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角大樓之腦: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不為人知的歷史
- (美)安妮·雅各布森
- 10333字
- 2022-07-11 17:51:26
第一部分
冷戰
第一章
邪靈
1954年的一個冬日,一群美國科學家發現他們進入了這樣一個時代——他們制造的一個裝置足以導致世界末日。在夏威夷以西2650英里遼闊的太平洋上有一條小島鏈,即比基尼環礁(Bikini Atoll)所在的馬紹爾群島(Marshall Island)。時間是1954年3月1日,比基尼環礁當地時間是凌晨4時29分。在這群科學家中,已經有人對它的危險性提出了警告。恩里科·費米(Enrico Fermi)和伊西多·拉比(Isidor Rabi)都是參與過曼哈頓工程的科學家,他們將這個裝置稱為“邪靈”(evil thing),并曾勸告杜魯門總統不要批準研制。但它還是被造了出來,而且即將被引爆。
“邪靈”是一枚熱核武器,或曰氫彈。它已經足夠小,因而能夠由美國空軍轟炸機攜帶,并將其投放在莫斯科。為防止美國公眾知道它的存在,人們把即將進行的這場核試驗代號稱為“幸運城堡”(Castle Bravo)。
在比基尼環礁的另一頭,十個人躲在一個混凝土掩體內,等待著未知命運,他們都擁有美國最高等級Q級安全許可,可以接觸與核武器相關的最高機密。兩個多小時后,人類有史以來最強大的炸彈將會在19英里以外引爆。從來沒有人距離這種炸彈將要釋放出的能量如此之近,人們預計其當量為600萬噸TNT(一種烈性炸藥),意味著“幸運城堡”的爆炸威力相當于“二戰”期間投放到德國和日本炸彈總和的兩倍,包括兩枚原子彈在內。
由于國防科技的最新進展,到1954年,機械裝置小型化速度已經達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特別是核武器,其體型正在以科學家們在十年之前絕對無法想象的方式變得越來越小,同時威力卻越來越大。“幸運城堡”爆炸時釋放的能量,將是1945年8月投放在廣島的那枚原子彈的1000倍,但重量僅僅是它的兩倍多。
天還沒亮,比基尼環礁頭天晚上剛經歷一場強降雨,椰子樹和露兜樹葉子掛滿水珠。環礁低洼處覆蓋著喜鹽的海赤芍,一分錢硬幣大小的壁虎在潮濕的白色沙灘上蹦來蹦去。代號為“70號工作站”的掩體外形看起來很奇怪,長方形,面積較大,但是高度很低,裝有防爆門,混凝土墻體有三英尺厚。除入口外,掩體其他部分都掩埋在10英尺的沙土下。掩體與環礁湖之間建有一條獨立的混凝土海堤,它被設計用來抵擋爆炸引發的巨浪。附近還立有一個300英尺高的無線電天線塔,這使人們可以在掩體里直接與美國國防部官員和實施這項秘密行動的科學家通話,他們位于60英里外的特遣部隊指揮艦、美國海軍“埃斯蒂斯號”(USNS Estes)艦上。
掩體內的人是點火團隊成員,包括6名工程師、3名軍隊技術專家和1名核物理科學家。掩體內各式各樣的電子設備通過數十英里長的防水電纜與“幸運城堡”核彈連接。核彈被部署在一個單獨的小島上,該島距比基尼環礁瀉湖19英里。
