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卿卿如晤(二)
- 夢碎長樂街
- 李望水
- 8569字
- 2022-04-11 10:37:25
“阿離,阿離……”
阮寧離睜開眼睛,發現母親正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喚著她的名字。
母親?阮寧離猛地發現不對,她的媽媽不是早在她五歲那年就死了嗎?
身處的環境并不是她獨自居住了多年的小屋,而是許多年前她和母親相依為命時住的破舊瓦房。如今母親喚的阿離也不是她,而是一個正伏在床邊的五歲女童。
女童有一張肉肉的娃娃臉,赫然就是當年的自己。
阮寧離意識到,這只是一個她做過無數次的夢而已,夢中的一切都是過去已經發生的事情。
可她到底是很多年沒有看見過自己的母親了,便不由自主地朝床邊走去,想好好再看一眼那個苦命的女人。
她的媽媽在這世上總共也沒活多少年,不是生病就是遇上災難,比她還要倒霉。
五歲的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醒了過來,乖巧地喊了一聲媽媽。
母親蒼白的臉上擠出一抹無力的笑容,摸了摸她的頭,紅得滴血的玉鐲子懸垂在瘦骨嶙峋的腕上,空蕩蕩的,很是寒酸。
“阿離,媽媽以后不能再陪你了……”
阮寧離死死地咬住下唇,看五歲的自己撲到母親的身上,無助地哭泣。
破舊不堪的床上,母親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鐲子褪下,戴到她的手腕上。她用最后一絲力氣囑托道:“阿離,你要照顧好自己,把你弟弟找回來……”
過往的傷痛一幕重現,卻是阮寧離根本無法再次承受的痛苦。她死死地攥住手掌,希望借助指甲掐進肉里的疼痛讓自己醒過來。
這一招果然奏效,她身邊的場景急速后退,病弱的母親和稚嫩的自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幅畫面。
曠野,大雨瓢潑。
阮寧離看見兒時的自己一身縞素,跪在一座孤零零的墓碑前,瘦小單薄的身體在風雨之中搖搖欲墜,只有手中拿著的玉鐲色澤通透,顏色如血一般,嬌艷欲滴。她的身后圍著一群成年人,正對她指指點點。
阮寧離想起來了,這是母親剛剛過世,她無力收殮母親,求爺爺告奶奶才求得那些鄰里幫她將母親殮葬。
幫忙殮葬的人遲遲不肯散去,當然了,他們還沒有拿到報酬。可是誰都知道阮家家徒四壁,一個黃口小兒身上又怎么可能拿得出錢?
站在她身邊的那個婆子,以前總會指著母親大聲地說:“看啊,那個克夫的寡婦,誰和她沾上一點關系都是要倒霉的。”如今,那老婆子貪婪陰毒的目光正落在小阮寧離身上,不知道在思量什么。
走啊,快走啊!阮寧離很想沖過去保護那個孤苦無依的自己,可是這只是在夢中,她的腳步被困住,她什么聲音都發不出來。
老婆子忽然上前扣住小阮寧離的手,力氣大得可怕。
“你這小丫頭,要懂得知恩圖報。你媽死了,我們幫你葬了,你總要給我們一點報酬吧。”
旁人出聲附和:“就是,我看你那鐲子還值幾個錢,你把鐲子給我們,這事也就算是了了。”
老婆子鉚足了全身的力氣,想要從小阮寧離的手腕上把鐲子褪下來。尖利的指甲劃破了她的皮膚,很快在胳膊上留下了血印。
小阮寧離嚇得忘記了哭。忽然,她手腕上鐲子的顏色越來越紅,好像真的化成了血,毒蛇一般纏繞住那老婆子的手腕。老婆子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畫面,抱著頭跌坐在一旁,驚聲尖叫。
茫茫天地間,雨幕中隱約多出一個人影。
那是個男人,穿著白色的長袍,赤著一雙腳踩在泥巴地上。
他沒有回頭,阮寧離只能看見他的背影,單薄瘦削,好像隨時都會從這個世上消失。
男人隨手揮了揮袖袍,那些人便被一股無形的氣齊齊震開。
阮寧離愣住了,等一下,她怎么不記得當年還發生過這樣的事?她努力在腦海中搜尋屬于過去的這段記憶,卻發現自己居然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她不記得這個男人,不記得曾有人想搶走她的玉鐲,甚至那個鐲子,她也不記得后來是怎么不見的。
難道說,當時是這個男人救了自己嗎?
