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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兵棋與計算機

在加利福尼亞西部海岸,蘭德公司(RAND)的防務科學家們利用午餐時間在圣莫尼卡明媚的陽光下玩兵棋。蘭德公司是英文“研究與開發”(Research and Development)的縮寫,它是美國國防部在“二戰”后的首席智庫,也是美國空軍卓越戰力的思想源泉。20世紀50年代,蘭德公司分析師在辦公室與會議室里起草關于核武器的大量研究報告。午餐時,他們就會來到室外,在桌面上攤開世界地圖,從盒子里拿出軍棋棋子,然后開始玩一種名叫“Kriegspiel”的兵棋游戲,這是國際象棋的一個變種,曾在不可一世的德軍中廣受歡迎。

在蘭德內部,競爭得到充分肯定與鼓勵,科學家與分析師都力爭勝人一籌。午餐時的軍棋游戲至少要有一人充當裁判,以確保競賽不會最終失去控制。盡管如此,總是會出現脾氣失控、棋盤被砸的場面,但其他時候則是冷靜的精心算計。蘭德公司的午餐可能會持續4個小時,特別是如果約翰·馮·諾依曼(John von Neumann)在場的話。

20世紀50年代,馮·諾依曼是防務科學家中的超級明星。沒有人可以與他的大腦進行比賽。在五角大樓,美國軍隊里級別最高的兩個人——國防部長和參聯會主席,都視馮·諾依曼為絕不會犯錯的權威。馮·諾依曼的密友赫布·約克說:“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和中期,如果說誰在國防決策領域擁有比別人更高的可信度,那這個人非約翰·馮·諾依曼莫屬。”

1903年,約翰·馮·諾依曼出生于一個富裕的匈牙利猶太人家庭,少年時期就表現出卓越天分。他一年級就能解答復雜數學難題,8歲就已掌握微積分。而他此時的才能卻不僅僅局限于數學。高中畢業,他已可以講七種語言。僅僅閱讀一遍,他就能夠記住數百頁的文本,包括長長的數字。數學家以斯雷爾·霍爾珀林(Israel Halperin)評價說:“你不可能跟上他的思緒。那種感覺就如同你蹬著一輛三輪車去追趕賽車。”

馮·諾依曼少年時期的老師、著名數學家喬治·波利亞(George pólya)說:“約翰是唯一讓我感到害怕的學生。如果在課堂上我布置一個未解難題,他一定會在下課時來找我,同時帶著一張紙,上面寫著完整解法。”

據大家所說,馮·諾依曼彬彬有禮,對人和氣,因為個性溫和、謙恭有禮、魅力迷人而為人們所喜愛。約克回憶道:“他為人親和,直率坦誠,經常面帶微笑,喜歡參加聚會和其他社交活動。”他喜歡喝酒、聽音樂,參加各類聚會,也愛好收集玩具。他經常穿三件套銀行家職業套裝,揣著懷表,表鏈斜掛在胖嘟嘟的肚子上。曾經有一張照片,照片上馮·諾依曼騎著毛驢穿過大峽谷,正是穿著這樣的三件套。據說唯一會被馮·諾依曼揣在褲兜里的東西,就是難以破解的中文字謎,以及參與絕密防務安全研究的許可證。這種證件他有很多。

從個人角度講,馮·諾依曼認為人性充滿暴力、好斗與虛偽狡詐,因此他堅定不移地傾向于用戰爭解決問題。“幸運城堡”氫彈試驗3年前,馮·諾依曼寫信給原子能委員負責人劉易斯·斯特勞斯說:“我認為美蘇沖突將必然地導致‘全面’戰爭,因此保持最高軍備水平勢在必行。”馮·諾依曼也曾協助研制“幸運城堡”氫彈。