核武器工程師伯納德·奧基夫(Bernard O’Keefe)曾參與試驗保障,他后來回憶道:“在掩體內我們感到十分安全。”和費米與拉比一樣,奧基夫也曾參與曼哈頓工程。但與兩位核物理學家不同,他認為這枚氫彈是個好東西,會為美國帶來安全。對此,國防科研會上人們起了爭議,而且大多數情況下都是如此。
奧基夫接著回憶道:“凌晨4點30分,我們聽見科研主管的聲音。”威廉·奧格爾(William Ogle)博士是洛斯阿拉莫斯(Los Alamos)國家實驗室的科研主管。他使用岸艦無線電頻道下達來自“埃斯蒂斯號”的指令。零時正在臨近。
“啟動倒計時。”奧格爾說。
奧基夫宣布:“2小時準備。”在他旁邊,點火團隊另一名成員摁下標有“2小時準備”的紅色按鈕,核爆裝置開始運轉。
在掩體內,伴隨著倒計時的開始,據奧基夫回憶,總體氛圍也由尚可忍受變為“讓人感到非常痛苦”。“70號工作站”里面既粗糙又簡陋,新澆筑的混凝土光禿禿地暴露在外,非常潮濕。工事里裝著臺球廳風格的反射燈,發出強烈的刺眼熒光。一個實驗臺上滿是工程實驗工具:無線電晶體管、長短不一的電線,還有一塊烙鐵。其中一面墻上掛有一塊黑板,上面寫了一個數學公式,但被擦去了一部分,已經無法讀懂。時鐘嘀嗒嘀嗒地走著,已接近零時。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人說話,房間里彌漫著一種沉重而不祥的沉默。距離點火還有16分鐘,終于有人開始說話。一名陸軍無線電技師大聲說:“不知今晚的牛排味道如何,我準備在實驗結束后品嘗一下。”這些牛排都存放在掩體后面一個冷柜里。
“15分鐘準備。”奧基夫說。他的聲音通過幾十個擴音器傳播出去,接收到這一信息的人包括科學家、士兵、水手、飛行員和政府官員,人數達數萬名,他們分布在14艘遠洋艦船、46架飛機和2個氣象站里。現在,核爆炸已不可逆轉,距離零時還有15分鐘時間。
拉爾夫·吉姆·弗里德曼(Ralph Jim Freedman)當時在另一艘美國海軍軍艦“安斯沃斯號”(USNS Ainsworth)上。他回憶道,奧基夫嗓音“清晰洪亮”。弗里德曼是一名24歲的核武器工程師。甲板上,一群來自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科學家與弗里德曼站在一起。他們是設計制造這枚核彈的物理學家。他們來到這里是為了見證自己的研究成果——費米和拉比告誡杜魯門總統不要批準研制被稱為“邪靈”的核武器。太陽還沒有升起,周遭海面一片漆黑。
奧基夫的聲音如雷聲一般滾滾而過。“所有攜帶護目鏡的觀測者,請戴好護目鏡!”弗里德曼瞬間感到焦慮和心神不寧,他前一天晚上沒有休息好。他回憶道:“我和幾名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科學家住在一個艙室。他們有些人徹夜未眠,喝著芝華士,討論著第二天的核試驗。他們的談話違反規定,但是又有什么辦法呢,誰能在核試驗前安然入睡呢?”“幸運城堡”按照“泰勒—烏拉姆”(Teller-Ulam)構型制造——如此命名是為紀念這種構型的共同設計者愛德華·泰勒(Edward Teller)與斯坦尼斯拉夫·烏拉姆(Stanislaw Ulam)這兩位物理學家。不像爆炸威力要遠小于此的原子彈,這枚氫彈被設計成在億分之一秒內,將自身極度收縮從而允許內部的氫同位素發生聚變,然后啟動一系列的原子反應,或稱核聚變,釋放出潛在程度上數量無限大的能量以及放射性物質。“這就意味著,”弗里德曼解釋道,“鑒于地球大氣層中的氫氣含量,有百萬分之一可能,當‘幸運城堡’爆炸時,會點燃地球大氣層。一些科學家極其緊張,一些人甚至打賭這會否帶來世界末日。”
