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緒論

張炎,字叔夏,號玉田,晚號樂笑翁。先祖居鳳翔(今陜西鳳翔),十一世祖徙秦州(治成紀,今甘肅省天水市),自六世祖南渡勛臣循王張俊寓居錢塘(今浙江杭州)[1]。張炎生于宋理宗淳祐八年(1248),卒于元英宗至治元年(1321)之前;是由宋入元的著名詞論家與詞人,有詞學專論《詞源》和詞集《玉田詞》《山中白云詞》(又稱《山中白云》,也有簡稱《白云》或《白云詞》者)傳世。張炎共存詞305首[2]。其中僅有《甘州·趙文升索賦,散樂妓桂卿》《戀繡衾·代題武桂卿扇》《瑞鶴仙·趙文升席上代去姬寫懷》三詞寫于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或稍后(詳第二章第二節考證),應是玉田自編詞集時輯得,因此,吳熊和先生說《山中白云詞》“無宋亡前作”[3]是舉其大略。

迄今為止,學術界關于張炎其人其詞其詞學的研究已經取得重要成果,可按時間先后進行簡單梳理。宋元明清至近代的研究范圍可分為五點。

(一)詞集整理與考證:元明之際有陶宗儀鈔本《山中白云》傳世。清朝開始整理其詞集,如龔翔麟玉玲瓏閣八卷本體例是根據陶本詞題線索編年分卷。施國祁《禮耕堂叢說·張玉田詞三說》(今藏國家圖書館)最早考證出張炎祖父為張濡以及張镃—張濡—張樞的世閥譜系,但施書未曾刊印,其考證成果未能廣泛傳播。

(二)詞集疏證、批注與校勘:清朝江昱、江恂《山中白云詞疏證》(未刊稿本,今藏國家圖書館)考察詞中本事、時地、交游等。張惠言有手批《山中白云詞》(馬興榮輯錄),評述詞作,屢摘龔本編年舛誤。杜文瀾有批校戈載《宋七家詞選·玉田詞選》,評注張炎對北宋以來雅詞音律的傳承新變,近代大型詞集叢刻也刊印張炎詞集,如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校勘刊刻《山中白云詞》,朱祖謀《彊村叢書》校刻江昱疏證稿本。

(三)詞論疏證:清朝鄭文焯有《〈詞源〉斠律》,近代有蔡楨(即蔡嵩云)《〈詞源〉疏證》、陳能群《〈詞源〉箋釋》(今藏國家圖書館),解析《詞源》樂律或理論。

(四)對張炎政治品格有不同評判:宋元之際舒岳祥、鄧牧諸家,明代石村書屋本校勘者毛扆,清代浙西詞派龔翔麟、王昶等都有較高評價。近代王國維、胡適則指為“乞人”[4]“不遇的趙孟頫”[5]

(五)張炎詞史地位:宋元時期鄧牧褒揚其詞兼周清真、姜白石二家所長[6];陸輔之謂其取周清真、姜白石、史梅溪、吳夢窗“四家之所長”[7]。清代張惠言《詞選序》列之于“淵淵乎文有其質”的宋詞八家之中[8],戈載選為宋詞七家之一[9]。張預“比于草堂詩史”[10],江藩以為“詞之有姜張,如詩之有李杜”[11]。但清代常州詞派,近代以來王國維、胡適對張炎的評價趨于貶抑。

二十世紀以來的研究。可分為兩大方面。

(一)張炎生平思想:專著有吳則虞校輯《山中白云詞》、黃畬《山中白云詞箋》、楊海明《張炎詞研究》、拙著《山中白云詞箋證》,四種專著皆附張炎年表、年譜或編年詞一覽表;邱鳴皋有《張炎評傳》。臺灣地區學者李周龍有《山中白云詞校訂箋注》。相關論文有馮沅君《張玉田年譜》、謝桃坊《張炎詞集辨證》、楊海明《張炎家世考》《張炎北游之行探測》、邱鳴皋《關于張炎的考索》等。此階段的年表、年譜及考證文章都是以龔本為基礎,利用詞題對張炎事跡進行粗線條勾勒;有較大突破是楊海明、邱鳴皋等學者對張炎世系的前溯,以及對家族成員如祖父張濡、族叔張楧、兄弟張煒的進一步考索;但評價張炎思想品格仍各隨明清以來截然相反的成說,未能自成定論。近期較有創獲的成果有劉榮平《以〈天機馀錦〉校證〈山中白云詞〉》、桂棲鵬《張炎交游人物新證》、張如安《山中白云詞箋釋小補》、拙文《張炎北游事跡發覆》等。

