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尋三星堆:探訪長江流域的青銅文明
- 薛芃等
- 8551字
- 2022-03-25 18:28:32
葛維漢是誰?
——拉開三星堆考古的序幕
1934年,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館長葛維漢組建了一支考古發掘隊,在廣漢月亮灣對三星堆遺址進行了首次發掘,從而揭開了20世紀最重要考古發現之一的序幕。葛維漢到底是誰?為什么是這個西方人最先發掘了三星堆遺址?那次發掘對半個世紀后,1986年三星堆1、2號“祭祀坑”的相繼被發現有著什么影響?
燕家院子
當車駛過三星堆1、2號“祭祀坑”遺址,拐進旁邊一條小道,1986年那次發掘的領隊、三星堆考古工作站前站長陳德安開始興奮起來。與三星堆博物館周邊全是農家樂的熱鬧主路不同,這里是一副平靜的村莊景象,大片的稻田,正趕上收割的時節,光著膀子的農民把稻谷撒到水泥路面上晾曬。
車繼續向前行駛,陳德安指著路邊一處與周圍別無二致的雜草堆說,我們從這里先經過古壕溝,然后是古城墻,就進入當時的宮城了。在1986年發掘之后的30年里,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對三星堆遺址周邊的土梁埂又進行了發掘,發現了古城墻的位置,也確定了以古代宮殿區為核心的遺址區域。
不過在將近一百年前,當地人并不知道這些小土坡便是古老的三星堆城墻,尤其是那一道斜在古城中心位置的月亮灣城墻,從外表看只是個半圓形的彎曲土坡,好似一彎明月,所以被當地人稱作“月亮灣”。而月亮灣南面不遠處有座小山,有三個小圓山丘,當地人則把它們視為星座,稱為“三星堆”。1934年,三星堆遺址最初的發掘者葛維漢(David Crockett Graham)來到這里后,也沒有看出這些土堆底下埋藏著巨量的古蜀文明遺存,不過他發現了一些端倪,在日記里說,看到月亮灣和三星堆后感受到了一種神秘力量——風水。“附近這塊土地是顯著而強烈的風水之地,并且是廣漢的風水中心。若能觀察到它的正確方位,我們認為該地的風水是極強烈和非常有益的。反之,做了錯事,風水就要傷害人。”

1934年葛維漢(左四)與考古隊在燕家院子發掘現場(四川大學博物館供圖)
沿著小路再往前走,就看到一片宅院,燕開建的家緊挨著小路和灌溉稻田的水渠。這里被叫作燕家院子,因為燕家一百多年來一直住在這里,如今燕開建和他的五兄弟、七姐妹是左鄰右舍,已經有了重孫子。燕開建幾乎褪去了農民的影子,腰板挺直,叼著煙嘴,被無數媒體采訪過的他聊到三星堆時侃侃而談,隨口就說出“新石器時代”這樣的詞。在被問起最初三星堆遺址的發現地點時,他熟練地帶著我走到自家墻根,一躍蹦到了草叢里,“就是這里”。
1929年春,他的曾祖父燕道誠和祖父燕青保正是在這里為自家水渠挖蓄水塘時,偶然從溝底挖出了一塊玉器。燕道誠并非普通農民,秀才出身的他一眼就認定這是好東西,于是默默將土填回去,待到夜深人靜后,再回來將它挖出。圭、璋、琮、璧,燕家父子陸續挖出400多件玉石器。孰料自打寶物進門后,家中連遭厄運,父子相繼染病,一年后,燕家決定破財消災,遂將部分寶物或送人,或出售,一時間“廣漢燕家有寶玉”的消息盛傳坊間。
