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類
- 聽說我們不曾落淚1:青春之焰
- 7號同學
- 11206字
- 2022-04-11 09:26:09
我們戴著不同的面具,我們擁有迥異的命運,我們卻一眼看穿彼此的內心。
因為,我們是同類,無法偽裝,無法遮掩。
(1)
我終究還是邀請了彭西南。
這是我們相識十多年來,時間最長的一次冷戰。
我承認,我并不好受,但是,我也不愿意低頭。
“你的確沒有想和彭西南聯系,是我拜托你幫我聯系他,我沒有他電話號碼。”周舟一眼看穿我的內心,在我開口之前強調,“找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所以,我直接發信息過去:周舟邀請你周末爬山。
在信息發出去三分鐘后,我收到了彭西南的回復,除了一個“好”字,還有一個句號。我把具體時間和地點發過去之后,再無回音。
這已經不是彭西南第一次這么別扭了。高中的時候,我寫信給一個男生,第二天那封信出現在公告欄上,之后他也是這樣和我冷戰了許多天。
我當時挺委屈的,明明受委屈的是我,他為什么還要給我甩臉色?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直到我聽說他將那個男生揍了一通,因為情節嚴重,還受到了學校的記過處分,停課一周。
放學后,我匆匆忙忙去他家找他,他這個“別人家的孩子”身上也掛了彩,鼻青臉腫,見到我還不忘諷刺:“你真丟人。”
“你就不丟人,幫朋友出頭還給人揍成這樣!”
“他更慘,進了醫院。”彭西南得意揚揚,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疼得齜牙咧嘴。
這么多年來,彭西南還是這么不長進,傲嬌又別扭。
所以,第二天見面,他把我當透明人,我也早有預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不搭理我,我也不理會他。
我們一行四人,興致最高的是陳川,他沒想到周舟會主動發出邀請,喜悅溢于言表。
反倒是周舟,一臉興味索然的表情。
我們出校門的時候,路放已經等在那里了。
他穿著一身休閑運動裝,慵懶地靠著一輛七座路虎,將近五米的車身,仍舊沒壓下他強大的氣場。他隨意往車身上一靠,就像拍廣告片一般,吸引無數目光。
陳川問周舟:“夏昕不是說他是你叔叔嗎,怎么這么年輕?”
周舟冷哼了一聲:“我沒有叔叔,我爸是獨生子。”這話雖是否定的,但我聽出了她語氣中短暫的少有的輕松,與原先完全不同,看向遠處的人的目光也變得柔和了一些。
我們走近的時候,路放已經順勢接過周舟的包,像做過無數次那般熟練:“上車吧。”
周舟朝副駕駛座走去,可在車門被打開的那一瞬,她剛有了一點笑容的臉迅速變得僵硬,就像被潑上了一層速效膠水,肌肉迅速地收縮、硬化。
她抓著車門的那只手很用力,指關節發白,眼神凌厲地朝路放看了過去。
我們都忙著把自己塞進車里,沒有誰注意到這一幕,只有站在她身后的陳川看到了。他愣了三秒鐘,然后迅速調整好自己的面部表情,假裝不經意地問周舟:“怎么了?”
