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三楚宗室朱玉亭與新安派棋手蘇之軾一戰,被激起了專心下棋的興致,于是安安立下決心,要爭奪天下國手之位。
不過,要爭國手,話雖說得容易,怎么做呢?朱玉亭一下沒了主意,一問附近的人,大家都說當今天下第一的國手,是住在河北清源的方子振。
哦?方子振最厲害,那好辦,就去把方子振找來下棋吧,這樣我就能當國手了——正好還能跟方子振較量較量……
再一問——不行,叫不來,人家在坐學監,平時要上課,不能到處跑。
不能跑?那好辦——我去找他不就行了?
我就是要去見識見識,國手是個什么好玩的東西,把蘇之軾給吸引成這樣。
那邊前腳剛瀟灑離開的蘇之軾要是知道朱玉亭是這么理解他那段話的,非吐血死了不可……
那朱玉亭不作耽擱,說走就走,打包了幾大車行李,叫上了一批隨從,一副王爺上京的氣派,浩浩蕩蕩就往清源去了。
那躲在清源等著當官的方子振,突然有一天聽說楚地一個王爺跑到北邊來了,要找他下棋,他可是跳河死的心都有了——怎么又是下棋,還有完沒完了!
可人家是王爺,得罪不起啊。于是方子振只好小心翼翼就去見了這位傳說中的王爺。這不見還好,一見面,那王爺就跟個小頑童似的,對著這方子振左瞧瞧,右看看,不時還傻笑幾聲,心里頭恨不得把這方子振跟那蘇之軾有啥分別給一眼看出來……
方子振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只等應付好了這位好早點回去復習功課。只是,見慣了大場面的方子振,今天到這兒一看,卻沒見著附近有什么看客——這可奇怪了,以往但凡方子振下棋,大家必定里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今天一看,一個看客都沒有,這真是要下棋嗎?
看夠了方子振,朱玉亭跳回座位上,朝方子振喊道:“方子振,你聽著,本王要做國手!”
方子振差點沒嚇趴下,嘴里卻不敢笑話,只說道:“王爺若真好棋,方某這國手之名雙手送給王爺又有何難……”
其實方子振這是說的實話,他老早就想把這名聲給別人戴著了。朱玉亭不知道,心里還贊這方子振嘴巴真甜呢。
“方子振,你聽著,你跟本王好生下幾局棋,不準讓著本王。本王要是贏了,就做國手啦!”
方子振求之不得啊,于是滿口答應。
“另外,還有件事……”朱玉亭突然小聲說道,“咱們關門下,你要是贏了,別傳出去……”
方子振聽完,心里都快樂開花了——贏了不怕漲名聲,這買賣穩賺不賠啊!
這倆的心思,都比較非主流,還恰好各自對上了——倆人都在心里感慨,這世道,真是知己難求啊……
于是擺開棋局,布上勢子,一場勝負就此開戰。卻說這場好戰,方子振揚名多年,四海皆知,憑的乃是招法清奇,擅用巧力,一旦開戰絕不吃虧。而那朱玉亭,也是個局部作戰的能手,與蘇之軾那定式招法作戰尚且不懼,單論局部計算力其實遠在蘇之軾之上。倆人一交手,都是喜歡小范圍作戰的,一碰上局部交兵,各自施展手段,一個奇手并處,一個驍勇善戰,通盤殺下來竟然分不出高下!
當然,其實倆人的棋,都是下著玩的,誰都不在乎勝負,所以單憑著一股意氣,只在局部殺得難分難解,因此自然難分高下。那朱玉亭見方子振招法,比那蘇之軾還要新鮮,幾乎招招都是妙招,手手都是奇手,看得眼花繚亂,應得驚心動魄,玩得可開心呢。那邊方子振難得有機會這么毫無心理負擔地下一局,又見這朱玉亭下得十分頑強,算得上是棋逢對手,自然更加欣喜。這一局,雙方竟然從頭到尾旗鼓相當,方子振只憑經驗更勝一籌——當然,他本也不是為了求勝去下的,否則大概他也不會玩得那么冒險了吧!