消息傳到了在廣漢傳教的英國傳教士董宜篤(Archdeacon Donnithorne)耳朵里,董宜篤是劍橋大學的博士,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對中國文化很感興趣,他從燕家要走了五件玉石器,存放于當時成都教會學校——華西協合大學的博物館內。三年后,剛剛出任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館長的考古學專家、美籍教授葛維漢在整理博物館館藏時看到了這些玉石器,立刻意識到這些東西很古老,具有考古學價值,于是聯系董宜篤,帶著考古隊去了廣漢。
葛維漢外國人的身份太敏感了,不過廣漢縣縣長羅雨蒼是個開明之人,為他申請到了發掘許可,并派了80名士兵保護他們。他們在燕家院子期間,附近村莊發生過好幾次綁架富人索要贖金的事件,于是他們白天發掘,晚上更換不同的留宿地點躲避土匪。
十天的發掘工作,出土器物及殘件600余件,葛維漢據此寫下《漢州(廣漢)發掘簡報》,成為歷史上第一份三星堆遺址考古發掘報告。葛維漢將出土陶器、玉石器與安陽殷墟、澠池仰韶村、奉天錦西(今遼寧葫蘆島)沙鍋屯出土器物的器形、紋飾進行了比較,認為存在著一個與中原保持聯系的當地文化,推測其年代約在新石器時代末至周初,約為公元前1100年,并因此提出了“廣漢文化”的概念。在發掘過程中,葛維漢發現,他們挖的每處探坑,離地表很淺的地方都有文化堆積層,如果繼續發掘,還會有大量陶片、玉石器等器物出土,但“這些只有待未來的考古學家們去清理發掘”,葛維漢在考古簡報里這樣寫道。
實際確實像葛維漢預言的那樣。燕開建告訴我,他小時候,也就是四五十年代時,還能在附近的田間溝渠里撿到破損的玉石器。家里堂屋中間的祭臺上擺著爺爺撿來的玉琮,巨大的石璧被放在米倉地上當作谷物的防潮墊。50年代初,為了響應國家號召,爺爺把家里剩下的玉石器全部上交國家,和大哥一起將大石璧綁在雞公車(手推車)上推到廣漢市。而三星堆則在經歷了1956年地下文物普查、1963年馮漢驥發掘之后,終于在1980年迎來了全面發掘,1986年發現“祭祀坑”,2012年發現“宮殿坑”,由此出土大批青銅器、玉石器,成為盡人皆知的三星堆。

燕開建站在曾祖父1929年首次發現三星堆遺址的地方(蔡小川攝)
如今在三星堆博物館的展廳中,第一部分展品依然會是燕家院子出土的玉石器,排在那些著名的青銅器之前,大石璧上刻著燕家人的名字,證明著這段歷史。每次講解員說到整個三星堆的發掘史,都會從葛維漢開始講起。那葛維漢到底是誰?
從傳教士到人類學家
葛維漢的外孫克里斯托弗·胡根戴克(Christopher Hoogendyk)告訴我,盡管葛維漢一生中有過多重身份,教育學家、語言學家、宗教比較學家、文化人類學家、藝術品收藏家、生物學家、考古學家,但他最初是以傳教士的身份來到中國的,只不過是“少有的受到科學家尊重的傳教士,以及少有的受到傳教士認可的科學家”。
葛維漢出生在基督教家庭,早在惠特曼學院上大學時就決定獻身基督,成為傳教士。隨后他進入紐約羅徹斯特神學院學習,曾影響過馬丁·路德·金和圖圖大主教的饒申布什(Walter Rauschenbusch)教授也深深地影響了他。饒申布什倡導基督教人文主義,認為傳教不僅僅是傳播福音,更為重要的是幫助他人。
1911年,葛維漢與妻子艾麗西亞·莫雷(Alicia Morey)從舊金山乘坐蒸汽輪船抵達上海,那是一個動蕩的中國,他們在跨太平洋的輪船上得知發生了辛亥革命。在經過了一年的中文學習后,他們從上海乘輪船來到四川敘府(今宜賓),自此開始了長達36年的四川生活。