他的女兒、美國前總統尼克松(Nixon)的經濟顧問瑪麗娜·馮·諾依曼·惠特曼(Marina Von Neumann Whitman)回憶說,只有在極少數的私人場合,馮·諾依曼內心深處的那種憤世嫉俗和悲觀才會表現出來。她說:“當他毫無征兆地在不同情緒之間切換時,我總是感覺很困惑……前一分鐘他剛讓你因大膽的俏皮話而捧腹大笑,而后一分鐘,他會異常嚴肅地告訴你,為什么全面核戰爭幾乎不可避免。”是戰爭腐蝕了他嗎?在“二戰”中,當他的獨女還是個小女孩時,馮·諾依曼曾參與輔助決策,確定應將哪里的日本平民作為核武器打擊目標。更說明問題的是,在籌劃對廣島和長崎使用原子彈的過程中,為最大限度地殺傷地面上的平民,必須確定引爆核武器的最佳高度,正是馮·諾依曼執行了這個任務,確定最佳高度為1800英尺。

在蘭德公司,馮·諾依曼是一名兼職顧問。聘請他的是蘭德公司性情古怪的數學分部主管約翰·戴維斯·威廉姆斯(John Davis Williams),其待遇條款也相當特別,馮·諾依曼應在每天早上刮胡子的時候寫下想到的主意,并將因此獲得每月200美元的報酬。當時,蘭德公司全職分析師平均工資也就是這個水平。馮·諾依曼住在新澤西,他把主要工作時間也放在了新澤西。自20世紀30年代以來,他就與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一起在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任教。

對于蘭德公司那些午餐時間玩兵棋的科學家來說,重要性僅次于在游戲中打敗馮·諾依曼的事情,就是觀看他如何分析游戲玩法。泰勒曾經這樣說:“如果有超級智力大賽,那么參加者一定都是像馮·諾依曼這樣的人。如果你喜歡思考,那么你的智力就會不斷發展。而這正是馮·諾依曼所做的。他很享受自己大腦不斷運轉帶來的樂趣。”

馮·諾依曼曾經沉迷于一類被他稱為“休息室游戲”的活動,最開始他熱衷的是撲克。確實,撲克游戲包含策略因素,更重要的是,撲克游戲以欺騙為基礎:要想取勝,一個人必須要有欺騙對手的意愿。某件本來是正確的事情,要讓對手認為是錯誤的。換位思考對于獲勝策略也同樣不可或缺。在撲克游戲中,參與者需要預測對手會怎樣猜測他的行動。

1926年,23歲的馮·諾依曼發表了一篇名為“休息室游戲理論”(Theory of Parlor Games)的論文。這篇論文從數學角度研究游戲玩法,里面包含一個后來迅速出名的理論——“極大極小定理”。馮·諾依曼寫道,當兩個參與者玩的是零和游戲,即在這種游戲里,一方所輸等于另一方所贏,每個參與者都會努力最小化自己的最大損失,同時最大化自己的最小所得。在“二戰”期間,馮·諾依曼與普林斯頓大學數學家奧斯卡·摩根斯坦(Oskar Morgenstern)就此繼續深入研究。1944年,他們二人就此合著了長達673頁的《博弈論與經濟行為》(Theory of Games and Economic Behavior)。該書被認為極具創新觀念,《紐約時報》在該書問世當天用一個完整版面向讀者介紹其內容。這本著作不僅創新了經濟學理論,還將博弈論推向世界舞臺,并在“二戰”后引起美國國防部關注。

到20世紀50年代,馮·諾依曼的“極大極小定理”在蘭德公司內部已經成為傳奇,能夠與馮·諾依曼共同探討博弈論,(那感覺)就如同用圣杯暢飲美酒。在蘭德公司也開始流行另一種消遣活動,那就是試著向馮·諾依曼提交一些他(可能)解決不了的難題。當時,兩位蘭德分析師梅里爾·弗勒德(Merriu Flood)和梅爾文·德雷謝爾(Melvin Dresher)遇到一個他們認為根本無解的問題——“囚徒困境”(Prisoner’s Dilemma),并把它提交給偉大的馮·諾依曼。這個難題基于一個關于困境的古老傳說。“囚徒困境”在當代的演繹是兩個犯罪嫌疑人面對要么蹲牢房,要么獲得赦免時的問題。

