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真的老了，這些年內(nèi)憂外患，讓這位守成天子變得特別膽小，以前每天早晨讀一段《高宗實錄》是他必做的功課，這一段時間也停了。

這天早朝，道光剛剛坐定，衣服都打著補丁的文武官員依舊行了三跪九叩大禮。云貴總督林則徐請求表揚黎平知府胡林翼、興義知府張锳、都勻知府鹿丕宗為“貴州三賢吏”的奏折，已經(jīng)放在御案前。道光揉了揉發(fā)黑的眼圈，看了一眼御案前的奏折說：“朕希望天下太平，然而貴州境內(nèi)苗民經(jīng)常聚眾鬧事，大小叛亂不斷。自胡林翼出任知府以來，用三年時間平定苗亂。林則徐要求表揚黎平知府胡林翼、興義知府張锳、都勻知府鹿丕宗為‘貴州三賢吏’，各位愛卿有何意見？”

“皇上，自康熙朝以來，苗亂一直沒有停止過。當?shù)囟綋岵桓疑蠄螅桓艺饔憽５拦舛吣辏忠硎鹄戆岔樦荒陼r間便抓獲強盜頭領(lǐng)及其骨干二百多人。”穆彰阿第一個上前奏道。

“皇上，穆大人說得對，貴州苗亂經(jīng)年不息，如果沒有胡林翼、張锳和鹿丕宗這些人，還不知道有多少生靈涂炭，貴州還不知道要亂成一個什么樣子。胡林翼文武全才，能詩能文。他主張‘用兵不如用民’，用兵只能收一時之功，用民才能享長久安定。林則徐是皇上新任命的云貴總督，微臣認為林大人請求表揚胡林翼、張锳和鹿丕宗為‘貴州三賢吏’，自然有道理。”吏部尚書兼步軍統(tǒng)領(lǐng)、軍機大臣文慶連忙跪下補充。

文慶，字孔修，滿洲鑲紅旗人。其祖父官至兩廣總督，道光二年進士。他辦事顧全大局，見識卓遠，胸懷寬廣。

潘世恩善于見風(fēng)使舵，不等道光問到自己，也跪下說：“三賢吏治黔期間，政績突出，做了不少好事。胡林翼在貴州擔(dān)任知府期間，以安定一方為己任，平息匪患，除盜安良，發(fā)展生產(chǎn)，解決民生。張锳創(chuàng)立義學(xué)，旌表節(jié)孝。鹿丕宗親自審案，還民公道等等，都是百官的楷模。”

道光點頭，傳旨表彰。不久，胡林翼因功升貴東道。

湖南益陽大塘村是一個寧靜的小村莊，泉交河在村前蜿蜒流過。小河碧波瀲滟、晶瑩如鏡、遠山如黛、淡煙繞樹、蜂飛蝶舞，村子里有一棵百年丹楓，枝繁葉茂，樹冠覆蓋數(shù)畝。

秀才胡昷韶博學(xué)多才，在鄉(xiāng)間開了個私塾教書。正是芒種時節(jié)，許多農(nóng)民都在插秧。唐代詩人元稹有詩為證——

芒種看今日，螗螂應(yīng)節(jié)生。

彤云高下影，鴳鳥往來聲。

淥沼蓮花放，炎風(fēng)暑雨情。

相逢問蠶麥，幸得稱人情。

嘉慶十七年（1812年）六月初六下午，家人胡福來報說：“恭喜老爺，兒媳婦給您生了一個孫子。”

“老天爺有眼，胡家有后了。”胡昷韶樂得胡子直顫，掏出十兩銀子打發(fā)胡福，“你快去長沙給青甫送個信，讓他馬上回來。”

胡達源，字青甫，號蕓閣，此時正在岳麓書院讀書。書院位于岳麓山東麓，湘江西岸，創(chuàng)建于宋太祖開寶九年（967年）。書院大門上的對聯(lián)是“惟楚有才，于斯為盛”。

胡達源正在移栽花木，接到父親消息馬上趕回家。夫人陳氏見到丈夫非常興奮，給他講起一件奇異事：“那天下午，我坐在村子里的楓樹下歇息，不久便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夢見一只五彩鳥含著一根靈芝草，翩翩飛到泉交河邊的草叢中，周圍群鳥展翼飛翔。這只五彩鳥飛啊飛，飛到自家屋后的樹林里，隨后又飛向這棵百年楓樹，然后飛入懷里，夢醒后這個孩子就出生了。”