“他相信要幫助窮人,幫助病人,所以他的確也身體力行地在關心、幫助別人。”胡根戴克說,因此即便在中國經歷了軍閥混戰、袁世凱稱帝、五四運動、北伐、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葛維漢在當地從來沒有遭受過暴力對待。
20世紀初的四川是基督教在中國傳教的重要地區。1910年時,英、美、法、加等國在四川設有13個教會,傳教士515人,所建醫院、藥房、學校、孤兒院、救濟所近千處,發展的教徒數量排在全國第三位。葛維漢在敘府的最初幾年專注于傳教士的工作,多次到珙縣,住在苗寨里,給學校贈書、任教、修運動場,帶著苗族學生去成都讀書。不過幾年后他的興趣就轉移了。
當時他看到歐洲各國傳教士在四川搜集動植物和歷史標本,并將這些標本送到歐洲博物館,于是他給美國史密森學會寫信,后者同意出資聘請他為標本收集員。此后的20年里,在四川各地傳教的同時,葛維漢進行了14次歷時數月的長途旅行,為美國國家博物館收集了4萬件鳥類、昆蟲、爬行動物和哺乳動物標本,其中9個是以他名字命名的新品種。他說過,“如果我見不到別的什么,光是看見眼前的景色也值得我遠遠地走這么一趟”。
葛維漢堅持為自己所進行的探險活動記下詳細的日記,這些日記被保存在史密森學會檔案館。通過這些日記,我們可以發現他的興趣在20年代中期又開始轉移了。1923年他第一次去打箭爐(今康定),雖然此行的目的是搜集生物標本,但他不禁對當地藏族的喇嘛廟、節日和宗教著迷。松潘、黃龍溝、峨眉山、瓦屋山之行同樣如此,他以搜集生物標本為名,記錄下大量少數民族部落及其文化風俗。他開始翻譯佛教和道教的書,也曾在文章里試圖用英語解釋金石學和陰陽理論。這些興趣,都成了他從傳教士轉向人類學家的催化劑。
1926年,他在返回美國度假期間整理了這些年的筆記,在此基礎上完成了自己的博士論文《中國四川省的宗教》(Religion in Szechuan Province,China),同時他開始在芝加哥大學學習初民心理學和文化人類學。當再回到中國時,他已經寫出了三篇小型民族史作品,興趣從動物世界轉向了人的世界。隨著不斷深入了解當地少數民族,他也在思考怎樣保護少數民族的語言和文化免遭現代化的影響而消亡。
1930年發表的《敘府寺廟》就是這種思考的產物。他感到當地寺廟有可能會被拆除,便用最笨的方法將每座寺廟都列入名單目錄,對佛寺、道觀和其他廟宇進行統計,并對廟里的神像進行了描述。“不必羅列出結果,這些記錄下來的名字就能自己說明自己了。”這種擔心甚至讓他對自己的傳教士身份產生了猶豫。秉持文化相對論的人類學家們,最害怕自己前往一個原始村莊做田野調查后,帶來的變化導致一個獨特社會在現代化面前徹底崩潰。他們認為,積極介入、干涉當地文化的傳教士往往是破壞性的,應該保持不介入。
葛維漢在一篇題為《基督教葬禮上的香火》的文章中表達出自己的這種矛盾。他發現,在中國人開設的基督教教堂里,會有人燒香。文章由此展開,討論如何處理這種微妙局面:如果外國教士把香拔了,就會激起中國人的憤怒,因為這觸動了中國人的祖先崇拜。葛維漢在文章中詳細解釋了燒香對中國人意味著什么,并引出了一連串發問:“如果中國的基督教堂里燒香,那么怎么向其他地方的基督教徒解釋呢?未來歷史學家會如何看待這種習俗?非基督教徒的中國人是否會因為看到基督教堂里燒香而將基督教與其他迷信混為一談?有沒有更好的辦法,既保留燒香又能體現新的價值?”