對于弗里德曼而言,這并不是他第一次經歷大氣層核試驗。截至1954年,他已經在內華達州的陸上核試驗場參與過十幾次核試驗,那個試驗場位于拉斯維加斯以北70公里。弗里德曼曾經通過黑色的焊工專用眼鏡見證過核爆現場,也見過蘑菇云。但“幸運城堡”不同以往,這將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巨大核試驗。戴上護目鏡后,弗里德曼把臉轉向氫彈爆炸方向。距離引爆氫彈的零時已經不到兩分鐘,身邊一名來自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科學家開始失落地啜泣。
“他把護目鏡忘在了甲板下,”弗里德曼解釋道,“下去拿已經來不及了。”
弗里德曼把自己的護目鏡遞給他。“我是個年輕人,”弗里德曼說,“這次試驗對我沒有那么重要。”因為沒有眼部防護,弗里德曼不得不轉過身來,背對著氫彈。因此,弗里德曼沒有看到“幸運城堡”爆炸瞬間的景象,而是看到了觀察氫彈爆炸的科學家們。
擴音器里傳出早已錄制好的奧基夫計時錄音,最后幾秒鐘的倒計時開始。沒有一個人說話。“5、4、3、2、1”——引爆“幸運城堡”的零時到了。一束熱核反應光線——也被稱為“泰勒之光”——橫空出世,像伽馬射線一樣布滿了整個天空。熱核反應產生的X射線使那些日常情況下不可見的物質也變得肉眼可見。通過泰勒之光,弗里德曼——此時,他正背對氫彈卻面朝那些見證氫彈試驗現場的科學家——可以看見這些科學家臉上的骨頭。
“在我面前……他們是一群骷髏。”弗里德曼回憶道。他們的臉看起來不再是人形,只是下頜、眼眶、牙床和顱骨的組合體。
在遠處的海上,有史以來最大的核火球點亮了整個天空。火球直徑4.5英里、高9英里,其爆炸強度是如此劇烈,以至于爆心以東155英里外一個海軍氣象站的工作人員充滿敬畏地發現,本來漆黑一片的夜空竟被瞬間點亮,并持續長達60秒鐘,真是令人痛苦。接著,蘑菇云開始生成。弗里德曼依然在看著那些來自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的科學家,因為沒有泰勒之光,弗里德曼視野里的景象逐漸恢復正常。“我看著他們的臉,”他回憶道,“注意著他們的反應。大多數人的嘴都合不上,眼球在來回地轉。我記得這些眼睛,它們一直在動。我想,那里滿是擔心和恐懼。蘑菇云越來越大。”科學家們意識到事情有些不對。一名科學家將兩根手指放在眼前,在一群核武器工程師面前粗略計算著蘑菇云的擴張速度。爆炸當量顯然已經超過原來預計的600萬噸。“幸運城堡”的爆炸當量實際達到1500萬噸之巨,沒有人預計到它的威力會如此之大。
“蘑菇云寬度在當時本應是15英里或20英里。然而,實際上卻是40英里,”弗里德曼解釋道,“隨著我身后的蘑菇云繼續膨脹,我從一些科學家的臉上看出,他們認為大氣層已經被點燃。他們的表情分明在說‘世界末日到了’。”