可是,這個男人又是誰?
當阮寧離試圖去看清楚男人的相貌時,大腦卻忽然傳來一陣刺痛,像無數只手撕扯著她的頭皮,讓她痛苦萬分。
“阿離!”
冥冥之中有人喚她的名字,肩膀被人猛地一拍,阮寧離只覺得腳下的土地憑空消失。她驟然下墜,失重感使她一下子從夢中驚醒。
時值夜晚,朗月高懸。眼前燈紅酒綠,恩客萬千,耳邊是吳儂軟語,原來是在朝暮館之中。
阮寧離揉了揉眼睛,剛才叫她的人正是朝暮館的鴇母花沐春。
花沐春年逾四十,可因為保養得當,妝容精致,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她平日里笑臉迎人,望之可親,然而只要一收起笑臉,便會讓人望而生畏。
花沐春毫不留情地敲著她的腦門,罵道:“臭丫頭!外面都這么忙了,你還在這里偷懶!”
阮寧離懊惱地揉著被敲的地方,自己白日里到底是被虞孟之嚇到了,才會被花沐春抓到自己打盹兒。
“春姨,我明天加班,把剛剛睡掉的時間補給你!”阮寧離怕花沐春克扣她薪水,連忙誠懇表態。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你趕緊出去幫忙!”
好在花沐春并沒有為難她,催了兩聲又扭著屁股走了。
阮寧離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夢中的疑惑仍像一塊巨大的石頭,死死地壓在她的心頭。
讓她頗感苦惱的,一是那個她并不記得卻救了她的男人,二是母親臨終前讓她一定要找到弟弟阮寧生的囑托。
阮寧生五歲那年被人販子拐走,她和母親一直苦苦尋找著他的下落卻遍尋無果。阮寧離辛苦掙錢,除了想多燒香為自己積福以外,最主要的目的還是為了尋找弟弟。
阮寧離用力地揉了揉自己的臉,迫使自己迅速清醒。
畢竟外面燈紅酒綠,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
朝暮館坐落在城中煙柳巷的最深處,是這平城中最有名的風月場所。
如今雖是軍閥混戰的亂世,城中大大小小的場所都按照大帥胥少琛的要求實行宵禁,可作為高級風月地的朝暮館的生意卻未受任何影響。
有精明的花沐春妥帖地打點上下關系,這兒該來的客人,一個都不少。
阮寧離端著酒菜,在縱情歡笑的恩客與姑娘之間來回穿梭。她手腳麻利靈巧,很快就把酒菜擺放整齊,還為自己掙了不少小費。
腰間忽然被人色瞇瞇地捏了一把,阮寧離渾身的雞皮疙瘩都立了起來,抑制住想要破口大罵的沖動,硬生生擠出一抹笑來。
眼前這個一身酒氣的男人,她可得罪不起。
“付大帥當心,要是這些酒菜灑到您身上把您燙壞了,春姨可是要心疼的。”
付大帥名叫付元桂,本是駐守桂城的軍閥。桂城毗鄰平城,付元桂親率的桂軍和平城軍閥胥少琛所率的平軍更是一衣帶水的盟軍,所以付元桂有事沒事就喜歡來平城做做客。
當然了,做客只是幌子,付元桂天生好色,每次來平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朝暮館。
偏偏這付元桂脾氣暴躁,他每次來朝暮館,鴇母花沐春都要憂愁得多長幾條皺紋。可他是胥少琛的盟友,又是兵權在握的大帥,哪里是他們這些平民老百姓得罪得起的。花沐春再怎么憂愁,人她還是要好好侍奉接待。
如今付元桂早就喝得酩酊大醉,威武的軍服皺皺巴巴,襯衫大敞,露出結實的胸膛。
他就差沒流著口水,笑道:“花沐春心疼,那你心不心疼啊?”
