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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巷道阡陌

——現在出現大腦清醒和思維混亂的交織。王耀武以前者著稱,張淦以后者見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制定了近王而遠張的行動計劃。

45. 王耀武兩次在文強面前面如土色、呆若木雞,又因黃維的牙刷深刻檢討,并慌忙表示不能崇拜關云長

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從國民黨第二綏靖區司令部的大樓房頂降下來之后,王耀武在華東新華廣播電臺發表了廣播演講。 講詞全文如下:

我是前國民黨政府山東省政府主席兼第二綏靖區司令官王耀武。今天借這么一個機會向各位作簡單的報告。首先我說明這次濟南失敗的原因。守濟南的軍隊有十萬之眾,有關作戰的物資也不為不多,市郊工事經兩年來不斷的修筑不為不堅,但是僅八天的戰斗,就被全部殲滅了。就是吳化文不起義亦是很快地被殲滅了。這又是什么緣故呢?因為國軍沒有理想信仰,反人民、反大眾,加以解放軍英勇為人民大眾的犧牲精神及優越的技能,實令人欽佩,所謂得民者昌,失民者亡,所以很迅速地將戰斗結束了。其次我要貢獻蔣先生一點意見。在北伐和抗戰中你有一時期與共產黨合作,所以得到成功。但是你堅持獨裁,完全為四大家族利益打算,因此兵連禍結,全國無一片干凈土。為了取得軍事上經濟上的外援,不惜與美帝國主義訂立了那么多的辱國條約,斷送子子孫孫的幸福。以現在局勢看,國民黨的失敗已經注定,還要作最后的掙扎是多么不智。最好命令全國國民黨的軍隊,立即向人民解放軍實行無條件投降,使全國立即恢復和平,國家民族多保存一點元氣。

這是王耀武被俘后第五十天頭上的一個宣言。倘若把這段文字盡可表達的立場和觀點作為王耀武轉變的思想基礎,那就把王耀武太簡單化了,能夠揭示王耀武當時內心世界的,倒有這樣一件事情。

還是在山東解放軍官教導團的時候,文強被俘后第一次與王耀武見面,王耀武正在井邊打水。眼見別無旁人,王耀武問文強:“你與國防部的人很接近,我被俘后,共產黨叫我在電臺上講了幾句,不知南京方面有沒有什么反應?”文強說:“有反應。蔣介石聽見你的廣播,當場把收音機砸了,罵你是軟骨頭!”王耀武一聽這話,頓時呆若木雞,面如土色,已經提到手的水桶“叭”的一聲落到井底。

自此以后,在一個比較長的時間內,王耀武精神萎靡不振,尤其是記憶力衰退,他既準備活下去,又不準備活多久,持一種“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以致某日心血來潮,提筆寫了一副對聯掛在墻頭:

先解放,后解放,先后都得解放;
早出去,晚出去,早晚都得出去。

王耀武是什么時候恢復他的元氣的,筆者無法知道。反正他一走進功德林的胡同,便以他特有的神光向相識者或不相識者提醒或暗示了自己山東省主席兼第二綏靖區司令官的身份。所以他與文強在功德林見面時,與其說王耀武看見文強吃驚,倒不如說文強看見王耀武吃驚。

感覺的變幻,往往是感官刺激的結果。

如果說文強對王耀武在山東的一個井邊的神態并不吃驚,那么他對王耀武在功德林的一個倉庫里的表情就不能不感到愕然了。

這是在戰犯大集中后不幾天,王耀武、文強等人參加了一次翻倉勞動。倉庫里堆滿了發放給戰犯用的棉衣,現在的任務是,把棉衣一捆一捆地從此倉庫轉運到彼倉庫。文強等人是搬運工,王耀武則是裝卸工——把棉衣從高處取下來,放在人們的肩頭上。人們扛著棉衣走出倉庫,管理員順手將倉庫大門關好。適逢王耀武準備上廁所,他一拉大門,發現大門被反扣上了,于是站在門角一動不動。等管理員又將大門打開,人們回到倉庫時,文強發現王耀武面如土色,呆若木雞。