葛維漢深受美國文化人類學之父弗朗茲·博厄斯(Franz Boas)的影響,后者認為,一種文化的歷史表明了這種文化模式的起源,而只有通過了解這些起源,才能真正理解這種文化。由于擔心自己所代表的西方價值觀會影響對這一文化的真正判斷,每次田野調查,葛維漢都會大量搜集人類學樣本,并翻譯大量詩歌、傳說,但并不急于對這些風俗文化做出結論。他所做的就是搜集素材,等后人有了更高的理論能力再做解釋。
就在發表《基督教葬禮上的香火》的同一個月,葛維漢離開中國,返回美國,開始了在芝加哥大學和哈佛大學長達兩年的學習。等再返回中國時,他開啟了自己人生的下一篇章,被任命為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館長。

1934年玉石器從燕家院子出土后便在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做了展覽(四川大學博物館供圖)
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
如今從四川大學華西校區東門一進來,有兩棟幾乎一模一樣的建筑,右手邊是當年華西協合大學的校辦公樓懷德堂,左手邊則是大學博物館。博物館外觀是仿唐代的歇山式屋頂,進到屋內,卻發現與穹隆連接的空間宏大寬敞,有種教堂式的肅穆。踏上木質樓梯來到二樓的環形走廊,屋梁之上錯彩鏤金的裝飾畫充滿中式元素,而半圓形券的拱柱上則刻著美國的雄鷹淺浮雕。40年代梁思成來華西協合大學時專門參觀過這幢建筑,并在他的《中國建筑史》里對英國建筑師榮杜易(Fred Rowntree)的設計做出評價,認為這種糅合中西建筑的探索之作在手法上并不成熟。
20世紀初,成都在逐漸成為華西傳教中心的同時,美、英、加三國的五個差會聯合創辦華西協合大學,旨在“借助教育促進基督教事業”。大學行政管理設置則仿照牛津、劍橋大學的體制。當時在四川的一批醫學、教育傳教士會聚到華西協合大學任職教師,該校就這樣成為20世紀初華西邊疆研究的學術重鎮。
華西地區獨特的人文地理環境,使他們相信此地大有可供研究的地方。華西協合大學首任校長畢啟(Joseph Beech)曾說,“由于冰川運動在美洲大陸和歐洲毀滅了很多植物和動物,我們只能從化石中知道它們,但在華西則完全不同,西北高山和橫斷山脈使這里具有亞熱帶氣候,谷深山高使各種動植物生存下來,是研究動植物和人種學的寶庫”。1914年,華西協合大學美籍教師戴謙和(Daniel S. Dye)受校長之命建立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收集有科學價值的物品”。
不過當時因為受資金限制,博物館沒有能力收購藏品,戴謙和只能靠自己的人脈到處說服在四川的各國傳教士捐贈藏品。戴謙和本人雖在華西協合大學教地質學,但他喜歡中國傳統窗格,收藏過一大批,他的夫人喜歡觀鳥,捐給博物館很多鳥類標本;英國傳教士葉長青(James H. Edgar)是華西史前石器最早的發現者之一;陶然士(T. Torrance)則是當時唯一研究羌族的西方人,也是確認漢朝崖墓的首位外國人。這些傳教士向博物館捐贈過很多自己在中國發現、收購的青銅器、陶器和瓷器,也將自己以前在其他地方的收藏拿出來,葛維漢也在捐贈者之列。這些捐贈構成了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豐富、獨特的數千件館藏。
1929年,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獲得了哈佛研究學社的基金資助,戴謙和于是萌生了請葛維漢來當博物館館長的想法。在一封1930年給戴謙和的回信中,葛維漢說華西地區的少數民族文化正在消亡,因此應該建立一個以人類學、考古學為基礎的博物館。1931年,葛維漢返回美國,先在芝加哥大學師從柯爾(Fay-Cooper Cole)學習考古學,隨后又在柯爾的推薦下去哈佛師從胡頓(Earnest Albert Hooton)學考古和人類學。兩年后葛維漢回到成都,正式出任華西協合大學考古、藝術和人類學博物館館長,同時開始在文學院教授文化人類學和考古學。他舉家從敘府搬到了成都,在這里一直住到1948年退休回國。

1934年首次發掘三星堆,左一為林名均