胡達源聽后很高興，認為這是一件吉祥事，于是給兒子取名胡林翼，字潤芝。林翼是寄托夢境，芝即靈芝。陳氏很高興，覺得“林翼”“潤芝”甚好！不禁親吻了一下孩子，然后叫胡達源將此事告訴公公。胡達源臉上陡然泛起一陣紅暈，興奮得連聲說好。

胡府占地十幾畝，四周圍墻用三合土筑成，高達三米，墻外有一丈多寬的護城河。府內(nèi)官廳、花苑等房屋多達百間，是一座城堡式的莊園。胡昷韶很疼愛孫子，經(jīng)常對族人說：“我孫兒潤芝品相不凡，我等要好生對待他。”

好像是兒子帶來的福運，胡達源回長沙后就考取了舉人，不久又高中探花，授翰林院編修。而后出任貴州學(xué)政，云南鄉(xiāng)試主考官。擔(dān)任貴州學(xué)政期間，吳甲父子橫霸一方，把持貴州武舉考試。其門徒黨羽，遍及貴州八府五十六縣。吳氏父子從來不將考官放在眼里，他們的意見就是考生成績。胡達源據(jù)實向朝廷上奏，吳氏父子被繩之以法，貴州百姓拍手稱快。

胡達源高中探花這一年，胡昷韶在益陽修志館編修《益陽縣志》，八歲的胡林翼隨侍在側(cè)。與胡達源同朝為官的湖南老鄉(xiāng)陶澍奉命調(diào)任川東兵備道，到重慶赴任，取道益陽回安化小淹。他見這個小孩彬彬有禮，舉手投足氣度不凡。覺得此子天賦異常，將來必能成大器，便把五歲的女兒陶靜娟許配給他。胡昷韶一口答應(yīng)，雙方下了聘禮，結(jié)下娃娃親。

胡達源沒有忘記對兒子的教育。胡林翼讀書期間，他拜的老師都是當時一流的學(xué)問家，是經(jīng)世致用的代表人物，如賀熙齡、蔡用錫、陶澍、林則徐等。

一天，賀熙齡給胡林翼解讀《論語》。胡林翼如同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學(xué)究，說道：“當今天下之亂，不在盜賊，而在人心。”

賀熙齡看著這個十三歲的小孩閃著一雙清澈的眼睛侃侃而談，大為詫異，心想這孩子聰明早慧，其一生成就可見一斑，前途無量啊！

胡達源聽到這番評價后自然十分高興，派人接胡林翼去京師上學(xué)。胡林翼一臉興奮，如同一只快樂的小鳥，沿著泉交河旁邊的泥濘小路，興高采烈地隨著母親來到京師。道光九年（1829年），胡達源出任貴州學(xué)政，胡林翼隨父赴貴陽府讀書。他喜歡探究山川地理、關(guān)隘要塞與用兵機要等方面的知識，因此對貴州東部的山川地形和社會環(huán)境比較了解。胡學(xué)政課子讀書，畢竟是探花出身，學(xué)問了得，五年以后，胡林翼牛刀小試，考取秀才。

道光十一年（1831年）春，當山茶花開放的時候，十九歲的胡林翼與陶靜娟在益陽桃花江的陶氏別墅完婚。到陶家做了女婿，這讓胡林翼非常郁悶。新婚之夜，新郎官跑到外面跟一群哥們喝悶酒，徹夜不歸。新娘子害怕出意外，派人去找，結(jié)果在一個小巷酒樓的草垛里找到爛醉如泥的胡林翼。新娘子十分委屈，在母親面前哭成淚人。陶夫人火冒三丈，大罵陶澍看走了眼，怎么選擇這種混賬女婿，耽誤女兒終身大事。

胡林翼老實了一段時間，跟著蔡用錫學(xué)習(xí)兵法。蔡老師認為，不管是兵學(xué)還是其他學(xué)問，其精華都是經(jīng)世致用，在注重文學(xué)修養(yǎng)的同時，還要注重用兵謀略。胡林翼在蔡門刻苦學(xué)習(xí)了兩年，受益匪淺。

這年五月，沅江大水，益陽災(zāi)情嚴重，饑民流離失所。胡林翼深知安民愛民之重，便對蔡老師說：“我是秀才，當報效朝廷，學(xué)習(xí)范仲淹先天下之憂而憂，不能讓饑民變流民，我現(xiàn)在就去勸富戶出錢出糧賑災(zāi)。”蔡老師表示理解，并給他出謀劃策。