兩個犯罪嫌疑人來自同一個有組織的犯罪團伙,他們被認為共同參與犯罪活動,落網后,二人被隔離拘押。被隔離開來的兩個人,沒有辦法互相交流信息,因此他們無法知曉另一個人與警方達成的認罪協議內容。警察告訴他們,在他們被捕所涉案件上,警察沒有足夠的證據定罪。但是警察有足夠的證據指控他們違反假釋條款,足夠判處1年徒刑。警察愿意同每個犯罪嫌疑人做一筆交易:如果犯罪嫌疑人指證同伙,他就將獲得自由,而同伙將被判10年徒刑。這是一個陷阱。兩個犯罪嫌疑人和警方在做同樣的交易。如果兩個人都同警方做交易,均指證對方,刑期將會被減至5年。如果兩個人都拒絕同警方進行交易,那么他們將因為違反假釋條款而被判1年——顯然這是最小化最大損失和最大化最小收益的最佳辦法。但警察說,只有在規定時間內同意,這個交易才有效。

馮·諾依曼沒能解決這個“囚徒困境”問題,這是一個無解的悖論,它并不適用于“極大極小定理”。該問題的確無解,對于不同參與者來說,“囚徒困境”博弈的結果也不同。德雷謝爾和弗勒德將“囚徒困境”這個難題提交給蘭德公司以及蘭德公司以外的許多實驗對象。即使沒有人能夠破解“囚徒困境”,蘭德分析師還是從研究結果中取得一些意外收獲。“囚徒困境”的博弈結果看起來取決于游戲參與者的本性,即他們是否更傾向信任他人。他們發現游戲參與者的表現也揭示了其哲學理念與政治傾向。蘭德分析師在政治上幾乎全是保守主義者,在參與“囚徒困境”試驗時,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選擇指證同伙。他們不相信同伙會拿自己的最佳利益做賭注,選擇沉默,從而拒絕向警方指證對方。坐5年牢總好過10年,這幾乎是蘭德分析師的一致反應。與此形成對比的是,德雷謝爾和弗勒德發現那些拒絕指證犯罪同伙的少數參與者幾乎全部是自由派理想主義者。這些參與者愿意將自身置于巨大的風險之中以換取對于他們自己和同伙來說可能是最好的結果——僅僅1年的牢獄之災。

德雷謝爾和弗勒德認為,“囚徒困境”悖論可以應用在國家安全決策領域。以羅伯特·奧本海默這個自由派知識分子為例。作為原子能委員會顧問委員會主席,奧本海默曾經請求國務卿迪安·艾奇遜(Dean Acheson)試著勸說杜魯門總統不要批準研制氫彈。奧本海默說,展示克制能夠向斯大林傳遞清晰信號,即美國正在限制戰爭的殘酷性,并可由此消除人類恐懼,增強人類希望。作為保守主義者,艾奇遜的看法完全不同。他說:“你如何才能通過‘示范性解除武裝’勸說一個偏執狂敵人放棄與你為敵呢?”

馮·諾依曼開始對運用“囚徒困境”研究核軍備競賽策略產生興趣。“囚徒困境”并非零和博弈,這意味著一個參與者所得并不等于另一個參與者所失。在馮·諾依曼看來,即使參與者是兩個理性的人或者(在國家安全問題上)兩個超級大國,他們也幾乎不可能采取合作辦法來獲得最佳收益,而更有可能是碰碰運氣來為自己尋求次優結果。如果將“囚徒困境”分析框架引入核軍備競賽,其可能帶來的長期影響顯而易見,它揭示這將永遠是一個先發制人的游戲。


除博弈論和核戰略,蘭德公司也對研制計算機頗感興趣,這在20世紀50年代是個非常冷門、耗資龐大的研究領域。馮·諾依曼正是世界頂級計算機專家。雖然無人能準確證明自己最先發明計算機,但鑒于馮·諾依曼在計算機發展中的關鍵作用,他經常被視為現代計算機發明人之一。他在計算機領域的工作可以追溯至“二戰”期間,在那個時候,計算機實際上是計算師,即那些將數字計算作為自己工作一部分的人。

