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你’字還未出口，顏大儒竟潸然落下淚來，他白發蒼蒼，整個人仿佛蒼老了許多，頹然道，“是、都是我的不是?！?

也不等孟燕寧反應，顫巍巍的轉身走了。

孟燕寧嘴角微抽。

這老爺子罵起人來中氣十足，原來也是個挨不得罵的玻璃心？她好像也沒說什么吧？別氣出一個好歹來。

她望向齊封奕，齊封奕自己本身也不受顏大儒待見，側頭望向鄭如，“師哥？”

鄭如年歲大些，為人又穩重，屬于書院中較得老師歡心的那一類型。

鄭如吃人嘴短，無可奈何的瞪了眼兩人，“你們在這里等著，我去看看?！?

鄭如急匆匆的追了出去，宋掌柜卻端起小酒盅在小桌邊坐下了，漫不經心的道，“看也沒用，他那死結是自己結的，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解不開，除非你爹活回來，他才能松口氣，否則啊，說句不好聽的，他就算現在是死了，也閉不上眼?！?

孟燕寧與齊封奕相視一眼，都從彼此眼底看出一絲驚異。

宋掌柜說著又看了眼孟燕寧，“你這丫頭，還真是不像你爹，你爹當年可是出了名的美男子，你怎么半點不像他呢？”又夾了一筷子菜，“這手藝倒是像他，都說君子遠庖廚，他卻最喜做菜，要不是讀書耽誤了時光，該當是個好廚子?！?

“……”

世人都重視讀書，卻視耕地經商之類為賤業，這宋掌柜不走尋常路，如果擱在現代，絕對是個時代弄潮兒。

齊封奕微微皺眉。

宋掌柜望他一眼，“嘖，皺什么眉，我說是真心話，當年要不是他一門心思讀書上進，又怎么會卷進那些是非里，他最后那些年也算是明白過來了，一心就躲在清風弄里做個安安分分的教書先生，可惜了，還是死了。”

孟燕寧在他對面坐下，“掌柜的，您真認識我爹？”

孟爹是個爛好人，什么人都要幫一下，導致家里有時候跟個客棧似的，人來人往的，可小燕寧的記憶里可從來沒有出現過宋掌柜這號人物，小燕寧雖小，可宋掌柜的特征太醒目，沒道理記不得的。

宋掌柜擺擺手，“認是認得，可也多少年不見面了，確切的說，我是知道他搬到這荊州城的，他應該不知道我在這里，不然以他那迂腐啰嗦的性子，指不定三天兩頭的上門來煩我。他呀，就是個老好人，什么都想幫一把，見著什么不平都想踩一踩，他就是個窮教書先生，也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多的大志向?！?

孟燕寧心有戚戚焉。

齊封奕凝視宋掌柜，忽的道，“所以，您讓我住下來，也是有孟先生的緣故？”

宋掌柜耷拉的眼皮微掀，悶頭喝酒，也不說話。

“我之前就詫異，不過是兩個花卷而已，至于讓您那么高興，還讓我在店里白吃白??？剛才在大街上，要不是您及時開口，我現在可能已經被逐離出書院了?！饼R封奕定定望向他，“我左思右想，本來一直想不通，如今知道您跟孟先生交好……您是在孟先生那里聽說過我？”

宋掌柜微微抬眼，“我是知道你，不過不是孟澤說的?！彼唤浶牡暮攘艘豢诰?，輕飄飄的拋下一個炸彈，“孟澤那墳，是你修的吧？”

孟燕寧一怔，猛地扭頭望去！

她明明記得，是高三貴出錢修的墳墓，怎么成了齊封奕修的了？

齊封奕也望她一眼，“我只是出了點錢，出力的還是三叔?！?

“我不管你們那些彎彎繞繞，既然最后是你們保全了他的顏面，我就欠你這個人情。孟澤傻呀，幫這個幫那個，最后連個收尸的都沒有，等我火急火燎的趕過去，人進棺材了，墳也修好了，再一問那修墳的漢子，他說是齊家小公子給的錢?！彼握乒裥α?，“那也是個老實人，就顧著干活，估計瞧著我就是個路人，也沒告訴我你還活著，丫頭，你居然還活著?！?

宋掌柜抬眼望向孟燕寧，眼底隱約有點點淚芒，他低頭重重吸了口鼻子，端起酒杯往地上一灑，“孟澤，你閨女還活著！還活著！你這個不成器的，你才多大呀，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走了，大佐十五年前就走了，還有文瑞，你們一個個都走了，都走了……”

失意的中年人抱著酒壺喃喃自語，聲音又仿佛帶著幾分笑，讓人無端覺得比哭泣還要悲涼上幾分。

他邊喝邊笑，聲音帶著酒醉后特有的高亢，醉眼斜睞了齊封弈一眼，“你小子看著不是個東西，其實骨子里也是個有良心的，我之前明面上是幫你，其實也是想讓你幫幫顏大儒，他年紀大了，人也愈發執拗了，可他教出來那么多學生，真出了事，誰又能幫他一點？”

宋掌柜像是被自己逗樂了，哈哈笑了起來，“他愣是看不清這一點，非要堅持他那老一套，個個表面尊他敬他，其實都當他是老糊涂！你雖也不信他，至少以后或許會給他留一條路。”

齊封奕不置可否，沉聲道，“我不敢保證?！?

宋掌柜嗤笑了聲，“不敢保證就不敢保證吧，老頭其實就是死鴨子嘴硬，心里的明鏡似的，就是不肯承認而已，就算最后一條路走到黑，也是他自己選的。罷了，你們也走吧，菜給我留下。”

齊封弈與孟燕寧走出廚房，廚房里傳出宋掌柜完全不在調上上的吟唱聲，荒腔走板，卻仿佛蘊著一股無窮的悲愴力量，讓人心底生出一絲悲涼。

所有過往，所有夢想，所有的努力，都只剩這一點荒腔走板的歌聲，悲涼之余，卻也讓人莫名生出一點勇氣。

前人那般艱辛，都在奮力前行，他們還年少，總是比他們更多一些機會。

孟燕寧回頭，才發現后院里不少屋子還亮著燈，少年們年輕的臉龐寫滿詫異與生機，卻也沒有絲毫畏懼。

那自知道徐婆婆的死訊起便壓在心頭的壁壘，在這肆意高亢的歌聲里消散干凈，她微微吐出一口氣來，如釋重負。

她還年少。

她轉頭望向齊封弈，“多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