一局下完,朱玉亭弈得盡興,方子振下得開心,倆人相見恨晚,高興之至,竟互視作知己,話談得可投機了,要不是身份差別有點大當場就能拜把子當兄弟了。難得碰上一個這么聊得來,又下棋這么好玩的人,于是朱玉亭一拍大腿,決定今晚請方子振玩個痛快!
史料上是這么寫的:方朱兩生雁行連,弈罷紅樓醉管弦,飄飄自是人中仙……
這個,紅樓是指的什么呢?筆者在網上查了查,有五種解釋:紅色的樓(寫在詩里,貌似意義不大)、富貴人家女子的住房(倆大男人在這兒玩,當時法律不大允許吧)、《紅樓夢》的簡稱(顯然也不對)、辛亥革命博物館名(這個不解釋了),以及……青樓。
也就是說,這話的意思,很可能是那腐敗的朱玉亭,帶著方子振逛窯子去了……
不過,為了這篇文章不至于因為這一段而惹上什么審查問題,我們還是自行添加一種可能的理解吧:朱,是紅的意思,但是皇帝姓朱要避諱,所以把朱家寫作紅樓也是有可能的——所謂“弈罷紅樓醉管弦”,說的是倆人下完了棋,在朱玉亭家里擺了桌宴席,聽著音樂喝著小酒醉了一夜吧……
您要說這自個兒家里喝酒哪來的管弦,后面又哪來的“飄飄自是人中仙”——咱們心領神會就好,具體細節就不詳細討論了……
在這次地點可能是朱家王府的盛宴中,朱玉亭再次提出了當國手的問題:“方先生弈名天下第一,我能與方先生下得難分難解,也可以算得上國手了吧……”
方子振聽完,卻哈哈大笑:“王爺在達官貴人中,可謂第一強手。可真要做國手,還火候未到呢……”
朱玉亭不服,問道:“我都跟方先生下成這樣了,怎么不能做國手?”
“大家下著玩,所以招法自由,無拘無束。但若真要爭勝負,子振那局棋就不會那么下了,那王爺只怕就兇多吉少了……”
下著玩?這話蘇之軾也曾說過……
“那么,敢問方先生,如何才能爭勝負呢?”
方子振聽完,微微笑了笑:“王爺若不棄,子振愿將本事盡數傳授……”
從此,方朱二人日夜對弈,一時間引為知己。方子振暗中便將一身棋藝借機盡數傳授給了朱玉亭。
就在朱玉亭跟著方子振練棋的時候,京城中,那個小魔王林符卿的羽翼也正漸漸豐滿。經過幾年歷練,如今京城棋界已無人能與他爭鋒,外地棋手畏懼林符卿之名甚至都不敢進京,京城中的權貴們眼見一個國手沒法撒開丫子下棋,一個個也都心癢難耐,心思很快又動到了天下第一棋手方子振的頭上了。誰能再撮合林符卿和方子振下一局,那必定是萬人空巷,棋壇盛事啊。
方子振哪能不知道各位大人們的心思呢,一邊叫苦一邊推脫的日子過久了,也確實覺得不是辦法。也許又有那么一天,方子振揣著別人剛送來的請帖,在跟朱玉亭對弈的時候嘆氣連連,把朱玉亭鬧得一頭霧水。
“方老師,我下得有這么差嗎?你怎么一直嘆氣?”
朱玉亭的話把方子振從煩惱中驚醒,急忙賠笑:“怎么會呢,王爺的棋藝越來越成熟了,招法也越來越利落了……”
說著說著,本是為了捧人的方子振忽然一個激靈,看朱玉亭的眼神頓時變了。
是啊,這小王爺的棋藝越來越成熟了,招法越來越利落了呀……
差不多也是時候,讓這小王爺去檢驗一下學習成果了呀!
“小王爺,你還想爭一爭國手不?”
“想啊,本王就是為這個才找你學棋的呀!”
“要爭國手,可就要多跟高手下棋哦!”
“那好呀!高手在哪兒呢?”