“二戰”期間,在位于馬里蘭州的陸軍阿伯丁試驗場,眾多計算師沒日沒夜地計算著彈道參數表,以便為戰場上的各類武器確定最精準的發射時間和發射方式。炸彈和火炮的發射速度越來越快,坦白地講,阿伯丁的計算師已經趕不上彈道參數表的更新速度。這項工作強度極大。作為當時美國彈道學領域領軍人物,馮·諾依曼經常到阿伯丁去,他與試驗場最優秀的計算師之一、陸軍工程師赫爾曼·戈德斯坦(Herman Goldstire)上校探討這個問題。戈德斯坦此前是一名數學教授,他發現計算是一項能夠把人累垮的工作。戈德斯坦告訴馮·諾依曼,平均來說,每個經他計算的彈道參數表均包含約3000個輸入項,所有輸入項都要人工用紙筆相乘。戈德斯坦這樣的計算師大約12個小時才能完成1組計算,然后又要花12個小時去驗算。是人就會犯錯,雖然錯誤不可避免,但會大大降低計算速度。

馮·諾依曼告訴戈德斯坦上校,相信總有一天,機器在計算方面將會被證明優于人類。馮·諾依曼還說,若果真如此,將大大提高陸軍彈道計算速度。就這樣,戈德斯坦上校知曉了一個陸軍絕密研發項目——馮·諾依曼構想的那種可以計算的機器。戈德斯坦獲得馮·諾依曼授予的許可,他們隨即啟程前往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在該校穆爾學院一個上鎖的房間里,陸軍資助的工程師正在一臺機密計算機上忙活著。這是一臺樣機,名叫“電子數字積分計算機”,簡稱ENIAC。

ENIAC體積龐大,使用起來也非常不便。它有100英尺長,10英尺高,地下還有3英尺,擁有17468個真空管,總重量達到6萬磅。馮·諾依曼對這件事非常著迷,他宣稱,ENIAC是世界上“第一臺完全自動化的多功能數字電子計算機”。他確信,ENIAC將引發一場革命,而且毫無疑問,計算機將取代計算師承擔專職計算工作。

馮·諾依曼逐漸有了獨立研制一臺電子計算機的想法。借助ENIAC架構帶來的靈感,在戈德斯坦上校幫助下,他提出研制第二臺機密電子計算機的方案,名叫“離散變量電子自動計算機”,簡稱EDVAC。在一次重構ENIAC計算機存儲器時,馮·諾依曼看到了更加遠大的前景。他相信將會有一種辦法把計算機變成“電子大腦”,不僅能夠儲存數據和指令,還能像ENIAC那樣儲存其他的信息,從而使得計算機能夠自主地運行無數的計算功能。馮·諾依曼的傳記作者喬治·戴森(George Dyson)寫道,這種計算機叫“程序存儲式計算機”,“它將打破表征事物的數字與做事情的數字之間的界限”。另外,“這兩類計算機的設計思想迥然不同”。馮·諾依曼構想的“指令”就是現今世界廣為人知的軟件原型。

馮·諾依曼認為這種類型的計算機,從理論上講會提高與原子彈爆炸相關的運算速度,而這一工作當時由他在新墨西哥州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工作的曼哈頓工程科學家同事們承擔。他與穆爾學院團隊向陸軍建議研制第二臺計算機,即EDVAC。但在EDVAC研制完成之前,原子彈就已經成功試爆。“二戰”結束后,EDVAC項目隨即終止。

馮·諾依曼初衷不改,依然想從頭開始根據自己的設想研制新型計算機。他成功地從原子能委員會申請到資助,自1945年11月開始在普林斯頓高級研究院富爾德大樓的地下室里投入工作。1946年冬,戈德斯坦上校來協助他。在一小群工程師幫助下,馮·諾依曼首先開設機器車間和實驗室,以便于檢驗檢測計算機零部件。官方將這個項目稱為“電子計算儀器”,但馮·諾依曼更喜歡稱其為“數學數字積分計算器”,簡稱MANIAC。

