧廣東黃金海岸線,從東到西,汕頭港、惠州港、鹽田港、蛇口港、赤灣港,還有中山、湛江、茂名港,爭雄斗艷,一字擺開。珠海也在極力尋找港口,無疑珠海為自己選擇港口的同時也是為自己將來在廣東,在中國,乃至亞太經濟圈中所扮演的角色定位。梁廣大的抱負是“不以珠海論珠海”,珠海人要站在更廣大的“宇宙”空間為自己設計未來,尋找港口。

本世紀初,孫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中曾有一個宏偉的設想:在靠近金星門的珠海唐家灣建立一個南方大港,以“實握珠江兩邊之交通樞紐”、“實操滇、黔、桂三省經濟發達之權”,開辟“粵省對外交通之要徑,自操商業之樞機”。世事如煙,直到這個世紀末,中山先生的遺愿才算被他的后代們付諸實踐了,不過不是在唐家灣,而是珠海西部的高欄港。

高欄港(今珠海港),外連大海,內通西江,逆江而上可達粵西和云貴;她腹地廣闊,依托港口可建大工業群;還有珠海電廠和作為華南煤炭中轉基地的碼頭。這些都給珠海港定了性:它絕不僅是珠海一地之港口。

在我們的采訪中,珠海人一致認為,沒有西區,就沒有珠海的將來,珠海的資源在使用上就會受到限制,發展高科技會缺乏配套設施,工業的規模、產業的性質都將受到制約。今天,在西區一千多平方公里土地上,一個比上海浦東還要大的空間為珠海人打開了翱翔的天地。盡管珠海的大經濟時代還沒有到來,但序幕已經拉開。

有人說,梁廣大把錢扔到西區沒有打水漂還真成了氣候,完全是運氣,趕上了房地產熱。曾主持西區可行性研究的包于黃經濟師卻說:“機遇公平地給予每個人,沒有珠海五年的準備,哪有今天的‘運氣’?”

珠海的天地大了,氣魄也大了,“狂想”連連,西區帶來的震撼還沒讓人醒悟過來,它又在著手建跨海的伶仃洋大橋,以接通香港;建跨海的黃茅海大橋,連上珠江三角洲西部的新會,讓陸路接通粵西;珠海的道路也隨氣魄變寬,珠海大道等主干道從6車道擴至8車道,最后由于伶仃洋大橋計劃的出現而變成16車道。珠海市政府的作為早已超出一個市級政府的范圍,人為地創造條件的珠海提高了一個檔次。

難怪李光耀會說:珠海的氣魄比我們還大!

難怪李嘉誠會說:珠海是個奇跡!

弄潮兒當向潮頭立

農民企業家鐘華生與市長梁廣大有著極為相像的一點,都有那種敢于把偉大的夢想變為現實的氣魄,這也就注定了他將成為梁廣大西部戰略的一部分。

現在人們說:“如果沒有鐘華生,西區的龍頭甩不起來,梁廣大‘大珠海’的構想將受極大影響。”據說,當年梁廣大“點將”時,頗受壓力,因為據說鐘華生是個優點和缺點都突出的人。梁廣大力排眾議:“我非常清楚他的功過,他難能可貴的是思維活躍,敢想敢干,而且干一件成一件。”20世紀80年代,作為農民企業家的鐘華生在白藤湖帶領幾百農民兄弟赤手空拳曾干出海內外聞名的中國第一家農民度假村,這番業績成為梁廣大說服眾人的最好例子。于是鐘華生掌先鋒印挺進西區。