“王爺,你聽我說,京城里呀,有一個叫林符卿的棋手……”
于是,萬歷三十年某天,朱玉亭去了京城,請林符卿來府上下棋。
林符卿聽說有個王爺要找他去下棋,還以為又有哪路高手跑到京城來撒野了,于是興致勃勃就去了朱玉亭那里。結果到那兒一看,朱玉亭府上一個看客都沒有,就朱玉亭一個人看著他傻笑著,林符卿反而愣住了。
“王爺,今天找我來下棋,對手在哪兒呢?”
朱玉亭笑呵呵往自己鼻子上一指:“就是我啊……”
林符卿登時腿就軟了——平常棋手可以隨便罵,王爺可罵不得啊。細想想,朱玉亭一個王爺,哪能跟我一個正兒八經的棋手相提并論,這玩笑開得有點大吧……
看這朱玉亭眼神也挺誠懇的,林符卿也就當是陪他玩玩吧。于是倆人擺開陣勢,放上勢子就開戰了。
這朱玉亭名為王爺,其實可不是個普通王爺的棋力。人家當年在三楚就是第一,跑到北方來又天天在方子振手下過招,棋力早已是突飛猛進,真正做到了能跟方子振“雁行”了。林符卿不知厲害,只道是個尋常貴族,作作戲便可糊弄過去,只顧普通應對。朱玉亭卻不管這些,一上來便咄咄逼人,棋行沒有幾手便在左上開了戰端。林符卿隨便應了幾手,便覺得對付尋常王爺棋手足夠了,便轉向下邊落子。
左上這一陣,若真是個尋常王爺,林符卿這隨手應對自然也就夠了。畢竟,吃了人家的飯,不能趕盡殺絕嘛。但林符卿可是萬萬想不到,朱玉亭絕不是一般王爺。他兩眼一掃,便看出左上軍陣里必定還有余味,林符卿這是欺負他年少,大意了。既然如此,那就別怪小王爺我不客氣了!
只見那朱玉亭令旗一揮,一支奇兵突襲到林符卿白陣內便要兩面夾擊。這一手,時機正好,力道精準,招法狠辣,一看就不是俗手,登時把林符卿驚出了一身冷汗。
這王爺,不是泛泛之輩!
林符卿急忙調轉軍勢,強硬地將左上防線展開,要把朱玉亭的奇兵封在肚子里。這一招,既是應對,也是示威。林符卿這是在告訴朱玉亭,剛才是我大意了,但你若以為輕易就能擊潰我的軍陣,也需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朱玉亭見林符卿應得兇悍,不需言語,便已知曉了對方的性格。左上這一戰,雙方互相顧忌,輕易都不敢開戰。
朱玉亭沉吟片刻,決定先在別處試試林符卿的本領,于是轉到左下動作起來。這一次,林符卿知道厲害了,也認真應對起來,雙方交戰還未幾手,只見林符卿揮起大刀,一聲長嘯,將朱玉亭大軍砍作兩段,繞著朱玉亭左下的黑軍主營上上下下掄著刀一頓亂砍。這林符卿的攻殺之法,與那輕靈飄逸的方子振絕然不同,一旦被他纏上,那是滿眼刀光劍影,渾身血肉橫飛,絕無半刻停歇的。
朱玉亭被林符卿這一番亂刀砍得奪命狂奔,歷盡艱險才勉力將主營安頓住,保住大將性命。好個朱玉亭,喘息方定,也不作片刻歇息,轉身便抽出手來布置防線,要反過來困死林符卿的大刀隊。豈料林符卿刀鋒銳利,幾番神出鬼沒的砍殺之后便又沖出陣來,反過來也要吞吃朱玉亭的防線。
朱玉亭與林符卿各不相讓,左下一戰黑白兩條大龍竟互相絞殺著沖入了中腹。只見這兩條巨龍一個兇悍,一個善戰,互不相讓,你撕我咬,竟殺得全盤血光四濺!但朱玉亭的殺法又與林符卿不同,他的攻擊聲東擊西,暗度陳倉,看似黑白雙龍互博,其實卻暗暗瞄著右下白軍主營殺去!不經意間林符卿的白軍大帳竟被卷入戰火中,險些讓朱玉亭連根殺了個精光!