阮寧離答得恭恭敬敬:“付大帥是人中之龍,您要是傷了,全天下都要心疼的。”
付元桂噴著酒氣大聲笑了起來,一高興,賞了阮寧離好些大洋:“花沐春是從哪里找來你這么個機靈嘴甜的小丫頭?”
阮寧離趕緊把錢收好,又恭敬地答道:“我這樣的小丫頭,朝暮館里一抓一大把。”
誰知付元桂卻不愿意放過她,他掏出一塊懷表,放在她面前晃了晃:“陪爺一晚,爺就把這個送給你。”
這個就有違阮寧離的原則了。
她不動聲色地拉下手套,露出手背上難看的凍瘡,再笑時多了些討好的意味:“大帥,我就是個打雜的,怎么有資格陪您呢?”
付元桂哪里見得這么粗鄙難看的手,一把將阮寧離推開不說,酒醉之中還動起怒來。正巧這時,館中一個一直想攀他這根高枝的名叫夏鶯的姑娘裊裊婷婷地走了過來,媚笑著勾過他的手:“大帥,一個毛都還沒長齊的小丫頭有什么好的,不如讓我來伺候您……”
付元桂來者不拒,神色緩和了一些,瞇了瞇眼睛,正欲開口說話,忽然聽見三樓傳來了嘎吱一聲。
方才還人聲鼎沸的朝暮館瞬間安靜了下來,幾乎所有人都抬起頭,共同望著三樓正中的那個房間。
公卿卿就在這各種目光中走了出來。她的皮膚極白,如凝脂一般吹彈可破,配合著冶艷的朱唇,讓她看起來像一個剛從冰山上走下來的瓷娃娃。她的一雙眼睛生得極美,可是那雙眼睛如寒冰一般波瀾不驚,好像什么都不曾被她看在眼里。唯有生在眼角的那顆美人痣,還在兀自風情萬種。
公卿卿隨意往欄桿上一靠,剪裁貼身的旗袍立刻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材,白皙緊致的大腿在裙叉之下若隱若現,時不時露出旖旎的春光。
阮寧離聽見付元桂倒吸氣的聲音,連忙站遠了一點,免得被他稍后噴出來的鼻血濺到。
幾乎全朝暮館的人都知道,付元桂來朝暮館不是一天兩天了,想睡公卿卿卻始終不得其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公卿卿的視線從左邊轉到右邊,就這么輕松慵懶地將偌大的朝暮館掃了一遍,最后落在還被付元桂困住的阮寧離身上。公卿卿“嘖”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問道:“阿離,我的熱水呢?”
帶著鼻音的尾音像一把鉤子,酥酥麻麻地撓著恩客們的腳底板,讓他們的四肢百骸都被一種奇妙的感覺舔舐著。
阮寧離低眉順目,十分愧疚:“我還沒去打。”
公卿卿美眸一冷,道:“就知道偷懶。再不把水打上來,看我不打死你!”
“是是是!我這就去,這就去!”阮寧離點頭哈腰,十分狗腿。
公卿卿輕哼一聲,就轉身回房。
“等一下!”付元桂終于回過神來,他一把將夏鶯推到一邊,垂涎著笑道,“我的卿卿小寶貝兒,我幾次三番來這里都是為了你,你什么時候才肯下來陪我喝一杯酒啊?”
公卿卿聞言停下腳步,瞅著付元桂,滿目含情地笑了一聲:“付大帥,我要是陪你喝了這杯酒,以后你都不來看我了,我可怎么辦啊?”