(二)張炎詞學詞風:相關專著有楊海明《張炎詞研究》、翦伯象《張炎詞學研究》、臺灣地區學者黃瑞枝《張炎詞及其詞學之研究》;夏承燾《〈詞源〉注》、鄭孟津《〈詞源〉解箋》等。還有邱世友、楊海明、韓經太、孫克強、鐘振振等人詞論專文,謝桃坊、繆鉞、邱鳴皋、馬興榮等人的詞風專論,劉慶云《試論張炎〈詞源〉對后世詞論的影響》、傅蓉蓉《論〈詞源〉理論在清代的接受》、黃浩然《張炎詞在清代的接受與清代詞學的建構》、莫崇毅《統序與軌式——張炎詞史地位升降與常州詞學師法門徑的建構》、徐文武的博士論文《〈詞源〉及其詞論史影響研究》是研究張炎在清代接受的專文。這些專著與論文主要闡述張炎詞學思想、論詞主旨、樂律要則,稍涉與晚宋詞論的比較,或探討《詞源》的成因、影響等。張炎研究專著論述詞風與詞史地位的篇章較少,專門論文也不多見,并且多從宋元易代、雅詞風范的角度略論張炎詞風,或與南宋、晚宋著名詞人風格進行比較;莫崇毅則是在清代浙西詞派、常州詞派理論建構中論及張炎詞史地位的升降。有理論建樹的論文有邱世友《張炎論詞的清空》、孫克強《詞學史上的清空論》、鐘振振《南宋張炎〈詞源〉“清空”論界說》、謝桃坊《張炎詞論略》,邱鳴皋《張炎詞探微舉隅》、日本學者松尾肇子《〈詞源〉和〈樂府指迷〉》等。陳忻、常國武則有比較辨析張炎詞風的論文。

需要說明的是,胡昭曦將“晚宋”界定于宋寧宗嘉定元年(1208)至宋帝昺祥興二年(1279)南宋滅亡[12]。本書涉及的張炎及《詞源》為中心的“晚宋詞人”“晚宋詞學”的迄止期無法據此而定,因為文學風氣不可能隨著宋亡戛然而止。這里所舉的“晚宋詞人”涵蓋了一批由宋入元的遺民詞人,除張炎之外,還有著名詞人吳文英、周密、王沂孫、仇遠等。“晚宋詞學”則指張炎《詞源》、沈義父《樂府指迷》、陸輔之《詞旨》。沈義父、張炎都是由宋入元的詞人兼詞論家。筆者已經考證出沈義父生于寧宗嘉泰二年(1202),年長張炎四十五歲左右,卒于元初,與吳文英生卒年大致相同[13]。《樂府指迷》成書于宋末元初,《詞源》成書于元大德年間(1297—1307)。陸輔之生于宋恭帝德祐元年(1275),生活在元朝,《詞旨》成書更在《詞源》之后。但陸輔之問學于張炎,詞論是遵循師囑而作:“因從其言,命韶暫作《詞旨》。”[14]《詞旨》被公認與《詞源》“同條共貫”[15],甚至可以視為紹續之篇。因此,謝桃坊先生認為三種詞論“全面地論述了雅詞的美學規范并確立了以姜夔、吳文英、張炎為代表的雅詞在南宋詞的正宗地位”[16]。基于此,這里的“晚宋”是延至元朝前期的寬泛概念。

“晚宋詞學”雖然相對獨立,但與宋朝相關詞學論述也有聯系。包括李清照的專文《詞論》,詞選《樂府雅詞》《梅苑》《花庵詞選》《絕妙好詞》以及其中留存的宋人點評;沈括《夢溪筆談》、王灼《碧雞漫志》、陳旸《樂書》以及隋唐以來正史中“禮樂志”關涉的詞體音樂理論;還有宋朝諸家筆記中吉光片羽的詞學評點、詞集詞選序跋、詞前題序、題寫詞卷的詩詞都可以類歸于此。