“鐘華生只能是一世英雄,當不了二世英雄,不可能再有一個白藤湖。”一位自認為很了解鐘華生的北方干部曾斷言。然而,他錯了!鐘華生再創奇跡,把西區攪得轟轟烈烈,中外皆知,高潮時,上百個施工隊在西區的黃塵中馳騁。1992陪新華社老社長穆青(中)采訪珠江三角洲,在珠海西區考察,右為鐘華生。1988年底,經濟像天氣一樣冷,鐘華生兩手空空,帶著一彪人馬在三灶的東嘴(現金海岸)扎下營來。放眼望去一片荒涼,當時從這里到珠海要繞道中山走兩三個小時。市里撥給鐘華生的資金40萬元尚未到位,可鐘華生胸有成竹:“沒有問題,一分錢沒有都不怕,國家沒有錢不等于民間沒有錢,中國沒有錢不等于外國沒有錢。只要給政策就行,我可以把全世界的資金吸引到這里!”然后他把東嘴改名為“金海岸”,意為吸引黃金,產出黃金之寶地。

鐘華生說得不錯,據統計,當時全國民間儲蓄已達到7 500億元,相當于國家當年全部財政收入2 810億的2.7倍。在總儲蓄額中個人所占比例由23.55%上升到65.91%。搞一片開發區按正規軍的“打法”,要么向銀行貸款,要么等國家立項,而銀行“嫌貧愛富”,國家又顧不上,外商又不是“慈善家”。因時、因地制宜,鐘華生運用的是從民間啟動的“人民戰爭”戰法。

“向海要地,以地生財,以財發展。”

“今天借你一杯水,明日還你一桶油。”

“施工隊,你自帶資金為我施工,待我滾動起來再回報,還錢或者給地。”

“民間百姓,你來投資,100元一平方米宅基地,優先招工……”

西區誕生后的第一聲啼叫就異常響亮,預示著她的“強壯”。啼聲即刻震動四方。“珠海西區”的名字叫出去了,珠海的居民開始忙碌起來,親戚、朋友、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頻頻致電,打聽西區。企業來了,外商來了……鐘華生集得數億元資金,1989年平均日進10萬元,1990年日進50萬元,1991年日進100萬元,到1992年日進300萬元。4年共引進建設資金21.3億元。西區啟動了,灘涂被填成平地,平地矗起大廈,機場飛起小飛機。

香港的莫氏兄弟是受鐘華生的鼓舞最早踏上西區的外商,他們在金海岸建起了別墅群,在金海灘開了酒店。“像當年美國西部的開發,總要有先驅者。冒的風險最大,得到的利益也必將最大。”西區土地的迅速升值,外資的大規模涌進,證實了莫氏兄弟的堅定信念。最近,他們再投資6.3億元在西區建機場、酒店。

5年來,鐘華生在西區吸引投資30億元(不包括市政府為西區骨干工程投資約40億元)完成了六通一平,完成了金海岸的生活配套,建起一批工業,拉起了南水到高欄島6公里長的連港大堤。高欄港(今珠海港)奠基那天,海面上泊滿了空島而出高欄人的船,南水人也趕幾公里的山路把奠基石圍得密不透風。兩島人由衷地呼喊:“鄧小平萬歲!”“鐘華生萬歲!”港口使他們獲得第二次解放,而這30億元的資金是靠鐘華生的民間啟動之法籌集來的。

鐘華生對數字的記憶好像很差,常記不住自家電話而要去問旁人。然而他對資金的運作心算極快,多少灘涂,可籌多少資金,填海造地的成本是多少,回報是多少,如何分利,如何滾動,算得滴水不漏,數字一清二楚,深深刻在記憶中,隨口道出。

“集天下錢財、人才于西區。”鐘華生以“共享經濟”的理論廣招天下財的同時,也廣攬天下賢士。他的演說極富感召力,有位大學生受不了西區的“黃土恐懼癥”,幾次想離開,但一聽到“鐘老板”充滿激情的演說,又恢復信心,最后不僅安家,還帶來了幾個同學。

“低潮不等于死潮,困難不等于困境,困境不等于絕境。”鐘華生這種富于哲理而又有遠見的話很多,正是憑著這種哲學思想,憑著這股勇氣、氣魄,為珠海市大舉挺進西區蹚出了一條寬闊的大路。

地皮經濟學

珠海實現大西區的宏偉構思至少需要700億元人民幣,一個天文數字!