這含羞帶臊的嬌嗔頃刻讓付元桂沒了魂,他樂呵呵地去買酒作樂,也不再強迫公卿卿,顯然是將這當成了公卿卿的調情。
阮寧離趕忙在心中記下了這段話,打算在日后學以致用。
得益于公卿卿的解圍,阮寧離發誓一定要幫她打一盆全天下最熱的水報答她的恩情。水是剛燒開的,裝在盆里還騰騰地冒著熱氣。奈何她的手上本生著凍瘡,如今被這熱氣一熏,兩只手都跟著發起癢來。
阮寧離想撓癢,于是走得歪歪扭扭,一不留神腳下一滑,一個趔趄之后,裝著熱水的木盆脫手而出。
眼見那熱水要把她從頭到腳澆個遍,燙出一身的水泡來,她卻被恰好跟上的龜奴一撞,摔向一旁。
她摔得很慘,卻奇跡地避開了那盆熱水,沒被燙破皮,倒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阮寧離的手腳很痛,可她還盯著地上的水跡發呆。潑灑在地上的熱水還在冒著白煙,可那煙霧很快被冷風驅散。
她又倒霉了,可是這一次,她看起來似乎好運了一些。至少在很慘和更慘之間,她只是很慘而已。
阮寧離重新打好水推開公卿卿的房門時,公卿卿正抱著她的寶貝小盒子,坐在窗邊數大洋玩。
“五、十、十五、二十……”
“卿卿姐,水來了啊!”
公卿卿動作一頓,把裝滿了大洋的盒子往旁邊一扔,沒好氣地說道:“得,好不容易數了二十個,你這么一喊,我又得重數。”
“你昨天不是數過了嗎?二百九十九個。”
“二百九十九?”公卿卿挺認真地向阮寧離求證道,“我真的攢了這么多大洋了?”
“可不唄。在朝暮館里,你身價最高,掙得也最多。”阮寧離眼珠子一轉,飛快地從公卿卿的小盒子里摸出一個大洋塞進自己的口袋里,“不過現在你只有二百九十八個了。老規矩,端茶倒水,掃地梳妝,都是一個大洋。”
公卿卿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柔若無骨的手又從小盒子里摸出好幾個大洋,扔給阮寧離。
“拿去拿去。”
阮寧離奇怪地看著她:“天降紅雨還是母豬上樹了,你今天這么大方?”
公卿卿翻了個白眼:“你不要就還給我。”
阮寧離笑著避開她伸過來的手,巧妙熟練地將大洋收好,厚著臉皮說道:“舉手無悔啊!”
公卿卿對她這副市儈的模樣早就習以為常。
阮寧離滿足地拍了拍自己的口袋,有些不解地問道:“話說回來,朝暮館里衣食無憂的,你攢這么多錢要干嗎呀?”
“那你攢這么多錢又要干嗎呀?”
“給自己轉運啊,給我走丟的弟弟祈福啊,雇人手幫我找我弟啊……”阮寧離掰著指頭一個一個地數道。
公卿卿偏著頭想了想:“那我好點,我就想給自己贖身。”
“那你還一下子給我這么多錢?!”
“你不是要給自己和弟弟祈福轉運還要雇人找他嗎?”公卿卿看了她一眼。
阮寧離無語,公卿卿邏輯合理,她竟無法反駁。
公卿卿合上盒子,隨手扔在窗邊。阮寧離早就習慣了,公卿卿向來是這樣,想到一出是一出,有時和她一樣貪財如命,有時又視錢財為糞土。
這種境界,阮寧離自問是無法企及的。
不過阮寧離并不在意這些,畢竟對于她來說,只要公卿卿出手闊綽就可以了。她之所以選擇在煙柳巷里最熱鬧的朝暮館里做雜事丫頭,看重的就是來這里尋歡作樂的官家老爺非富即貴,這里的姑娘小姐也個個盆滿缽滿,更別提是她們這種時時刻刻能多收點好處的小丫頭了。
公卿卿無疑是所有姑娘里最大方的那個。阮寧離自小機靈,知道如蟻附膻的道理。她時不時地在公卿卿面前獻殷勤,時間久了,公卿卿倒也真會喊她做些這樣那樣的小事,而且果然如她所料,每次都會打賞些大洋給她。
公卿卿脾氣不錯,除了疏于上工、過分自在隨性以外,從不打罵下人,是個不錯的主子。
阮寧離覺得自己身為她的小丫頭,還是得提醒一下她:“對了,最近平城里亂,總是死人,你沒事別往外面走。”
公卿卿懶洋洋地回:“朝暮館里吃穿不愁,你什么時候見我往外面走過啊?”