綜上,張炎研究自元代以來、特別是近現代的探索雖多有創新突破,但尚未匯聚并推新現有考證成果,甚至還有珍貴的一手資料未被發掘利用,如施國祁《張玉田詞三說》、江昱《山中白云詞疏證》稿本、陳能群《〈詞源〉箋釋》藏本等。張炎詞學研究與詞風研究的成果也遠非勢均力敵,并且各行其是;特別是對于張炎詞風研究至今尚未能突破浙西詞派與常州詞派的理論框架。另如周密《絕妙好詞》所選精粹南宋詞、《詞旨》所錄南宋特別是晚宋詞192則精警例句,在創作層面與晚宋詞學的關系,至今鮮有涉及。而我們提出“張炎是宋詞殿軍”這一命題,是準備結合其生平事跡,對張炎詞體創作、詞學理論加以集成研究。特別是《詞源》昭示的詩學取向與詞學法度、理論創新與審美規范都是在詞史、詞學史框架下進行,而張詞藝術風格與詞史地位也只有置于這一視野之下才是對歷史語境的回歸,也符合張炎最早的單行別集《山中白云集》由詞集與詞論合刊的初衷。基于此,其詞學研究與詞風研究似二實一,分而治之,易流于偏頗。而這一領域存在著的較大拓新空間,正是筆者力求突破的核心內容。本書章節布局就是圍繞這一重點進行聚合與展開。

本書分為正文與二種附錄。正文分為七章。

第一章“張炎家世家學與詞集詞論”,分為“顯赫家世與家學淵源”“詞集《山中白云詞》與詞論《詞源》”兩節。第一節運用翔實資料概述張炎六世祖張俊以來的勛烈惠澤,曾祖張镃、祖父張濡、父親張樞的文采風流,以及對張炎思想立場、詞學理論、藝術造詣、生活方式的影響;涉及臨安(今浙江杭州)淪亡后張炎父祖遭磔殺、兄弟四散逋逃、妻妾籍沒官府的政治事件。再以較大篇幅論述其曾祖張镃的詩歌創作與詩學理論,張镃筆記《仕學規范》過錄的詩學理論體現出的江西為體、晚唐為用的詩學觀,是張炎詞論中詩學取向的源頭活水。第二節先介紹張炎詞集二卷鈔本、八卷刻本的版本源流,推證張炎八卷本雖為編年體例,但不夠完善;還論及詞集獨特的“別本”“別題”現象;闡述江昱《山中白云詞疏證》的搜羅資料及考證之功。再探討《詞源》二卷分合及下卷舊稱。宋元時,《詞源》或稱《樂府指迷》。之后,《詞源》下卷曾與《詞旨》合刊,也稱《樂府指迷》,后種合刊本論詞觀點條貫相通,進一步印證《詞旨》可以統屬于晚宋詞學。而張炎最早的單行別集又是詞集與詞論合刊本,元人孔齊記載此本“首論作詞之法,備述其要旨”[17]。仇遠、陸文圭(一作“陸文奎”)的序跋又涉及詞集與詞論,推測可能為合刊本而作。這一失傳的元朝版本樣貌仍保存在清代曹炳曾刻本、四庫全書本中(僅把詞論移于詞集之后)。第二節對版本的梳理涉及兩個重要問題,一是兩種系列的版本是否真正存在編年體例,二是復原元朝版本的樣貌,從中可以認知張炎詞學理論與詞體創作之間的緊密聯系,與第一節所論家世與家學等同屬背景描述,也是后文論述的基石。

