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茶葉與鴉片:十九世紀經濟全球化中的中國
- 仲偉民
- 3758字
- 2022-03-29 09:52:19
序
全球史研究的興起,是近年來國際學壇上的一件大事,昭示著歷史學發展過程中一個新時代的開始。仲偉民教授的這本新著,就是我國學壇對這個大事件作出的最新回應之一。
依照當今國際學壇中全球史研究的領軍人物奧布雷恩(Patrick K. O'Brien)教授的總結,全球史這個學科可以遠溯到希羅多德。希氏開創的探究全球物質文明進步的傳統,一直延續了下來。到了啟蒙時代,商品和知識越來越多地從亞洲、非洲以及大航海時代以后的美洲傳入歐洲,使得學者們能夠對歐洲和世界其他地區之間的經濟進行系統的比較分析。孟德斯鳩、伏爾泰、休謨、杜爾哥(Anne-Robert-Jacques Turgot)、羅伯特森(William Robertson)等學者都從不同方面對此進行了思考;而亞當·斯密更是如此,其《國富論》既是古典經濟學開始的標志,也開辟了經濟史這個現代學科的發展之路。但是可惜的是,以往西方主流學界對長期經濟變化展開的探究,一直局限于歐洲,對西方之外地區的長期經濟變化,很少有人去研究。直到近年來,方有一批學者在此方面進行了大量努力,使得全球史成為當今國際史學的一大亮點。蘭德斯(David S. Landes)的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 Why Some Are So Rich And Some So Poor(《國富國窮》)和彭慕蘭(Kenneth Pomeranz)的The Great Divergence: China,Europe,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大分流》)兩書引起的爭議,使得各國學界對全球史的興趣更為濃厚。
目前進行全球史研究的主力在經濟史方面。2003年9月,49位來自不同國家、不同學科的著名經濟史學家倡議,建立了以倫敦經濟學院(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加利福尼亞大學爾灣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Irvine)和洛杉磯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Los Angeles)、萊頓大學(Leiden University)和大阪大學為骨干的“全球經濟史網絡”(Global Economic History Network,簡稱GEHN)。華威大學(University of Warwick)也建立了以伯格(Maxine Berg)教授為帶頭人的全球史研究中心。稍后,設立在倫敦經濟學院的Journal of Global History于2006年創刊,成為國際全球史學科研究成果發表的重要園地。近年來,關于全球史研究的專著不斷推出。僅2009年一年,就有Robert Allen的The British Industrial Revolution in Global Perspective、Jan Luiten van Zanden的The Long Road to the Industrial Revolution: the European Economy in a Global Perspective,1000-1800、Giorgio Riello與Prasannan Parthasarathi主編的The Spinning Word—A Global History of Cotton Textiles,1200-1850等重要著作面世。這些,都顯示出全球史日益興盛,成為國際史學界(特別是經濟史學界)的一股重要潮流。這種“全球史”與我國的“世界史”有明顯的差別,因為全球史的基本立場是:第一,必須摒棄以往世界史研究中那種以國家為單位的傳統思維模式,基本敘事單位應該是相互具有依存關系的若干社會所形成的網絡;第二,在世界歷史發展的任何一個階段,都不能以某個國家的發展代表全球發展的整體趨勢,全球發展的整體趨勢只體現在真正普適于所有社會的三大過程(即人口增長、技術的進步與傳播、不同社會之間日益增長的交流)之中;第三,在上述三大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不同社會之間日益增長的交流”;第四,從學術發生學的角度徹底顛覆“歐洲中心論”,所謂“歐洲興起”只是人類歷史長河中一個特定時期的特定產物,從中挖掘“普適性”的“文化特質”只能是制造神話;第五,在考察一個由若干社會參與其中的歷史事件的原因時,要充分考慮其發生的偶然性和特定條件性。(1)值得強調的是,全球史重視比較研究,但是這種比較必須建立在相互影響的基礎上,并認為這些影響以一種對話的方式,把比較對象進行新的整合或者綜合為一種單一的分析框架。(2)這種主張,對于正確評價包括中國在內的非西方國家在世界歷史發展中的位置,具有非常積極的作用。
在我國,學者們對全球史的興趣也日益濃厚。但是平心而論,我國的全球史研究目前尚處于起步階段,真正有分量的研究成果尚不多見。在少數擺脫了傳統的“世界史”編纂方式的舊套、突破中國史與外國史的藩籬的成果中,本書就是重要的著作之一。
按照西方學界普遍的看法,中國自16世紀末或17世紀初,就已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全球化的潮流。(3)但是,中國是如何進入經濟全球化的?傳統的說法是鴉片戰爭前的中國是一個“木乃伊式的國家”(4),到了鴉片戰爭后,才被西方強制拖入全球化進程。然而,近年來的研究表明,在鴉片戰爭以前很久,中國經濟就已深深地卷入了經濟全球化,并在其中扮演著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5)因此,從新的視野來研究早期全球化中的中國,不僅是當前國際經濟史研究中最重要的內容之一,而且也是全球史的重點研究課題之一。本書選擇了這個非常重要而且難度甚大的題目作為研究對象,是非常具有挑戰性的,由此亦可見作者在學術上的膽略與功力。