林符卿不禁在心底驚嘆,這王爺棋力真不容小覷,竟如此善戰,雖力道不如我,卻能用計周旋,不落下風!能與我林符卿殺了這百來個回合都沒分出勝負的,天下也沒幾個人了——這朱玉亭的招法,一招一式竟然透著那方子振的影子!
兩邊殺得各自血肉模糊,終于戰至二百余合,朱玉亭陣前斬了林符卿五員上將,林符卿一刀劈了朱玉亭兩支強軍,兩條巨龍各自成活。此后朱玉亭又揮師回了左上,動起左上的手段來,遣出精兵與那被堵在白陣內的奇兵里應外合,在白陣城墻上鑿出了一個洞。這個洞,黑軍要破,白軍要堵,誰也退讓不得半分,于是在這里你來我往,殺成了一個劫爭。圍繞著這個缺口,黑白雙方你爭我奪,殺得全盤戰火紛飛。待硝煙散盡,四方皆定,再細看去,卻是黑白勝負難分之局。
這局棋,棋譜沒記完,也沒見注明最終勝負如何。若只看棋譜到最后一步時的盤面,大約是林符卿領先數子。但由于林符卿全局被切成了六塊棋,而朱玉亭只有兩塊,考慮到還棋頭的規定,下到這里只能說還得看兩邊官子收得好不好才能決出最后勝敗來,即使決出勝負恐怕差距也就在一子左右。
這一戰,林符卿與朱玉亭下得不分勝敗,朱玉亭心里高興,忍不住想知道這個攻勢如此凌厲,力量如此強大的林符卿若與方子振再殺上一局,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彼時方子振因為知道京城有個林符卿,已經好久不敢去京城行走了,即使去了也不敢大張旗鼓,生怕林符卿跑過來要求戰。朱玉亭不知道這段往事,也搞不清方子振心思,只是擅自跑去請方子振來跟林符卿對弈。
方子振見朱玉亭相邀,一口老血差點噴了出來。他又不好跟朱玉亭說他本意就是讓朱玉亭去代打,更不敢駁了朱玉亭的面子,本來是想借人脫身的,這下反成了作繭自縛了……
也許是天意吧,方子振這一輩子,越是想躲的事,就越是躲不掉。
多年之后,林符卿與方子振終于又要開戰了!這個消息很快就傳遍了京城,各路公卿各個望眼欲穿,都等著這一戰呢。于是這次,倆人的棋座邊層層都是人,幾乎半個京城閑著的貴族官爺們都跑去了——甚至不少還沒當上官的少年書生也混了進去。
此戰林符卿等了很多年了,擊敗方子振獨攬天下第一之名,這可是他早就盼著的事情。戰事一開,林符卿只管邁開步子,輪轉著大刀風風火火地砍將過來。那方子振則手下無一錯招,步步妙手,時戰時退,時起時落,以一柄長劍陣陣挑去林符卿的攻勢,時不時還戳向林符卿的薄弱處,攪得林符卿不得安寧。戰了幾十個回合,方子振招法不亂,面不改色,林符卿卻大汗淋漓,手忙腳亂。觀戰眾人指著那如坐禪般的方子振,贊嘆不已,道這方子振畢竟是當今天下第一棋手,真個是宗師風范,非尋常人能比。
那林符卿見戰事不利,四處都是方子振的劍影,強殺下去絕無生路,退讓幾分又損了城池。正心神不寧間,突然目光一閃,看向盤上一處關隘。只見此關隘易守難攻,又兵精糧足,一旦占住就立刻扭轉局面,反敗為勝。林符卿心中一震,手中大刀揮出,只見一員上將如神兵天降,猛地占住了那處天下隘口。一時間處處險境的林家大軍瞬間轉危為安,而那招招精妙的方子振卻頓時險象環生。
方子振全然沒有料想到林符卿還能有這樣的手段,這一招弈出,當真是鬼神皆驚,勝敗逆轉。眼看著各路公卿都在旁邊看棋,口中還各個贊嘆方子振妙弈,這局要是就這么輸了出去,各路公卿會怎么看他?這臉要是丟了,各路公卿都不再搭理他方子振了,今后的仕途還怎么辦?