第二章“張炎生平事跡考述及發覆”,分為“交游分類、交游新考及往來唱和”“宋亡后兩次北行及浙水東西之隱遁”“再次北游十年后浙江西路的隱跡浪蹤”三節。第一節對張炎交游詞人進行基本分類。張炎是宋元之際交游廣泛的詞人,略有事跡可考者高達79人,可分為5類:入元不仕的前朝遺民、短期擔任學官的隱逸者、擔任元朝官員者、同行北游大都(今北京市,元朝因遼之燕京改置)抄經者、方外僧道。而以第一類為多,足見其聲氣所求。再對其交游作出新證與考異。新考有袁竹初、白香巖等,考異有舒楳、史允叟、魏叔華等。其次交待重要交游事略以及往來唱和,形成張炎宋亡后往來道途、長期隱居的時空坐標系。而與張炎往來最為密切者有八人:周密、王沂孫、仇遠、韓鑄、陸文圭、袁易、袁桷、陸輔之,則顯示出張炎行跡的坐標點。第二節是本書最為重要的創獲所在,顛覆了張炎研究中最有影響的北游一年說與十年說,以及綜合兩種觀點的北游十一年說。在內外證推論的基礎上,首次提出張炎在臨安傾覆之后曾兩次北行的觀點:一次是父祖被磔殺后,作為罪囚后裔北上逋逃,一次是抄寫金字藏經。初次北游在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此年五月宋端宗改元)或景炎二年(1277),祥興元年(1278,此年五月帝昺改元)秋天南歸;再次北游在至元二十七年(1290),次年南歸。張炎此次抄經之行在庚寅、辛卯年間,屬于“官府以勢迫其來”[18]的首批抄經人員(詳后說)。厘清了兩次北行后的隱居客地,并為初次北游所寫兩首著名詞作《解連環·孤雁》《綺羅香·紅葉》準確編年。第三節主要描述張炎再次北游十年后即大德三年(1299)開始的浙江西路之游以及隱居寓地,推進了邱鳴皋先生關于張炎在江陰、宜興時的投依對象是族叔張楧的觀點,首次考出張炎足跡曾到吳興霅川(今浙江湖州)及毗陵(今江蘇常州)。

第三章“張炎‘文化遺民’身份與《山中白云詞》思想傾向”,分為“創作分期界定及文化遺民身份”“兩次北游未肯屈志的民族情懷”“故國故家的忠愛訴求”“豹隱霧藏崇尚氣節”四節。第一節主要駁難學界張炎創作分期的一期、二期、三期、四期說,提出新三期分法,始于臨安傾覆,或以兩次北游大都的時間為界限,或以浙東、浙西的空間為畛域。第一期主要是政治逃亡避難,第二期主要在浙東隱居守節避亂,第三期在浙西吳地為南山豹隱以避世。宋季典雅派詞人受當時政治氣候影響,詞中都會因裹挾時代風云之氣而向蘇軾等豪放詞傾斜,張炎也不例外;而且,張炎對家國的忠愛不僅是易代特殊時期的表達,而是終其一生的政治訴求。張炎文化身份的政治歸屬有“宋詞人”抑或“元詞人”之辨,究其實質,取決于張炎北行是否有求官意向。我們提出的兩次北游說顯示:在來去匆匆行程中所謂求官未遇是空穴來風,從而明確張炎“宋詞人”身份歸屬。后三節,分門別類地論述張炎詞作的思想傾向,也與其“宋詞人”身份定位若合符契。

第四章“張炎《詞源》的詩學取向與詞學法度”、第五章“張炎《詞源》的理論創新與美學規范”,是從全新視角對張炎詞學理論進行較為系統的研究。沈義父《樂府指迷》、張炎《詞源》、陸輔之《詞旨》共同構成晚宋詞學的主體,張炎《詞源》具有最為重要的理論價值。鑒于張炎詞學理論對詞體創作的指導意義,先行研究《詞源》的理論內涵及審美價值,有助于在理論“頂層”俯瞰張炎《山中白云詞》。本章論證《詞源》的詩學取向,是把晚宋詞學理論置于兩宋詞學及詩學的交叉視野中,特別與張炎家學即曾祖張镃《仕學規范》加以延伸對比。在這一視域中,通觀兩宋相關詞論與詩論,輔以《詞旨》句例,從溫柔敦厚與詩騷遺意、奪胎換骨與點鐵成金、規矩法度與悟入“活法”三個層次加以論述。張炎詞論汰棄俚俗詞質、與詩合流的雅化傾向,為詞體承載家國重大主題提供了理論支撐。《詞源》的詞學法度意識也以《仕學規范》所引詩論及晚宋詞論的文章制法為參照,闡釋晚宋詞學法度的基本構成是追求全章精粹錘煉警策、情景交煉意在言外、本制平正各得其體。張炎《詞源》的理論創新表現在歌譜合樂、原創范疇、創作技法三方面對兩宋詞論的通變。歌譜合樂方面,張炎認同南宋中晚期張镃、楊纘為代表的流派以因革古音的新調代替有亡國之音嫌忌的大晟府音樂,原創范疇方面,通過相類范疇的外延限制,對清空疏快與古雅峭拔,質實軟媚與凝澀晦昧進行理論界定。創作技法方面,主要論及與《樂府指迷》相較,《詞源》兼容兩宋特別是蘇軾、姜夔立意高遠的作詞方法。張炎詞論的美學規范與詩學取向密不可分,是詩體雅質尤其是宋詩雅質滲透于詞體的表現形態:即以高雅典重拒絕俗艷,以瘦硬通神摒棄姿媚,以高華自然澄汰生硬。