她搖了搖頭,走向后座,陳川緊隨其后。
我和彭西南坐在最后,他順手接過我的背包,放在了自己的腿上,眼睛看著車窗外,神情有些疲倦。
直到路放進了駕駛座,我才發現副駕駛座上有人。那是個年輕的女人,長發,鵝蛋臉。她穿著和路放一樣款式的粉色運動服,化著淡淡的精致的妝,對我們笑:“你們好,我是鞠嵐,路放的女朋友。大家今天要玩得開心點,晚上回來我請大家吃飯。”她語氣帶著一點嬌嗔,卻一點也不討厭,“年輕真好,和你們站在一起,我覺得我已經老了。”
我們正準備自我介紹,周舟卻忽然開口:“是,好像有點皺紋了,多注意保養。”車上挺好的氣氛便被周舟一句話搞僵了,鞠嵐也沒想到周舟會這樣接話,尷尬地笑了笑,沒有再說什么。
饒是遲鈍如彭西南,也察覺到不對勁,他默契地與我對視了一眼,我搖了搖頭,他識相地沒有再出聲。
馬路邊的木棉迅速地倒退,風沙與落葉被隔絕在車窗外,車廂里環繞著輕音樂,我有些困,頭一點一點的,最后倒在了彭西南的肩膀上。
我還記得我們沒有和好,努力撐著要坐直身體。
他見狀,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還沒消氣?”他調整了姿勢,將我的頭扶到他的肩上,我正要拒絕,卻還是抵擋不住睡神來襲,一下子就睡著了。
我陷入一個可怕的夢境,當我尖叫著醒來的時候,我們已經到了郊外,車剛好停了下來,全車的人都在看我。
周舟嫌棄道:“你流口水了。”
彭西南也掃了掃自己的肩膀。
我下意識抹了抹臉頰,隨即車廂里爆發出一陣大笑。
我憤憤地從彭西南手中搶過自己的背包,率先推開車門走了出去,映入眼簾的是延綿的山群。我從來不知道,南澤還有這樣壯觀巍峨的山,沒有經過太多的開發,呈現出原始的狀態。
一只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頭:“你在發什么愣?大家都走了。”
果然,路放和鞠嵐、周舟與陳川都已經整理好東西走在前面了。
我趕緊跟上。雖然并不是很想和這個別扭的彭西南說話,但走了幾步后,我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告訴他:“我有一個不祥的預感。”
“怎么了?”
“我剛剛夢見我們從山上摔了下來。”
這一次彭西南連白眼都吝于給我,目不斜視地望著前面,大步地走著。
墨菲定律又一次在我身上得到了驗證。
我們才走到山腳下,僅過了一個小時,鞠嵐便掉隊兩次。在我們第三次停下來等她時,她才不好意思道:“我的腳好疼。”
她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揉著自己的腳,疼得漂亮的臉皺成了一團:“不知道是不是新鞋子的緣故,走幾步就疼。”
周舟看著她,眉頭擰成了八字形:“那怎么辦?要不你下山回車里休息,我們繼續?”周舟轉頭問路放,“怎么樣?難不成我們顛簸了半個小時,山還沒有爬就要回去嗎?”
鞠嵐的臉色更加蒼白了,她小心地從石頭上站了起來:“不用了,還是走吧。”
“那走吧,你等下可別喊痛,到了山上可沒有人能把你背下來,你可別拖后腿。”周舟看也沒看她,兀自走在前方。
我極少看見周舟這刻薄的模樣,她似乎在生氣,可我不知她為什么生氣。
鞠嵐咬咬牙,看了看周舟,又看了看我們:“你們要不先走吧?我慢慢跟在后面。我一個人可以,別讓我影響行程。”
但她一個女孩子,我們怎么可能讓她一個人留下。
我打量周舟,又看看鞠嵐,腦殼有些疼。最后還是路放一錘定音,他對我們說:“你們先走吧,我和鞠嵐走在后面,大家山頂見。”
他的話音剛落,周舟就笑了起來:“那敢情好,你就慢慢地發揮你的紳士風度,當你的護花使者吧,我們就先走了。”化身刺猬的周舟背著包包擅自離隊,任憑我們怎么喊她都沒有再回過頭。陳川趕緊跟上她。
我回過頭看了看路放和坐在石頭上不明所以的鞠嵐,路放朝我們擺了擺手,有些無奈:“你們先走吧,幫我看著點小舟,她就是這么倔。”
我和彭西南朝周舟和陳川的方向往上走,可他們兩人就像來自國家隊的小超人一樣,和我們的距離越拉越遠,再過了一小會兒,連背影都消失在我們視線范圍內。
我和彭西南面面相覷,最后只好化驚訝為動力,拼命地往上爬。
這一路上,我們誰也沒有說話,直到我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喝水,彭西南才打破我們之間的沉默,給我遞了一張紙巾:“慢著點喝,水還有,沒有人和你搶。”
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抬起頭認真地打量著他,看到他耳根子都紅了。他有些別扭地轉過頭:“你看我干嗎?”
“你回來了!”