時間慢慢過去。弗里德曼盯著這些驚恐不安的科學家。然后,快速膨脹的蘑菇云終于放慢了擴張速度。在弗里德曼看來,科學家們臉上原本充滿極度恐懼和絕望,然而那樣的神情很快一掃而光。“他們的面部表情由恐懼轉為滿意,”弗里德曼回憶道,“世界并沒有滅亡,他們勝利了。他們對自己的工作很滿意,對自己做的事情很滿意。”
在60秒內,蘑菇云高度就達到5萬英尺,是當時民航飛機最高飛行高度的兩倍。蘑菇云的蓋最終達到驚人的70英里寬。蘑菇云巨大無比的“柄”,將上百萬噸珊瑚礁粉末從海中吸走并卷入空氣中,它們將被驅散至高空急流中,成為放射性塵埃。這些放射性珊瑚殘骸將隨之分布到全世界各個角落。
突然間,風向意外發生90度轉向,這意味著氣象預報有誤。大量放射性沉降物向東而來,也就是說,它將途經多艘特遣部隊任務艦只以及“隆格拉普”(Rongelap)和“隆格里克”(Rongerik)兩個有人居住的環礁。而且,沉降物的移動方向直指位于恩與島的“70號工作站”。
掩體內,點火團隊一片沉寂。他們感受不到也看不到核火球,錯過了泰勒之光。團隊里的十個人只能通過掩體內電子設備發出的噪聲去猜測并估計外面的情況。
“核爆一定是導致電子設備發出噪聲的主要原因。”奧基夫后來回憶。奧基夫曾經計算過,沖擊波從爆心穿過寬19英里的瀉湖到掠過掩體的蓋子,時間需要45秒鐘。僅僅10秒鐘后,掩體就開始搖擺,奧基夫迅速意識到發生了意外。
“整個掩體都在移動,”奧基夫回憶道,“不是沖擊波到來之前那種顫抖或震動,而是以一種緩慢但可察覺的、延綿起伏的方式在運動,就像船在搖晃一樣。”
奧基夫感覺有點惡心,甚至想吐。“我的大腦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掩體在移動這樣一種想法。”他說。他自己盡量把“掩體即將沉入大海”這種令人討厭的想法從大腦里面驅逐出去。“掩體外墻有三英尺厚,”他告訴自己,“它在這個島上牢固得像一塊巖石。”但物品的確在向外移動。工作臺和墻上的東西開始嘎嘎作響,快速移動,并滑向地面。奧基夫看了一眼時鐘。他知道沖擊波從爆心到達掩體的預計時間。“沖擊波當時就已經到達恩與島,根據計算,這完全不可能,”他回憶道,“但毫無疑問,掩體確實在移動,就像它被建造起來這件事一樣,實實在在。”
燈光閃爍,墻壁開始扭曲,部分墻體內陷。后來,那扇鋼制巨門像敲鼓一樣,發出霹靂般的駭人巨響。“沖擊波過后,后面的空氣迅速填補了它們留下的空間”,一種“緩慢但讓人難受的呼嘯聲”掠過掩體。點火團隊的一個人摔倒在地,奧基夫看著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火花四濺,電池也發出噴濺聲。一股水汽開始彌漫整個掩體。在這個災難時刻,最壞的事情發生了。
“水!”有人大聲叫道,“進水了!”
奧基夫驚得差點跳起來。他告訴自己,海浪來得太早了些,他認為也許周圍整個海洋已經噴發,他和同事們將沉入海底,混凝土掩體也會變成水下墓穴。掩體內負總責的科學家約翰·克拉克(John Clark)博士派一名陸軍技師前去調查。掩體唯一的舷窗位于防爆鐵門上,呈圓形。那名專家走到舷窗前,向外面觀察。“70號工作站”沒有被淹沒,依然立在海島之上。水來自一根爆裂的水管。奧基夫自愿攜帶一個“蓋革”計數器冒險外出查探情況。其他幾個同事也拿著“蓋革”計數器跟了出來。
