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完全本)
- 黃濟人
- 7635字
- 2022-03-23 15:57:34
第十章 梅花叢中
——這是大陸上國民黨高級軍官的一次大團圓。昔日的居仁堂會議敲響了他死亡的喪鐘:今日的功德林會議吹響了他新生的號角。
41. 公共場合僅點頭微笑,私下范漢杰和文強在廁所密談,方靖和邱行湘在澡堂擦背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春天。
1956年1月,北京戰犯管理處宣布全國國民黨戰犯大集中。在這前后,來自沈陽、濟南、撫順、昆明、重慶、西安、武漢、天津、保定等地的二百多名國民黨高級軍官陸續進入功德林的大門。
他們當中有國民黨第二綏靖區中將司令官兼山東省政府主席王耀武、國民黨第二綏靖區中將副司令官李仙洲、國民黨第二綏靖區中將副司令官牟中珩、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兼山東省黨部主任龐鏡塘、國民黨東北“剿總”中將副總司令兼錦州指揮所主任范漢杰、國民黨第六兵團中將司令盧濬泉、國民黨第九兵團中將司令廖耀湘、國民黨十七兵團中將司令劉嘉樹、國民黨四十九軍中將軍長鄭庭笈、國民黨新五軍中將軍長陳林達、國民黨整編第九十六軍中將軍長陳金城、國民黨陸軍中將副總司令唐垚、國民黨華中軍政長官公署中將副長官兼第三兵團司令張淦、國民黨浙西師管區中將司令兼金華城防指揮周振強、國民黨第三軍中將軍長羅歷戎、國民黨第三軍中將副軍長楊光鈺、國民黨第七十九軍中將軍長方靖、國民黨河南第一路挺進軍中將總指揮王凌云、國民黨太原綏靖公署中將副主任孫楚、國民黨第七十三軍中將軍長韓溶、國民黨西南軍政長官公署中將副長官孫渡……以及曾擴情、徐遠舉、王陵基、沈醉、杜建時等人。
從功德林的各條胡同里,也相繼走出杜聿明、黃維、宋希濂、梁培璜、董益三、康澤、陳長捷、林偉儔、沈蘊存、文強、楊伯濤、宋瑞珂、覃道善、邱行湘等人。
這是大陸上國民黨高級軍官的一次大團圓——每個人都按捺不住重逢的激動。然而,這畢竟不是一次勝利的大會師——每個人都維護著難言的情緒。所以,此間的見面就形成一種矛盾的局面:人人都在捕捉自己熟悉的面容,同時,人人都在回避自己熟悉的面容。由于管理處規定見面時不能說話,這幾乎從客觀上解除了每個人的窘境,使他們盡可像昔日那樣不失身份地點頭、微笑。
情形正是這樣。目光相碰之處,認識的在微笑,不認識的也在微笑。千言萬語,喜怒哀樂,盡在這一笑之中。
情形不完全是這樣。王耀武看見文強時,留給他人的笑容遁飛天外,審視文強的眼睛睜得溜圓。
——這幾乎是一個笑話。
王耀武和文強同在山東解放軍官教導團時,王耀武結識了一個自稱是滿洲國外交大臣張燕卿的“戰犯”,此人會測字算命,王耀武欽佩不已。某日,王耀武在文強面前百般推崇他那位新交,并愿意為文強介紹與此人一識。翌日,王耀武把文強帶到操場角落,那人慢慢走到文強跟前,觀了一番氣色,然后命令文強朝東走十步。文強十步走完,還來不及掉頭,那人已飛奔上前,雙手合拳道:“將軍驛馬已動,紅運當頭,不出十日,必有喜訊,可賀可賀。”果不其然,文強在第八天頭上離開山東。王耀武不知文強被押解北京,滿以為提前獲釋,于是對那人愈發五體投地,以活神仙尊之。其實那人真名叫謝介石,原是徐州的江湖術士,瞅住共產黨優待戰犯的空子,自稱漏網之魚,前來自首報到,圖幾日三菜一湯。王耀武既不知文強獲釋是假,也不知謝介石騙人是真,所以七年之后又與文強在監獄中相逢,他只有目瞪口呆、啼笑皆非了。
