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白事件”在1930年的爆發
(一)大金寺及其所謂“親藏”傳統
大金寺(當時文獻又譯寫為“大節寺”“達結寺”“大吉寺”“大經寺”“達金寺”)位于當時四川省甘孜縣西部的絨坎岔,距縣署約50里,在白利村西約30里之地,是一座藏傳佛教格魯派的大寺,在康北以富裕、勢眾著稱。寺中僧人善于經商,辦有“桑都昌”商號,該商號的分支機構遍布拉薩、康定以及印度噶倫堡。大金寺部分僧人與西藏地方政府疏通后,在拉薩做生意免稅的請求,得到了十三世達賴喇嘛(1876-1933)的批準(2),勢力更加發展壯大,僧人益加驕橫。
文獻記載,大金寺向有所謂“親藏”傳統。宣統元年(1909),在趙爾豐率軍平定康北德格土司“爭襲”的軍事行動中,大金寺“拒絕官軍駐扎”(3),導致昂翁降白仁青一行人得以從絨坎岔以南打火溝逃往鄧柯、雜曲卡一帶。民國六年(1917),“有鄉城掛〔娃〕八百騎,遠道來搶大金,寺僧閉門拒守,激戰三日”,并向當地邊軍“乞援”,邊軍坐視不救,“寺僧由是大恨”(4)。次年,在藏軍東進的戰爭中,“寺僧因記舊仇,私通藏軍,確曾戎裝助戰,所以能攻陷喀坪橋,漢軍大遭挫折”,故大金寺“不畏漢官,益與藏軍結納也”。“大金寺實暗助藏番”(5),是當時文獻的認知。1928年冬,九世班禪確吉尼瑪(1883—1937)駐川辦事處所出版的《藏民聲淚》說:“西康北路之大節喇嘛寺,共有喇嘛七百余人,殿宇寬宏,寺產富庶,為全康各寺之冠……又每人必備快槍、良馬,以資防衛,偶一集合,儼成勁旅,近年受達賴指使,屢次驅逐川軍,極得達賴嘉獎。今春,達賴復行籠絡手段,遣特派員到康,赍該寺金佛二尊,繡像一軸,以及其他珍貴什物,該寺喇嘛,為其所感,是奏樂排隊,歡迎特派員云”(6)。
大金寺還敢于公然要求“凡經過該寺,無論官民必先下馬,否則鞭撻之”,甘孜縣知事周其昌曾因此受辱(7)。導致大金寺“藏軍結納”“不畏漢官”最主要的原因,在于劉文輝接手治理康區,其實際統治力量薄弱,政府威信理不足,政府無法完全施治。
(二)“大白事件”的爆發
在康北,白利土司是很有影響力的勢力,其核心區域在甘孜、德格一帶(8)。在20世紀以來,白利土司“轄有喇嘛寺三:一曰春則,二曰白利,三曰亞拉”(9),其中,雅讓寺(屬薩迦派,當時文獻又譯寫為“亞拉寺”)系白利土司家廟。當地政務向由白利土司與雅讓寺活佛共管。
1927年,白利土司去世,其女襲任。襲任的白利女土司性子剛烈,與雅讓寺二世智古活佛不和,而雅讓寺二世智古活佛降生于大金寺附近之“林蔥鄉桑都家,此家即屬于大金喇嘛寺管轄”(10),素與大金寺關系密切,土司與活佛雙方矛盾日益激化,智古活佛遂于1930年初遷往大金寺,并將此前白利土司撥給服役的15戶差民轉贈給了大金寺,引起白利女土司和民眾的反對。為爭奪15戶差民,白利女土司逐漸與大金寺發生糾紛,導致原因在于很少的寺產之爭。
當時川康邊防總指揮劉文輝屬下的川康邊防軍(下稱“康軍”)無心無力使事態擴大,希望息事寧人。故而康軍旅長馬骕派遣了參謀朱憲文“馳往開諭”,謀求前往解決大金、白利之糾紛。而金沙江西岸的十三世達賴喇嘛及西藏地方政府想乘中原戰亂恢復“大西藏”的迷夢,派了兩個代本(代本,相當于團)的兵力越過金沙江,從德格趕來支持大金寺,企圖占領康區。