這天早晨，益陽縣令高見成還沒有上堂，胡林翼將縣衙門口的大鼓敲得震天響。捕快見是胡公子，不敢怠慢，將其引入大堂。高縣令問其緣故，胡林翼說：“益陽災(zāi)情如此嚴重，知縣大人不去救災(zāi)，還躲在縣衙內(nèi)快活，難道不怕老百姓吃不上飯嗎？”

大腹便便的高縣令哭喪著臉說：“本縣沒有米，拿什么賑災(zāi)？再說饑民那么多，也無法賑濟。”

胡林翼馬上回家，讓陶家認捐兩千兩銀子，胡家認捐一千兩銀子。次日，派人送到益陽縣衙，他對高縣令說：“何不讓富戶一起來出錢出米，有銀子有米，可以將饑民的戶口重新編制，令各地保甲根據(jù)實際情況分上、中、下三等，重新登記造冊，上戶不管，中戶買米減半，下戶免費給米。一個月為限期，可否？”

“當然可以。”高縣令面對胡林翼咄咄逼人的架勢，只好依了。

“為了防止地方保甲從中舞弊，可以選派地方士紳協(xié)同辦理。”胡林翼又強調(diào)一條。

高縣令勉強同意，落下一副苦瓜臉，問：“從哪個富戶開始勸捐？”

“就從高縣令自己家開始，以作表率。”胡林翼也不客氣，說完起身朝高縣令一揖。

高縣令滿臉通紅，兩只魚泡眼瞪得大大的，卻又無可奈何。

益陽富戶聽到勸捐，堅決抵制，十幾天沒有結(jié)果。胡林翼怒不可遏，蔡用錫好言相勸：“公子不能意氣用事，對這些人要以誠感之、以義責(zé)之、以言動之、以賞誘之，才能起到效果，否則前功盡棄。”

聽了蔡老師一番話，胡林翼夜不能寐，反復(fù)咀嚼，第二天開始一一照辦。益陽富戶終于踴躍捐款，萬金立至。益陽災(zāi)情緩解，沒有出現(xiàn)流民。胡達源認為胡林翼的做法孟浪，深以為憂。陶澍聽到胡林翼在家鄉(xiāng)的義舉，非常高興，認為孺子可教。寫信回家，讓胡林翼到南京接受教育，胡林翼欣然從命。

道光十三年（1833年），草木萌動，春江水碧。二十一歲的胡林翼與夫人、岳母一起去南京。在兩江總督衙署，陶澍見到夫人及胡林翼夫婦，心情特別好。請來魏源、賀長齡、林則徐、包世臣等作陪，這些人都是經(jīng)世致用的代表人物。他們與胡林翼一見如故，十分融洽。胡林翼到南京后并沒有將岳父當作靠山，也不為今后的出路作計劃，經(jīng)常縱情于金陵的歌樓酒肆，流連于秦淮河畔，忘返于烏衣巷中。陶澍平時對下屬要求十分嚴格，沒有特別要緊的事情不準擅離衙署，尤其禁止下屬沉迷酒色。于是有人向他檢舉胡林翼的荒唐行為，說南京的花花草草很多，弄不好會迷亂性情。

陶澍卻為女婿開脫：“胡林翼之才不在我之下，能成大事。年少縱情，不要深究。此子將來的成就高我十倍，等到國家用人之際，他就沒有時間去縱情玩樂了。此時不樂，何時樂？”

胡林翼聽后依然我行我素，風(fēng)流依舊。南京是個銷金魔窟，胡達源雖然做過學(xué)政，但也擔(dān)負不起胡林翼去千金買笑。沒錢的時候，胡林翼便到老丈人的賬房上去取。賬房先生知道他是總督的女婿，不敢多問，如數(shù)支給，背后卻向陶澍報告，說胡林翼到南京一年，已經(jīng)用了一萬兩銀子。

陶澍并不心痛，對賬房先生說：“此子是海中蛟龍，一勺水怎么能夠讓他回旋？不管花了多少錢，照給就是！”

丈母娘卻接受不了，罵女婿沒有出息，她經(jīng)常沒完沒了地在老頭子面前嘀咕。

陶澍跟女婿好像是一個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他向夫人解釋說：“讓他多玩玩吧，將來他想玩恐怕都沒有時間了，你也不必去擔(dān)心他的前途，他未來的成就，還在我之上呢！”

胡林翼聞言，感動得淚花直流：“知我者，岳父也！”

陶澍學(xué)識淵博，又有幾十年的宦途閱歷。在休息的時候，與胡林翼長談，特別是中外輿圖地志、山川要塞、兵政機要等探討得格外細致。陶澍又旁征博引，判斷個中機要，讓胡林翼受益匪淺。江南之行，胡林翼無書不讀，還得到了實踐的機會，收獲較大，留署一年，耳聞目睹陶澍等人在兩江興利除弊，深受熏染，個人面貌為之一變。