四川大學博物館(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即其前身)研究員諶海霞告訴我,如今博物館還完整地保存著葛維漢當年制作的各式檔案資料,極其完備,每件藏品流傳有緒。總賬本記錄著每件藏品的詳細資料,包括年代、編號、采集人、采集地、描述、捐贈人,甚至還有照片以及一段中英文描述,這樣厚厚的賬本有14本,每一本幾百上千頁。除了賬本,還有1.9萬多張分類卡,同樣有著詳細的說明,并且檢索方便。
不過,當初這項工作太過繁雜,葛維漢便向學校董事會提出申請,增派一名助手來配合他的工作。華西協合大學中國語文系畢業的林名均后來成為他的助手,直到1945年離開博物館,十余年里兩人成了工作和學術上的良師益友。葛維漢稱剛到博物館的林名均是“未經訓練的中國秘書”,言語間透露著對林名均的失望。葛維漢讓他進修自己為華西協合大學講授的考古學、文化人類學課程,帶他去成都琉璃廠考察和收購器物。盡管缺乏現代考古學和博物館學的專業知識,但林名均國學基礎深厚,擅長考據,編制館藏目錄時,葛維漢撰寫英文部分,林名均編制中文部分。
與此同時,古董圈子開始流傳外國館長要買文物秘密送去國外的傳言。為了打消這些懷疑,葛維漢邀請成都各界名流來參觀博物館,請他們吃飯。博物館出不起錢,葛維漢就把人請到自己家里。胡根戴克回憶說,他的祖母,也就是葛維漢的妻子艾麗西亞廚藝名揚當地,名流來家拜訪,她總能奉上一桌豐盛的宴席。她雇當地廚師,再教他們怎么做西餐,從他們家出來的中國廚師都有了名,搞得成都其他傳教士總想挖走他們家的廚師。胡根戴克現在還留著自己母親復制的當年祖母的菜譜,上面既有中國菜,也有美國菜,以及自創的中西融合菜。
“祖父是個非常樂于交際的人,他非常喜歡中國人,”胡根戴克回憶,“有一次他回美國的時候,說他覺得美國人太無趣了,太嚴肅,都不開玩笑,而中國人就風趣幽默很多,和他們在一起,常常能聽他們講好玩的笑話。可能是當時中國社會生活艱難,在充滿不確定的危險環境里,幽默也不失為一種令人放松的法子。”
葛維漢也邀請平民百姓來看展覽,并親自擔任講解員,向他們解釋這些藏品的教育意義,并承諾所有東西都將永遠保存在四川人的博物館。不久之后博物館就變得極受歡迎,成為當時西南地區最為著名的博物館之一。
當然,他也沒有忘了考古。在美國系統學習了考古學之后,回到中國的第一次考古發掘就在華西協合大學附近,他在學校南大門外30里處發掘出了宋代老琉璃廠窯址。隨后他又在整理博物館館藏時,發現了燕家院子出土的玉石器,當即認定很具有考古價值,便帶著林名均去了廣漢,第一次三星堆考古發掘就此開始。
漫長的等待
重新翻看葛維漢撰寫的發掘簡報,依然極其震撼。他在文章中附上了幾張手繪的地圖,十幾幅發掘時拍的照片,發掘現場圖表、地形圖,標明發現陶器碎片的地層圖,以及每一件出土器物的詳細圖畫、描述、尺寸。
他借鑒從哈佛大學學來的考古學方式,動員華西協合大學各領域的專家來協助記錄。作為華西協合大學地質學家的戴謙和用測徑器測量了這些出土玉石器的硬度,并在低焦強度透視鏡下對其紋飾做了記錄,在玉刀、玉劍和玉鑿上發現有金屬線鋸刻劃的痕跡,與周代使用的方玉、玉璧、玉劍和玉鑿的紋飾相似。華西協合大學化學系的柯利爾(H. B. Collier)對出土的陶缽碎片進行了詳細的化學分析。成都加拿大學校校長黃思禮(L. C. Walmsley)是一位美術家,與葛維漢一起用標準色素圖鑒定出土陶器的顏色。林名均則與葛維漢一起修復了一些出土陶器,發現這些陶器與河南仰韶遺址出土的器形相似,只是略寬一點。
他們比照中國考古學家李濟編撰的《安陽發掘報告》第一部分,發現廣漢與殷墟出土器物中存在著相同的繩紋紋飾,據此認為,廣漢文化與中原和華北地區的史前文化在文化傳播上有著明顯的聯系。不過當時葛維漢也清楚,殷墟與廣漢文物的明顯區別在于,廣漢沒有像殷墟一樣出土大量的青銅器、甲骨文和骨器。
葛維漢讓林名均草擬了發掘簡報,還請他給郭沫若寫信介紹發掘成果。林名均不僅成為參與發掘三星堆遺址的第一位中國人,也因與郭沫若的學術通信而備受國內學界關注,為他之后代表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參加40年代馮漢驥、吳金鼎主持的王建墓(永陵)發掘打下了基礎。在回信中,郭沫若說:“我希望將來你們在這項工作有較大的進展……謹記著要迅速地進行發掘,探索四川史前文化,包括民族、風俗習慣以及認清他們與我國其他地區的文化接觸。這些是極為重要的問題。”