外部景象看起來遠比預想的還要糟,棕櫚樹正在燃燒,地面上滿是死鳥。目之所及,已無生命,而且他們感覺其他地方也不會有生命存在。太陽在核爆蘑菇云的后面,似乎已被弄臟。“空氣中彌漫著白色粉末,”奧基夫回憶道,“我伸出手,很快就被一層類似滑石粉的物質覆蓋。”奧基夫打開“蓋革”計數器,準備測量一下輻射劑量,指針不停抖動,讀數很不穩定。有人喊出了一個危險放射劑量。如果有人暴露在這種輻射水平下超過25分鐘,就必死無疑。
人們跑回掩體。但在掩體里面,即使有3英尺厚的混凝土墻壁,放射性污染依然會危及生命。點火團隊撤到掩體最里面的廁所,躲在兩層混凝土墻體后面。約翰·克拉克(向指揮所)呼叫緊急撤離,但被告知此時派直升機來恩與島太過危險。在設計“70號工作站”時,考慮了一萬倍放射性防護。無論掩體內部情況如何,外部環境必然比里面的情況糟糕一萬倍。點火團隊必須在里面等到合適時機才能出來。他們被告知,致命的放射性水平最終都會下降。
再向東80英里外,另一場災難正在降臨。日本拖網漁船“祥龍五號”意外出現在美軍軍事管制區外15英里海面。“幸運城堡”氫彈被引爆后,拖網漁船上的許多日本漁民跑上甲板,注視著這一奇特景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他們驚愕地站在甲板上,看著核火球越變越大,直到白堊一樣的物質——熱核爆炸后具有極強放射性的珊瑚粉末——開始從空中飄落。回到日本后,船上所有漁民都深受放射性毒害之苦。6個月后,“祥龍5號”首席無線電操作員愛吉久保山去世。
“幸運城堡”的毀傷規模史無前例。它釋放的能量是科學家預先計算的2.5倍。最后,此次試驗成為史上最嚴重的放射性災難。放射性污染物如此之多,分布如此之廣,以至于核爆兩天以后,海軍撤離了隆格拉普、隆格尼克、艾林吉納埃島和烏蒂里克環礁上的居民,這些島礁位于爆炸點以東75~300英里。那里的大部分島民都沾染了放射性塵埃。
接下來幾天,世界其他27億居民對發生在馬紹爾群島的這一切仍一無所知。原子能委員會發布了新聞審查令,要求媒體報道不得涉及大面積放射性沉降、四個島礁的大規模人員撤離等核爆后果。“幸運城堡”僅是美國一系列氫彈試驗中的首次核爆,這些氫彈試驗在對外宣傳中均被稱為“武器試驗”,其他相關信息也被列為機密。1954年,衛星還沒問世。因此,美國仍有能力將一萬名工作人員與大量戰艦飛機悄無聲息地運送到世界某個無名角落,開展神秘的氫彈試驗。
美國國內民眾對此也一無所知。3月10日,也就是美國引爆了一枚最終爆炸當量為1500萬噸TNT的氫彈,并造成了環繞全球的致命核輻射。沉降整整9天之后,德懷特·艾森豪威爾(Dwight Eisenhower)總統登上白宮新聞中心講臺,出席每周舉行的總統全國新聞發布會。他說:“我只有一件事情需要宣布。這件事可以說是非常無關緊要。下周某個時間,我將開始在廣播中探討稅收問題。”
但在日本,“祥龍5號”拖網漁船已經返港,漁民核輻射中毒的消息立即成為全球媒體頭條。原子能委員會發布簡短聲明,聲稱“在馬紹爾群島進行了例行性核試驗”,但有一些人“非常意外”地遭受到了核輻射。3月17日,在白宮每周例行新聞發布會上,記者梅里曼·史密斯(Merriman Smith)希望總統能簡短介紹這種神秘的強大武器。
“總統先生,”史密斯說,“國會原子能委員會昨晚說,我們擁有了一種氫彈,而且可以將它投放到世界任何角落。我想,您能否介紹下有關情況?”