“什么回來了?我又沒有去哪里。”
“我以為我的朋友彭西南去環游世界了,消失了那么長時間,原來沒有呀!”我承認我有點小賤,就是喜歡看彭西南別別扭扭的樣子。果然,我的話音剛落,他便把紙塞到我懷里,不再和我說話。
半個小時后,彭西南第二次和我搭話,但我一點都不開心,因為他說出來的是一個噩耗:“談夏昕,你贏了!我們迷路了。”
我們站在半山腰上,周圍是深秋的林木,幾乎長得一模一樣,陽光透過稀疏的樹枝間隙灑落在微微濕潤的泥土地上。
我對他翻了個白眼,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從兜里掏出了手機,對我揚了揚:“不用問,它沒有信號。”
我掏出那部被季柯然鄙視了無數次的國產手機,它向來信號強大,可此時信號格一片空白。我盯著它,覺得它對不起國產的名號。
(2)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我們在原地繞了幾圈,卻依舊沒有找到下山的路,宛如跌進了迷宮。
我急得抓耳撓腮,彭西南依舊泰然自若:“坐下來吃點東西吧。幸好我們都帶了水和零食,吃點吧。他們如果發現我們不見了,會來找我們的。別擔心,很快我們就可以回去了。”彭西南把水和食物從包里拿出來遞給我后,在我身邊坐下。
我相信彭西南,但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夜色都爬上山頭,我們也沒有等到有人來找我們。
隨著時間的推移,空氣越來越稀薄,風也越來越刺骨冰冷。
我已經穿上了備用的風衣,但牙齒仍舊不停地打架。起初,彭西南與我靠在一起,擋住了風口,后來見我還是不停地發抖,索性把風衣脫了下來,強制我穿上,自己只穿著薄薄的襯衫和毛衣。
“你穿吧,我不冷。”我把衣服遞給他,雖然夜色朦朧,但我清楚地看見他的臉色蒼白。
“給你穿你就穿,我一個大男人怕什么。”衣服又一次回到我的身上,我懶得再與他推來推去,索性把衣服攤開來,蓋在兩人身上。
彭西南打開手機,暗淡的光照在我們身上,周圍寂靜得只能聽見山林特有的窸窣聲,以及我們彼此沉重的呼吸聲。我迷迷糊糊地靠在他肩膀上,他小聲地和我說著什么,我一句都沒有聽清,腦海里一片混沌。
當手電筒的光照在我們臉上時,已經不知道過了幾個小時。刺眼的光束照得我睜不開眼,我只能感覺到有人朝我撲了過來,緊接著一只手用力地拍在我后背上:“談夏昕!你們這兩個蠢貨,這樣也會迷路!”
周舟的力氣很大,我險些就被她拍出一口鮮血來,卻無法和她生氣,因為她的聲音是喑啞的,帶著哭腔。她溫暖的手握住我時,我像被燙到了,忍不住顫抖了一下。而彭西南慢慢地站了起來,對著我微笑:“談夏昕,你看,我沒有騙你。”我這才注意到,他的衣服不知何時穿在我身上,此時,他的臉蒼白得像一張白紙。
黑夜仿佛一張巨大的幕布,籠罩住這片山林,我想我會永遠記住這一刻。
我們回到學校已經是后半夜。路放原本是想帶著我們去他的別墅的,被周舟拒絕后只能送我們回學校。從校門到宿舍樓,他的車一路暢通無阻,甚至我們進宿舍樓時也沒被宿管阿姨為難。
路放站在路燈下看著我們上樓,他揉著眉心,看起來很疲憊。
我小聲地對著周舟說抱歉,她卻說:“你如果老老實實不惹事,我才要擔心。這是今天路放送給我的,我覺得送給你也挺合適的!”
“他對你可真好。”
“是呀,真好。”
月色朦朧,可我還是看見周舟唇邊的那一抹冷笑。
我們剛回到宿舍,大雨便嘩啦啦地落了下來。
這一場雨,帶來了南澤的冬天。
大雨持續下了三天三夜,而爬山回來的第二天,彭西南便感冒了。
我們一起吃午飯,在這走路都要擦著肩的擁擠食堂里,唯獨我們方圓三米內空無一人。
彭西南不停地咳嗽,隨著他的動作,丸子在碗里游了好幾圈泳。我終于無法淡定地往嘴里塞排骨飯,對著拿紙巾掩著嘴巴的他提議:“還是去醫院看病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彭西南的臉色又白了幾分,他嚴肅地抿著唇對我擺手:“不用了,沒事的,很快就好了。”說完又忍不住咳了起來。
在接下來的三天,彭西南都拒絕與我一起吃飯,第四天我給他打電話,他干脆連電話都不接,就怕我拉著他去醫院。我向他舍友要了他們宿舍的鑰匙,避過宿管阿姨的視線單槍匹馬地殺向他宿舍時,他正在睡覺,整個人裹在被子里,臉紅得像熟透的蘋果。
我推了推熟睡中的彭西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睡眼蒙眬地看著我。他盯了我一分鐘,就在我以為他要起來的時候,他眨了眨眼,又閉上眼繼續睡。
我直接掀開了他的被子:“彭西南,起來!和我去醫院!”