第六章“《山中白云詞》的藝術風格及詞史地位”。前兩章研究張炎詞學理論的內容之所以置于此章前,是基于張炎最早詞集與詞論合刊,表明張炎詞藝術風格是其詞學理論的實踐形態。也就是說,只有在兩宋詞學專論特別是《詞源》詩學取向、詞學法度、理論創新、美學規范的觀照下,概括出詞體藝術風格的理想范式以及詞史發展軌跡,張詞藝術風格才能得到準確歸納,詞史定位也能趨于精準。張炎詞風正如宋元論者所說,是對周邦彥、姜夔、史邦卿、吳文英等著名詞人取長補短、集成創新,通過《詞源》舉證,知其對蘇軾也多有取益。風格呈現是古音雅詞濟溺起衰,求存華夏文明一脈;空靈婉麗返虛入渾,這是有宋季特色的創新嘗試;高曠清雄高出人表,則是追溯李白、杜甫,踵步蘇軾,形成的豪放飄逸、沉郁頓挫的特色。張炎的詞史地位,是在“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19]背景中顯現。從風氣轉移漸重南宋、宋詞入元傳世猶久、集成創新矜式后世三個方面,集中論析張炎《山中白云詞》是《詞源》理論的創作范本。至此,晚宋詞壇已經完成了詞學法度從自發到自覺的理論階躍,從此,詞體創作開始有大法可以依從,各類題材創作因之能夠各得其體,晚宋詞作立意高遠,情感飄逸,布局暢達,淵淵乎文有其質,法度森嚴而能清空靈動,可以文藻流傳,矜式萬世。張炎卓立其中,成為“宋詞三百年發展的最后殿軍”[20]

第七章“清代張炎接受的深刻歧異與理論淵藪”,分為“浙西詞派的理論起點與漢學根基”“常州詞派理論重建與宋學底蘊”兩節。本章鑒于詞學界張炎接受研究與清朝詞學建構的關系已經取得不俗成果,轉而專論清代浙西詞派與常州詞派對南宋以來特別是張炎詞學詞風臧否迥然有別的內在原因。清代詞論家在新的歷史語境下推尊宗主發生從姜夔、張炎到周邦彥(包括辛棄疾、王沂孫、吳文英)的轉移,其理論起點都在晚宋詞論《詞源》或《樂府指迷》,是晚宋詞學未墜之宗風。理論歧異則主要源于清代不同的治經方法對詞學的滲透,浙西詞派以漢學為根基,常州詞派則以宋學為底蘊。前者知人論世,理論宗法南宋,推崇姜夔、張炎,是對《詞源》《詞旨》乃至周密選本《絕妙好詞》詞學觀的全面接受。后者盡管在闡釋學方面打破了文學與經學的壁壘,研究更貼近文學本質,具有重要的理論創新,但其直探義理的宋學理路不可避免地帶有“六經注我”的主觀色彩。而折衷浙西、常州二派,要從調和漢學與宋學的內在理路入手:不僅需要借助漢學挖掘思想源頭,更要借助宋學構筑思想景觀[21],進一步淡化經學色彩,回歸詞學理論本身。