1930年6月18日黎明,大金寺仗著人多勢眾、武器裝備精良,以及西藏地方政府的支持,在管家桑領德甲、真真率領下,出動僧兵,“率隊猛攻,開槍轟擊,將白利高地占領,焚毀民房數十間,繼又占領白利村(當時文獻又譯寫為“白日寺”“白茹寺”“碧利寺”)全部,擄去男女數十人,繳去快槍及九子槍共二百余支”(11)。武力攻占了白利村后,僧兵們到處搶劫燒殺,無所不為。白利土司及其隨逃人員逃至甘孜縣后,先后上報甘孜縣、南京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等部門(12),要求主持公道。甘孜縣知縣韓又琦聞報,處理無措,只有請康軍前來防范。康軍旅長馬骕派遣軍法官馬昌驥、團長馬成龍,會同道孚縣靈雀寺、爐霍縣壽靈寺的高僧以及甘孜孔撒土司、朱倭頭人,前往調解糾紛。
大金寺依仗西藏地方政府的支持,尤其是駐扎德格的藏軍德墨代本的縱容以及300支步槍的支援,態度強橫,拒不接受調處。而九世班禪額爾德尼駐京辦事處、駐川辦事處均多次致電川防邊防總指揮劉文輝、蒙藏委員會等,獻策派人,積極調解,一度還曾引起過一場誤會(13)。
8月30日,康軍派出的前沿偵察排長李哲生在值勤巡邏時,被藏軍游騎開槍打死,致起戰端。此即近代康藏史上有名的“大白事件”或“大白之爭”,又名“大金寺事件”“大金事件”“達結(大金)白利事件”“達結白茹事件”“達白事件”(14),簡稱“達白案”(15)。因大白寺地處西康甘孜縣,故還稱“甘案”(16)。
事件發生后,康軍大憤,當即炮轟雅拉寺、大金寺的防御工事。大金寺則組織僧兵并聯合瓊讓代本部藏軍,包圍了康軍連長章鎮中部。旅長馬骕聞報,派遣馬成龍率部與大金寺作戰。激戰一個多月,克復白利村,并占領了寺旁的伸科、蕩古二防,包圍了大金寺。在此過程中,大金寺求救于西藏地方政府,十三世達賴致電蒙藏委員會,請求南京國民政府速電西康撤兵??弟娨嘤蓜⑽妮x轉電呈南京國民政府,說明事由。南京國民政府聞報,迭令雙方停火,不希望戰事加劇,這樣反而給了大金寺以喘息之機。英帝國主義有機可乘,乃秘密向藏軍提供大批軍火、唆使藏軍卷入大金寺事件。于是,藏軍袒護大金寺一方,介入事件,導致藏軍、康軍發生直接軍事沖突,故而大金寺事件擴大化為第三次康藏糾紛。所謂康藏糾紛,即發生于當時中國內部西藏地方與康區之間的矛盾與糾葛。
南京國民政府見藏軍、康軍雙方各執一詞,難于調解,乃于1930年12月17日下令派員前往西康實地調查處理。由此,國民政府長達十年的“大金事件”調解揭開了序幕,直到1940年5月事件才得以最終完全解決。在這一過程中,中央政府的行政院、蒙藏委員會以及唐柯三等特派專員、達賴喇嘛、西藏地方政府駐京辦事處處長貢覺仲尼、諾那活佛(1865—1936)、蒙藏委員會委員格桑澤仁(漢名王天華,1904—1946)、蒙藏委員會康藏調查員劉曼卿、川康邊防總指揮劉文輝及西康政務委員會之外,青海省政府以及西康特區漢夷全體民眾保固國防后援會、西康總商會、西康旅京同鄉國防救亡會、西康民眾駐京代表馬澤昭等西康民眾個人和團體,在處理和交涉康藏糾紛事件中,各發揮了一定的作用(17)。
(三)事態的擴大及唐柯三調解無效
沖突爆發后,藏軍從各地調動兵力,如從貢覺、察雅等地“調來民兵百余人增防,俱系快槍”(18),大舉進攻巴塘、鹽井等地,康軍敗退。
1931年2月,德墨、克米兩個代本所率的藏軍,趁國民政府電告康軍停止進攻之機,于9日在甘孜夜襲康軍??弟娛Ю?,潰退至爐霍一帶。藏軍獲勝,兵分二路,一路進逼爐霍朱倭,朱倭土司因與爐霍縣政府不睦而投靠藏軍;一路直指瞻化(今四川新龍縣)。5月,藏軍攻占瞻化,理塘縣穹壩、霞壩等甘孜地區的腹心地帶,俘獲瞻化縣知縣張楷等三十余人,并送至昌都關押。藏、康兩軍在爐霍朱倭、瞻化一線形成軍事對峙的局面。