“不,我不想討論這個問題。”總統說道。而且,他確實什么都沒說。
這是在“冷戰”年代,到處都是機密。
在幕后,關于“幸運城堡”核爆,艾森豪威爾總統了解到的信息卻極其驚人,遠超大多數人想象。總統的科技顧問們向他展示了一張絕密地圖,上面標示了“幸運城堡”核爆在馬紹爾群島地區所造成的核沾染。科學家們將那張標有核沾染范圍的地圖與同比例尺的美國東部地圖重疊起來。如果爆心位于華盛頓特區,而不是比基尼環礁,那么,大華盛頓—巴爾的摩地區所有居民現在都已死亡。如果沒有“70號工作站”那樣的掩體作為防護,那么暴露在5000倫琴核輻射環境之下,在那生活的所有人將在幾分鐘內全部死去。即使是150英里外的費城,大部分居民也將在1小時內被核輻射殺死;在華盛頓以北225英里的紐約,一半居民將在夜幕降臨前死亡。再往北,遠至美加邊界以內的居民都將暴露在100倫琴甚至更高劑量的核輻射之下,他們遭受的痛苦類似于“祥龍5號”上的漁夫。
但是,艾森豪威爾總統無意將這些信息告知公眾;與之相反,他卻說無可奉告。核沾染范圍地圖仍將在此后數十年內被列為機密,但即便是總統,也無法控制國際社會對“幸運城堡”核爆越來越強烈的憤慨。很快,他被迫將此事公之于眾。
研制熱核武器或曰氫彈的秘密決定始于5年前,即1949年8月29日蘇聯試爆該國首枚原子彈后。當時美國突然之間喪失了自“二戰”之后一直保有的核壟斷地位,如何應對蘇聯挑戰的問題被迅速提上日程。美國是否應采取更強有力的反制措施,抑或克制才是更合適的反應?
蘇聯試爆原子彈后一個月,美國原子能委員會的顧問委員們秘密召開會議,這是一個由核物理科學家組成的智囊團,他們將確定美國是否應該立即開始研制氫彈。委員會主席是曼哈頓工程科技主管、被世人稱為“原子彈之父”的J.羅伯特·奧本海默(J.Robert Oppenheimer)。結果,與會科學家“全體一致反對”美國尋求氫彈,他們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而且原因并不復雜。“很明顯,使用這種武器將毀滅難以計數的人類生命,”他們說道,“使用它的決定,必將屠殺大量平民。”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已經造成數萬人死亡,而一枚氫彈在一次打擊中就會殺死數百萬人。顧問委員會警告稱,氫彈這種武器內含有“屠殺平民的政策”。
委員會其中兩名成員,物理學家恩里科·費米和伊西多·拉比感覺很有必要再增加一封信函或“附錄”,以便總統閱讀。“顯然,這樣一種武器根本不符合任何一種道德評價,”他們寫道,“這種武器有無限的毀滅效果,這個事實使得它的存在以及制造它的知識技能,對整個人類來說都是一個巨大危險。”作為核武器事務官方咨詢機構,雖然顧問委員會的科學家們一致反對研制氫彈,但在華盛頓特區,顧問委員會成員們并不是擁有權勢和影響力的唯一一群核物理科學家。
在任何激烈的科技競賽中,幕后都有著激烈競爭。當時,有另外一群核物理科學家極力支持研制氫彈,其代表是生于匈牙利的愛德華·泰勒及其顧問——美國人歐內斯特·勞倫斯(Ernest O.Lawrrence),他們當年也都曾參與曼哈頓工程。泰勒和勞倫斯都沒有被選入顧問委員會,他們也沒有參與建議杜魯門總統放棄研制氫彈的請愿行動。
泰勒和勞倫斯在華盛頓、五角大樓以及原子能委員會都有極大的權威和影響力。意識到顧問委員會計劃阻礙他們制造氫彈,泰勒私下拜訪了國會原子能聯合委員會主席。泰勒說:“我們必須了解熱核裝置的更多原理以便明確其軍事意義。”泰勒認為,在持無神論的共產主義面前,奧本海默愚蠢地被道德原則束縛了手腳。權勢極大的國會原子能聯合委員會主席、參議員麥克馬洪(McMahon)表示贊同。他告訴泰勒,奧本海默團隊的觀點讓“他感到惡心”。