這天，陶澍在兩江總督府大宴賓客。南京城內(nèi)自江蘇布政使、按察使以下的官員全體被邀。陶澍通知胡林翼按時出席，但胡林翼答應(yīng)過后即忘，宴會開始時還在妓院呷茶。陶澍派親兵騎馬到妓院，把他扶上馬背，疾馳回府。

此時兩江總督府西花廳燈燭輝煌，高朋滿座。胡林翼一到，穿著官服的官員全體起立恭迎，江蘇布政使賀長齡、按察使林則徐攜著胡林翼的手請他入了首席，胡林翼發(fā)覺氣氛不對，偷看岳父。陶澍若無其事，吩咐馬上開席。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陶澍雙手高舉酒杯，對胡林翼說：“賢婿，飲了這杯酒，我有話說。”

陶澍說完把杯中酒喝干。胡林翼感到很不好意思，按照岳父的吩咐喝了杯中之酒。隨后陶澍說：“賢婿來南京一年多，該喝的酒也喝了，該玩的地方也玩完了，溫柔富貴鄉(xiāng)是不能長住的。你年紀輕輕，又有才干，希望你結(jié)束過去，今天兩江官員全體為你送行，明天回京師讀書去吧！”聞言，胡林翼一身冷汗，十分羞慚，在人群中抬不起頭來。

次日早晨，胡林翼離開了南京，回到京師埋頭讀書。

浪子回頭金不換，胡林翼鉚足了勁專心讀書。這一年，中了湖南鄉(xiāng)試第四十名舉人。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十五歲的胡林翼參加會試，中第七十四名進士。殿試時取得二甲第二十九名，朝考第九名，隨即欽點為翰林院庶吉士。

翰林院清閑，胡林翼青春年少，夫人不在身邊，無人管束，手頭上有的是銀子，找地方花銷還不容易？好在京師雖然比不上秦淮河熱鬧，但花錢場所多的是，八大胡同就是一個風(fēng)花雪月的銷魂場所。

翰林院學(xué)士周壽昌，字應(yīng)甫，湖南望城人。他的家鄉(xiāng)離胡林翼的家鄉(xiāng)益陽只有幾十里路程，又是有名的京城通。他經(jīng)常逛妓院，胡林翼受周壽昌的影響較大。

這天，翰林院放假，周壽昌又來邀胡林翼去八大胡同逛一逛，胡林翼心里癢癢，很想去瀟灑走一回，又怕不安全，便說：“大清律規(guī)定，凡是官員嫖娼被抓，當場杖責(zé)六十。如此規(guī)定，誰能不怕？”

周壽昌給他壯膽，說道：“這是朝廷嚇唬人的，你見過哪位官員被抓過？即使被抓，打死不認賬，誰知道你是翰林院學(xué)士？大不了罰點銀子。”

胡林翼想想也是，于是兩人青衣小帽相偕外出。

從翰林院來到前門大街，兩人七轉(zhuǎn)八轉(zhuǎn)來到陜西巷。周壽昌輕車熟路，帶著胡林翼進了一個小院落，推門進去，里面別有一番洞天。

睡至半夜，門外有人在大聲呵斥，周壽昌經(jīng)驗豐富，一聽不對，連忙溜到廚房隨便找了一套廚子衣服穿上，蒙混過關(guān)。胡林翼被當場抓獲，帶到大堂，但他至死不承認是翰林院學(xué)士，終于熬過難關(guān)。

后來胡林翼發(fā)跡，湘軍內(nèi)部有一條不成文規(guī)定——望城人油嘴滑舌，辦事不仗義，湘軍不能招望城人。其中原因，只有胡林翼清楚。

胡林翼做過京官，按理說會有一個美好前程，可命運偏偏跟他開了一個玩笑。

道光二十年（1840年）秋，江南鄉(xiāng)試，丹桂飄香。文慶擔(dān)任江南鄉(xiāng)試主考，副主考為胡林翼。胡林翼違背考場規(guī)定，私攜湖南舉人熊少牧入闈閱卷，被人告發(fā)。文慶很欣賞胡林翼才華，認為他將來能當大任，主動將責(zé)任承擔(dān)過來，他對胡林翼說：“我是旗人，即使被處分，將來上升也很快，你就對外宣稱說我同意的。”胡林翼非常感動。朝廷追查此事，文慶承擔(dān)責(zé)任，連降四級，被貶為鴻臚寺卿。胡林翼以失察之罪，降一級留用。不久，文慶咸魚翻身，出任吏部尚書兼步軍統(tǒng)領(lǐng)、軍機大臣。與周壽昌不同的是，文慶后來經(jīng)常利用職務(wù)之便明保、密保胡林翼，這也是胡林翼的造化。