1931年2月12日,南京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決定委派孫繩武、劉贊廷為赴康調解“專門委員”,旋因孫繩武未能成行,春季,蒙藏委員會另行派遣委員兼總務處長唐柯三,作為“國民政府特派調查康藏事宜專員”,前往西康調解康藏糾紛。4月3日,唐柯三從南京出發,一路商議、停頓。6月11日,唐柯三抵達康定,接獲蒙藏委員會電告,知瓊讓已在甘孜縣等候談判。7月8日,唐柯三抵達爐霍縣,即致函昌都總管、噶倫阿沛,要求“迅即撤退甘、瞻藏軍,送回張知事等”,為了“中藏親善之進行”,“盼早日來甘,商洽一切”(19),唐柯三又派交涉委員劉贊廷前往甘孜。昌都總管復函,云“已派瓊讓代本先行接洽商籌一切”,“不日即擬前來相會”,又稱“將張知縣及其眷屬等由昌遣回”(20)。此函由劉贊廷派人送出后,唐柯三與昌都總管和瓊讓(一譯“卻讓”)又多次函商,由于唐柯三堅持藏軍退回原防再予調解的原則,瓊讓等人“借詞延宕,始終不肯履行退回原防之約言”,一再更換會談代表及地點,故而“交涉月余,只允到德格為止,而甘、瞻之兵仍不撤退”(21)。
唐柯三以終無效果,于8月27日致電蒙藏委員會,建議“飭川省速揀精兵數營出關,并利用民兵表示收復決心,再飭滇、青兩省武裝警告藏軍,或不戰自退”(22)。但此時內地接連發生軍閥石友三之叛及“九一八”事變,南京國民政府忙于東部的內叛外憂,無力西顧。蒙藏委員會指示唐柯三迅速了解“甘案”,息爭御侮;而此時,藏軍主動釋放了其拘押的瞻化縣知縣張楷等三十余人。在這一背景下,11月6日,唐柯三自認為“秉承中央意旨”,“委曲求全”,與藏軍代本瓊讓訂立和好條件8款,這就是康藏間的又一起停戰協議——“唐瓊協定”。該協定主要內容有,藏軍暫時駐守甘孜、瞻對,并將對俘之川兵放回,川省賠償藏洋2萬元作為補償。
消息傳開,川省、西康大嘩,康地民眾及旅京康籍學生指責唐柯三遷延半載,草結“甘案”,昏庸無能,是“割地專使”(23),而11月13日,四川省政府主席劉文輝亦在電文中對此協定表示“聞之至深駭愕”,多個條款“均屬出人意外”,并“電唐聲明不便贊同,并電東府不得列名簽字”(24)。由于川康失望與嘩然,兼之12月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改組,石青陽任委員長,于26日電唐柯三“暫勿簽字”(25),藏軍也拒絕退還穹霞、朱倭,于是“唐瓊協定”形同廢紙。
1932年2月,西藏地方政府在英帝國主義的慫恿及唆使下,態度忽轉強硬,變本加厲,藏軍旋即擴充前線兵力。當時駐康之藏軍共7個代本的兵力,四千余人,統歸于昌都總管,以瓊讓、崔科代本部戰斗力較強(26)。而劉文輝于1931年10月就任四川省政府主席以來,正處于一生的巔峰時期,因而力主武力收復失地。1932年2月,康定的康軍嘩變,旅長馬骕被戕,劉文輝調遣余松琳旅入康平亂,駐康定的康軍實力得以增強。當月28日,經南京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決定,電告劉文輝“酌派隊伍前往西康,維持現狀”,并要劉轉告唐柯三“暫駐爐城,商承劉總指揮文輝,妥為交涉”(27)。不久,唐柯三為母病請假回京得準后,于4月底啟程返內地。唐柯三奉命調處失敗,3月2日,國民政府責成劉文輝處理“甘案”。在1932年8月,正值劉文輝與劉湘“二劉之戰”爆發前,按照劉文輝自己的話說是:“1924年至1932年,是我在四川政治上的極盛時代”(28),因個人政治野心不斷膨脹,正處于人生政治生涯巔峰的劉文輝又得到了中央的批準,迅即調遣康軍,積極備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