正文后有附錄二種:《張玉田簡譜》《主要參考書目》。通過《簡譜》,可以獲得對張炎生平事跡整體直觀的印象,并對正文限于謀篇布局未作敘述的相關事跡有全面認知。《主要參考書目》則是學術規范的基本要求。

本書以“張炎其人、其詞學、其詞風”個案探求為切入點,進行晚宋文學思潮下詞學詞風綜合研究。研究過程顯示,晚宋詞學理論的建立,實由兩宋詞學理論與創作實踐匯聚而成,而且越來越明顯地受到江西詩學的影響:晚宋詞學理論由沈義父推崇周邦彥質實典麗到張炎宗奉姜夔清空騷雅的漸變,就是最好的體現。《詞源》倡導的原創詞學范疇如“清空”“騷雅”等是南宋詞學的結穴與歸宗,并最終成為晚宋詞人群體共同的創作追求,入元之后,傳世猶久,影響深遠。綜上所述,本書研究的獨到之處主要表現在以下幾點。

其一、綜合考察張炎交游群體的相關史料,以詞集(詞題、排序)等為輔助,定讞張炎兩次北游以及入元后四十多年的行跡。張炎《山中白云詞》共305首詞作,涉及交游119人,通過詞題及宋元之際的相關史料,綜合考述交游群體的相關事跡,知集中存詞多寫于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臨安淪亡之后,集中有210首詞可以編年[22]。從而推新了張炎生存狀態、思想品格的既成結論,解決了懸置已久的學術難題。如最為重要的兩次北游的考證過程如下:龔本有《水龍吟·寄袁竹初》,據宋代四明遺民陳著書札《與袁竹初(洪)》,知袁竹初即袁桷之父袁洪。《天機馀錦》別題作“袁竹初之北,賦此以寄”,據其子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五,知袁洪曾于至元十五年冬天(1278,宋昺帝五月改為祥興)北行大都。張詞有句曰“遠草兼云,凍河膠雪,此時行李”“笑我曾游萬里。甚匆匆、便成歸計”,表明張炎此年已經北游并匆匆南歸。不僅可為《水龍吟·寄袁竹初》準確編年,也是張炎初次北游并已南歸的“鐵證”。而排比張炎兩次北行的20多首詞作,歷歷可辨其北上、南歸的時間各不相同。本書除新考出袁竹初外,還考得白香巖為白廷玉之號;考異則有舒亦山為舒楳,而非舒襟,魏叔皋為魏叔華而非魏峻(字叔高)。依綠莊主人為史允叟名公升,繼承家業允齋,故以“允叟”為號。推考出陸輔之晚號處梅,是張炎后期寓居蘇州的主要交游者。周密晚年確實歸居吳興,張炎與其在霅川話舊的詞作可以證明何忠禮先生的觀點(詳后說)。陸垕(號義齋)與張炎族叔張楧、友人袁易也有交游。

其二,建立張炎《詞源》研究的縱橫坐標,研究《詞源》的詩學取向、法度意識、理論創新、審美規范。縱向是以張炎曾祖張镃《仕學規范》作為《詞源》延伸端口,以其所錄以江西詩派、中興著名詩人為主體的詩學理論,不僅獲得對《詞源》詩學取向的準確深刻理解,也使《詞源》成為宋朝文學理論的有機組成;真實地反映出詞壇在“別是一家”前提下“以詩為詞”[23]的理論轉型以及在此理論形態下所建立的詞學法度。橫向是把《詞源》《樂府指迷》《詞旨》定位為“晚宋詞學”(三種詞論的論述對象、引篇、摘句都以兩宋詞人為例,可以佐證這一判斷),結合周密《絕妙好詞》選篇、《詞旨》引句,把《詞源》置于宋朝特別是晚宋詞學的發展環節中,并與張炎交游者的詞學評點相互闡發,探究晚宋詞學理論創新的嬗變之跡。《詞源》的美學規范則體現出詩學取向的深刻影響,反映出北宋蘇軾豪放詞與南宋姜夔典雅詞合則雙美的交融過程:詞學理論研究因而被納入更為宏通的時代文學思潮視野。