只有胡達源想不通，聞訊大病一場，不久死在翰林院侍讀崗位上。胡林翼丁憂回家守制，在父親遺像前面長跪不起。往事歷久彌新，風(fēng)馳電掣般閃現(xiàn)眼前：父親的諄諄教誨，父親的風(fēng)雨人生……他內(nèi)心非常愧疚，覺得對不起父親。如今處在人生十字路口上，何去何從？胡林翼行走在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之間，在泉交河畔開始反省。

這年冬天，益陽大塘村大雪紛飛，銀裝素裹。胡林翼給他的老師林則徐寫了一封言語懇切的信，聲援虎門銷煙壯舉，同時傾訴了心中的憂郁和彷徨。此時林則徐已經(jīng)被罷官，正在去往伊犁的路上。

胡林翼在家一邊守制，一邊研究兵法。之后，整整等了四年。其間，已經(jīng)復(fù)出的陜西巡撫、不久遷任云貴總督的林則徐沒有忘記他，江南鄉(xiāng)試的那些舉人沒有忘記他，他們共同捐出了一萬五千兩銀子，支持胡林翼到吏部去跑官。

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春，山花爛漫，喜鵲開始筑巢，吏部來了一個年輕人，自稱胡林翼，是皇上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因父喪丁憂在家守制，要求捐官。

主事抬頭一看，胡林翼滿面風(fēng)塵，額寬臉窄，下頦微尖，顯得清瘦。配著稀稀朗朗的胡子，一副書生打扮，于是問道：“你有銀子嗎？”

“有。”胡林翼眉毛聳了一下，回答得十分干脆，隨手掏出一萬五千兩銀票，滿不在乎地交給主事的。

“哎喲！還真是一個有錢的主兒。”主事的一查履歷，對上號了。

胡林翼，字潤芝，湖南益陽人。兩榜進士出身，翰林院編修。任過江南鄉(xiāng)試副主考，與文慶一起挨過處分。其父胡達源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四品京堂，五年前去世。此次已丁憂期滿，可以候缺補官。

主事的已經(jīng)得到文慶招呼，知道這個人是兩江總督陶澍的女婿。心里有數(shù)，便說：“按照朝廷慣例，捐官的人可以自主擇地做官。”

胡林翼不假思索地圈定了貴州。主事者以為他有毛病，提醒說：“貴州可是個窮地方，你這不是白白燒錢嗎？”

胡林翼說：“一點都沒有錯，我愿意為老百姓做一點實事。”

主事見他真傻，也就聽之任之。

跟他一同去吏部報到的弟弟胡保翼也罵他傻：“貴州多盜匪，其他官員視為畏途，他們寧肯丟掉前程也不去赴任。你本可選擇其他省份，卻死腦筋要去貴州，腦袋是不是讓驢給踢了？”

胡林翼不理睬弟弟，自有主見。之所以主動請發(fā)貴州，除了父親曾經(jīng)做過貴州學(xué)政，有人脈資源。更主要的是他已經(jīng)看出貴州亂匪多，是用武之地。不久，吏部一張票引，胡林翼分發(fā)貴州，署安順知府。主事的一再交代，說三個月內(nèi)要去貴州報到，過期不候，銀子不退。

貴州是一個偏遠的地方，“地?zé)o三尺平，人無三兩銀”。安順位于貴州省中西部，東鄰貴陽，西靠六盤水，南連興義，北接畢節(jié)，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集中地區(qū)之一。安順自古貧窮，山高路遠，苗漢雜居，盜賊較多，不容易治理。生死兩茫茫，胡保翼不想去貴州。在母親的勸說下，才勉強答應(yīng)跟哥哥一起去安順。

舜華山下，山高谷幽，幾株蒿草迎風(fēng)起舞。母親遞給胡林翼一炷香，胡林翼在父親的墳頭行三叩九拜大禮說：“兒子發(fā)誓要干干凈凈做官，絕不拿一文錢自肥，讓父親蒙羞。”

胡林翼祭完父親亡靈，又想起岳父陶澍的話——大丈夫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你不把握機會，也許終生懷才不遇，可能一生貧困，但不能因此而喪失人格尊嚴。你去為朝廷效力，一切從頭再來！