“談夏昕,真沒有想到你是這么一個蛇蝎婦人!”在出租車上,彭西南揉著自己的胸口,甕聲甕氣地對我抱怨,“那么大的一個包包,你就直接砸在了我身上。”
“誰叫你不起床!一叫你上醫院,你就裝睡,這么大個人還怕看醫生和打針!”
他裹著厚外套把臉扭向窗外,對著窗玻璃小聲地嘟囔著:“我那不是以為我在做夢嗎?誰知道你會突然跑到我宿舍來。”
“如果我不過去,估計你燒死了都不會去看病!”
這一路,我和彭西南都在拌嘴,很快就到了醫院。燒到三十九攝氏度的彭西南幾度拒絕打針,但被醫生態度強硬地壓制住了,沉著臉任由護士往他手上抹酒精。針頭插進去的那一刻,我發誓我看到他眼睛里有水光,雖然稍縱即逝。
我陪彭西南坐了半個小時,但看著還剩大半瓶的藥水,我實在坐不下去,決定出去溜達一圈再回來。
我沒有想到的是,我會在醫院遇到傅亞斯。
他手上打著石膏,懶懶地坐在西藥房門口的長椅上,大冬天的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棒球服,頭發亂糟糟地被扣在棒球帽里,他的腿很長,委屈地蜷曲起來。
即使他手上打著石膏,即使他的衣服有些臟,即使他孤獨地坐在人頭攢動的醫院里,他看起來也沒有丁點狼狽。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上前去和他打招呼,他卻像察覺到我的視線,猛地抬起頭。
看到我的時候,他有些詫異,隨即笑了:“談夏昕,怎么哪里都能遇到你?”
“我也不知道。”我也有些無奈。
事實上,我并不想與這個叫傅亞斯的男生有交集。雖然他救過我,雖然他曾帶給我好心情,但我隱隱有些抗拒。
我想,這是人的自我保護機制讓我不自覺遠離危險。
“你的手怎么了?”
“剎車壞了,下坡時從車上飛了出去,然后就成了這個樣子。”他輕描淡寫道,仿佛他不是出了一場車禍,而是去吃了個飯。
我的視線從他的頭發上掃射到腳上,最后回到了他的手上:“整個人從車上飛了出去?你居然還活著!只是手骨裂了?內臟居然沒有出血?”
傅亞斯聽完我的話愣了三秒,忽然笑出了聲:“談夏昕,我真的沒有看錯你。你的問候總是這么與眾不同。我沒事,你也不用這么遺憾吧!”
我有些尷尬:“這不是感嘆你生命力頑強嗎?一般人騎摩托車飛了出去,不可能就受這么輕的傷吧!”我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為就像傅亞斯所說,我這不像關愛,更像詛咒。
但他毫不在意:“嗯,是挺頑強的,希望下次……”
我在他說出更奇怪的話之前,迅速伸出手捂住他的嘴:“童言無忌,沒有下次,不會有下次。”當我意識到這動作太過親密時,我的手已經觸碰到他的唇,他的唇冰冷卻柔軟。
我們兩人都因我這突如其來的動作愣在那里。
我訕訕地收回手,傅亞斯眉眼彎彎。
“談夏昕。”彭西南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過來,他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估計是掛了水的原因,腳步還有些虛浮,“怎么一會兒就不見人了?陪我來看病,自己跑出來玩了。”
他對傅亞斯點了點頭,然后拉著我的手往外走:“回去了。”
我回過頭對傅亞斯說了聲再見,他臉上的笑容已經不見了,又變成了死水一般的沉靜。
我被彭西南拉著往外走,好幾次想要掙開他,他卻十分用力。
直到走到醫院門口,他才放開我。
“談夏昕,以后不要和那個人來往了。”
我詫異地抬起頭,看到他的眼里寫滿了認真,一點都不像開玩笑。
“為什么?”