勞倫斯拜訪了原子能委員會主席戴維·E.李林塔爾(David E.Lillenthal)。“如果我們沒能先造出氫彈,”勞倫斯警告稱,“我們就完了,美國將不戰而降。”勞倫斯認為原子彈是“人類最大福祉之一”,同時認為氫彈是“從戰爭中獲利的一種技術手段”。他拜訪了原子能顧問委員會主席劉易斯·斯特勞斯(Lewis Strauss)。勞倫斯對那些將道德原則引入決策的想法很生氣。他們的談話啟發斯特勞斯決定直接向總統呼吁,“由無神論者組成的政權不太可能出于道德原因而放棄研制氫彈”,斯特勞斯認為必須研制氫彈。“如果蘇聯人首先研制出氫彈,災難就差不多確定無疑地必將降臨。”麥克馬洪告訴總統及其國家安全顧問。“我們要么造一個出來,要么就等待蘇聯人毫無預警地向我們扔一個。”國家安全委員會成員、海軍上將悉尼·索爾斯(Sidney Souers)說。
1950年1月,杜魯門總統授權緊急上馬研制氫彈項目。國會原子能聯合委員會認為應該再建一座核武器實驗室,以便與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形成競爭。競爭帶來卓越,其對于登上至尊之位必不可少,這一理念將引領美國國防科技領域未來幾十年的發展。勞倫斯被任命為新實驗室主管,泰勒是他的特別科技顧問。這個實驗室是加州大學放射性實驗室的一個分支,位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西南40英里的利弗莫爾。
利弗莫爾實驗室在1952年春天正式運行,初始時有123名雇員,其中有3人畢業于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放射實驗室,并且都是泰勒的學生:赫布·約克(Herb York),30歲,實驗室首位科技主管;哈羅德·布朗(Harold Brown),24歲,實驗室A分部負責人,從事氫彈研制;約翰·福斯特(John Foster),29歲,B分部負責人,專門研制小型高效原子彈。回顧這段歷史,我們會發現,雖然約克、布朗和福斯特將負責研發世界上威力最大的核武器,但他們看起來顯然都是缺乏經驗的年輕人。然而,這三位科學家都將在DARPA歷史上發揮重要作用,并在美國國家安全領域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跡。
起初,實驗室的核武器研發工作進展比較緩慢。盡管實驗室雄心勃勃,理想遠大,但1953年在內華達試驗場組織的一系列核武器試驗完全失敗。其中一次,爆炸釋放出的能量很小,僅有約200噸TNT,以致放置核武器的鋼筋塔架在爆炸后依然屹立在沙漠中,僅僅發生彎折。全國報紙都瘋狂轉載這個畸形塔架照片,同時嘲笑利弗莫爾實驗室“陽痿不舉”。
后來科技主管約克回憶道:“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科學家在各種場合大肆嘲笑我們。”因此,盡管利弗莫爾實驗室科研團隊渴望由他們來研制世界首枚實戰用氫彈,但美國政府最終還是授權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接手“幸運城堡”號氫彈研制工作。在利弗莫爾實驗室成立之前,泰勒就設計了氫彈構型,這也是他被認為是“氫彈之父”的原因。盡管如此,首次氫彈試驗最終還是由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進行。
在這個決定人類命運的1954年冬天,按照計劃將在比基尼環狀島礁進行一系列氫彈核試驗。按照計劃,從3月1日到5月14日,進行6次均以“城堡”命名的氫彈試驗,“幸運城堡”僅僅是第一個。其中5枚氫彈由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設計制造,另外1枚名為庫恩(Koon)的氫彈由利弗莫爾實驗室設計。同利弗莫爾實驗室早期的努力一樣,庫恩也遭遇失敗。庫恩的爆炸當量僅有11萬噸,沒有達到百萬噸級的設計目標。利弗莫爾實驗室成立不久即面臨著嚴峻的關停風險。如果競爭中的一方看起來根本無法取勝,那么競爭還有什么價值呢?