以上是在公眾的場合下見面的兩種情形;以下是在私下的場合下見面的兩種情形。
范漢杰剛走進廁所,文強便尾隨進去。眼見四下無人,文強低聲道:“你的林氏夫人(范漢杰的妻子是林則徐的孫女)從錦州逃出來啦!”范漢杰自錦州戰役被俘后,這還是第一次聽到他妻子的消息。他口里雖然連說“不要說話,不要說話”,但是眼睛死死盯住文強不放。文強繼續道:“林氏夫人在道上碰上一個農民,她給了他金子,農民用毛驢把她送到葫蘆島林偉儔那里(林偉儔曾于1948年9月率六十二軍增援葫蘆島,12月回到天津),林偉儔又把她送到北平見蔣介石。蔣介石給了她十萬塊錢,她就回福建去了。”范漢杰連連點頭,同時又連連搖手:“不要說話,不要說話。”
真正沒有說話的情形還是有的。
方靖在澡堂里洗澡,眼見澡堂里眾人相繼離去,最后還剩下一個人,在他背后走來走去。他回首看時,是邱行湘。邱行湘曾是他的直屬部下,又同是江蘇人,交情甚深。現在澡堂里雖然只有他們二人,但方靖不便啟口,邱行湘也不便說話,于是二人越坐越近,最后幾乎是背貼背,各洗各。打破沉悶的是邱行湘,他沒有用口,他用手——他扭轉身去,用手替方靖擦背。擦完之后,照坐如初。然后方靖也扭轉身來,用手替邱行湘擦背。擦完之后,依舊相背而坐。就這樣,他們合坐二十分鐘,誰也沒講一句話。以致爾后邱行湘給方靖的第一句話是:“對不起你。管理處規定的東西,我不能不遵守。”
其實,軍人們也未免太性急了一點兒。沉湎往事的微笑和言談,只能披戴上一層悲劇的色彩;展望未來的微笑和言談,才是一幕喜劇的主題。國民黨將軍們大團圓的本身,便宣告著大陸上國民黨人悲劇的結束、喜劇的開始。
42. 功德林大禮堂由鴉雀無聲到人聲鼎沸。邱行湘和羅歷戎四目相對,驀地想起北平居仁堂會議來
1956年1月10日上午9時。縷縷陽光透過功德林大禮堂窗口的玻璃,傾灑在兩百名國民黨戰犯的胸口上。
北京戰犯管理處姚處長站在講臺中間。這位飲過延河水的知識分子,永遠用一種清亮的聲音說話。他的個子很高,顯得消瘦;他的手勢很低,似乎軟弱。然而,他富有魄力——他的魄力來自他的語言所闡明的思想的力量。
“大集中的唯一的目的,是為了加速改造。這是黨中央和毛主席親自擬定的促進改造的具體措施。”
“于人民有罪的人的改造,有一個由強迫改造到自覺改造的過程。如果沒有這個過程,是不可能真正改造好的。現在,強迫改造的階段過去了,自覺改造的階段來到了。”
“今后的學習、勞動、生活的管理,由你們當中自由民主選舉產生的學習委員會來承擔。學習委員會與管理處之間的關系,你們和管理人員之間的關系,應該是建立在自覺改造的基礎上的關系。”
“從現在起,可以與家屬自由通信,可以接待親友訪問……彼此之間的稱呼,一律稱同學。”
“不久,將要組織大家參觀祖國的建設。‘百聞不如一見’呵!”