“因為他看起來不像個好人,因為……”
“你評判人的好壞是以什么標準?你甚至不認識他。”他生病了,且是因我而生病,我不想和他吵架,畢竟我們剛和好,“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自己能判斷,我有自己的評判標準。”
“如果我說,因為我不喜歡你和他來往呢?”他忽然說。
我卻忽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3)
南澤的冬天來得悄無聲息,卻深深地潛進這個城市的每一道縫隙。
在這個初冬,新聞學院開展了一次冬游活動,組織學生去泡溫泉。
張詩詩打電話來時,我正在吃飯。看著屏幕上B開頭的英文單詞,我深吸了一口氣,按下通話鍵。
“你好,我是談夏昕。”
正在把XO醬往吐司上抹的周舟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后繼續吃她的怪味早餐。
張詩詩的聲音像緊繃著的弦,語速很快:“談夏昕,學校組織冬游這事你在班里通知了對吧,讓報名參加冬游的同學星期天早上八點在大禮堂門口集合,過時不候。”
“好,我知道了。”掛了電話,我發現周舟正盯著我看,“你看我做什么?”
“我猜這電話是張詩詩打來的。”
“你怎么知道?”
“嗯,你一接到她的電話就如臨大敵,手不自覺地做小動作。”她敲了敲桌面上被我撕成長條的傳單。
我盯著面前的果醬,心中那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蛹慢慢地松動,有只小小的飛蟲從里面探出了頭。就在我準備開口的時候,周舟的電話響了。
我就像車胎碾過釘子,瞬間癟了下來。
我的勇氣,永遠來得迅猛卻短暫,一瞬間就消逝了。
變故發生在三天后。那天早晨,我剛醒來便接到張詩詩的電話,她劈頭蓋臉便給我來了一句:“談夏昕,我不是讓你通知同學們七點鐘在大禮堂門口集合嗎?這會兒都六點五十分了!同學們呢?”
我捏著手機站在浴室門口,剛洗完澡的周舟渾身濕漉漉地走出來,她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問我:“怎么了?”
我咬著牙,想狠狠地給自己一巴掌。每次面對張詩詩,我都太過掉以輕心,連這么拙劣的小動作都沒有識破。
“張詩詩又耍了我一次!”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帶上了哭腔,我又羞又惱,覺得自己太不爭氣了。
周舟聽完來龍去脈,當即道:“現在先通知同學們吧,我幫你。”
我們一個電話一個電話地重新通知參加冬游的同學們,當大家趕到大禮堂門口時,已經七點半了,旅游大巴早走了,等在那里的只有面沉如水的張詩詩。
面對著怨聲載道的同學們,她清了清喉嚨:“同學們別激動,這次出游活動學校是通知七點鐘到大禮堂門口集合,過時不候的。可能我交代得不清楚或者是談夏昕同學聽錯了,通知成八點了,所以才有早上這個烏龍……”
“不,張老師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明明白白說是八點鐘,我不可能聽錯。”我不是會吃啞巴虧的人,我看著她那張美麗的臉,努力忍住沖上去的沖動,“老師,到底是你通知得不清楚還是我聽錯了呢?”
張詩詩朝我走來,我挺直了脊梁與她對視著。我以為她會說些什么,但是她只是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然后說:“算了,就算是我的錯吧,我在這里向大家道歉,我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輔導員。”
“老師,才不是你的錯,你根本不用維護談夏昕。”一個女聲在人群中響了起來,“談夏昕根本不配做團支書,一點都不負責任,上次交入黨申請書漏交了我的,還不幫我重新遞交,后來還是張老師幫我交的。我說這根本就是談夏昕的錯,她沒有責任心,馬馬虎虎,現在居然還在指責別人……”
人群又炸開了,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順著空氣一點點朝我侵襲。
鼻腔里的酸澀慢慢地泛濫,我的眼睛被風吹得發脹。
最難過時不是痛哭流涕,是連眼淚都無法掉落的那種憋屈。
張詩詩站在不遠處,似乎在笑,又似乎沒有。
“團支書本來也不是什么肥差,辛苦又麻煩,齊悅同學你要是喜歡,你做吧,談夏昕不做了。”有個聲音忽然響起,無比熟悉,“還有,今天的事情是誰的錯還不一定。事情出了差錯,不補救,互相埋怨有什么用?”
