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闌珊忽然沉默了好一會兒，足足有五分鐘之久。她滿臉的神色復雜至極，似乎陷入了回憶之中。回憶到了許許多多風云跌宕的往事。

就在帥朗終于有些沉不住氣，想要開口的時候，葉闌珊猛地站了起來。她再次拿起了遙控器，再次按下快進鍵。

這一次，大屏幕上出現了股票的K線圖，正是長林集團最近一年的走勢。

只見在這K線圖上，過去一年，長林集團的股價至少七八個月里面都是在12元左右的低位，波瀾不驚地橫盤，成交量也萎縮到了極點。可以想象當時市場有多慘淡。

然而到了十月份，股價忽然又好像打了雞血一樣，猛地往上沖。一根又一根大陽線，創造出了一個又一個天量天價。天曉得哪里冒出來那么多資金，又為了什么，這么瘋狂、這么不計成本地把長林集團的股價送上了如此難以想象的高度。

給人的感覺，這長林集團的股票，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金疙瘩。

“就是在十月份，老師宣布以15.6元，要約收購長林全部股份。這個價格，在要約收購報告書摘要提示性公告之日前30個交易日，每日加權平均價格的算術平均值基礎上溢價40.05%，同時也溢出長林當日價格百分之三十。股價，因此在這個公告以后飆升起來！”

葉闌珊的聲音，在帥朗的身旁響起。

“一開始大家都沒有在意。畢竟，就像剛才我說的，海鷗資產已經發展成了一艘龐大的航空母艦，實力足以碾壓長林。雙方的力量對比太過懸殊了。何況，老師選擇長林，除了很看好長林的一些資產之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長林的大股東之一齊華，恰恰是我們海鷗資產的聯合創始人齊軍的堂兄。事實上，在齊軍的牽線搭橋下，齊華早在六七月份就和海鷗資產頻繁接觸。最終，我們達成了協議，齊華答應將他名下26%的長林股份全都轉讓給海鷗資產。”

“這，算是內應了？”帥朗一愣，眉宇間的困惑越發濃了，“既然海鷗資產擁有充沛的資金，實力也遠遠超過長林。長林的大股東又已經答應將26%的股份轉讓給海鷗投資。怎么看，這筆收購都已經穩操勝券了啊。可是這個股價……”

說話間，他指了指大屏幕上的K線圖。那里，股價的最高點是50.7元。

時間，是今年的一月十六日。恰恰是郎杰宣布要約收購長林的整整三個月后。換而言之，短短三個月時間里，股價愣是漲了四倍還多，并且已經是海鷗資產收購價的三倍還多。

漲得太快太高了。從十二塊起，到十五塊六，股價僅僅停留了三五個交易日。其后，就再沒有回來過。最喜歡追漲殺跌的股民，怎么可能把手中明明已經高價，而且看趨勢還在上漲不休的股票，以低價賣出去呢？

單單看這三個月的股價走勢，帥朗就感覺到，父親這一次的收購有大麻煩了。

“所以說，有人算計了老師！”葉闌珊也嘆了一口氣，“從老師宣布要約收購的那一天起，就立刻有一股強大的資金在刻意推波助瀾，誘導股民瘋狂追捧長林，讓海鷗資產根本沒有機會以15.6元的價格收購到足夠的籌碼。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更糟糕的是，海鷗資產和齊華之間雖然達成了轉讓長林股份的協議，轉讓價格卻要根據海鷗資產未來三個月收購長林的情況來定。如果海鷗資產能夠在三個月內，收購到長林剩余的所有股份，齊華名下的股份，轉讓價只有11.5元，不但遠遠低于海鷗資產承諾的要約收購價，甚至比談判時的市價還低。如果海鷗資產收購到的總股份在90%到99%之間，則每少收購百分之一的股份，轉讓價就要遞增0.3元。如果海鷗資產收購到的總股份在80%到89%之間，則每少收購百分之一的股份，轉讓價就要遞增0.4元。以此類推。”