阮寧離想想也是,又看向她給公卿卿打來的水,因為這一耽擱,熱氣早都跑沒了。她頗覺愧對那一個大洋,于是說道:“水不熱了,我再去給你打一盆吧。”
“把水先倒了,免得來回麻煩。”公卿卿接過水盆,隨手往窗外一潑,卻聽窗外傳來一聲驚呼。
朝暮館本來就是依河而建,房屋挨著河邊,只有一條小路相隔。如今這一聲來得突兀,嚇了公卿卿和阮寧離一跳。兩個人慌忙跑到窗邊,只見路邊站著個倒霉男人,被剛剛那一盆水迎頭澆成了一只落湯雞。
他一邊脫下西裝外套擰水,一邊低頭嗅著身上的水有沒有味道。一陣寒風吹過,只穿著薄襯衫、背帶褲的他在原地打了個哆嗦,又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公卿卿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男人聽到了聲音,抬起頭來,一張周正的臉終于在月色之下露出了端倪。他用發膠打理得一絲不亂的頭發被水一澆,軟軟地趴在額前,犀利的星目因額前的劉海柔和了幾分,與斜飛入鬢的劍眉相得益彰。原本有些慍怒的臉色在看到公卿卿以后,變成了含蓄收斂的驚艷。
“顧隊長?”
阮寧離驚訝地叫道,堂堂警察隊隊長居然出現在煙柳巷,這就很尷尬了。
顧隨看見阮寧離,禮數周全地打招呼道:“原來是阮小姐。”
“啪。”
身邊傳來異動,原來是公卿卿涂滿蔻丹的指甲死死地扣在窗欞上發出的動靜。
“卿卿姐……”阮寧離有些擔心,輕輕扯了扯她的衣袖。
公卿卿壓低嗓子,向阮寧離問道:“你喊他顧隊長?他是警察廳的人?”
“是啊!”
公卿卿好像在剎那間釋懷了一樣,她想了兩秒,立刻將手中的臉盆塞進阮寧離的懷里。
“顧隊長是嗎?不好意思啊,阿離隨意潑水,驚擾了您。”公卿卿揚聲道,配合著她瞬間轉變得極為誠懇的臉,使這話說得非常有說服力。
阮寧離覺得自己被無端飛來的黑鍋擊沉,心里十分苦澀。
公卿卿本就生得千嬌百媚,如今笑得含羞帶臊,更是別有一番風情。
可偏生顧隨是個不解風情的人。
他冷淡地答道:“不知者無罪,我也是恰好走到這里。”
公卿卿的笑容一僵,大約是從未受過此番冷遇。她心生不甘,不依不饒地繼續問道:“顧隊長來煙柳巷,意欲何為啊?”
