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李華教授的《孟子與漢代四家詩》即將出版,這對孟子研究和漢代經學研究,都是一個新的開拓,很值得祝賀。
孟子是先秦儒學主要的傳承人,以“學孔子”為畢生所愿,他對孔子編訂的“六經”的傳承和貢獻不言而喻。他招“天下英才而教育之”,僅游歷齊國時就“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弟子徒屬之眾可以想見。而教授生徒的教材當是以“六經”為主的,在《孟子》中大量引用《詩》《書》即是明證。孟子晚年主要與弟子們“序《詩》《書》,述仲尼之意”(《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以傳承“六經”為人生最大責任與重要追求。《莊子·天下》中曾說到:“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莊子晚于孟子二十余年,莊子之時,孔孟故里的經學傳承風氣如此之盛,這更多反映出孟子的傳經活動在其家鄉鄒魯之地的盛況。鄒本為魯國之附庸,但自孟子開始,文化上卻鄒、魯并稱,且鄒在魯前。此后兩千余年,孔孟故鄉的文化被稱為“鄒魯文化”;且讀經崇儒之風,概稱為“鄒魯之風”。由此足見孟子傳經貢獻之大及對鄒魯經學高地形成的影響之深。
孟子一生致力于弘儒傳經,其對漢代經學傳承與繁榮的貢獻應該是巨大的。孟子與經學傳承的研究,也應是儒學與經學研究中的一個重大問題。但是,恰恰這個方面,卻是自古及今一個非常薄弱的環節。東漢趙岐《孟子題辭》在肯定“孟子通《五經》,尤長于《詩》《書》”之余,指出“孟子既沒之后,大道遂絀,逮至亡秦,焚滅經術,坑戮儒生,孟子黨徒盡矣”。即:孟子傳經,后繼無人,其學遂泯。《孟子題辭》是秦火后記載孟子及孟學傳承的最重要文獻,此說對后世影響巨大,似成“定見”。此后,歷史上論及漢代經學傳承,多唯荀是舉,而少言孟子傳經之功。特別是清代學者汪中在《荀子通論》中詳細梳理了荀子的傳經系統,認為“六藝之傳賴以不絕者,荀卿也。周公作之,孔子述之,荀卿子傳之,其揆一也”。皮錫瑞《經學歷史》言及經學傳承,也指出漢代五經之學均與荀子密切相關,“荀子能傳《易》《詩》《禮》《樂》《春秋》,漢初傳其學者極盛”。前賢對荀子經學傳承貢獻的評說對后世影響甚大,孟子傳經之功也因此較少被論及。
20世紀以來,孟子對漢代經學傳承的影響和貢獻,雖然受到了學界較多關注,也有學者對此進行過探討,但學界主流觀點依然是重荀輕孟。如20世紀30年代,蒙文通先生即曾撰文《漢儒之學源于孟子考》,提出了“孟氏言禮、言《春秋》為今文祖”的觀點。然而更多學者依然更多關注荀子傳經之功。如錢穆《國學概論》言及漢初賈誼“其書多出入于黃、老、荀卿,蓋漢初學風如此”,即承續清儒的說法。郭沫若的《十批判書·荀子的批判》也承清人之論:“漢人所傳的《詩》《書》《易》《禮》以及《春秋》的傳授系統,無論直接或間接,差不多都和荀卿有關。”甚至直到90年代,還有學者提出漢代“孟子之學不傳,真正對傳經做出貢獻的乃是荀子”(見趙吉惠等《中國儒學史》)。先秦大儒,孟、荀并稱,但在漢代經學傳承問題上,唯荀是舉、重荀輕孟、以荀否孟的觀念,始終占據上風。
從實說來,近幾十年間有些學者已經關注到孟子對漢代《詩》學的影響,如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就曾專節從文論角度充分肯定了孟子對漢代《詩》學的影響。相關討論主要是從《孟子》的引《詩》與漢儒的解《詩》進行比較,其中對孟子“以意逆志”“知人論世”《詩》學觀對漢代《詩》學影響的探討尤多。這些研究從一定程度上推動了孟子與漢代《詩》學關系研究的深入。但總體看,全面、深入、系統地研究孟子與漢代經學關系的論著尚屬少見。還原歷史真實,深入探討孟子對漢代經學傳承的影響和貢獻,乃是儒學和經學研究中一個帶有“公案”性質的重大學術問題,有待學術界的更大突破。正是從這個方面看,《孟子與漢代四家詩》的出版問世,具有重要意義。