三天以后的清晨，泉交河碼頭，胡林翼揮手告別白發(fā)的老母。剛轉(zhuǎn)身離開，河面掀起一場大風(fēng)。平靜的小河波浪驟起，云影浮動，驚得水鳥四處亂飛。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秋，白霜已降，天氣開始寒冷了。三十五歲的胡林翼帶著弟弟胡保翼到貴州赴任。為了迎接新知府上任，安順衙役捉來一頭豬，殺了一只羊，用當?shù)刈盥≈氐亩Y節(jié)來歡迎他。胡林翼把街坊鄰居以及沿街乞討的饑民請上桌，說：“我胡林翼不是到安順來吃肉的，而是來做事的。從今天起，我與大家一起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上任伊始，胡林翼帶頭捐俸。積極倡導(dǎo)官紳百姓集資興建引水渠，解決秋冬季節(jié)人畜飲水難題。老百姓十分高興，紛紛夸獎胡林翼。在安順府衙門口，老百姓經(jīng)常來看望他，他隨時出來和大家相見。普通讀書人來訪，胡林翼也以禮相待。苗民頭領(lǐng)來見，擺上酒席與他們開懷暢飲。案卷一到，馬上開堂審判。半年后，安順府沒有一件積案。胡林翼經(jīng)常短衣芒鞋深入安順村寨，訪貧問苦。又延請當?shù)厥考潪槎浚瑢⑼练说臓顩r搞得一清二楚。然后按圖索驥，帶兵緝捕。他帶領(lǐng)綠營官兵與盜匪作戰(zhàn)上百次，總結(jié)了不少經(jīng)驗，匯編成了一本《胡氏兵法》。

胡林翼治理安順一是辦學(xué)，二是治匪。他經(jīng)常組織百姓子弟到安順鳳儀書院讀書，鳳儀書院位于安順城西獅子林，由知府朱德璲首建，胡林翼還親自給學(xué)生講課。安順苗寨山高林密溝深，易守難攻。胡林翼建立團練，十戶設(shè)牌，十牌設(shè)寨，十寨建團，山寨任命寨主一人，副寨主若干人，大小寨主、團長、牌長都由文才武藝出眾的人擔(dān)任，在安順各縣衙門備案，各寨修筑碉堡，以民保民。胡林翼到安順一年，先后捕捉土匪三百多名，兩年后安順大冶。

卻說被林則徐請奏為”貴州三賢吏”之一的興義知府張锳，在接到皇上的圣旨以后，恭恭敬敬地將圣旨供奉起來，早晚上香膜拜。興義地處黔桂滇三省區(qū)交界處的黔西南，府治在今天的安龍縣，轄貞豐、興義、晴隆、普安、興仁五縣，文化教育比較落后。張锳任興義知府，大興文教。

張锳，字右甫，河北南皮人。出身書香門第，少時勤奮攻讀，奈何時運不濟，科舉之路頗不順利，連續(xù)六次會試不中。后來通過朝廷的“大挑試”被錄取，分配到貴州做官。張锳為官清廉，辦事公正，政績突出，官聲頗佳。又深知民間疾苦，對教育尤其重視。

“添油勸學(xué)”講的就是張锳在安龍做知府的故事。每到天黑，安龍城內(nèi)會有兩個衙役提著桐油簍子在大街小巷游走，當他們看到誰家窗戶亮著燈光，有人在高聲讀書時，兩個衙役就會停下來高喊一聲：“府臺張大人給相公添油啰！”不一會兒主家大門打開，讀書人拿一個燈盞出來，衙役從油簍里面舀出一瓢清亮的桐油小心翼翼地倒入他的燈盞里，然后高聲說：“張府臺祝相公早日獲取功名。”

這道風(fēng)景在貴州安龍風(fēng)雨無阻地保持了十三年。由于張锳的關(guān)照，十幾年時間，安龍共考取二十名舉人、八個貢生、兩位進士，在貴州科舉史上非常罕見，老百姓都說這是“曠古未有”的奇事。

雖然是同時受到皇上表彰的同僚，但是張锳知道自己有些地方不及鹿丕宗、胡林翼，不過他有方法來彌補，他首先聯(lián)絡(luò)河北老鄉(xiāng)鹿丕宗。

鹿丕宗，字杰人，號簡堂，河北定興人。貢生出身，道光二十年（1840年）春被選派至貴州，補授施秉知縣，因功升都勻知府。

兩個老鄉(xiāng)氣味相投，稱兄道弟，很快結(jié)為兒女親家，鹿丕宗的兒子鹿傳霖做了張锳的乘龍快婿。

搞定了鹿丕宗，張锳開始聯(lián)絡(luò)胡林翼。

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秋，重陽節(jié)期間，正是螃蟹最肥的季節(jié)，張锳、鹿丕宗和胡林翼一起在興義聚會。