——繪制西部藍圖的1988年,珠海的財政收入僅4億元。

——無論一分錢怎樣掰成兩半花,也無法想象只有4億元身家的人如何膽敢去干700億元的事。

梁廣大就敢。

錢從何來?有地!土地就是珠海的魔杖。

自從深圳一聲錘響,“土地是商品”這句話終于被承認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為此修改了憲法。從此,土地越來越炙手可熱,僅1992年全國一下“批發”出去8 700個開發區,大部分土地是被無規劃地低價圈出,其中又有70%空置著。在土地的炒買炒賣中,政府顯得蒼白無力,手中能控制的土地所剩無幾,資金回籠不多,銀錢卻嘩嘩地流入炒家袋中。有專家驚呼:以此速度發展下去,三五年后,多數城市將無地可供;若干年后,政府用地有可能要有求于地產發展商。

“炒地皮炒不出一座現代化的城市。即使是在市場經濟中,政府也必須扮演重要角色。”珠海政府的遠見在于它早在1988年就意識到這一點,在全國率先進行行政干預,及早結束了珠海市內的“圈地運動”,市長一屁股坐在土地上,實行“五統一”,把土地牢牢地掌握在政府手中,把所有權和使用權分開,地價受政府的控制。于是土地就變成了珠海的大錢袋:珠海市靠土地的滾動,驅動著西部戰略由圖紙走向現實。

1988年以前,珠海市靠商業貸款進行基礎設施建設,然而土地不在政府手中,政府把路開到哪兒,企業就把地征到哪兒;企業得好處,政府卻背包袱。企業說,我的錢就是你的錢,但是政府永遠無法從企業的口袋里掏出真金白銀來。地產公司把地瓜分了,珠海政府為七通一平已投入了20億元,但6年才回收了兩千多萬元,市政建設已難以為繼。1988年,梁廣大使出了強有力的鐵腕,不管一片的詛咒和哭爹叫娘,統征了所有的土地,并從房地產公司收回了幾千畝空置地,統一開發,把生地變成熟地,毛地變成寶地,低價地變成高價地;然后統一規劃,統一價格,統一出讓。夏灣那一百多萬平方米的沼澤地,經政府開發后價格猋風升,一年內全部高價出讓,土地的出讓費、配套費回到政府手中,由政府再投入到基本建設和土地開發中。投資環境的改善帶動了土地的升值。市政府在開發出讓土地的同時,積極圍海造地,“用地一畝,造地十畝”。從此珠海市政府進入了“造地”、“賣地”滾動的良性循環,以地建城,以地養城,以地發展城市。土地的滾動越來越快,地越造越多,幾年來造地23萬畝。難怪海外有人說,珠海市政府是今日中國大陸最有錢的政府。其實不是最有錢,而是握住了最能生錢的地。

有了地,政府的腰桿直,膽氣壯。不僅有了開發大西區、建設一個現代化港口城市的氣魄,而且有了啟動西區的資金(市長梁廣大說,1990年以后,市政府沒有再貸過款。而5年來政府投入到西區已有40億元)。港口、機場、鐵路、高速公路、橋梁、電廠……珠海是靠土地的“產出”啟動交通能源項目,由此展示珠海的實力和遠景及良好的投資環境,吸引海內外的資金向珠海聚集,共同建造一個現代化城市。這樣一種集資模式還有利于把珠海推向國際。

土地還成為珠海市政府手中的杠桿,用以調整產業結構。政府強有力地控制著地價,利用級差地價,搬遷、拍賣了一批夕陽工業;一些企業只把中樞留在市中心,把占地多的工廠遷往西部。與此同時,超大規模集成電路、軟件基地、生物工程等高技術、高回報的項目進入市區。

土地就是珠海的魔杖,在珠海人手中變幻出一個個大千世界。

麻布與錦緞的辯證法

美國歷史說:假若沒有斯坦福,沒有橫跨美國東西的兩條大鐵路,可能就沒有美國今日之繁榮。

今天珠海人說:“假若沒有梁廣大,沒有珠海的西部戰略,就沒有珠海今天的萬商云集。”1992年11月,珠海市向海內外發出600封參加珠海投資洽談會的邀請函,而前來的海外投資商達八百多家,簽約35.1億美元,這在珠海歷史上是從沒有過的。