功德林大禮堂里鴉雀無聲。現在國民黨戰犯可以講話了,可是他們講不出來;本來臉上有笑容的,現在甚至想哭。
五分鐘以后。
功德林大禮堂里人聲鼎沸。現在國民黨戰犯應該講話了。講不出話的,也在喃喃作語;已經掉下淚的,掛著眼淚微笑。
“皦皦之節,可使頑夫廉;拳拳之忠,可使薄夫敦。”共產黨的政策像太陽一樣溫暖,共產黨的政策像月亮一樣圣潔,全體國民黨戰犯在共產黨的太陽和月亮的照射下,每一個人都看見了自己心臟的跳動、血液的循環,每一個人都發現了在這塊失去了的土地上并沒有失去的“自我”。
邱行湘坐在大禮堂的右角,他想找人說話。扭頭處,正看見羅歷戎。羅歷戎朝他點點頭,他卻說不出話來——他在北京功德林會議之中,驀地想起北平居仁堂會議。
那是1947年10月上旬,蔣介石在居仁堂召開華北軍事會議。到會的有北平行轅主任李宗仁、行轅副主任吳奇偉、十一戰區副司令長官孫連仲、十二戰區司令長官傅作義、十二戰區副長官鄧寶珊、十一戰區副長官兼北平警備司令陳繼承、十一戰區參謀長宋肯堂、三十四集團軍總司令李文、新編第三軍軍長池峰城、總統特派視察官羅奇、國防部第三廳廳長羅澤闿、北平兵站總監呂文貞、空軍副總司令王叔銘、空軍華北軍區司令徐康良、青年軍整編二〇八師師長吳嘯亞、第三軍軍長羅歷戎、十三軍軍長石覺、十六軍軍長袁樸、九十二軍軍長侯鏡如、九十四軍軍長牟廷芳、第五師師長邱行湘、第九十四師師長陳鞠旅、第九十五師師長段潭、第七師師長李用章、第二十二師師長馮龍、第三十二師師長劉英、第一〇九師師長周士寅等四十余人。
邱行湘坐在居仁堂的左后角。他的右邊坐著羅歷戎。
邱行湘完全記得,羅歷戎是怎樣站起來,操著四川渠縣土話向蔣介石報告石家莊防務情況,說明持久守備石家莊,部隊糧秣補充困難;蔣介石又是怎樣揮動手勢,操著浙江官話對羅歷戎破口大罵……
邱行湘完全記得,蔣介石是怎樣聲嘶力竭地命令各部不時出擊爭取三動,抱著有我無敵的決心,達到統一建國的目的;李宗仁又是怎樣有氣無地號召各部遵照“總統”各項指示,有計劃有準備地做好秋季作戰準備……
就是在這次居仁堂會議上,羅歷戎接受了增援保定的決定。不久保北占役發生,羅歷戎和第三軍副軍長楊光鈺率領第三軍主力北上,在清風店附近被殲,羅歷戎、楊光鈺被俘。這僅僅是居仁堂會議后第十二天的事。
就是在這次居仁堂會議后,邱行湘被升任青年軍整編二〇六師師長,離開華北焦土,飛赴中原戰場,主持洛陽戰事,結果束手就擒。這僅僅是居仁堂會議后不到半年的事。
居仁堂上秋風蕭瑟,功德林里春光明媚。
邱行湘與羅歷戎在八年前的秋風里分手,在八年后的春光中重逢,各自都少不了一番人生感嘆。可是他們誰也不愿意在春光里唏噓,彼此亮著眼睛,把對方看個端詳,算作是最深沉、最熾熱的交談。
“此時無聲勝有聲。”邱行湘內心的情感,實在非一日可以盡言。國民黨樹倒猢猻散,就拿居仁堂里曾經正襟危坐的國民黨人來說,有的戰死,有的流落異鄉,雖然大部分人逃去臺灣,但那里畢竟不是歸根之地。昔日的居仁堂會議,無疑是敲響了他和他們死亡的喪鐘。而共產黨把大陸上的國民黨人集合一體,濟濟一堂,雖然不及起義將領人生順暢,但也有一個心安理得的歸宿。所以邱行湘毫不懷疑,今日的功德林會議吹響了他和他們的新生的號角。
43. 戰犯內部成立了學習委員會,自我管理,輕松愉快
北京戰犯管理處在戰犯內部成成立了管理機構——學習委員會。當選的學委會成員是王耀武、宋希濂、曾擴情。王耀武任學習委員,宋希濂任文娛委員,曾擴情任衛生委員。
全體國民黨戰犯分為十三個組。
第一組組長是邱行湘。組員有:杜聿明、宋希濂、康澤、王陵基、范漢杰、廖耀湘、楊伯濤、陳林達等人。