文強是與王耀武同時恢復平靜的。當天晚上,文強在一個私下的場合里問王耀武,他是不是在擺脫了江湖術士的糾纏以后,又在功德林倉庫里發現了妖魔鬼怪。王耀武回答說,神不怕,鬼不怕,就怕共產黨不信任他、而管理員出門上扣,應該被認為是他在共產黨那里產生了信任危機。文強勸慰道,區區小事,何足懼哉?況且依照常情,倉庫重地,閑人勿進,管理員人走門關,合乎規矩,假若王耀武是個管理員,也非得這樣不可。王耀武聽畢,如釋重負,連連點頭說,言之有理。這樣看來,今晚上他的覺又好睡了。

王耀武如何走出迷信的旋渦,又怎樣踏上科學的大道,并不為更多的戰犯所知。邱行湘便是通過黃維的牙刷來認識王耀武的。

黃維牙刷上的毛已經脫光了。盡管黃維刷牙時牙刷搗得牙齒咯咯作響,他在組長登記所需物品時依然默默無聲。這是一個從不伸手向人要東西的人,可是正因為如此,他常常使應該伸手給他東西的人被動。就是因為這一把脫了毛的牙刷,他的組長宋瑞珂受到管理員的批評。批評并不嚴厲,僅僅是一句“為什么還不替黃維換牙刷”的詢問,而且詢問的對象是二組組長宋瑞珂,但是在二組內只有組員身份的王耀武,卻感到臉上火辣辣的,并由此出面回答“為什么”。在學習委員會召集的組長會議上,王耀武檢討說,他與同學朝夕相處,可是對黃維漠不關心,這對于他來說,應該是嚴重的失職行為;之所以有這個行為,是因為他對自己的關心與對別人的關心構成了反比。這絕不是作為學習委員的王耀武在故作姿態。邱行湘從王耀武檢討時的痛苦表情和檢討后把自己碗中的瘦肉夾給黃維的補償舉動中分明發現一種內疚的誠意。在這種誠意誕生之前,除非是王耀武背地里把黃維牙刷上的毛一根一根地拔去,否則邱行湘是難以置信的。

邱行湘認識王耀武,正是從他觀察對象的那種難以置信的審慎的做人態度開始的。以后他才慢慢知道,摸著石頭過河,原來是王耀武的本能特征。邱行湘暗想,這位黃埔軍校潮州分校的一期生,正是憑他秉性的長處,才一步一步登上國民黨山東省主席的高座的。所以邱行湘給王耀武開玩笑說,王耀武頗像一生謹慎的諸葛亮。王耀武湊趣說,他更崇拜的是關云長??墒堑诙焱跻浠呕琶γΦ貙η裥邢嬲f,他不能崇拜關云長,因為關云長身在曹營心在漢,而他身在功德林,心向共產黨,身心一體,絕無異念。邱行湘看見王耀武如此緊張的神色,料到他昨夜沒有睡好,不覺嘆道:“你也太認真了?!蓖跻湔f:“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鼻裥邢嬲J為此話甚好,表示要用筆墨記下來,置之座右。王耀武道,這是毛主席的話。邱行湘恍然大悟:人們都說王耀武大腦清醒,原來他的每一根神經都系在共產黨人的神經中樞上……

46. 張淦用《易經》對抗毛澤東的《矛盾論》,舌戰群儒

每一根神經都系在風水先生的羅盤上的,是一位自詡為“桂林才子”“活濟公”的桂系兵團(國民黨第三兵團)司令張淦。

張淦迷信八卦,會看風水,就連他每次坐下,也必須事先對對羅盤的出向。盡管如此,1949年11月,人民解放軍由湖南、廣東、貴州分三路向廣西進軍,張淦率部向雷州半島逃竄,結果仍于十萬大山被活捉。如果說張淦對羅盤的研究還不夠精當,那么他在《易經》上面確實下過功夫。

《易經》是一部卜筮的書,它的基本觀點是萬事萬物都在變化,都在運動。僅僅從這一點去看,《易經》與唯心主義也不能混同。倘若張淦能客觀地總結一下他研究《易經》的成果,說不定真能撰寫一部有學術價值的專著??上軌虮痴b《易經》的全部的張淦,卻不能夠領略一點兒其中的要素。他雖然懂得身外物的萬變,卻是以自己的不變作為前提的。這樣一來,張淦的《易經》不僅與唯心主義發生了聯系,同時也與實用主義產生了瓜葛。