在此之前,珠海在人們的印象中只是個潔凈得“空氣可以出口”的花園城市,是個休閑、度假、養老的好地方。而一談到工業、談到投資,人們就會搖頭。曾幾何時,海外一跨國財團想把珠海作為它向祖國大陸乃至東南亞擴張的基地,向梁廣大市長打聽碼頭的情況,當他看到當時珠海最大的貨運港——九洲港,只能勉強泊1萬噸貨輪時,轉身走了。1989年以前,珠海只有一千多家外資企業,而且規模很小,注冊資金上百萬美元的就算是大企業了。當時最大的獨資企業是一家鞋廠。本地的工業就更差勁了(現在珠海有了“麗珠”的藥、“興業”的玻璃、“格力”的空調、“華豐”的伊面、“卓夫”的襯衫、“亞洲”的傳真機)。而當時,沒有一樣產品堪稱名牌,沒有一家企業能上規模。那時珠海也想建一條從唐家到廣州的鐵路,改善自己的交通,不過著眼點還是老城區的香洲、拱北,然而外界竟沒有任何反應,外商從拱北關走著一條坑坑洼洼的路,戲稱:“社會主義的路越走越難走。”

有人說,1990年以前的珠海是塊麻布,無論你在上面繪多少彩、繡多少精致的花,它也還是塊不值錢的麻布,所以外商不愿意來,內地來的也不多。香港巨商李嘉誠承認,過去他曾來過幾次珠海,不過都是去打高爾夫球,在投資方面從未注意過珠海。阿拉伯某國的公主也帶她的智囊團來過,但失望而去。前國家副主席王震親自邀請他的日本朋友組成考察團來珠海,去了正在開發的西區,可是王震副主席的面子并沒能讓他的日本朋友動心(“友情還在,生意不談”)。

其實,梁廣大在“環保市長”的美譽中完成他的任期也應該滿足的,但他就是有股“野心”,不甘心珠海的落后,不甘心屈于自然條件,他要人為地把麻布變成錦緞,將這顆明珠剝離出來,讓她成為東南亞的明珠(他要讓整個中國在進行戰略部署時不得不考慮珠海)。梁廣大發誓:“我就是脫褲子賣,也要把西區建起來。”

今天,珠海的鐵路動工了,兩個2萬噸碼頭試營業了。整個高欄島成了港口區,一百多個1萬~20萬噸的碼頭陸續動工。88平方公里的港地將使珠海港最終達到2億噸的年吞吐量。符合國際標準的大型機場將在近期啟用。大型供水工程也即將完成。與此同時,珠海的產業結構也有了大幅度的調整,近兩年珠海已不再簽約“三來一補”和簡單的裝配工業,而是向高科技和化工業、基礎工業等現代化產業跨進。電子工業已擺脫了“盒子裝配”,從家電到通訊設備、辦公設備,形成相當強的配套能力。

珠海真的變成了一塊絢麗的錦,愿意錦上添花的人多了:李嘉誠來了,霍英東來了,何鴻燊來了,當年被王震邀請來時只談友誼不談生意的日本人這次真心實意地同珠海簽了約。新加坡總理吳作棟到珠海一趟,回國后極力向新加坡人推薦,隨后新加坡資政李光耀再次考察珠海。珠海的機場、港口、鐵路、伶仃洋大橋和整個西區成了海外財團的投資熱點。繼電廠和集裝箱碼頭之后,李嘉誠又有意向購買已建成的兩個2萬噸級碼頭50%的股份,并對伶仃洋大橋表示了濃厚的興趣。美國國際基金集團為這座大橋投資20億美元,美國帝國有限公司一氣與珠海合作了5個項目……國內的眾多超級公司也介入珠海。如今,甲乙雙方的位置變了,珠海從被動變為主動,外商動輒投入幾個億,與當年的幾百萬形成了天壤之別。