不行啊,今天場面鬧大了,這局棋輸不得!可是苦思良久,方子振想不出對策來啊……
正在這時,方子振腦中突然一個機靈,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話先說在前頭,這主意相當不要臉,請各位哪怕有一絲公平競賽精神的讀者都不要效仿,否則后果自負……
只見方子振突然一拍棋盤,站起身來,大喊一聲:“哎呀,好棋啊!”
對局的時候還帶這么玩的?各路公卿都看愣了,對面那林符卿更是早就傻在那兒了……
方子振不理會眾人的眼光,只是佯作陶醉狀,繼續說道:“哎呀,小林(昵稱)啊,你這棋下得真絕啊,這步棋我都沒看到。我以為你肯定這么下,你要這么下我就這么下了。結果你這么一下我再這么下就沒棋了……”
方子振自顧自說著高興,在棋盤上指指點點。旁邊的公卿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知道方子振在說什么。別說那些公卿了,就練林符卿本人都不知道方子振在說什么,只是心里琢磨著——沒聽說過下著棋的時候還把自己的思考過程說出來給對手聽的……
那方子振見把大伙都唬住了,立刻開始進行下一步——最關鍵的一步!
只見方子振把林符卿棋盒里的棋取出一個來就往盤上擺,口里還說著:“你看,這步棋我要是這么下你可以這么應,這么一應我就只能這么下,但是這么下你又會這么下……”
說著方子振就瘋了似的把兩邊棋盒里的棋往棋盤上擺,對面林符卿攔都攔不住,嘴里只好焦急地嚷嚷:“喂,你別毀棋局啊,你把棋局毀了一會兒還怎么下啊……”
讓你小子說中了,方子振就是要讓這棋沒法接著下。眾公卿沒搞明白怎么回事,全圍上來看。誰還管棋局怎么進行,都只顧聽那方子振在那兒講林符卿那步棋有多好,簡直就跟現在電視上掛大盤講解一樣。林符卿每次剛想說把棋擺回去重新下,方子振立刻就開始岔開話題:“我剛才又想到了一個變化,其實這么下也能應對,大家仔細看啊……”
這么忙活了許久,直到終于大家都沒心思繼續看這盤棋了,方子振這才安心下來,然后一邊大喊著“好棋啊,好棋啊,看到這種棋好開心啊”,一邊一溜煙跑了……
眾公卿只道是那方子振真心好棋,看到精妙的棋招一時興奮,竟然忘乎所以忘了把棋下完了。只是可憐那林符卿,一生中最好的一次贏方子振的機會就被方子振這么無賴地給攪和了。
方子振那腦子,果然是“擅出奇招”的腦子……
大家想著,這一戰雖然黃了,但是方子振人還在,只要過幾天再把方子振拉來跟林符卿下一盤不就好了嘛。于是大家也沒強求,林符卿也就回家備戰下一次交手去了。結果誰知道,就在這一戰之后沒多久,方子振說他收到老友傅光宅之邀,去四川旅游,于是急急忙忙收拾了行囊就出門跑了。大家沒來得及追,也不好意思把人強留在這兒,于是也就由他去了。
畢竟,出去旅游,人總是要回來的嘛,回來了還怕找不到你嗎?