為了領教張淦的《易經》的奧妙,讓我們旁聽一次功德林國民黨戰犯的學習討論會吧。

這次討論會是由學習委員會組織的,地點就在胡同的走廊里。討論的內容是毛澤東的《矛盾論》的第一節《兩種宇宙觀》和第六節《對抗在矛盾中的地位》。

徐遠舉操著湖北話打頭炮說,他認為毛主席把人類的認識分為形而上學和辯證法兩大類,使他亂麻一團的思維經緯兩分。他承認,毛主席說的“在中國,則有所謂‘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的思想,曾經長期地為腐朽了的封建統治階級所擁護”這一句話擊中了代表大地主大資本家利益的國民黨反動派的要害。他說他之所以當年肆無忌憚地在重慶中美合作所對共產黨人施加法西斯暴行,正建筑在對國民黨統治的充分信賴上。他由此引申說,國民黨反動派的“天”,必然產生法西斯的“道”;法西斯的“道”,必然維護國民黨反動派的“天”。反過來,國民黨反動派的“天”之不存,亦正說明法西斯的“道”之不存;法西斯的“道”之破滅,亦正導致國民黨反動派的“天”之破滅……

張淦用他的廣西話打斷了湖北話:“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化而裁之謂之變、推而行之謂之通,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業?!睆堜平忉屨f,這是《易經·系辭上傳》第十二章的話。他針對“‘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形而上學的思想”一語說,一方面伸張變化之說,一方面貶瀆道隨上(天)變,器隨下(地)變,變隨裁改,通隨行易,又怎能自圓其說?……

廖耀湘的湖南話又打斷了廣西話。他先指出“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出處是漢代儒師董仲舒對漢武帝劉徹所說的“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變,道亦不變”,然后說明毛主席“天不變,道亦不變”一語的本意是“命中注定”,而非“變化”之說。

張淦淡淡一笑,沒有作答。

陳長捷扭轉了話題。他對毛澤東“根據事物的具體發展,有些矛盾是由原來還是非對抗性的、而發展成為對抗性的;也有些矛盾則由原來是對抗性的,而發展為非對抗性的”一語發表學習體會說,這是辯證法在解決矛盾的發展中的運用,特別適用于國共兩黨尚在繼續的矛盾的解決。他認為對于國民黨在押戰爭罪犯來說,共產黨實際上在這里指明了唯一的出路——這條道路決不等于作戰時陷入進退維谷之境,而是為歷史的洪流所沖鑿出來的河床。他說,同是國民黨人,程潛、傅作義、張治中、蔣光鼐、衛立煌、侯鏡如、邵力子等人已經在這條河床里春江放舟,他也決意從現在開始揚帆遠航……

人們剛進入理想天國,突然又出現宇宙洪荒。

張淦在角落里暴發性地唱誦道:“彖曰:‘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睆堜平忉屨f,這是《易經·謙卦》中的一段話。他看了討論會主持人王耀武一眼,繼續說道,黃帝子孫歷代相傳,都以謙讓為德行。唯有“階級斗爭論”者數典忘祖,變謙讓為對抗,化玉帛為干戈。而——他認為——戰爭就是屠殺,戰爭的雙方既沒有正義之師,也沒有烏合之眾。說到這里,他又唯恐大逆不道,不得已在通變之說中閃爍其詞……

王耀武待張淦說完,接過話題道:“不錯,‘謙讓’、‘行禮’是民族傳統。曹孟德也有《讓禮令》稱‘讓禮一寸,得禮一尺,斯合經之要矣’。但就是曹孟德殺了呂伯奢,恩將仇報,落得世人恥罵。共產黨化敵為友,不殺不辱,寬大為懷,恩同再造,豈止謙讓?有同學身受其惠,反而出言不遜,足見反動立場根深蒂固,不可教化!”

張淦淡淡一笑,作答道:“不讀《離騷》,最好不要談詩文;不讀《易經》,最好不要談哲學,否則就要失之風馬牛?!?/p>

會場嘩然。眾人紛紛掉頭指摘張淦,或曰狂妄之尤,或曰囂張之甚。張淦不變坐向,舌戰群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穩操著他的古老的新式武器——《易經》之內的六十四個別卦,三百八十四個爻辭……

邱行湘現在在鬧中取靜。他覺得他的大腦幾乎是透明的——他親眼看見了其間的清醒和混亂是怎樣交織在一起,前者又是怎樣依據血液循環的軌道戰勝了后者。他沒有讀過《易經》,對于張淦的搖頭晃腦,正像他由于不懂外國話,當有人在他面前嘰里呱啦的時候,他既不能點頭,又不能搖頭一樣,是談不上任何思想交流的。他之所以輕視《易經》,是因為張淦畢竟位于李宗仁、白崇禧之下。白崇禧雖然絕頂聰明,也只有“小諸葛”之稱,可見《易經》并沒有幫張淦多少忙;他之所以重視《矛盾論》,是因為他的思想的運動,證實了毛澤東的文字的可靠性。他至少相信,他的“以不變應萬變,以萬變保不變”的意志的破產,是在毛澤東對“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揭露之中最后完成的。