與重達30噸的ENIAC相比,MANIAC體積更小,也更先進。ENIAC面臨種種限制,體積龐大,使用不便,非常耗電,容易過熱,出現問題時,經常需要重新接線。ENIAC技術人員通常需要花幾天時間解開纏繞成一堆的纜線,以便尋求某個數字問題的解決辦法,而這個問題僅僅需要幾分鐘就可以完成計算。MANIAC結構緊湊,效率更高,它僅有6英尺高,8英尺長,重量也僅有1000磅。但ENIAC和MANIAC之間的最大區別在于,馮·諾依曼將自己研制的計算機設計成由機器自身指令控制。這些指令存儲于機器內部,就像人類大腦一樣。

確實,馮·諾依曼在構造MANIAC框架時,有意識地模仿了人類大腦。馮·諾依曼寫道:“我打算將那些機器必須記住的東西都放在它的存儲空間里,包括那些已編碼指令,它們負責定義問題,控制機器運行各項功能。”這樣一來,MANIAC就成為世界首臺現代程序存儲式計算機。泰勒是馮·諾依曼的朋友和同事,他發現了計算機的廣闊前景,并將其應用于氫彈研制。

經過兩年半的努力,普林斯頓團隊使用MANIAC與馮·諾依曼的大腦進行了對抗性測試。一開始,馮·諾依曼計算數字的速度要快于機器。但隨著計算任務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馮·諾依曼終于開始像所有人一樣出錯,而計算機的運算結果始終正確。這一刻在防務科學歷史上具有劃時代意義:機器戰勝了五角大樓所依賴的世界上最偉大的大腦之一。


在20世紀50年代,五角大樓的核威懾戰略建立在“相互確保摧毀”概念之上。其核心要義是,無論美國還是蘇聯都不愿意向對方發起核打擊,因為這必將招致對方的同等反擊,并最終將導致雙方走向毀滅。在蘭德公司,分析師開始將“囚徒困境”策略應用到核武器發射上,始終謹記的主導原則就是“不信任”。這使蘭德公司分析師艾伯特·沃爾施泰特(Albert Wohlstetter)開始逐漸揭露“相互確保摧毀戰略帶來安全”概念的缺陷。沃爾施泰特認為,“相互確保摧毀”戰略的信徒根本就沒有機會實踐這一理論。如果其中一方有辦法通過“首次打擊”成功實施斬首行動,那么它將很可能主動發起攻擊以確保自身優勢地位。據沃爾施泰特所言,唯一的解決之道就是創造一種新的核戰略,在這種核戰略下,美國應該在全美各地隱藏更多堅固的導彈發射井以及更多核武器,并且其數量要多于蘇聯在一次先發制人的核打擊中所能摧毀的數量。沃爾施泰特這一理論就是后來著名的“二次核反擊”理論。美國關于“二次核反擊”威懾戰略的政策名叫“核打擊效應目標選擇”(Nuclear Utilization Target Selection,NUTS)。

艾森豪威爾總統開始注意到這種瘋狂。“幸運城堡”試爆成功次年,蘇聯就成功試爆本國實戰型氫彈。如果不阻止這一切,那么軍備競賽就會繼續升級。在一次內閣講話中,艾森豪威爾總統提出是否可以停止核試驗。他要求政府部門調查研究在當前軌道上停止核科學研究的可能性。但這一構想很快就夭折了,因為經過一個月的研究與討論,國務院、原子能委員會、中情局和國防部一致反對停止核試驗。他們認為,大氣層核試驗必須繼續,國家的安全與防御建立在更多核武器與更多核試驗之上。總統顧問轉而鼓勵艾森豪威爾將注意力放在推動“民防”這一全國性工作上來,以便在遭受蘇聯核打擊時保護平民,這個項目并不太受歡迎。這項工作后來由總部設在華盛頓特區、剛成立3年的聯邦民防署承擔。