泰勒及其弟子約克拒絕承認失敗。飽受羞辱的他們決心在競賽中打敗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幸運城堡”核試驗4個月后,原子能委員會顧問委員會的成員們在洛斯阿拉莫斯舉行秘密會談,討論如何進一步優化和改進氫彈技術。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都是4年半以前反對研制氫彈者。奧本海默沒有出現。有關部門以他是共產主義者為由,取消了他接觸國家安全信息的許可,而且終身不得再從事政府部門相關工作。此事向防務科學家們傳遞出了強烈信號。對于他們來說,提出不同意見的空間已經非常狹小,更不用說列舉道德理由進行反對。相關道德討論或者關于氫彈是個危險事物之說全部消散無形。氫彈現在是美軍武庫組成部分。作為委員會成員,這些科學家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伊西多·拉比取代奧本海默成為委員會主席。拉比為氫彈歡呼鼓舞,稱氫彈將在“核武器領域帶來一場全新革命”。拉比說,科技進步正在催生新一代高科技武器,并為熱核武器這個新家族鋪平道路,它的出現“將會使大量武器,從戰術級武器到數百萬噸當量的戰略級武器,成為過時庫存或降低其效能”。
即便在這樣一種科技進步狂飆突進的氛圍下,利弗莫爾實驗室依然地位不穩。它的3次核試驗,在內華達試驗場代號為“露絲”(Ruth)和“蕾”(Ray)的2次以及在馬紹爾群島代號為“庫恩”的1次,均告失敗。1954年7月,顧問委員會在新墨西哥召開會議,討論設立第二個實驗室的決策是否正確。拉比稱利弗莫爾實驗室為“外行”,考慮到利弗莫爾實驗室全部工作都圍繞氫彈展開,那么它的失敗就更加明顯。拉比稱,利弗莫爾實驗室不需要像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那樣承擔任何國家安全任務,包括建設國家武器儲備庫存在內。在1954年夏天,看起來利弗莫爾實驗室很快就要關閉。
但是,利弗莫爾實驗室首席科學家約克以及勞倫斯的特別顧問泰勒,早已準備好勇敢面對這一切。他們也來到新墨西哥向顧問委員會陳述觀點。會議第3天,約克和泰勒代表利弗莫爾實驗室提出一種新武器構想。“幸運城堡”爆炸當量為1500萬噸,利弗莫爾實驗室提出要制造兩枚超級氫彈,他們將其命名為“圭表”(Gnomon)和“日晷”(Sundial)。這實際是個文字游戲,圭表和日晷是兩種早就為人所熟知的古代科學裝置,用于測量日影長短。約克和泰勒說,超級氫彈爆炸當量將達100億噸,其將有能力在一次打擊中毀滅整個大陸。
對于他們的構想,人們付之一笑。顧問委員會的科學家們驚詫不已。在僅存的唯一一份會議記錄上,委員會成員詹姆斯·惠特曼(James Whitman)博士表達了自己的震驚,并說100億噸當量的核爆炸將會沾染整個地球。泰勒堅決捍衛自己的觀點,自夸勞倫斯已經與空軍接觸,而且空軍表示感興趣。拉比認為這個計劃純屬“嘩眾取寵”,建造100億噸當量核武器的計劃就此擱置,但利弗莫爾實驗室被允許保留下來。
美國已經借助爆炸當量為1500萬噸的“幸運城堡”號氫彈取得了對蘇聯的優勢地位,為什么僅僅數月之后,約克和泰勒就感到有必要研制爆炸當量為100億噸的核武器?約克在數十年后解釋了自己和泰勒當初的想法。約克說,為保持優勢地位,美國科學家必須冒更新、更大的風險。約克說:“若沒有積極進取的研發機構去主動拓展科學疆界,美國就無法維持武器性能優勢,而這反而會引起更激烈的武器競賽。如果我們要以質量優勢對沖對手數量優勢,就必須要這么做。”
對于約克來說,維持美國世界第一軍事強國地位的辦法就是不斷向科學進軍。如何才能讓一個美國科學家發揮出最大的創造潛力?那就是讓他與同等聰明的人競爭。約克說,這是美國之所以偉大的原因,是美國的戰爭之道。而且,這也是與蘇聯生死相搏的美國國防部對科學家的期待。熱核戰爭時代已經來臨。雙方都以非常狂熱的速度建設了龐大的武器庫。已經沒有回旋的余地,唯有繼續向前。
必須進軍科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