邱行湘懂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道理。他對張淦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此時他告別性地望了張淦一眼,嘆息這位六十來歲的干癟老頭不會走路——就像京劇中的蔣干一樣,走路蹺著腳,一搖一晃的。

邱行湘現在理想中的英雄,是人生道路上的神行太保。

47. 他發現黃維不是神行太保,不是書呆子,甚至不是黃維,而是一個怪癖的陌生人

黃維是功德林眾人公認的神行太保。

黃維在病床上一動不動地躺了四年之后,隨著大集中的集合令翻身下床,然后以關云長箭傷痊愈重返沙場的氣勢和風度,在胡同的走廊上公開露面。如果說黃維前時對床鋪的利用率最高,那么現在他對走廊的利用率也最高。他常常一個人雙手剪背,在走廊里來回踱步,每每連續兩個小時。往往人們看他都看累了,他卻方興未艾,照走不誤。于是眾人皆以戴宗稱之

邱行湘不愿意他的上司載人梁山英雄譜,在他看來,黃維的這個綽號定是陳誠集團以外的人取的。因為陳誠本人就極好動,每當幕僚給他起草文件,他從來不坐,總是手頭抓支鉛筆,在桌邊踱來踱去,甚至有晝夜不停的時候。所以邱行湘懷疑他人對黃維的別稱恐怕有其他的用意。黃維除了動。就是靜。他更多的時候是坐在室內看書,一坐通常是三個小時。所以人們又稱黃維為書呆子。邱行湘對他的上司的這個綽號十分滿意,因為陳誠本人就頗有治學精神。邱行湘稱黃維為書呆子的時候,心里總升騰起一股敬仰的熱情。

不過他對黃維的熱情沒能維持多久。他發現黃維不是神行太保,不是書呆子,甚至不是黃維,而是另一個怪僻的陌生人。如果說他與黃維在功德林第一次見面,他是渾身激動,而黃維一根胡須也沒有顫抖,他完全可以理解,那么他以后多次寒暄,而黃維一次也沒有應酬,他則百思不得其解了。

其實邱行湘應該想一想:一個人政治失意之后,會不會另辟蹊徑,以求人生崛起,從而擯棄舊我之種種呢?

黃維的新的征途是發明永動機——準確地說,是發明“黃維永動機”。在這以前,他試圖發明“黃維砌磚機”,結果因為他愿意把他的名字和最偉大的成就連在一起,所以他毅然向科學的廣度和深度進軍?!包S維永動機”的制造原理與其他永動機的理論依據并沒有兩樣,即:

U1—U0=JQ—W

這里U1—U0是系統由狀態0變到狀態1,即內能增量。Q是吸收的熱量。 W是系統對外做的功。J是一個不變系數。根據假定該系統不借助于外界,即:

Q=0

于是可得U0—U1=W

倘若這個等式在實際上能夠成立,那么無疑是國民黨十二兵團司令在戰場以外的勝利。黃維自此開始了不倦的努力。他的大腦成為永動機的軸承,他的眼睛成為永動機的滾珠,他的耳朵成為永動機的飛輪。為了使他的裝置系統吸收的熱量Q=0,他必須無償地獻出他全身的熱量。換言之,他全身的熱量都獻給了等于零的奮斗中。

這當然要招致許多麻煩。更多的麻煩首先落在了別人身上?!包S維永動機”距旋轉的時刻尚遙遙無期,功德林管理員們已暈頭轉向。為了給予黃維應有的配合——情況完全像黃維需要治病,便有人端水送藥一樣——管理員中間幾乎掀起了“黃維永動機”熱。一位管理員對黃維說,他苦思苦想了好幾夜,腦袋都要炸了,搞不懂永動機是個什么玩意兒。黃維對他說:“我給你講深了你不懂,我就簡單給你說幾句:任何物體下落就有一種力,這是地球吸引的緣故。有這種作用力,就有另一種反作用力。向下的力克服向上的力的剩余部分,也就是作用力減去反作用力的差,就是永動機動力的來源。”管理員反問說:“時間長了,剩下的力又有多少呢?”黃維道:“你這就不懂了?!绷硪晃还芾韱T告訴黃維,他查過許多資料,在一本《熱力學第一和第二定律》中,專家寫道:能量轉化和守恒定律的建立,對于制造永動機之不可能實現給予了科學的最后判決。1775年,法國科學院宣布,不再接受審查關于永動機的發明。這說明當時的科學界,已經從長期所積累的經驗中認識到制造永動機的企圖是沒有成功的希望的。人們應當走出幻想的境地,進一步去掌握自然規律……黃維冷笑道:“中國四大發明問世之前,恐怕只有死人才不提出異議?!?/p>