“還能補救?旅游車都走了。”
“嗯,車是走了,但那不是還有車來了嗎?”
我猛地抬頭看周舟,她穿著黑色的大衣,站在寒冬里的風里,顯得十分渺小,她的身后,一輛藍色的旅游車緩緩駛來。
我原先一直努力忍著的眼淚,終于掉了下來。
旅游車是走了,但周舟又打電話安排了車過來。同學們和張詩詩都上了車,我和周舟卻沒有上車。
“你不去嗎?”
“嗯,我覺得空氣臟。”
我吸了吸鼻子,終于把話問出了口:“周舟,你為什么相信我說的話,從來沒有懷疑過我?”
她微微低下頭,似乎在思考,許久后才道:“我也不知道,可能因為我們是同類吧。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我們是同類。”
不會忍氣吞聲,不會低聲下氣,對于所有的不該承受的委屈,會用力地反擊回去。
我們都有秘密,都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
“夏昕,你不用因為我對你的好而有負擔,我相信,只要我需要你幫助,你也會這樣義無反顧。”
我看著她,用力地點頭。
季柯然站在樓梯口打電話,她剛做了美甲,這會兒一邊打電話一邊摳著手機殼上的彩鉆。
“iPhone新品都發布兩個月了,你怎么還沒有給我買呀?對了,上次不是說要給我一個Miu Miu手包嗎,怎么到現在都沒有看到?”她抱怨道,“你都不知道,我最近過得多不開心。大家都去冬游泡溫泉了,可我不能去,在宿舍待著多無聊。”
電話那頭的人又說了什么,她小聲地笑了起來,繼而又憤慨道:“我真的不喜歡住在這個宿舍,一個腦殘粉,每天除了追星賺錢就是賺錢追星,一個闖禍精,還有一個負責給她收拾爛攤子的老媽子。每天一踏進這個宿舍,我就覺得要憋屈死了。要不是你說不行,我都想搬出去了……”
我站在臺階上看著季柯然笑盈盈地轉過身來,她看到我和周舟時嚇了一跳,手機“啪”地摔在了地上,電話那頭的男人還在大聲地“喂喂喂”。
我看了她一眼,轉身朝宿舍里走去。她撿起了自己的手機,驚魂未定地罵了一句:“你們下作不下作,偷聽人講電話?”
“你講得那么大聲,樓下都聽到了。”
我不想和季柯然吵,她還想說什么,周舟輕飄飄地看了她一眼,她猛地收了聲,憤憤地往樓下走。
林朝陽還在自己的座位上看LEN的演唱會,對著屏幕花癡得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我剛在床上躺下,我媽就打來了電話。
“夏昕,今天是周日,你有去哪里玩嗎?”我媽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她沒有等我回答就又開始噼里啪啦地發問,“這幾天怎么沒有給家里打電話?學習太忙了嗎?”
我想起今天發生的事,一肚子的委屈,但還是撒了謊:“挺好的。今天學校冬游,忙,我就忘記給你打電話了!”
“冬游呀,要和老師、同學好好相處知道嗎?”
“知道了。”我敷衍道。
她估計也聽出我的心不在焉,嘆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問我:“夏昕,你要和你爸爸講電話嗎?他想和你說說話——”
“媽!”我用力地喊了一聲,她似乎因為我突如其來的大聲怔住了,“這會兒我還有事,我改天再給你電話,就這樣。”說完我便匆忙地掛了電話。
雖然事情解決了,可我的心情依舊沉重,于是我連衣服也沒換,就這樣躺了下來。
音箱里傳來尖叫聲與歡呼聲,我用被子蒙住了頭,在LEN那慷慨激昂的高音中慢慢地入眠。
這一覺便從早上睡到了傍晚,被電話吵醒的時候我有些蒙,就像在做夢一樣。我迷迷糊糊按下通話鍵,還沒有出聲便聽到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喂,談夏昕,你下來。”
“你是誰?”