聽到這里，帥朗挑了挑眉：“這就是對賭了？”

葉闌珊點了點頭：“不錯！對賭的抽屜協議。”

“那么，我沒有理解和計算錯的話，只要海鷗資產收購到的長林股份在88%以上，獲得齊華那些股份的成本，就會比要約收購的15.6元還便宜。但是如果收購到的長林股份少于88%的話，成本就會直線上升。最高，會達到……每股56.5元？”

帥朗完全沒用紙筆也沒用計算器，瞬間就計算出了相應的數字。

這些數字，讓他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再次憂心忡忡地看著大屏幕上的K線圖。海鷗投資這次對長林的收購，顯而易見是失敗的。而一旦收購不順利，最壞的情況下，海鷗資產竟然還要以比最高市價更高的價格來購買齊華手中的股份。

“是啊，這就是問題所在！”葉闌珊訝異地瞥了帥朗一眼，很吃驚帥朗竟然有如此強大的計算能力。

隨后她嘆了一口氣：“當初海鷗資產這邊對于收購前景太過樂觀了。認為最壞情況的出現幾率微乎其微，反而是收購到88%以上股份的可能性更大。畢竟，這88%股份里面，已經包括了齊華的26%的股份。換而言之，只需要再收購62%的股份就行了。”

“退一萬步，就算收購沒有出現最樂觀的情況。那么能夠在二級市場上收購到50%以上的股份，獲得的總股本就會大于77%。這樣，齊華手里那些股份的轉讓價，將不會超過20元，完全在海鷗資產可以接受的范圍內。”

“再加上在老師的計劃里面，至少要收購到長林75%以上的股份，才能按照證券法的相關規定，讓長林觸及退市的政策紅線，然后在停牌期間通過定增，使收購后的長林股票如同新股上市一般飆升，從而確保海鷗資產從收購長林的資產中解脫出來，并且從中牟取最大利潤。也就是說，無論如何，齊華的那26%的股份，都是必須拿下來的。”

“所以，老師很果斷地拍板，同意了這個協議。甚至還生怕齊華反悔，主動要求齊華將他的股份質押給銀行。相應的，海鷗資產也質押了一批優質資產作為履約保障，從而確保協議雙方最后都能夠履行彼此的承諾。”

“偏偏就是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候，姑姑遭遇一場車禍，當場身故了。海鷗資產內，再也沒有人能夠對老師直言勸諫。相反，所有董事都被老師這些年來在資本市場上所向披靡的勝利給震懾住了。董事會上竟然全票通過了老師的決定。”

說到這里，葉闌珊微微偏過頭，手很快地掠過了眼角。似乎是彈去眼眶中淌出的淚。再度轉頭過來，她卻又一切如常，繼續說著。

“誰也沒有想到，收購的過程竟然這么不順利。由于長林的股價在短時間內迅速超過了15.6元，并且一路上沖。已經有專家出來力捧長林，甚至預測長林的股價年內有到達百元的可能。所以，幾乎沒有股民響應海鷗資產的要約收購。”

“三個月到期，海鷗資產在二級市場上，僅僅收購了不足5%的股份。按照協議，海鷗資產不得不以遠遠超過市場最高價的價格——52.6元，購買了齊華那26%的長林股份。整個要約收購，以失敗告終。然后，在海鷗資產宣告要約收購失敗的第二天，長林的股價就崩盤了。”

說著，葉闌珊指了指大屏幕。

帥朗也看到了。長林的股價，在到達50.7元的天價之后，迅速如過山車一樣下跌。其中，甚至有十來個一字板的跌停。在很短的時間里，股價就從50.7元跌到了8塊多，比原先的12元還縮水三成。可以說是一地雞毛。