對于張锳，胡林翼早有認識。這個河北人自道光六年（1826年）到貴州做官，至今已經(jīng)有二十二年了。他的父親胡達源任貴州學(xué)政期間，經(jīng)常提起張锳，說他的功績可以用“一清廉、二善聽訟、三治盜匪、四建義倉、五興書院”來概括。不過，胡林翼還是喜歡聽張锳在任職興義府期間，厚愛讀書人，重金聘請名師到桅峰書院執(zhí)教的故事。至于他經(jīng)常到書院上課，鼓勵秀才們要相互砥礪，取長補短，經(jīng)常訓(xùn)示隨其到興義府求學(xué)的子侄張之洞、張之淵、張之清等人，不能沾染紈绔習(xí)氣，要與大家團結(jié)友愛，互相學(xué)習(xí)的事情也在其中。

一番寒暄以后，張锳真心實意地說：“潤芝，你我一見如故，意氣相投。朝廷表彰的‘貴州三賢吏’。我有自知之明，功名事業(yè)遠遠不及仁兄。我想讓我的子侄拜到你門下求學(xué)，可否？”

胡林翼沒有想到張锳會有這么一手，又不知道他的子侄品性如何？非常客氣地回道：“右甫兄，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啊，你的子侄就是我的子侄。再說桅峰書院的名師那么多，你的能力也不在我之下，完全可以自己培養(yǎng)嘛！”

張锳鄭重其事地說：“潤芝，雖然朝廷抬愛把我們?nèi)瞬⒘幸黄稹Ｆ鋵嵨抑徊贿^是來貴州的時間長一些，若說到才能和膽識，我與杰人是不能跟你相提并論的。我屢試不第，功名遠不如你，我的仕途在貴州就要走到頭了，而你卻不同，謀略深遠，書香門第，文武雙全，父探花子翰林，令天下讀書人羨慕。你我有緣，希望我的子侄能夠?qū)W得仁兄幾成真?zhèn)鳎诠γ聵I(yè)上超過我，中個進士也是好的，也為兄弟之間留下一段佳話。”

胡林翼見張锳鄭重其事，有所感動，起身來到窗前，望著峰巒重疊的遠山。回過頭來，不再拒絕：“右甫兄三個子侄，我擇一而教，看誰與我有緣分。然后正式拜師，我收其為入室弟子。”

張锳大喜，喚來張之洞、張之淵、張之清三人。胡林翼當面考問，張之淵、張之清有時不能回答。只有年紀最小的張之洞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胡林翼每次提問，他都能回答。胡林翼心想此子學(xué)問扎實，才思敏捷，很有悟性。如果用心栽培，可成大器。于是，他留下了十二歲的張之洞。

胡林翼是見過大世面的，學(xué)生拜老師，當然得按照湖南人的規(guī)矩來辦，張锳表示贊同。

這天，桅峰書院熱鬧非凡。大家都在一起議論，要看一看張之洞如何拜師。桅峰書院因面臨九峰山而得名，書院的教師有附貢生何養(yǎng)源、張國華，拔貢生曾搢之，舉人黃升之、王可貞、張肖嚴、趙斗山，進士敖慕韓、童云逵等，他們在一旁早早就座。

清癯倜儻的胡林翼端坐在書院正中的太師椅上，一臉嚴肅。門外鞭炮響起來，張之洞青衣小帽，懷抱一只大公雞，張之淵手里提了十條臘肉，張之清端一盆清水，水里游動著兩條大鯉魚。

執(zhí)事者一邊上香，一邊高唱：“今有河北南皮人張之洞，字孝達，道光十七年生于貴陽六洞橋。此子才思敏捷，過目不忘。七歲時隨父張锳到興義府桅峰書院讀書，九歲時讀完《四書》《五經(jīng)》，十歲開始寫詩和作文，十一歲時寫《半山亭記》，今年十二歲，奉父命拜湖南益陽胡林翼為師。胡家是湖南的名門望族，官宦之家，師祖胡達源高中探花，曾以一甲第三名進士及第，直接入翰林院授編修。此子與胡家有緣，今后刻苦用功，必能追上師傅師祖，也是進士及第。此事特告知親朋好友，立此據(jù)為證，伏惟尚饗！”

執(zhí)事者說完，將張之洞的拜師貼恭恭敬敬送給胡林翼，然后又高唱：“一拜天地，二拜皇上，三拜父母，四拜孔圣人，五拜胡先生。”