20世紀50年代的民防工程目的是在遭到首次核打擊后,能夠讓人們在地下生活一段時間。建設全國性地下掩體網絡的工作一直都在陸續進行。顧問告訴總統,他的支持將激發國民士氣,但這個主意令艾森豪威爾極度糾結。自從有人向他展示了“幸運城堡”氫彈試爆后的核輻射沉降物分布圖,艾森豪威爾就知道民防工程多么不可靠,數千萬美國人注定將在遭到核打擊后的最初幾小時內死去。認為躲入民用地下掩體就足夠安全的觀點不足為信。遠的不說,“70號工作站”掩體內人們的經歷就足以說明問題。“70號工作站”沒有窗戶,由3英尺厚混凝土結構墻體和鋼制大門精心打造,深埋于地下10英尺,外面有一條壕溝環繞,掩體里面另有一堵防爆扶墻。即便擁有這樣的10000倍防護,里面的人幾乎全部因核輻射而死,他們差點沒能活著離開恩與島。在“70號工作站”的廁所內躲藏11個小時后,里面的人最終在一次精心策劃、嚴密實施的軍事行動中,被兩架陸軍直升機從死亡區域帶離。直升機飛行員是萬人核試驗團隊的一部分,他們可以動用當時最先進的救援與通信裝備。救援隊的救援任務不超過12個,其中大部分曾進行過預演。“幸運城堡”氫彈試驗是一次精心組織的科學實驗,而一旦核打擊真正襲來,將會有大量傷亡和混亂,人們只能自保。

核打擊發生時,如果你恰好在戶外,即使距離核爆原點有40英里,那么前往民防避難所的路程都有可能存在致命風險。沖擊波與輻射將會撕裂人的肺臟,震碎人的鼓膜,造成器官破裂。被連根拔起的樹木、鐵皮、碎玻璃、電線、木頭、石塊、管子、電線桿……所有一切都會被擊碎,然后以每小時150英里的速度被“吸”入空中。在正常理智的情況下,總統怎么能去推動公眾支持這樣一個項目呢?他知道這個項目與其說是在拯救民眾,不如說有可能殺死更多人。

荒誕的是,在遭受蘇聯核打擊情況下,卻有一個在現實中已經完全成形的計劃,以確保總統及其閣員能夠存活下來。一個政府行政部門版“70號工作站”掩體剛剛完工,就建在賓夕法尼亞州界的戴維營以北6英里處。這個名叫“鴉巖山綜合設施”的地下指揮中心建在花崗巖山體內,給總統提供的防護等同于1000英尺厚墻體。“鴉巖山綜合設施”簡稱“R工程”,被設計成能夠承受1500萬噸爆炸當量的直接打擊的地下掩體。總統地下掩體的想法,最初來自美國陸軍軍事情報機構在“二戰”后搜查納粹德國地下掩體工程時獲得的啟發。人們認為,正是得益于幾位頂級納粹科學家的地下工程技術,大量納粹高級指揮官才得以在柏林幸存。這些科學家包括弗朗茨·克薩維爾·多施(Franz Xaver Dorsch)、瓦爾特·謝博(Walter Schieber)和喬治·里克海伊(Georg Rickhey)三位,他們在戰后都為美國陸軍工作,從事機密的地下工程項目,這個項目就包括著名的“回形針行動”(Operation Papership)的一部分。

“鴉巖山綜合設施”計劃最初于1948年提出,其中一部分內容由里克海伊提出。該項目在1949年8月蘇聯試爆該國首枚原子彈(被西方稱為“喬—1”號)之后不久啟動。到1950年,建設團隊就在絕密情況下開始夜以繼日地建造美國第一座總統地下掩體和指揮所。“R工程”共有三層,設有總統及其顧問的生活區、醫院、禮拜堂、理發店、圖書館和蓄水池。1954年掩體完工時,該工程耗資已達10億美元,相當于2015年的90億美元。

在面臨核打擊威脅時,總統將會乘直升機從白宮前草坪出發前往“鴉巖山綜合設施”起降平臺,路上大約耗時35分鐘。但是,在遭受核打擊時撤入地下的想法讓艾森豪威爾總統很是沮喪。關于政府在遭受核打擊之后將會怎樣,他對閣員講述了自己的觀點:“就像暗夜中的獨眼人一樣,政府繼續存在并且還帶有一定連續性。”