第二組組長是宋瑞珂。組員有:王耀武、黃維、覃道善、方靖、沈醉等人。
第三組組長是陳長捷。組員有:楊光鈺、徐遠舉、文強、龐鏡塘等人。
……
第一組、第二組、第三組、第四組同在戊字胡同內。第一組與第二組、第三組與第四組分別門當戶對,中間隔著一條窄窄的甬道;第一組與第三組、第二組與第四組又分別緊緊相連,中間隔著一堵薄薄的墻壁。
戰犯們集體生活在一個天地里。這個地上,開著紅梅;這個天上,飄著白云。紅梅白云之間,時時刻刻回蕩著輕松愉快的類似哼唱的旋律。
第八組組長鄭庭笈兼管澡堂。戰犯們每個星期洗一次澡,每次都由鄭庭笈站在胡同口通知。他是廣東文昌人,“洗”字說成“死”字,所以他在莊重地發布完命令之后,常常引起人們的笑罵,因為他分明說的是:“第一組先死,第一組死了第二組死……”人們回敬道:“你要死就死去吧,我們不想死。”受人們歡迎的是王耀武。王耀武是總值日,每天早晨由他通知起床。他是山東泰安人,“起床”說成“吃糖”,人們自然美得咂嘴了。大家略感敬畏的是沈醉。早操由沈醉喊口令。他是湖南湘潭人,平日口語略帶鄉音,一旦走上操場,便是純正的國語,而且節拍準確,聲音洪亮,令人馬虎不得。
周振強長得較黑,加上他在功德林負責管理幾十個火爐的燒煤,每個火爐應該供給多少煤球,他總是事前用秤分好,常常弄成大花臉,所以人們稱他為周老黑。周振強曾經當過孫中山的衛士,以后孫中山保送他進黃埔一期。畢業以后,又當過蔣介石的侍從參謀、侍從副官。一次因為忘了替蔣介石提皮包,被蔣介石重重抽了兩耳光。人們一見到他,總喜歡故意問一句:“蔣介石是不是打過你?”周振強則甕聲甕氣地咕噥道:“打過就打過。現在還提這些事情干什么!”周振強幾乎是功德林國民黨戰犯中文化程度最低的一個,所以又常常被人們推薦出來讀報紙。每當讀到“貪官污史”(貪官污吏)、“云花一現”(曇花一現)、“以化傳化”(以訛傳訛)時,人們又建議把他推薦到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去。
邱行湘負責送飯。飯、菜、湯、水四大鐵桶,每桶有三十公斤。邱行湘長期挑兩大桶,楊伯濤、鄭庭笈、沈醉、王凌云等人先后挑過另外兩大桶。開飯的時候,胡同里的一張長木桌上,擺著十三個組的分別用來盛飯盛菜的碧綠的二十六個大瓦盆。由邱行湘和另一位挑飯者,把飯菜按十三等份分好,然后各組領回去再分到每個飯碗菜碟。趁飯熱湯鮮,應該吃飯了,卻偏偏有個不同凡響的王陵基。王陵基與蔣介石同年歲,清朝末年學過法律,以后又進過日本陸軍學校,結果學來學去,最終成為四川劉神仙的大徒弟。他吃飯之前、先把飯菜放在桌前,然后在一尺高的大通鋪上“坐禪”——雙手合掌,二目緊閉(其實他二目睜開也看不見多少東西,他是高度近視,平日戴著眼鏡),口中念念有詞——直到念累了,他才搶過碗,大口大口地吃。
范漢杰比王陵基小不了幾歲。這是一位橋牌迷。他與杜聿明、宋希濂劉嘉樹、劉鎮湘是老牌友。只不過第六十四軍中將軍長劉鎮湘把軍隊輸給了共產黨并不生氣,而把牌輸給了國民黨同僚卻經常發火,甚至出口傷人,迫使范漢杰不時退席。若是劉鎮湘未輸一局,范漢杰便會奉陪到底。人們是希望他最后離去的,因為每次散場走到門口,他都會給大家留下一兩句被人們稱為“湊趣”的語言。現在他又走到門口了。胖胖的劉嘉樹把身體一側,對高高的范漢杰鞠了一躬,然后說:“請你走前頭。你比我歲數大,你是我們的頭。”范漢杰把頸子一偏、大聲說:“頭!——哪一個時代,都有一個頭,沒有一個頭還行嗎?現在的頭,是毛主席。毛主席是當今時代的頭!”眾人連連喝彩:“說得好,說得好!”范漢杰把頸子朝另一邊一偏,更大聲說:“說得好沒有用呀,我們要跟著走呀!”