張之洞非常虔誠地按照程序一一拜完。

執(zhí)事者又唱：“給老師上茶。”

張之洞獻上茶水，胡林翼呷了一口茶，然后用手指頭兌了幾滴茶水，彈在張之洞頭上。

執(zhí)事者再唱：“給老師獻禮品。”

張氏三兄弟將公雞、臘肉、鯉魚拿到胡林翼跟前，胡林翼點頭笑納。張之淵、張之清退出。

執(zhí)事者還唱：“給老師獻禮金。”

張之洞又重新跪下，從懷里掏出十兩銀子，高舉頭頂，說：“請老師接受弟子的禮金。”

胡林翼笑道：“禮金免了，按照孔子的規(guī)矩，這束脩我收下。”

“禮成。”執(zhí)事者最后拖長腔調(diào)唱，“送先生。”

張之洞行完拜師大禮，從此跟著胡林翼讀書。胡林翼用心點撥，張之洞的八股文章、試帖詩、經(jīng)論、律賦、策問等提高得很快。

興仁人涂令恒、冉秉成率苗民攻打安龍，張锳組織一千團練前去駐防。不久，貴定、龍里苗民起義，鹿丕宗奉調(diào)增援，繼而黃平、臺拱、清江、天柱等地起義軍遙相呼應(yīng)，湖南李沅發(fā)在新寧再一次發(fā)動起義，天地會攻陷河池、平果等地。

一天，胡林翼忙里偷閑給張之洞上課，他抑揚頓挫地說：“做人絕對不能隨波逐流，生無益于當時，死無聞于后世。男兒當自強，做別人不敢為不能為之事，上報國家，下蔭子孫，否則有愧于七尺之軀。”

一個家丁慌慌張張地跑過來報告說：“胡老爺，我家老爺請您馬上過去一下。”

胡林翼眉頭一皺，問：“什么事？”

家丁上氣不接下氣地回答：“苗民造反了！”

胡林翼不耐煩地說：“你且先去，我講完課就來。”

“胡先生，苗民在興義造反，您怎么不學(xué)班超去平亂，還在府衙給我上課呢？”張之洞一臉天真地問。

胡林翼愕然，過了片刻才說：“是啊！大丈夫應(yīng)當效班定遠為國出力，豈能終日與書齋為伍。”說完，意味深長地看了張之洞一眼。

獲知胡林翼要去鎮(zhèn)遠，臨走時張锳父子前來相送，胡林翼提醒說：“右甫兄，貴州局勢不穩(wěn)定，安龍不可久留，我等報國也就是了。只是孝達年齡太小，稟賦聰慧，如果落進苗兵手里，悔之晚矣，我不得不為國家惜此才。我認為可以讓他先回河北老家參加縣試、府試，待局勢穩(wěn)定以后，再回貴州也不遲。”

見胡林翼說得如此誠懇，張锳不再遲疑，便問：“潤芝此去，將來誰可以作犬子老師？”

“貴州獨山府署理知府、河北昌黎人韓超可也！”胡林翼說完打馬離去。

望著老師匆匆遠去的背影，張之洞大聲喊道：“君不見，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zhàn)云！男兒應(yīng)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秋，張之洞在家人張喜的陪護下，從貴州興義啟程回原籍河北南皮參加縣試。途經(jīng)武昌黃鶴樓，面對江山美景，張之洞寫下了一副對聯(lián)——

爽氣西來，云霧掃開天地憾。

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古今愁。

不久，縣試發(fā)榜，錄取的十五名生員，張之洞名列榜首，中了秀才。三年以后，張之洞參加了順天府鄉(xiāng)試，又名列榜首，中了第一名舉人，稱為解元。

胡林翼接到喜報非常欣慰，百忙之中寫信給張之洞。鼓勵他科舉連捷，再傳佳訊。

一年以后，胡林翼升任貴東道。此時的他正在刻苦磨礪，修煉心性，練出一身書生帶兵的真本事。僅黎平一府，辦團練一千五百余案，設(shè)卡柵四百五十多處，活捉土匪三百多名。安順、鎮(zhèn)遠兩個地方捉到的土匪人數(shù)也不在黎平之下。別人都說胡林翼會做人、會做官、會帶兵，名聲越傳越遠，以至于京師、湖廣、山東、河北都知道，后人有詩為證，正是：

湖湘男兒非一般，黔水苗山戰(zhàn)猶酣。

今有雄心攬星月，苔花雖小勝牡丹。

不知胡林翼后來如何？請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