“如此暴跌的股價，股民固然全成了輸家。海鷗資產吃下來的這26%的長林股份，也根本沒有機會拋售。足足三百多億資金被套在了里面。老師原本計劃收購一家主板的上市公司，再用這家主板上市公司反過來收購三板的海鷗資產，最終實現海鷗資產華麗轉變的計劃徹底泡湯。”

“一時間，市場上謠言四起，公司內人心惶惶。許多原本十分順利的投資都出現了問題。銀行和投資人紛紛開始提出清算資產、收回投資。券商也因為海鷗資產股價的飛快下跌，發出了‘質押進入警戒線，將要強行平倉’的警告。”

“老師陷入了眾叛親離、四面楚歌的窘境。一向優秀如他，這一次也終究無法逃脫資本市場可怕的反噬，終究選擇了……”說到這里的時候，葉闌珊的眼圈紅了，聲音也哽咽起來。

她站起身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從身邊的手包里，取出一封手寫的信，遞到了帥朗的面前，拍了拍帥朗的肩膀，低聲道：“這是老師生前寫給你的！”

帥朗遲疑了一下，緩緩接過。立刻，父親熟悉的筆跡映入眼簾。

兒子，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爸爸應該已經從天臺跳下去了。

不要難過！記得當初選擇成為交易員的時候，就曾戲言過，要么會所，要么天臺。如今，爸爸不過是在坦然面對自己當初的選擇所帶來的后果而已。

這個時候，不知不覺，爸爸的腦海里，想起了你的媽媽，想起了你，想起了我們一家三口曾經溫馨快樂的日子。你的媽媽是個好女人。認識她的時候，爸爸還是小鎮上教數學的窮老師。家里什么也沒有。你媽媽卻義無反顧，頂著你外公外婆的反對，嫁給了我。

曾幾何時，我真心愛她，也真心感激她，暗暗發誓，一定要帶給她最幸福、最快樂的生活。然而造化弄人。正因為想要給她、給你最幸福、最快樂的生活，所以我才會在教書之余，懵懵懂懂地一頭闖入資本世界。

跟著就被這資本世界的神奇給深深吸引。

那紅那綠的價格，那起那落的均線，那無數資金瘋狂慘烈的搏殺，那一夜之間暴富的神話，都深深地吸引著我。漸漸地，我厭倦了教書匠的生活。漸漸地，我越來越抗拒那柴米油鹽的日子。我深深地渴望暢游資本的海洋。不再是被收割的韭菜，不再是遭獵殺的沙丁魚，而是成為海鷗，成為海豚，成為大鱷。

不經意間，我竟忘記了投身資本市場的初衷，其實只是為了給你和你媽媽更好的生活。不經意間，爸爸和媽媽竟然已經漸行漸遠，漸成路人。再沒有共同的語言，再沒有彼此同心的目標。

最終唯有遠離。

回憶過往，爸爸不悔。男人，生命里總會有一些東西需要不顧一切地去追尋，哪怕赴湯蹈火，哪怕粉身碎骨。縱然再活一回，爸爸依舊還是這樣的選擇。可爸爸同樣有發自內心的愧疚，發自內心的悲傷。

為自己終究背離了初衷，為自己終究沒有讓你和媽媽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相反卻讓你們的生活平添波折和苦痛。

好想向天再借五百年啊，來彌補這人生的遺憾。奈何，老天終究不會借我五百年。爸爸已經走上了天臺。

幸好，爸爸也不是什么都沒有給你留下。早在幾年前，爸爸就將一筆資產轉入你的名下。放心，這是在高薪聘請的律師和會計師全程指導下，進行的資產轉移。爸爸可以確定，絕不會留下任何法律的糾紛。哪怕今日海鷗資產徹底清算，也絕不會有任何債權人能夠染指。

所以，收下吧。

然后，遠離所有金融交易。忘了爸爸曾經希望你成為一個交易員的期許，找一個穩定的工作，娶一個賢淑的妻子，生一個可愛健康的孩子。

不用大富大貴，只求平平安安。

以上，便是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后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