其三,闡釋《山中白云詞》的風格生成,在多維向度中探究張炎其人、其詞、其詞學之間的關系。如張炎生平事跡與詞作思想傾向、風格特色之間的關系,張炎詞學理論與詞作風格之間的關系,張炎詞風、詞學與晚宋詞風、詞學之間的關系等等。其中張炎詞學與詞風之間的關系,是張炎研究的薄弱環節。上世紀八十、九十年代以來張炎研究的主流傾向,是對張炎詞藝術性以及《詞源》的學術探討基本處于各行其道的狀態。張雷宇綜述二十年來這一現象時指出:“近來,學者們對張炎的《詞源》進行了廣泛深入的探討,但這些論文中.對于張炎的詞作與其詞學理論二者之間的關系、還缺乏探入的探討、此方面還有待加強。”[24]在本次研究中得到重視內在理路的強化。

其四,考察《詞源》作為禮樂文獻的價值。謝桃坊先生曾指出:“《詞源》上卷雖是資料輯錄性質,但張炎為什么要匯集呢?這與其詞論之間有何聯系呢?詞樂在宋亡之后已經散佚和失傳,因而《詞源》中的詞樂研究是非常專門的難題。夏承燾先生的《詞源注》避開了上卷,翦伯象先生關于《詞源》的研究也盡可能地避開,這畢竟令人感到一種缺失或遺憾。”[25]晚清以來,研究《詞源》上卷,有鄭文焯、陳能群、蔡嵩云、鄭孟津等人所作的純粹音樂研究;本書則從詞樂理論、詞樂流派入手,厘清了南宋兩個新興音樂流派即張镃、姜夔、張炎一派,楊纘、周密、施岳一派,他們雖然屬于不同的流派,但都認為“大晟久亡,宮音不正”[26],所以是不同于北宋大晟府音樂的古音新調,僅在“按月律為之”[27]方面與大晟音樂殊途同歸,另外,還探討了音樂方面“融字無疵”的唱法對詞律的影響等。

其五,不同于前此張炎接受研究,本書著重點在于探討清朝詞學發生浙西詞派推崇姜夔、張炎到常州詞派推重宋詞四家(周邦彥、辛棄疾、吳文英、王沂孫),詞學理論取向從崇尚“清雅”轉而追求“寄托”風氣轉移的內在原因。張炎詞及詞學在浙西、常州的接受過程中消長起伏、褒抑迥別。究其實質,是在清朝經學盛極一時的學術背景下,浙西、常州兩派治詞各以漢學或宋學為根基,因為闡釋方法相異不可避免地導致了觀點分歧。但無論如何,張炎詞學對清朝詞學建構都產生了重要影響:對于浙西詞派,張炎詞及詞學是最為主要的理論來源與實踐“語料庫”;而對于常州詞派,又是潛在的互文“語言場域”,因此,張炎在被批評乃至被取代的過程中,其詞其詞學的影響度反而獲得前所未有的“高光”時刻。

本書引用資料較為繁復,若引而未注,表明前已見引,間隔較遠或有特殊需要以括號注出“已見前注”;但后注內容溢出前注者,再次出注。為省文計,注釋體例首見為全部出版信息,再出僅注書名與頁碼。行文中出現篇名,注釋僅出別集名稱。不同作者的同名書籍,每注必出作者。注釋中若出現版本不統一,則是因為主要注釋版本有奪文、異文。徑改引用書證中錯字及標點錯誤,異體字改用通行字。文中引詞,首次出現引錄全部題序,有需要并引“別題”;再次或多次引證則按需要對題序斷章截句或括號引首句;無詞題如有需要則以括號引出首句。正文與附錄一《張玉田簡譜》各自獨立,兩處征引或不避重復。詩詞原文及題序、自注等不出注釋。為統一全書體例,按新標準刪除引文中單雙引號、書名號之間頓號(若間有人名、括號等保留頓號)。古今地名不同出括號注(省略“省”“市”),相同則不出注。本書所引張炎詞皆出自拙著《山中白云詞箋證》,不一一標注;引錄選本用同調異名,如不產生歧義,為避辭費,也不標注。學術論文不入參考書目。