李仙洲是國民黨將領中鼎鼎有名的“山東三李”(李仙洲、李玉堂、李延年)之一,也是功德林國民黨戰犯中年齡最大的一個,他進黃埔一期時,便是當了父親的人。此時他告訴大家,他在功德林已經具備了“三德(得)”,那就是:吃得、拉得、睡得。
功德林的夜晚,保持著白日的溫度。就在全體國民黨戰犯進入夢鄉的時候,管理員們輕輕推開了房門。他們用溫度計來測量空氣的溫度,數據幾乎是百分之百地恰到好處。因為他們——共產黨人——的體溫分分秒秒地調節著從夜晚到白天的過渡……
44. 邱行湘和楊伯濤相互開導勸慰、仍不禁默默回想著王凌云來救他的時間
在沒有人能過夠扭轉地球運轉的方向之前,夜晚到白天的演變,永遠是一個必然的規律。然而站在地球上的人們,并不因此自覺地排除心理上的偶然的僥幸的因素。他們往往需要看到事物的結局,才能正視事物的發生和發展。在這個意義上,歷史是一面鏡子。國民黨戰犯作為歷史的見證人,是以承認歷史、承認歷史發展的本質規律為條件的。
邱行湘終于承認了歷史的規律,乃是通過國民黨從白天到夜晚的反證的結果。
他在陳誠軍事集團里的通家之好、比他后當俘虜的楊伯濤,告訴了他陳誠集團在大陸上的垂死掙扎和最終沒落。
1948年秋,人民解放軍掌握了戰局的絕對優勢,對國民黨軍隊發動全面進攻、國民黨人莫不驚恐萬狀,三十六計,走為上策。陳誠本人身先士卒,遠走高飛,從沈陽飛回上海養病,又從上海飛往臺灣安家。陳誠幕僚先者逃至臺灣,后者逃去香港、澳門。而另有一些野心不死者,則試圖行險僥幸,趁此混亂之際抓取兵權,利用各種封建關系,成立軍隊,擁兵自重。時任國民黨國防部第四廳廳長的劉云翰,就是其中之一。劉云翰將四十九軍二十六師殘部、東北保安部隊改編而成的整編五十五師和河北省保安團隊帶到天津,改番號為八十六軍,重新調整人事,安插了兩個師長進去。一個是邱行湘的副手、九十四軍第五師副師長姚葛民,一個是三十六軍六十七師師長李學正。八十六軍歸天津警備司令陳長捷指揮。1948年冬,劉云翰隨陳長捷被俘。劉云翰被押解到永年解放軍官教導團,僅學習一個多月,就被釋放回到南方。但他毫無悔過之心,仍繼續與人民解放軍為敵,與國民黨江西省主席方天(陳誠系將領)合伙,任江西后備兵團副總司令,強征壯丁,編練地方武裝部隊。1949年國民黨已瀕全面崩潰之際,方天、劉云翰還在江西靠近閩粵山岳地帶布置了幾處打游擊的根據地,打算割據一塊地盤,恢復北洋軍閥土皇帝時代的老樣。江西解放后,方天、劉云翰逃到臺灣。
楊伯濤又告訴邱行湘,大陸解放前夕,《中央日報》大肆宣傳說,蔣介石已在臺灣編練新軍,將用以反攻大陸。實際上臺灣那時只有兩個旅,由孫立人當臺灣編練司令。當時國民黨政治形勢已經很糟,征集新兵十分困難,即使有了兵,訓練更需要較長時間,不能迅速使用。因此蔣介石把在南京、上海之線擔任警備的青年軍整編二〇八師、二〇九師全部調往臺灣。蔣介石命令選拔兩個富有作戰經驗的將領去擔任這兩個師的師長。在國防部的陳誠系人物認為機不可失,由蘇時鑒呈,青年軍整編二〇八師師長由該師副師長彭戰存升任(彭屬陳誠的老部屬),青年軍整編二〇九師師長由楊伯濤升任(時楊伯濤任整編十一師副師長)。蔣介石給予批準。以后因胡璉打電報給蔣介石,要求免調楊伯濤到青年軍,改升他為整編十一師師長(即十八軍軍長),楊伯濤才留在大陸。