十幾年前,李華讀博士期間,知難而進,立志于孟子與經學關系的研究,其博士論文《孟子與漢代〈詩經〉學研究——以四家詩為主要對象》洋洋灑灑四十余萬字,獲當年學校優秀博士論文獎。留校任教三年后,李華赴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師從著名漢學家齊思敏教授,訪學期間,也一直關注著這一問題。此后,她圍繞孟子與秦漢時期的思想建構、文化學術、政治體制等方面進行了一系列拓展研究,創獲不小。這次《孟子與漢代四家詩》的出版,既是其博士論文的深化與整理,也是她十幾年來科研工作的一個總結性成果。
綜看《孟子與漢代四家詩》,以個人之見,至少從以下幾個方面拓展和深化了孟子與漢代《詩經》學的研究。
其一,這是一本多角度、全方位、系統性地深入探討孟子與漢代《詩經》學的力作。該書詳細梳理孟子與漢代《詩》學發展之間的脈絡淵源,通過思想傾向、師承淵源、地緣關系、典籍流傳、學者構成等多個方面的綜合分析,在經學化進程、《詩》學主旨、詩義闡釋等諸多方面深入探討了二者的深層關聯;同時還關注到四家詩學者對孟子《詩》學地位的判定、著述傾向以及士人精神中的孟學因素,并對漢代《詩》學闡釋中的政教特征及性情傾向與孟子的淵源作了專題性考查。這些綜合的開拓性探索,從多個方面深化了孟子與漢代《詩》學關系的研究。
其二,對傳統的四家詩源于荀子的主流觀點提出了一些新見解。面對漢儒之學源于荀子的定見,該書從四家詩最重視的“四始”說入手,提出魯詩乃至其他三家詩的“四始”設置正是對孟子“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觀的切實反映,“四始”對孟子的承襲,反映出孟子《詩》學在漢代《詩》的經學化進程中的基礎作用。該書還通過對文本的深入分析,認為韓詩在《詩》學發展脈絡中對孔子、孟子的《詩》學地位存在等量齊觀的現象,這意味著韓詩對孟子《詩》學淵源地位的高度認可。此外,該書還指出孟子的心性論和性情觀應是《詩》“發乎情”說的思想淵源等。限于資料的匱乏,這些新見中的部分立說雖稍顯單薄,但其新的視角和著意創新的探討卻彌足珍貴。
其三,該書細致搜集、梳理、吸納了與孟子、漢代《詩》學相關的出土文獻及最新研究成果,并與傳世文獻相互印證,從而豐富了一些重要問題的探討,許多論斷極具創新性。例如結合馬王堆漢墓帛書和郭店楚簡《五行》篇,探討思孟五行與齊詩“四始”“五際”的淵源關系。再如通過將孟子以性情解《詩》與《孔子詩論》及郭店簡《性自命出》涉及性、情、德、命之說的部分相比較,為兩漢時期《詩》學闡釋中性情因素的溯源提供了充分、可靠的文獻依據,使得儒家《詩》學傳承脈絡從孔子到孟子得以連貫,也使得孟子在儒家《詩》學傳承中的坐標位置更為清晰。
其四,該書對孟子解《詩》重政教、重性情的雙重闡釋特點進行了深入論說,探討了孟子對漢代《詩》學影響的重要途徑:首先,孟子高度關注《詩》的字句釋義,以直接訴諸文本的闡釋方式使《詩》得以擺脫樂、舞的輔助與限制,而擁有了獨立的政教意義;其次,“以意逆志”的闡釋方法又確立了說《詩》者的主體性地位,《詩》不再僅僅是創作者意旨的表達,也成為闡釋者表達意圖的重要途徑和工具,這為漢人闡釋《詩》的政教價值提供了可能性。同時,孟子《詩》學中的心性論和情性觀,也為漢代《詩》學闡釋所繼承,并突出表現為《詩》“發乎情”的觀點。性情之學和政治之學共同構成孟子《詩》學的兩翼。
另外,作者在經過深入分析和綜合探討的基礎上,還提出了一些新的觀點。例如:認為漢詩對荀子的承襲多在文本師承傳襲方面,是行之于表面的;而孟子則是從《詩》的政教意義和情性的闡釋兩方面深深影響到漢代《詩》學價值體系的建構,作者稱之為漢代《詩》學承傳中的“荀皮孟骨”現象,認為孟子也應是漢代《詩經》學的重要淵源。作者還提出《詩》不僅是記錄王道政教的載體與教科書,也是孟子仁政學說與性善思想形成的根基與源泉。對這些見解如何看待和評判,還請諸君評說指正。
王志民 2021年5月28日
于山東師范大學齊魯文化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