在總統糾結于這個難題時,民防工程項目仍在不斷推進。“幸運城堡”氫彈核試驗的細節,鴉巖山指揮中心的存在,以及民防工程不可信賴,所有這一切民眾都一無所知。在內華達和馬紹爾群島,核試驗頻率絲毫沒有減弱。但是,圍繞“幸運城堡”氫彈放射性沉降的討論與媒體關注,使民眾逐漸開始質疑民防工程的可靠性。

1955年2月,為搞清楚民防工程對美國民眾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參議院武裝部隊委員會展開了一項聯邦級別調查。調查委員會由田納西州民主黨參議員埃斯蒂斯·基福弗(Estes Kefauver)領隊,他以打擊有組織犯罪和壟斷行為而著稱。這些參議院會議將以“基福弗聽證會”留名后世,令人震撼的新消息在此期間不斷被披露出來。

民防工程有兩個平行著力點:一是那些將要留在城市并尋找避難場所的人,二是那些要試著離開的人。核打擊目標往往都是大城市,市中心的人們被建議盡快趕往防空洞式的地下避難所。至于那些能夠離開的人,聯邦民防署說他們最好撤離城市。聽證會上,參議員的質疑一個接著一個。20世紀50年代,大城市之外的很多地方不過是一些開闊鄉村,這些城里人該往哪里撤?另外,他們又該吃些什么?

聯邦民防署署長弗雷德里克·彼得森(Frederick Peterson)出席做證。這位前內布拉斯加州州長在宣誓后解釋說,民防署計劃在全國各地進出各大城市的高速路邊上挖掘3英尺深、2英尺寬的壕溝。彼得森說,城市遭核彈襲擊時,那些已經出城的人應立即停車,棄車躺到壕溝里,然后在自己身上蓋上泥土。與公眾一樣,首次知曉這一情況的基福弗參議員驚得目瞪口呆。政府可以利用科學技術釋放出如同太陽般強大的能量,但是在涉及民防問題時,這難道是他們能夠想到的最好辦法?基福弗可不是那種輕信之輩,他問道:“那么在壕溝里面,食品、水和衛生設備等事項又是怎么安排的呢?”彼得森張口結舌半天之后才承認:“很顯然,如果這些壕溝修建得非常倉促緊急,那其中就不會有衛生設備。”但還有一個替代方案,可以使用一種混凝土澆筑的管道代替骯臟的壕溝,這些管道直徑4英尺,會被安放在大路邊上。彼得森說,當城市遭到核打擊時,已經離開城市的人應立即停車,棄車爬進管道里。彼得森解釋道,過一段時間,聯邦緊急救援人員就會過來,為管道覆蓋上泥土。

馬薩諸塞州共和黨參議員萊弗里特·索頓斯托爾(Leverett Saltonstall)對此深感震驚。他告訴彼得森,成百上千萬極度驚恐的逃難者在缺乏新鮮空氣、水和食品、衛生設備的情況下,躲在混凝土澆筑的管道里等候核大戰結束,是無法想象的。另外,誰知道這一切會持續多長時間呢。參議員索頓斯托爾說他寧愿躺在骯臟的溝渠里,也不愿“爬進一個1英里長,沒有出口的混凝土管道里”。索頓斯托爾告訴大家他的擔憂,那就是眾多美國同胞在求生欲望支配下大打出手,造成的混亂將會毀滅一切。

接下來的問題是食品。委員會成員希望知道在核大戰時,政府打算如何幫助那些疏散者解決吃飯問題。彼得森回答說,美國政府將會開辦飯堂,但能夠供給的食品數量非常有限。“罐裝食品不能食用。”他解釋道,因為射線將穿透鋁罐。他勉強承認,由于大部分電力供應都會中斷,“冰箱里的東西也不能吃”。他在誓言約束下承認,真相并不完美,而是“赤裸裸的,極其殘酷、骯臟和悲慘”。“我們將從農田里直接收割小麥,喝小麥稀飯,吃玉米餅以及尚未被放射性物質污染的各類動物,只要我們還能抓得到它們就行。”委員會告訴彼得森,民防署的撤離計劃尚不充分。幾個小時后,民防概念就成了國民嘲弄的對象。盡管如此,核試驗頻率依然沒有降下來。