跳出珠海看珠海

如同選擇邊陲小鎮深圳作為特區,是因為它毗鄰繁榮的香港那樣;15年前,特區的設計者們選擇南海漁村式的珠海為特區,自然是考慮到有一個可帶動它發展的澳門在那里。

“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年月喲!從澳門來的第一批外商,我們是用自行車從拱北海關馱過來的;接第二批外商,交通工具變成機動的,但也僅是手扶拖拉機。”主管工業的副市長,昔為第一批特區開拓者的鄒炳輝,對比今昔,頓生不勝唏噓之慨。

極大的落差,亦給珠海帶來了特有的輻射效應,最為典型者莫過于:大批的國內旅游者涌入這里——并不是為了一睹珠海漁女的神韻,多是為了從特區的拱北這端遠眺一下高樓林立的彼側,貪睹一下澳門那“東方蒙地卡羅”神秘的華彩。環島游開辦起來,澳門游更是生意滔滔。

“東方蒙地卡羅”興旺的觀光旅游生意,丟給國人的其實是一個冷酷的現實:貧富懸殊,落差鮮明。初生的特區,何日才能趕上老牌的殖民地?這似乎是個遙遠的奢望。

今天我們又來到拱北。站在制高點南眺,拱北、澳門,高樓交錯,繁榮互融,看不出誰高誰低。

進入澳門,站在這有300年歷史的殖民地北望,珠海、澳門,差別更是渾然不覺,繁華渾然一體。

落差的消除并不單體現在外在的繁榮上,更深層次的是體現在內心深處里。

“以前珠海的發展靠澳門帶動,現在地位調了過來,以后澳門的發展,得靠珠海來帶動了!”澳門公務員協會的會長在接受我們采訪時,坦然承認。不僅是頭腦敏銳的公務員,在澳門,我們采訪了著名商人、經濟學家,不論觀察的角度有何不同,他們對時勢輪轉、珠海將成為澳門未來火車頭的見解不謀而合。

道理是明擺著的:珠海有大港口、大機場、高速公路、高速鐵路;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布局上,不僅有著眼21世紀標準的立體交通網絡,而且通過這發達的網絡還將廣東以至華南經濟圈攬入自己懷抱,在華南經濟圈新的分工中搶占了一個舉足輕重的有利地位。而澳門,孤懸關外,沒有深水港、沒有鐵路、沒有高速公路;狹小的17平方公里面識,蝸居著三十來萬居民;盡管有一個建設中的機場,也是一個根本無法同珠海機場相比的小機場。

一個夢想!一個15年前還被認為是虛妄的夢想,今天已被壯美的現實所替代;一個現實,一個活生生的壯美現實激勵著珠海人更展宏圖,再上臺階。

“跳出珠海看珠海——珠海必須站在南中國的范圍內來確立自己的戰略方位。”展望21世紀,梁廣大代表珠海人喊出的是這氣吞山河的新思維。而作為體現這宏大思路的重大戰略舉措,就是要跨越伶仃洋,逶迤28公里,修筑一條接通香港、天下最長的跨海大橋。

再也用不著操心這一耗資近乎天文數字的超級工程的資金來源,工程還未出臺,它早已成了眾多國際大財團爭搶的肥肉;也不用操心這一巨大工程的實施運作,珠海人有西區開發五年多的豐富實踐。

殫精竭慮的梁廣大早已把目光放到了20世紀末,甚至21世紀:待西區戰略全部實現,待香港這個世界金融、經濟中心同珠海這一超級經濟高地一連接,珠海在即將到來的太平洋世紀亞太經濟圈中占據一個什么有利地位,已經是不言自明了!

跳出珠海看珠海,跳出珠海建珠海。珠海人自會用這一新思路指導自己未來的實踐。

這是一場跨世紀的沖刺!其間充滿著無窮的艱險和挫折。不論人們怎么評價它的過程,但歷史最終會做出這樣的評價:這場沖刺的最終結果是小平同志“在內地再造幾個香港”的偉大構想在珠海得以實現!

(選自電視主題片《跨世紀的沖刺》一九九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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