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霍楓的會面超出了預計時間,那些匪夷所思的言論也不可能讓李曲云認同,接下來按照計劃陸續會談了其他宇航員,好在都還順利,似乎只有霍楓顯得有些失常。
忙碌一天,她退出了云網,吃過了配餐機器人送來的晚餐,然后坐在躺椅上,聽著輕音樂,一邊回想這一天的工作里有沒有什么疏漏,霍楓那段奇怪的訴說卻又浮現在腦海中。對方的情緒有些激動,但眼神始終安靜而穩定,不像是失去了理智,也不像陷于某種自我編織的封閉意識中,不過他的狀態肯定不正常,至于各中原因,恐怕要求教專家組里的心理專家了,那么霍楓的話里有沒有可信成分呢?應該是有的,即便沉溺于虛假的環境中,也會有一些內容是真實世界的映射。于是,她想起了霍楓說的那個“老頭兒”,既然是航行中發生的事兒,這人一定也是飛船上的宇航員,叫他“老頭兒”,年紀一定比霍楓大,“老頭”念叨自己的閨女卻在霍楓的腦海里形成了自己的樣子,拋去臆想的成分,萬一……
李曲云的心悠然一動,她再次登錄云網,檢索“星際遠征”號成員的詳細身份,一個叫做常遠征,實際年齡七十六歲,不過經歷了數次冬眠,生理年齡在五十歲左右,他是飛船成員中年齡最長者也是“星際遠征”號的指令長,霍楓是他的副手,當時他是地球上最杰出的宇航員,連飛船的命名也有他的關聯。她把對方留存的生物檢材與自己的相比對,結果很快出來,這個人就是自己從未謀面的父親。
得到這個結果,李曲云的心里并沒有掀起什么波瀾,她是和母親一起長大的,在她的生命中并沒有父親的形象,還記得大約是五歲的時候,幼兒園大班舉行親子運動會,別的孩子父母都在,只有自己是母親一個人陪著,回到家之后,她問起父親的事,母親的表情頓時變得冰冷,只是告訴她,她的父親因一次車禍去世了,可是夜里的時候,她聽到母親低聲抽泣了半宿,幼小的她并不知道父輩間發生了什么,只是覺得父親的事讓母親傷心,從此以后再沒有主動提及過,而母親至死也從來沒有透露過關于父親的一點兒事情,因此,在李曲云的生命中,并沒有父親這樣一個人,一個影子也沒有,現在好了,科學告訴她,她的父親還活著,就在舷窗外船塢中的“星際遠征”號飛船上,不出意外的話,不久之后自己就會見到他。
她并不恨他,什么拋棄妻女之類的都是上一輩的恩怨吧,即使有什么的話也都隨著母親的逝世而煙消云散了,她只是覺得有些,有些尷尬,他知道自己是他的女兒嗎,自己應該怎么去面對他,是嘗試著去接納他,還是維持著路人一般的關系,真是有些頭疼啊。
就在她傷腦筋的時候,梁子雯發來了通訊請求,登錄云網,兩個人出現在梁子雯的虛擬辦公室內,她是專家組的心理專家,所以辦公室里陳設很是簡單,一張辦公桌,兩把椅子,唯一特殊的是有一把像是頭等艙里的豪華多功能躺椅。
“今天我們分頭對宇航員進行了訪談,”梁子雯說道,“你那里都還正常嗎?李博士。”
“哦,都還正常,就是霍指令長有些語無倫次。”李曲云做了個‘你懂的’表情。
她和霍楓的鬧劇雖然表面上沒人說什么,私下里恐怕早就傳開了,原本想著把霍楓白天的那些話和梁子雯談談,看看他在心理上有什么問題,現在梁子雯這么一問,反倒不好提及了,畢竟這牽扯著自己,也算是私事。
“我這里倒是有一件事,是關于王墨林的,他向我說起了一件事,我覺得有些蹊蹺,恐怕與你們傳染專業也有些關系,就想著征求一下你的看法。”
她揮了下手,在辦公桌上面浮現出一個三維影像,里面顯示的是兩個人的對話,對話的地點就在這間辦公室里,坐在自己現在位置上的人,李曲云不久前才見過,同是“星際遠征”號的宇航員,王墨林。
他在影像里看著梁子雯,神色有些猶豫,“在返航的途中,發生了一件事,我看到了一個不該看到的人出沒在飛船里,我把這件事告訴了霍指令長和其他同事,他們都不相信,都說我可能產生了某種幻覺,他們還不讓我向地球匯報,擔心引來額外的調查,可能會影響航行,可是……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出現幻覺,我真的看到了他。”
“沒關系,現在已經回到了基地,都安全了,”梁子雯安慰他道,“就當我們在隨便聊聊天。”