在18世紀以來的全球化過程中,成癮性消費品的作用十分突出。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這些成癮性消費品將全世界連接在一起,并由此導致了世界各地出現分化,成為西歐與其他地區的“大分流”的原因和后果之一。本書以成癮性消費品中最重要的兩種——鴉片和茶葉為切入點,將19世紀的中國納入全球化視野進行討論,指出正是茶葉和鴉片成為中國進入全球化的兩種主要商品。
本書作者在翔實的史料基礎上,研究了19世紀茶葉和鴉片貿易的盛衰變化,然后對茶葉經濟和鴉片經濟作了對比,指出二者對中國社會經濟所產生的重要影響,揭示19世紀中國危機的內涵,對19世紀中國社會的特點進行獨到的分析。在此基礎上,作者指出:在此階段的全球化過程中,中國貢獻給西方的是被麥克法蘭(Alan Macfarlane)教授稱為“綠色黃金”的茶葉(6),促成了西方的“勤勉革命”,然而西方卻回報以被稱為“比奴隸貿易還要殘酷”的鴉片貿易(7)。中國人民深受鴉片毒害,成為19世紀以西方為主導的經濟全球化的犧牲品。因此,19世紀的全球化絕非一些西方中心論者所謳歌的理想天地。對于大多數非西方國家來說,這是一柄雙刃劍。作者的這個觀點,對于我們正確認識經濟全球化這個歷史過程,具有重要的意義。
本書在研究方法方面頗有特色。作者在討論中國在19世紀全球化過程中的地位和處境時,運用了全球化理論;在分析中西貿易在19世紀中國社會轉型中的作用時,運用了市場理論;在探討中西方發展道路的不同時,運用了成癮性消費品理論,并對這種理論與近代社會成長的關系做進一步的分析。這種運用多種社會科學理論來研究經濟史的做法,在我國大陸經濟史學界尚不多見。
本書材料基礎扎實,有豐富的統計數據。作者還充分利用了中外學界多年來的研究成果,取精用宏,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觀點。
此外,本書在諸多具體問題的研究上均有創新,例如對茶葉貿易和鴉片貿易進行對比,對茶葉消費和鴉片消費進行對比,從貿易角度對中英進行對比,等等。讀者可以在閱讀中自己體會,這里就不一一臚列了。
偉民從事中國史研究和史學理論研究多年,用功甚勤,成果甚豐。他對國際史壇的動向有很好的了解,同時又具有頗為深厚的史學功底,因此能夠在茶葉貿易與鴉片貿易這兩個前人研究很多的領域中提出新見,取得值得矚目的成果。我相信讀者將能從這本書中得到啟發,受到鼓舞,也希望有更多的學者加入全球史研究的陣營,大家一同努力,使這個新興的學科在我國有大發展,促使我國史學更深地進入國際學術主流,成為國際主流學術的重要組成部分。
李伯重
2009年5月于倫敦經濟學院
(1)劉新城:《全球史觀與近代早期世界史編纂》,《世界歷史》2006年第1期。
(2)Giorgio Riello and Prasannan Parthasarathi eds., The Spinning Word—A Global History of Cotton Textiles, 1200-1850, Oxford university, 2009, p.11.
(3)用史景遷(Jonathan D. Spence)的話來說,就是:“從1600年以后中國作為一個國家的命運,就和其他國家交織在一起了,不得不和其他國家一道去搜尋稀有資源,交換貨物,擴大知識。”見Jonathan D. Spence: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New York:Norton, 1990,第1版序。
(4)這種“木乃伊”論,源于黑格爾。爾后,赫爾德(Johann Gettfried Herder)從種族、地理環境、文化教育、政治制度、道德思想等方面分析了中國文明的全面停滯,得出形象化的結論:“這個帝國是一具木乃伊,它周身涂有防腐香料、描畫有象形文字,并且以絲綢包裹起來;它體內血液循環已經停止,就如冬眠的動物一般。”(見[德]夏瑞春編:《德國思想家論中國》,陳愛政等譯,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97頁。)馬克思繼承了這種觀點,說:“與外界完全隔絕曾是保存舊中國的首要條件,而當這種隔絕狀態通過英國而為暴力所打破的時候,接踵而來的必然是解體的過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封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觸新鮮空氣,便必然要解體一樣。”(引自馬克思:《中國革命和歐洲革命》,《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92頁)黑格爾、赫爾德和馬克思的這種看法,對后世有巨大的影響。艾蒂安·巴拉茲說:“要批駁黑格爾關于中國處于停滯不變狀態的觀點很容易……然而,黑格爾是對的。”(引自[法]阿蘭·佩雷菲特:《停滯的帝國——兩個世界的撞擊》,王國卿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年,扉頁)
(5)弗蘭克(Andre Gunder Frank)指出:在1800年以前,中國在世界市場上具有異乎尋常的、巨大的和不斷增長的生產能力、技術、生產效率、競爭力和出口能力,這是世界其他地區都望塵莫及的。中國巨大的出口,把當時世界主要“硬通貨”白銀的一半吸引到中國。參見Andre Gunder Frank: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New DEhli:Visataar Publications, 1998。
(6)Alan Macfarlane and Iris Macfarlane: Green Gold: The Empire of Tea, London: Ebury Press, 2003.
(7)馬克思引用了英國人蒙哥馬利·馬丁的一段話:“同鴉片貿易比較起來,奴隸貿易是仁慈的;我們沒有摧殘非洲人的肉體,因為我們的直接利益要求保持他們的生命;我們沒有敗壞他們的品格,沒有腐蝕他們的思想,沒有扼殺他們的靈魂。可是鴉片販子在腐蝕、敗壞和毀滅了不幸的罪人的精神世界以后,還折磨他們的肉體;貪得無厭的摩洛赫時時刻刻都要求給自己貢獻更多的犧牲品,而充當兇手的英國人和吸毒自殺的中國人彼此競爭著向摩洛赫的祭臺上貢獻犧牲品。”參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2年,第584—5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