“回家路過而已。”
公卿卿臉上笑意更深:“住在煙柳巷邊上,顧隊長當真是好定力。”
顧隨對這調情無甚反應,大約是衣服濕透冰涼,他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眉宇之間閃現過嫌惡。
公卿卿聲媚如絲:“顧隊長,寒風刺骨的多難受啊,不如上來換件干衣服,再喝兩杯熱酒,我好代阿離向你賠罪。”
“在下是公職人員,出入朝暮館著實不便,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顧隨一臉冷漠,最后干脆不看公卿卿,朝阮寧離說道,“阮小姐,我先走了。”
阮寧離尷尬地應了一聲,她感覺自己就像豬八戒,里外不是人。不過她是真沒想到顧隨會對公卿卿避如猛獸,從他那滿是厭惡的眼神中倒是也不難猜測,他恐怕是根本瞧不起公卿卿這樣的風塵女子。
公卿卿似乎并不在意,她望著他的背影笑嘻嘻地道:“顧隊長當真是志存高遠,目空一切啊。”
那你還撩撥他。阮寧離腹誹,卻能感覺到公卿卿絲毫不掩飾她對顧隨的嘲諷之意。
阮寧離又去樓下為公卿卿打熱水時,館里人頭攢動,聽陣仗是付元桂要回自己下榻的行館,花沐春率領一眾龜奴姑娘相送。
阮寧離小心避讓著人群,余光卻掃到站在角落里一臉憤然不甘的夏鶯。
她連忙收回自己的視線,假裝什么都沒有看到。
這亂世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事都會發生,她不過是個螻蟻小民,阻擋不了歷史的洪流,也無意讓自己卷入什么陰謀。
她并非正義的化身,也并非胸懷天下,志向萬里,能活下去,就是一件難能可貴的事了。
由于鴇母花沐春善于交際,各方面的關系都打點得不錯,朝暮館中人的出入并不像其他百姓一樣處處受限,哪怕晚上的平城正處在宵禁的狀態,趁著夜色獨自一人回家的阮寧離也并沒有被怎么盤查刁難。
二月的平城能冷到人骨子里。北風颯颯地吹,像抖落的刀片,在耳邊爭相摩擦,好像隨時都能片下肉來。
阮寧離死死地拽著身上的大襖,又把圍巾裹得更嚴實一些,饒是如此,那些刮到臉上的風仍然讓她覺得疼。
她冒著風回到家,家中燈火通明。
阮寧離卻猛然意識到不對。
她出門之前明明熄了燈的,此刻怎么可能有燈火?!莫非是有賊光顧?可她家徒四壁,根本沒什么值錢的東西。
莫非是小賊見她家中無物可偷,干脆鳩占鵲巢,在她家住下了?
阮寧離找了根趁手的木棍掂了掂,心道,若真是有不長眼的小賊,可莫怪阮姑奶奶不客氣,想當年她也是手拿兩把西瓜刀,從南城殺到北巷,哪個黑大佬不跪舔她。
她像頭蠻牛似的一腳踹開破舊的木門,裹挾著寒風闖進溫暖的屋里。
虞孟之正坐在桌前,手邊放著茶盞,一邊悠閑品茗一邊捏著手中的《歡場男女》細看,那姿態儼然是將自己當成了屋主。
阮寧離以為自己又眼花了。
虞孟之抬起頭來,皺眉瞪了阮寧離一眼,似乎對她擾了他清靜的橫沖直撞行為十分不滿。
“你開門的動靜就不能小點嗎?”
阮寧離下意識地點點頭,在聞到彌漫在空氣中熟悉的茶香時猛地回過神來!
她驚叫道:“你在喝什么?!”
“茶啊。”虞孟之對她的大驚小怪頗為不滿,搖搖頭嘆息道,“這茶一喝就是便宜貨,也就能拿來漱漱口了。”
阮寧離沖到自己的小柜子前,果然發現那盒她珍藏許久的上等普洱不翼而飛!
虞孟之……虞孟之……她恨得咬牙切齒,這人何其無恥,偷溜進她家不說,還偷她的寶貝茶葉!居然還嫌棄!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是怎么進來的?!”
虞孟之答得頗為不屑:“小小一扇門,還攔不住我。”
“你私闖民宅,我……我要找巡捕房的人來抓你!”
虞孟之放下手中的書,失望而傷懷地搖了搖頭:“想不到你竟是這么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早知道我就該讓你被那盆熱水燙成豬皮!”