遺憾的是,不像安陽殷墟那樣,發掘工作不斷地進行,三星堆自1934年首次發掘以后,就長期停頓了下來。這使得人們對三星堆遺址和三星堆文明的認識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處于停滯不前和發展緩慢的狀態。
隨著1933年起陸續實施《古物保存法》,外國人被禁止在中國進行考古發掘工作,葛維漢無法再申請到發掘遺址許可證,不過當地方修建公路或機場遇到古遺址時,地方政府會指定他去做考古發掘,政府保留發現的文物,而葛維漢可以根據這些文物撰寫考古報告。
除了在去華東長途游歷途中參觀了安陽殷墟,并不時組織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收購古董市場上的文物樣本以外,葛維漢不再從事考古方面的工作。他的興趣再次轉移,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對川苗和羌族山村的考察上。此后他多次深入川苗和羌族地區進行人類學考察,學語言、觀風俗,與當地人交朋友。他還將苗人歌手帶到成都,讓音樂家把他們的音樂記錄下來。他也研究四川彝族倮倮的語言、音樂,以及他們的喝酒習慣。
中國隨后進入全面抗戰時期,他也不可避免地被裹挾在洪流中。他在美國休假時發表演講,呼吁美國政府停止向日本運輸戰爭物資,在回成都的路上困難重重,最后是華西協合大學博物館的同事蘇立文(Michael Sullivan,后來成為研究中國藝術的著名漢學家)開著卡車走滇緬公路將他帶回來。后來他又受當時中國政府之命去山里捕捉大熊貓,作為禮物以促成美國對中國的援助。珍珠港事件之后,他在華西協合大學的家成了英美軍人的避難所,昔日負責招待宴會的妻子照顧著大家。
與此同時,葛維漢在1934年對三星堆首次發掘后提出的“廣漢文化”概念不斷發酵。在郭沫若和徐中舒之后,顧頡剛梳理了當時所記有關巴蜀的多數材料,首次提出“巴蜀文化獨立發展說”,認為巴蜀融合中原文化是戰國以來的事,并提出了中國文明多元起源的問題。1941年衛聚賢通過對巴蜀青銅器的研究,提出“巴蜀文化”命題,進一步引起學術界熱烈論辯。林名均則在與葛維漢一起發掘三星堆十年之后撰文,提出廣漢文化分期的觀點。自此,對巴蜀文化的討論便不再只拘泥于傳統考據學框架,一批著名學者紛紛加入討論,以考古材料印證、補充或糾正文獻材料,并首次將巴蜀作為獨立發展起來的古國加以看待。
20世紀50年代起,“資陽人”、“巫山人”、廣漢三星堆、成都金沙遺址等考古新發現陸續出現,成都平原巴蜀考古的序幕才算正式拉開。
不過這些葛維漢都沒有參與。1948年,他從華西協合大學退休,在參加了17場告別會后,沿著長江順流而下,到達上海后乘船回國,結束了他在中國長達36年的生活。在美國科羅拉多州恩格伍德鎮,他利用自己在中國搜集的豐富材料和研究成果,安心寫作。

直到1986年,三星堆遺址首次發掘52年后,三星堆文化才被世人熟知(敖天照攝)

1986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考古人員在修復剛出土的象牙(敖天照攝)

劉章澤作為實習生參加了1986年三星堆“祭祀坑”的發掘,他現在是德陽市考古隊隊長(蔡小川攝)
當年他在苗寨收集了苗族歌謠和傳說故事700多個,將其中659個譯成英文,出版了《川苗的歌曲和故事》Songs and Stories of the Ch'uan Miao)。他因《中國西南部羌族的習俗和宗教研究》(The Customs and Religion of Ch'iang)獲得古根海姆獎。1961年,去世兩個月后,他的最后一部著作《中國西南的民間宗教》(Folk Religion in Southwest China)出版,書中有他在宜賓、成都、樂山、雅安、夾江等地做過的廟宇調查,研究過的四川、西藏東部和云南漢、苗、彝、羌和藏族的宗教,以及他與很多方丈、道士、喇嘛、活佛和平民的交談記錄。
1963年,四川大學歷史系等單位在馮漢驥教授帶領下再次發掘了三星堆遺址的月亮灣等地,認為三星堆遺址可能是古代蜀國的“中心都邑”;20年后,三星堆遺址迎來了真正意義上的全面發掘。
(撰文:張星云。參考資料:李紹明等編《葛維漢民族學考古學論著》,周蜀蓉著《發現邊疆:華西邊疆研究學會研究》。感謝實習生楊雯對本文提供的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