可是,當時誰也不知道,方子振這一跑,就再沒人能找他跟林符卿下棋了……
萬歷三十一年春末,方子振正式出游。出游之后,他留下了一句話——方子振正式罷弈,退出棋壇。
方子振罷弈!京城公卿無不大驚失色,卻無人能找到方子振——說是去四川,可是沿著去四川的路也找不到他的人。
因為說是去四川,可是方子振為了防止被人發現行蹤,他繞了個圈子,沒有直接往四川跑,而是先跑去了寧夏,然后再繞去四川。回來的時候也沒直接回河北,而是先繞到南京,再沿京杭大運河回了清源。前前后后,歷時三年,方子振大致完成了一次環游中國的壯舉。
用心良苦啊……
三年后,等他再回到京城,還沒等公卿們來找他,他又要走了——朝廷終于給他補了一個廣東的官僚差事。從京城到廣東,擱著早些時候這都屬于發配的情況,那方子振卻竟然高高興興上路了,從此安心當他的官僚,幾乎再不問棋事,只是偶爾陪同僚們下幾局助助興。據日后與方子振來往比較密切的錢謙益記載,方子振當了官以后又愛上了讀小說,于是每次下棋的時候別人在那兒冥思苦想,他就在一邊捧著小說讀得開心,等別人落子了他就抽空瞅一眼,然后隨手應一下,還讓對手贏不了……
這可不怪人家方子振不專心,人家當年可是干國手的,你們這些小嘍嘍菜色,人家確實不稀罕認認真真跟你卷起袖子來一局,就這么邊看小說邊把你對付了就行了……
可是,當時的人無法理解,一個好端端的天下國手,一夜之間逃弈出游,三年不歸,放著大好名聲不要跑去廣東做個小官,這是為什么啊?
最無法理解的,也許就是朱玉亭了。當年他親眼見到蘇之軾為了爭奪天下國手之名,放著榮華富貴都不要,硬要離開三楚去各處闖蕩。而如今方子振卻放著天下國手之名都不要,跑到廣東去當個小官,心里還樂樂呵呵的……
國手之名,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他對棋手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朱玉亭徹底搞不明白了。
于是,也許某一天,朱玉亭親自來到了廣東,見到了已經蒼老的方子振。
“方先生,當年你為什么要出逃?”
“為什么?”方子振卻笑道,“因為怕呀。”
“怕誰?怕林符卿?”
“他算是一個,卻又不止他一個。沒錯,我怕林符卿,我還怕蔡學海,怕岑乾,甚至怕王爺你。”方子振慘然笑道,“但是說到底,我怕的又不是這些人。其實我怕的是我自己,是我這一身的棋藝……”
“身負驚天棋才,本該高興,卻要怕什么?先生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這一身棋藝。”
“所以我把這棋藝一分不少,傳給你了。”方子振指了指朱玉亭。
朱玉亭心驚,一時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方子振哈哈大笑道:“天下棋手,只有我方子振不想做國手。而偏偏我方子振是天下國手之才。古怪啊,真古怪,我志本不在棋,卻人人贊我棋才。那些有志于棋的人,卻日日夜夜想要擊敗我。岑乾,蔡學海,林符卿,甚至王爺您。我累了,不想要這一身棋藝了。王爺您說您對國手有興趣,方子振不敢怠慢,將一身棋藝盡數相授。我方子振本該有的成就,就由王爺代我去爭取吧,如何?”
說完,方子振只顧笑著,笑聲中卻總覺帶著淚水。朱玉亭不知該說什么,于是只好緩緩轉身離去。
“對了,方先生……”臨走時,朱玉亭又說道,“南京正在進行棋界爭霸戰,天下各路高手都齊聚南京,聽說現在戰事正盛。本王打算去參戰了,用先生授予我的無雙棋才,爭奪真正的天下國手之名。”
“祝王爺好運……”方子振在朱玉亭身后,俯身拜道。
朱玉亭走了,比當年的公卿府邸小了不少的方府中,方子振默默對著四壁,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感傷。
早知如此,當年年幼時真該聽爹的話。小孩子下個什么棋,不好好讀書寫文章,沉迷這些小道,害得這一生不知所謂……
想到這里,他卻隱約仿佛看見岑乾站到了眼前,怒目看著他。
“方新,休得狂言!我還在奈何橋邊等著你呢!”
方子振突覺氣血上涌,殺氣騰起,仿佛枰側對弈時那熱血又涌入腦中。他輕輕搖搖腦袋,捏捏眼睛,再看去,哪有半個人影,不過是老眼昏花罷了……
一朝執子云霄上,豈我心焉?豈我心焉,半世流落功名間。
忘卻平生恩與怨,怎見流連?怎見流連,孤盤殘子對老顏。
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