邱行湘不懂永動機、更不懂今日之黃維,靈臺如花崗之巖,筆下若立冰之凍,為何偏偏生出這般奇妙的情趣來。不過他了解黃維對任何事物的看法總有他自己的邏輯,作出他自己的結論,而且一旦有所決定,很少改弦易轍。在性格特征的這一點上,黃維與陳誠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陳誠在軍事上失敗了,邱行湘唯愿黃維在新的事業中獲得成功——他毫不懷疑這位陸軍大學畢業生在復雜的境況中所具有的抉擇的能力,如果永動機的發明正需要這種能力的話——從而在價值觀念上,為陳誠集團在歷史中的影響,增添一束戰場上失去的光輝;為黃維本人在現實中的生命,遮掩一道他在功德林里投下的陰影。

然而,管理處并不奢望功德林能誕生一位發明家,共產黨只希冀這里的每一個國民黨戰犯都能成為新時代的人。為了這個目的,管理處絕對承認他們的作為人的地位,完全依順他們的生活的邏輯。如果其中有人逾越了理智的境界,譬如說黃維的“黃維永動機”,那么也不妨讓他試一試。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是相通的。自然辯證法之不可逾越的事實,應該是社會發展規律之不可抗拒的重要的佐證。能夠認識到這一點,事情就好辦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管理處公開支持黃維發明“黃維永動機”。

“黃維永動機”使部分本來不準備疏遠黃維的戰犯對黃維疏遠了;可是對于黃維來說,“黃維永動機”卻使他與本來不準備接近的共產黨接近了。前者和后者于黃維都具有刺激性、乃至于他責無旁貸地把“黃維永動機”和生命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黃維在創造——捋著五綹胡須。邱行湘在等待——亮著兩只眼睛??墒蔷驮谇裥邢娓糁唤M和二組之間的三四米遠的距離對黃維投以一瞥時,黃維的胡須不見啦!

48. 宋希濂在功德林發起了一場斗須運動、龐鏡塘、劉嘉樹,乃至黃維,無一幸免

大集中以前,功德林只有黃維留著胡須。大集中以后,功德林出現了一支胡須隊伍。來自武漢的劉嘉樹、張淦、莫德宏等人,以清一色的胡須與黃維為伍;來自濟南的龐鏡塘,亦以總共不到三十六根的胡須進入“美髯公”之林。

胡須本來可以增添將軍的威風,可是在這里,胡須基本上失去了裝飾的意義。如果說它并不是多余的,那么它的作用不在外表而在內心。

大集中的時候,龐鏡塘伸出手來與舊友相見,可是他的舊友卻縮回手去問一聲:“你是誰?”龐鏡塘捋著胡須自通大名之后,笑著補上一句:“和過去一模一樣的龐鏡塘?!迸f友們勸他把胡須剃了算了——照規矩犯人是要剃光頭的——能夠留下頭發就算不錯了,何必得寸進尺?龐鏡塘搖著雙手道:“不能剃,不能剃!”他在公開場合解釋說,他懷念他的妻子(龐妻在臺灣任國民黨“國大”代表、立法委員),發誓不見妻子不剃須;他在私下場合吐露說,他的胡須是吃國民黨的飯長出來的,無事捋捋胡須,亦可聊以自慰。

龐鏡塘留胡須的用意,雖然是他以后自己大膽暴露出來的,但是當時已引起他人的警惕。宋希濂分析說,開初他僅以為胡須意味頹唐,現在看來情況比預料的嚴重十倍:胡須是聯結國民黨的紐帶,是對抗共產黨改造的長矛上的紅纓。辛亥革命之所以要剪掉辮子,就在于去除舊時代的贅疣。因此,宋希濂認為,國民黨戰犯在脫胎換骨之前,必須先把皮肉打掃干凈