“我是傅亞斯,我在你宿舍樓下,你下來,快點。”
“你怎么有我的電話號碼?”我看著屏幕上的陌生號碼,我不記得自己有給過他我的電話號碼。
“一個電話號碼很難弄到嗎?”他的聲音不大,帶了一點神秘的笑意,“我不是說,我會來找你嗎?現在,我來了。”
睡了一整天,我陰郁的心情也沒有得到緩解,這會兒也需要找到一個突破口。
我站在窗邊往下望,傅亞斯依舊穿得單薄,黑色的牛仔褲和風衣幾乎要與黑夜融為一體。
如果不是他手上還打著石膏,或許會更帥氣。
(4)
世界上有太多太多的危險,你都無法抗拒,因為它美麗。
比如煙花,比如傅亞斯。
比如,傅亞斯帶來了煙花。
南澤已經禁止燃放煙花爆竹,我看著他手中的東西,鬼鬼祟祟壓低聲音:“你這是哪里來的?”
“別人送的。你看,我有好東西就想到和你分享。我們去哪里放比較好?大禮堂門口?人工湖邊?或者教學樓下?”他對南澤大學簡直了如指掌。
“你怎么對我們學校這么熟悉?”
“你們學校?這曾經也是我學校,不過我沒畢業而已。”
“你……”
“沒錯,叫師兄。”
什么,傅亞斯曾經是南澤大學的學生?
他的話就像炸彈一樣在我耳邊炸開,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他淡定自若地接受我的掃視。
好像什么事到了他身上,不可能也變成了理所當然。
但是——
“不能在學校放煙花,你沒有畢業,我還想畢業。”
最后,我們去了南江邊。
“獨臂俠”今天沒有開他那輛帥氣的摩托車。雖然他人沒有大礙,但車毀了,送廠返修,還不知道能不能修好。
我聽得心疼,他卻說得輕松,并不覺得可惜。
冬夜的南江邊幾乎空無一人,我裹著大衣瑟瑟發抖,傅亞斯卻好像一點都不冷。他將那一大袋煙花都拆開,在地上鋪展開來。
“怎么這么多?”
“要放煙花,就放個盡興。”
他說著,掏出打火機去點導線,并示意我退后,我剛站好便聽到“砰”的一聲,一個小光球在夜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然后在半空中炸出了一朵金色的花,還沒有等我看清,它卻一下子無影無蹤了。下一秒,無數朵煙花躥上夜空,五顏六色,形狀各異,又迅速地逝去,耳邊都是“砰砰砰”的聲響。
漫天的星星在這一刻變得黯然,就連那深沉的、安靜的南江也被這盈滿了蒼穹的五光十色輝映上了光彩。
傅亞斯站在離我五米來遠的地方,被火光映紅的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興奮,他大聲地問我:“好玩嗎?漂亮嗎?”
“這是哪里來的?”
“從一個朋友那里弄來的!”他揉著鼻子朝我走近,有幾個巨大的黑影從不遠處飛快地朝我們逼近,待我看清楚那是什么之后,我急忙走了幾步,拉著他就奔跑了起來。他愣了一下,但在聽到后面的聲音后,跑得比我還要快。
“站住,你們不要跑!”
“站住!你們給我站住!”
“別讓我抓到你們。”
我們拼命地往前跑,沒有方向,沒有目的。
二十分鐘后,我和傅亞斯氣喘吁吁地在人民廣場停下,而那幾個城管早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跑得挺快的嘛!”
我懶得和他解釋我高中連續三年拿到了學校長跑冠軍的輝煌事跡,只是斜著眼睛看他:“得到教訓了吧?以后不要隨便放煙花,要不是我反應快,你剛剛就被城管抓走了!”
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剛剛那是城管?”
“當然,不然你以為那是誰?”