[1] 周麟之《張循王神道碑》載張炎六世祖張俊生平:“公諱俊,字伯英。其先鳳翔人,五世祖徙秦州,子孫遂為秦州三陽人。”曾棗莊、劉琳主編《全宋文》(第217冊),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54頁。另,參見曾維剛《張镃年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6頁。

[2] 明清時有存詞149—153首《玉田詞》系列鈔本4種。《山中白云詞》八卷刻本系列10余種,存詞296—297首,《全宋詞》本302首,拙著《山中白云詞箋證》(中華書局2019年12月)再從《天機馀錦》輯入3首,玉田詞集始成完璧。

[3] 吳熊和《論詞絕句一百首·張炎》,《詞學》第十六輯(2006年)。

[4] 彭玉平編《王國維詞論匯錄》,王國維著,彭玉平編《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10年,第232頁。

[5] 胡適選注,劉石導讀《詞選》,中華書局2007年,第324頁。

[6] 參見鄧牧《張叔夏詞集序》,《伯牙琴》,中華書局1985年,第19頁。

[7] 陸輔之《詞旨》,唐圭璋《詞話叢編》(第1冊),中華書局1986年,第301—302頁。

[8] 張惠言《詞選目錄敘》,張惠言《詞選》,中華書局1957年,第6—7頁。

[9] 戈載《宋七家詞選》選詞480首:周邦彥59首、史達祖42首、姜夔53首、吳文英117首、周密69首、王沂孫41首、張炎101首。清光緒十一年(1885)曼陀羅華閣重刊本。

[10] 張預《山中白云詞跋》,張炎著,許增校刊《山中白云詞》,清光緒八年(1882)榆園叢刻本。

[11] 江藩《詞源后跋》,《詞話叢編》(第1冊),第269頁。

[12] 參見胡昭曦《略論晚宋史分期》,《四川大學學報》1995年第1期。

[13] 參見拙文《吳夢窗年譜》,《詞學》二十六輯(2011年)。夏承燾亦載廖恩燾(懺庵)語:“謂夢窗必卒于宋亡之后。”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夏承燾集》(第6冊),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99頁。

[14] 陸輔之《詞旨序》,《詞話叢編》(第1冊),第301頁。

[15] 胡元儀《詞旨暢舊序》,《詞話叢編》(第1冊),第343頁。

[16] 謝桃坊《南宋雅詞辨原》,《文學遺產》2000年第2期。

[17] 孔齊《至正直記》,中華書局1991年,第101頁。

[18] 鄭介夫《太平策》,李修生主編《全元文》(第39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23頁。

[19] 朱彝尊《詞綜·發凡》,朱彝尊、汪森輯,民輝校點《詞綜》,岳麓書社1995年,第10頁。

[20] 程千帆、吳新雷《兩宋文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443—444頁。

[21] 參見陳少明《由訓詁通義理:以戴震、章太炎等人為線索論清代漢學的哲學方法》,《中國社會科學》2018年第7期。

[22] 參見《張炎詞編年一覽表》,拙著《山中白云詞箋證》(下冊),中華書局2019年,第879—893頁。

[23] 陳師道曰:“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爾,唐諸人不迨也。”陳師道《后山居士詩話》,中華書局1985年,第6頁。

[24] 張雷宇《20年來張炎研究述略》,《鄭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年第6期。

[25] 謝桃坊《張炎詞學研究序》,翦伯象《張炎詞學研究》,中南大學出版社2006年,第1頁。

[26] 李慈銘著,由云龍輯,虞云國整理《越縵堂讀書記》(五),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098頁。

[27] 張炎《詞源序》,《詞話叢編》(第1冊),第255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达日县| 墨江| 正镶白旗| 陇川县| 大荔县| 星座| 澜沧| 枞阳县| 五原县| 游戏| 济源市| 鄂尔多斯市| 中宁县| 广安市| 南城县| 昔阳县| 安岳县| 濉溪县| 黄大仙区| 雅江县| 伊宁县| 齐河县| 朝阳区| 黑龙江省| 年辖:市辖区| 岳西县| 开封县| 来凤县| 平南县| 汽车| 建德市| 南昌市| 宜州市| 眉山市| 黔江区| 巫溪县| 汝城县| 玛曲县| 得荣县| 南澳县| 潮安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