王墨林點點頭,他的思緒一點點沉入回憶之中,“那三周是我和霍指值班,平時也沒什么事,除了十二小時進行一次飛船自檢,大部分時間都在運動健身或者其它的娛樂,這樣的日子在飛船上已經像是鐘表一樣,一成不變的重復著……不過就在交接班前的第三天,聚變反應堆的溫度出現了異常升高,這不代表會出大事,要知道‘星際遠征’號上核電推系統是人類航天第一次在大型載人飛船上應用,因為不成熟,必然會出現一些小問題或者瑕疵,此前的航行中就已經出現過幾次了,不過也不能放任不管,否則就真可能出大事了;我通知了霍指一聲,就一個人前往反應堆模塊艙,‘星際遠征’號是在近地軌道組裝的,它就像是由許多功能不同的獨立艙段或模塊組合而成的,我從指令艙,也就是飛船的頭部出發前往中后段的反應堆艙,中途要經過生活艙、實驗艙、冬眠艙、工具艙和貨物存儲艙,也是不短的一段路程,就在我經過冬眠艙的時候,我在地板上發現了一滴血,很小,邊緣成濺射狀,與從人體上落在地板上的形狀一樣,而且血跡還沒有干涸,應該是不久前滴落的,可是奇怪了,這滴血是誰留下的呢?除了我和霍指等三個值班員,飛船的其他成員都處在冬眠之中,即使醒來也需要我或者霍指來操作,我們三個始終在一起,根本沒有獨自來過這個區域,那么是誰留下的這滴血呢?我把這個情況匯報給霍指,不過他顯然沒心思追究這事,因為反應堆的升溫還在繼續,已經逼近警戒線,他催促我先處理反應堆的問題;一滴血,雖然奇怪,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沒有多想,繼續向反應堆艙走去,但是走到反應堆艙門前的時候,我發現艙門竟然處于解鎖狀態,而且艙門口竟然出現了一灘血跡,門邊的墻壁上還留著一個清晰的血手印,顯然是有人受傷了,并且進入了反應堆艙,我連忙拉開艙門走了進去,反應堆的冷凝回路一定是出現了某種泄露,艙內彌漫著水蒸氣,我隱約看到一個人背對著我站在反應堆模塊前,穿著宇航員的常服,身上有著明顯的血跡,從血跡看這個人明顯受傷不輕,急需救治,我連忙走過去扶住他的肩膀,這個時候,對方也扭過了頭,我看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但是從一些細節上,我能夠辨認出那是潘著,但是他怎么可能出現在這里呢,自從在考察星墟的過程中身負重傷,他就一直在冬眠艙里沉睡,就在我猶豫的時候,我發現潘著看著我的目光完全的是冰冷陌生的,甚至,甚至像是野獸的目光,我身上不覺哆嗦了一下,同時我還看到他的臉不斷扭曲著,就像是橡皮泥一樣在無形外力的擠壓下變換著形狀;就在我不知所措之際,他甩手掙脫了我,扭頭跑了出去;說實話,我嚇得夠嗆,手腳都顫抖著不聽使喚,那感覺就像是撞見鬼一樣,正這時,霍指在通信器里詢問反應堆故障情況,我這才定下神來,連忙開始排除故障;反應堆恢復正常之后,我返回指令艙,經過冬眠艙的時候,特意向里面看了看,似乎一切都正常,我也顧不得細看,回到指令艙之后把遇到潘著的事情告訴了霍指,他也很是奇怪,和我一起來到冬眠艙又做了仔細檢查,一切正常,潘著的冬眠艙根本沒有開啟過的記錄,奇怪的是,那滴血跡竟然也不見了;霍指沒有多問什么,只是告訴我多休息一下,但是從眼神里,我能感覺到,他不相信我的話,后來在交接班的時候,我把這件事也告訴了其他宇航員,但是他們都和霍指一樣,雖然態度模棱兩可,但心里肯定都認為是我出現了幻覺,可是我自己清楚,我見到的絕對是真的,只是我解釋不了為什么會出現這種事。”
……
梁子雯再次揮了下手,三維影像消失,她看了下李曲云,說道:“我本來認為這是宇航員由于長期處于單調不變的環境中出現的類似幻覺的心理問題,但是在反復觀看過錄像之后,我確認王墨林的精神狀況非常正常,即使曾經出現過幻覺或者臆想,在神智恢復正常之后也應該能很快辨明真偽,可是過了真么長時間,他仍然堅信當時的情況是真實的,這就有些罕見了。”
“這件事,你詢問霍楓了嗎?”李曲云問道。
梁子雯點了點頭,“我詢問了其他宇航員,他們都知道這事,也都認為是王墨林出現的幻覺,霍楓向我詳細描述了當時的情景:王墨林回到指令艙的時候臉色慘白,有些語無倫次地說了經過,他也覺得不可思議,立刻和王墨林一同來到冬眠艙,但是他們在艙外并沒有發現那滴血跡,他們又檢查了冬眠艙,每個宇航員的艙位都處于冰封狀態,尤其是潘著的,沒有開啟記錄也沒有任何異常,他們又前往反應堆艙,同樣沒有發現王墨林所說的大量血跡和血手印,事情到此就很清楚了,王墨林確實出現了幻覺。”
李曲云沉默片刻,說道:“我記得潘著參與了對‘星墟’的考察,不幸受了重傷,被轉運到飛船上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以飛船上的條件根本沒法醫治,所以被送入冬眠艙冰封,以期回到地球后再行醫治,那么也就是說,此刻我們對潘著的情況并不了解。”
梁子雯笑了笑回答道:“說到臨床上的事,你比我更有發言權,潘著的事專家組此前就有過論斷,其實潘著的傷情即使在地球也是回天無力,之所以安放在冬眠艙,只不過想讓這次星空探索顯得更完美一些罷了。”
“王墨林的事是屬于心理還是生理問題現在還很難劃分,你可別想置身事外,”李曲云也報以一笑,“不過我們專家組的任務就是防備萬一,不放過任何一點危險因素,我想……我們還是有必要先弄清楚潘著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