邱行湘安慰楊伯濤說,留在大陸,哪怕當犯人,也比到臺灣好。共產黨能夠打下大陸,難道還不能收復臺灣?所以遲被俘不如早被俘,如果共產黨要釋放戰犯,人生也好做一個安排
楊伯濤開導邱行湘說,洛陽戰役中,十八軍軍長兼十一師師長胡璉率領十一師副師長兼十一旅旅長楊伯濤、川軍孫震的整編四十七師整編一二五旅旅長陳仕俊等部隊,經許昌、禹縣、登封、渡伊河直抵洛陽,皆因山洪暴發,方才姍姍來遲。縱然天隨人意,保住洛陽,也只不過是為解放軍多添一次麻煩,導致共產黨對邱行湘更大的仇恨而已。
邱行湘和楊伯濤長相略同,高矮一致,都是跟隨陳誠半輩子的陳系將領。用他們自己的比喻來說,陳誠軍事集團是一只蔣介石精心豢養和任意嗾使的獵犬,在獵犬被打死以后,依附在皮毛上的一對跳蚤卻能安然無恙。邱行湘和楊伯濤不能不相互道喜了。
然而回憶是痛苦的,特別是往事像噩夢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時候。如果說邱行湘昔日只要今天,不要明天,那么他現在只要今天,不要昨天。所以若是陳誠系以外的人問及或談及他的往事,他是沒什么好臉色的。
國民黨河南第一路挺進軍中將總指揮王凌云是位雜牌部隊將領,曾任國民黨第二軍軍長,1948年調河南南陽任豫西綏靖主任,抗戰時在云南,隸屬遠征軍。那時邱行湘隨同陳誠、黃琪翔以及蔣介石自己的派給陳誠擔任翻譯的英文秘書沈昌煥由昆明到彌渡,時任第二軍軍長的王凌云專程去昆明接陳誠,又專程送陳誠到彌渡,態度恭順。陳誠對第二軍前任軍長李延年生活糜爛、吸食鴉片素懷不滿,而對王凌云頗有好感。邱行湘那時與王凌云相識。
王凌云告訴邱行湘,洛陽戰役最緊要的1948年3月13日下午4時,蔣介石派他乘一架飛機從南陽來洛陽救邱行湘。他飛到洛陽上空,因天氣惡劣,看不清下面情形,不知洛陽機場是否還在邱行湘手中,因此盤旋片刻,折回南陽。王凌云問邱行湘:“那時洛陽機場落在誰的手里?”邱行湘反問王凌云:“你問這做什么?”王凌云說:“看我該不該降落呀!”邱行湘說:“你降下來也罷,我飛上去也罷——我們遲早都注定落在共產黨的手里。”
王凌云扭頭走了。邱行湘有些后悔。他一個人站在那里,默默回想著王凌云來救他的時間——那時他正在命令將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子懸掛在洛陽中學的大樓屋頂——這時又是他往事像噩夢一樣令人毛骨悚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