宋希濂在功德林發起了一個斗胡須運動。斗爭的目標當然不只是龐鏡塘的那把胡須。實際上龐鏡塘的胡須并不多,而且剃得最快,所以人們認為他的胡須僅僅是宋希濂手中的導火線。這根導火線究竟系在誰的胡須上,目下人們尚不得知。

劉嘉樹這段時間沒有心思打橋牌。他的胡須無疑增加了他頭部的重量。此時他正用雙手托住腦袋橫躺在大通鋪上。他先想起一幕:1949年毛澤東發表《關于時局的聲明》和蔣介石發表求和聲明以后,長沙綏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政府主席程潛召集幕僚商談和平起義,作為長沙綏靖公署參謀長的劉嘉樹首先質問程潛:“頌公(程潛的號為頌云),你究竟是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程潛回答道:“我生是國民黨的人,死是國民黨的鬼。把我燒成灰,我還是國民黨!”劉嘉樹然后說:“我也是國民黨,我決不向共產黨投降!”他后想起另一幕:迨蔣介石通電下野、李宗仁代理總統以后,程潛的態度很快就變了。他一方面在《湖南日報》上公開對國民黨提出警告:“純重自我,不顧大眾的行為,不僅徒勞。而且千夫所指,勢必自焚!”一方面私下對劉嘉樹等幕僚說:“我們應該有一個代替國民黨的組織,才能號召群眾應付時變。”……劉嘉樹此時把枕頭墊高一點兒,暗自思忖道,為了應付時變,程潛可以不顧自己國民黨元老的臉面,本人又何必憐惜自己的那把胡須呢?!大丈夫能屈能伸,長胡須可有可無。就這樣,為了應付燃眉之急,劉嘉樹從大通鋪上一躍而起,先將胡須斷然刮完,后將頭發全然剃光。

黃維的須發又長又黑。醫書云:“發是血之余?!秉S維一變病夫為健將,他不能不為他那心臟之外的軀殼——保衛靈魂的碉堡——的強大的抗力,常常發出由衷的掩蔽在胡須里的微笑。黃維曾像農民關注禾苗一樣關注著自己胡須的生長,可是自從他那塊軍人的土地上,硝煙散去,仙霧飄來,不偏不倚落下一部永動機之后,他就不愿意為澆灌胡須而耗費汗水和心血了。捋捋胡須,現在已經變為黃維的業余愛好。就在龐鏡塘、劉嘉樹、張淦、莫德宏等人剃掉胡須之后,在眾人眼看著宋希濂的導火線即將引向黃維的腮部之時,黃維又在走廊里來回走動了兩個小時。他沒有聽見導火線燃燒的聲音,他聽見了“黃維永動機”在正常運轉中突然卡殼的聲音。在已經完成的那份關于原理的說明書中,黃維覺得Q=0的理由并沒有完全說明。是哪一方面出了毛病,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就在黃維跌入這種一時無法結束的困惑的思考之中時,宋希濂指名點姓一聲大喝,使黃維在新的發現面前站住了。他聽說女工的長辮子常常被絞進齒輪里去而影響機器正常運轉,那么他是不是在克服摩擦力方面欠缺思考呢?黃維思考的結論,永遠是他行動的綱領。他發現他的長胡須業已成為女工的長辮子,于是毅然忍痛割愛,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那一把一尺五寸長的胡須,連同系在上面的那一條一尺五寸寬的思路。

其實,當年的國民黨戰場是寬廣的,所以功德林將軍們的思路也應該是寬廣的。只要不戴上有色眼鏡(胡須剃不剃倒無所謂)去參加昔日戰場的巡禮,他們盡可以從1894年的興中會、1905年的同盟會、1912年的國民黨、1914年的中華革命黨、1924年改組后的國民黨,到第一次國共合作、第二次國共合作,以及三年內戰中的國民黨,作一次有章節的思索。

當然,在逾越心理鴻溝的戰場上,他們也可能遇見似乎不可逾越的山岡——在進入國民黨抗戰戰場的時候,雖然沒有人愿意再留長胡須,但是也沒有人愿意從這個山岡側面迂回過去——譬如他們在交罪時,三年內戰之頁,落筆為“本犯”;八年抗戰之頁,落筆為“本人”。

如果說,國民黨戰犯現在集結在一座有待開發的山岡之下,那么,他們將會看到一柄共產黨特有的歷史唯物主義的開山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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