“沒有誰。”傅亞斯掩去了臉上的驚訝,蹭了蹭自己腳下的影子,很快便笑著抬起頭,“下次,我帶你去海邊放煙花。陸尋那家伙總能弄到這些,他不喜歡,我都去要過來。”
時間還很早,在人民廣場上運動的人很多,我看到幾個在打羽毛球的初中生,有些艷羨,便向傅亞斯提議:“我們要不要去打羽毛……”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對著傅亞斯那只石膏手,我實在無法把那句話說下去。
傅亞斯又一次捕捉到了我的眼神:“你這是什么眼神?我說談夏昕,自從我的手受傷之后,你可不止一次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了。”
“沒沒沒,我絕對不是鄙視和同情。”
傅亞斯舉起他的石膏手,作勢要打我,我急忙用手護住了頭。
可是過了許久都沒有動靜,我慢慢地放下手,發現傅亞斯站在我面前,怔怔地看著前方。
路燈昏黃的光芒將他與影子都籠罩住,這一刻,我莫名覺得他有些傷感。
我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在我們的不遠處,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在散步,兩人言笑晏晏,男人正伸出手輕輕地將女人的頭發捋到耳后。
親密又恩愛。
大街上一片喧鬧,熙熙攘攘,傅亞斯這片刻的靜默顯得十分漫長。
那對年輕的男女慢慢地朝我們靠近,傅亞斯慢慢地吐了一口氣,在空氣中的白霧散開之前,他臉上已經掛上了自然的表情:“顏夢,好久不見。”
叫顏夢的女人估計也沒有想到會在這里遇見傅亞斯,臉上盈滿了驚喜:“真的好久不見!自從我結婚后,我們就沒有再碰過面吧,我的婚禮你也沒來!”她這時候才發現他的手上有傷,“你的手怎么了?你又去做什么危險的運動了?”
聽兩人的語氣,他們明顯很熟,傅亞斯用衣服掩了掩自己的手:“之前去外地參加比賽了,所以沒去你的婚禮,抱歉。手,沒有什么大礙,摔傷了。這是你丈夫?”
一直站在旁邊沒有說話的男人伸出了手:“你好,我是張寧,經常聽顏夢說到你,她的亞斯弟弟。”
兩個男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我隱隱約約聞到了硝煙的味道。
氣氛有些詭異,我站在一旁,就像個局外人,還是顏夢發現了我的尷尬:“這是你的女朋友嗎?怎么也不介紹?”
“顏姐姐你好,我叫談夏昕,那個……”我剛想說我不是傅亞斯的女朋友,卻被他從后面擰了一下。我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以示我不滿的情緒,他卻看都不看我,轉向顏夢:“你這是要去哪里?”
“沒有,就是隨便逛逛,順便去超市買點東西。你要和我們一起嗎?”
“不了,我們還有事。”傅亞斯在這時牽起我的手,朝他們揮了揮手。
回去的路上,傅亞斯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車廂里沉默得可怕。
我也沒有和他搭話,我想他這個時候需要安靜。
原本我是想回學校的,但車經過商業街時,傅亞斯就喊了“停”,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拉下了車。
“學校還沒有到。”我說。
“談夏昕,你可以先別走嗎?”他的聲音很低,低得讓我以為這是我的幻覺。
我抬起頭,煙花的招牌就懸掛在我的頭頂,這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
上一次,我喝得酩酊大醉。這一次,喝醉的人變成了傅亞斯。
一進門他便點了好幾種酒,啤酒、紅酒、雞尾酒,不要錢、不要命一樣地灌自己,以這個恐怖的喝法,不醉才怪。
他只顧著埋頭喝酒,一點向我吐露心事的欲望都沒有。
但故事我已經猜到了一大半,無非是青梅姐姐另嫁他人,傷心竹馬借酒澆愁。
那個竹馬此時整個人都癱倒在桌子上,在亂七八糟的空酒瓶中呼呼大睡。
原本在吧臺后的調酒師,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到我身后。我以為服務生太忙,他來要求我買單,只好掏出錢包數了數里面的錢,又看了看手機上的余額,有些犯愁:“麻煩算一下多少錢,我看看夠不夠。”
他的表情看起來比我更愁:“不用算了。”
“為什么?”我驚訝道。
“啊?”他的表情也帶著錯愕,“難道你不知道,現在醉倒在你身邊的這個人是我們的老板嗎?”
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也沒有和我說過。
我恍惚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那一天,他將眼鏡男踢翻時說,這是他的地盤。
原來,這真的是他的地盤。
昏黃的燈光打在傅亞斯的側臉上,睡夢中的他,眉頭仍微微地蹙著。
鬼神使差地,我伸出手,輕輕地撥開他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