隨后兩年里,美國試爆18枚核武器,蘇聯試爆25枚核武器。在核武器上的投入達到歷史最高點,而設計的原創性就成了關鍵。五角大樓需要上百枚“幸運城堡”那樣的大當量氫彈核彈頭,但是要更小、重量更輕,以便作為戰術核彈使用。赫布·約克飛赴華盛頓特區,在他隨身攜帶的手提箱里,有一個利弗莫爾實驗室最新研制的重量僅為48磅、代號為“戴維·克羅克特”戴維·克羅克特,19世紀美國政治家。的核武器等尺寸模型。它釋放的能量與投放在廣島的原子彈一樣,但是科技進步使得這么強大的武器小得可以提在手上。在雄心和智慧推動下,利弗莫爾實驗室終于開始后來居上。馮·諾依曼研制的計算機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它使利弗莫爾實驗室科學家能夠在建造核武器之前就可以對其進行建模。


1955年夏,馮·諾依曼確診患癌。他本來只是偶然滑倒,醫生對他進行檢查時,卻在鎖骨部位發現一個轉移性質的晚期腫瘤。11月,腫瘤擴散到脊柱;次年1月,他只能依靠輪椅行動;3月,他被轉移到沃爾特·里德醫院的一間警衛病房,這家醫院位于華盛頓特區郊外,是美國陸軍頂級醫療中心。馮·諾依曼時年54歲,在疼痛與恐懼的折磨下死于癌癥。他之所以患癌,很可能是因為在“二戰”期間,在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吸入了微量放射性元素钚。軍隊派出的兩名武裝警衛始終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馮·諾依曼的頭腦只能間或保持清醒,隨著死亡臨近,他的思維能力開始逐漸下降。在床邊,他的兄弟邁克爾(Michael)大聲朗讀歌德悲劇《浮士德》(Faust)。邁克爾讀一頁,會停一會兒。馮·諾依曼躺在病床上,閉上雙眼,思維也不如以前活躍,但有一段時間,他會精確指出邁克爾跳過了哪些文字。然而,馮·諾依曼的強大記憶力開始逐漸喪失。朋友們說心智衰退已快令他無法忍受。他一生從不信仰宗教,并曾經嘲笑信仰上帝的人。在一首給妻子克拉拉(Klara)的打油詩中,他這樣寫道:

有個年輕人叫道,快跑!

世界末日降臨了!

最讓我恐懼的,

只是該死的圣靈,

因為我可以擺平圣父和圣子。

這時,馮·諾依曼也開始尋求上帝安慰,他打電話說需要一名羅馬天主教神父。

但死亡還是不可避免地臨近。臨終前的恐怖時光里,即使牧師也不能稍微減輕他的痛苦。在去世幾周前,赫布·約克前往沃爾特·里德醫院送上他最后的敬意。“約翰躺在一張有較高圍欄的床上,那就像一張嬰兒床,以防他從床上摔下來,另外也便于他自己起床,”約克回憶道,“我嘗試討論一些自認為能夠吸引他、轉移他注意力的技術話題,但他除了‘你好’之外,其他什么都沒說。”馮·諾依曼的大腦逐漸失靈,癌癥正在剝奪他最珍視的東西——意識。很快,他完全失憶。幾周后,他的大腦就成了空白,沒有意識,沒有記憶,也不再說話。1957年2月8日,約翰·馮·諾依曼去世。

他留下一部未完手稿《計算機與人腦》,在生命的最后幾個月,馮·諾依曼一直忙于此事。書稿的一份復印件給了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圖書館,并得以保留至今。在這部著作里,馮·諾依曼比較了計算機與人類神經系統。他推論,未來有一天,計算機的表現將會遠超人類神經系統。他將這種高級計算機稱為“服務人類的人工機器人”。他相信有一天,計算機將會“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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