阮寧離不可置信地看著虞孟之,他怎么知道她今天差點被水燙了?
像是猜到她心中所想,虞孟之得意一笑:“實不相瞞,將你救下的人正是在下我。”
虞孟之抖了抖衣服,邁著自信的步伐走到阮寧離的面前,不等阮寧離反應,便扣住了她的手腕。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阮寧離腦中的記憶不受她控制地重現了。她眼前一花,只覺得一陣白光在眼前乍現,刺得她睜不開眼睛。而等她能再睜眼時,發現自己竟置身在朝暮館的后廚中。
她就像是一個重訪舊時光的旁觀者,看見捧著熱水盆走得歪歪扭扭的自己不小心摔倒,眼看一整盆的熱水就要朝她頭頂澆灌而下,虞孟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他動作迅速,像個鬼影一般將離她最近的龜奴一撞,那龜奴這才撞得她偏離了原本的位置。她雖然摔了個七葷八素,卻避開那盆熱水。
“你也不用太感謝我的。”
虞孟之的聲音將阮寧離拉回現實,她神色復雜地看著這個驕傲得意的男人,問道:“你為什么能……”
“重現記憶嗎?”虞孟之得意得就差沒在原地轉起圈來,“這有何難?”
阮寧離的心情更加難以形容。要她真相信虞孟之的瘋言瘋語,相信他是什么運氣大神,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可現在看來,虞孟之似乎又的確有一些與人不同的特殊能力,這特殊能力正挑戰著她十七年來的認知,說服她相信他的鬼話。
“幫我避開板車的也是你?”阮寧離悶悶地問道。
虞孟之驕傲地點了點頭:“區區小事,你不用對我感恩戴德。”
阮寧離氣不打一處來:“你幫我避開板車,又讓我撞上黃包車;你幫我避開熱水,又讓我摔成狗吃屎?!”
虞孟之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你這人怎么如此貪心?你可知人的運氣都是守恒的,會遇到什么意外和災難,也都是早就注定好了的。像你這么倒霉的人,該你撞上板車就一定會撞上,該你被燙成豬皮就一定會被燙成豬皮,如果我幫你避開這些該你承受的災禍,你一定會短命的。所以,我只能盡量幫你將傷害縮減到最低,這樣呢,也不算是逆天改命,你不用短命,我也不用遭天譴。”
阮寧離訝然:“你到底是什么東西……”
虞孟之皺眉:“小孩子家家,怎么說話的?”
阮寧離提起棍子:“回答我!”
虞孟之無奈聳肩:“我不是說了嗎,我是為你散播福音的運氣大神。”
阮寧離冷笑:“你以為我會相信?”
虞孟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賴皮相:“你大可不信,然后走一輩子霉運好了。”
阮寧離噎了一下,死死地瞪著虞孟之。
虞孟之還在為自己游說:“喂,我很好養的,隨隨便便弄點什么,比如鮑參翅肚,我也是可以接受的,我不挑食。”
“……”
見阮寧離還是不說話,虞孟之嘆了口氣,說道:“好吧,我知道你還是不信我。沒關系,我走就是了。只不過我見你印堂發黑,料想不久就會被卷入災禍之中。”他說到這里,輕聲一笑,狡猾雞賊,“你雖然對我無情,我不會對你無義。什么時候想讓我幫你了,來書館找我就行。”
燈光之下,虞孟之笑得特別魅惑,魅惑之中又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誠懇。
他氣定神閑地拍了拍阮寧離的肩膀,堂而皇之地推門離去。
阮寧離這才注意到他早就換下那身古時的衣物,穿著雍容華貴的紫色長衫,整個人看起來像條剛刷上漆的老茄子。他的腦袋上扣著一頂白帽子,走得那叫一個氣度不凡。
阮寧離出離憤怒,撿起被他忘記的那本寫滿淫詞艷曲的《歡場男女》朝門外狠狠一扔。
“神經病啊!我要是去找你,我就是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