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維特的煩惱
- (德)歌德
- 5272字
- 2022-03-30 10:21:07
6月16日
我干嗎不給你寫信?——你提這個問題,想必也變成一位老學究了吧!你應該猜想到,我過得很好,好得簡直……干脆告訴你吧,我認識了一個人,她使我無心他顧了。我已經……叫我怎么說好呢。
要把認識這個最可愛的人兒的經過有條不紊地告訴你,在我將是困難的。我快樂而又幸福,因此不能成為一位好小說家。一位天使!——是啊!誰都這么稱呼自己的心上人,不是嗎?可我無法告訴你她有多么完美,為什么完美;一句話,她完全俘虜了我的心。
那么聰敏,卻那么單純;那么堅毅,卻那么善良;那么勤勉,卻那么嫻靜……
我講的全是些廢話,空空洞洞,俗不可耐,絲毫沒反映出她的本來面目。等下次……不,不等下次,我現在立刻對你講她。我現在要不講,就永遠別想講了。要知道,我坦白告訴你,在開始寫這封信以后,我已經三次差點扔下筆,讓人給馬裝上鞍子,騎著跑出去了。不過我今天早上已起過誓不出去;只是仍時不時地跑到窗前,看太陽還有多高,是不是……我到底沒能克制住自己,我非去她那兒不可啊。這會兒我又坐下來,一邊吃黃油面包當夜宵,一邊給你,威廉,繼續(xù)寫信。當我看見她在那一群活潑的孩子中間,在她的八個弟妹中間,我的心是何等欣喜啊!
倘使我繼續(xù)這么往下寫,到頭來你仍然會摸不著頭腦的。聽著,我要強迫自己詳詳細細地把一切告訴你。
不久前我說過,我認識了總管S先生,他曾邀請我盡快去他的隱居所,或者說他的小王國做客。我呢,卻把這件事拖了下來;要不是一個偶然的機會,讓我發(fā)現了那密藏在幽谷中的珍寶,我沒準兒永遠也不會去。
此間的年輕人在鄉(xiāng)下舉辦一次舞會,我也欣然前往參加。事前,我答應了本地一位心地善良、長相也俊,除此便不怎么樣的姑娘的邀請,并已商定由我雇一輛馬車,帶我這舞伴和她表姐一起出城去聚會地點,順道兒還接一接S家的綠蒂。
“您將認識一位漂亮小姐吶。”當我們的馬車穿過砍伐過的森林向獵莊駛去的時候,我的舞伴開了口。
“不過您得當心,”她的表姐卻說,“可別迷上了她呀!”
“為什么?”我問。
“她已經許了人,”我的舞伴回答,“一個挺不錯的小伙子,眼下不在家,他的父親去世了,他去料理后事,順便謀個體面的職務。”
這個消息在我聽來是無所謂的。
我們到達獵莊大門前的時候,太陽還有一刻鐘光景便要下山了。其時天氣悶熱,姑娘們都表示擔心,說那四周天邊的灰白色云朵要是釀出一場暴雨來,那可就煞風景了。我擺出一副精通氣象學的架勢來安慰她們,其實自己心中也開始預想到,我們的舞會將要掃興了。
我下了馬車,一名女仆趕到大門口來請我們稍等一會兒,說小姐馬上就來。我穿過院子,走向那建得很講究的住屋。就在我上了臺階、跨進門去的當兒,一幕我見所未見的最動人的情景映入了我的眼簾。在前廳里有六個孩子,從十一歲到兩歲,大的大,小的小,全都圍著一個模樣娟秀、身材適中,穿著雅致的白裙,袖口和胸前系著粉紅色蝴蝶結的年輕女子。她手里拿著一個黑面包,按周圍弟妹的不同年齡與胃口,依次切給他們大小不等的一塊;她在把面包遞給每一個孩子時都那么慈愛,小家伙們也自自然然地說一聲謝謝!不等面包切下來,全都高擎著小手在那兒等。而眼下,又一起津津有味地吃起來,一邊按照各自不同的性格,有的飛跑到大門邊,有的慢吞吞地踱過去,好看一看客人們,看一看他們的綠蒂姐姐將要乘著出門去的那輛馬車。
“請原諒,”她說,“勞您駕跑進來,并讓姑娘們久等。我剛才在換衣服和料理不在家時要做的一些事情,結果忘了給孩子們吃晚餐。他們可是除我以外誰切的面包也不肯吃啊。”我略微客套了兩句;我的整個心靈都讓她的形象、她的聲音、她的舉止給占據了。直到她跑進里屋去取手套和扇子,我才從驚喜中回過神兒來。小家伙們都遠遠地站在一旁瞅著我;我這時便朝年齡最小、模樣兒也最俊的一個走過去,可他卻想退開。
“路易斯,跟這位哥哥握握手。”這當兒綠蒂正好走進門來,說道。
小男孩于是大大方方把手伸給我,我忍不住熱烈地吻了他,雖然他那小鼻頭兒上掛著鼻涕。
“哥哥?”我問,同時把手伸給她,“您真認為,我有做您親眷的福分嗎?”
“噢,”她嫣然一笑,說,“我們的表兄弟多著哩。要是您是其中頂討厭的一個,那我就遺憾啦。”
臨走,她又囑咐她的大妹妹索菲——一個約莫十一歲的小姑娘,好好照看弟妹,并在爸爸騎馬出去散心回來時向他問安。她還叮囑小家伙們要聽索菲姐姐的話,把索菲當作就是她一般。幾個孩子滿口答應;可有個滿頭金發(fā)、六歲光景的小機靈鬼卻嚷起來:“她不是你,綠蒂姐姐,我們更喜歡你嘛。”
這期間,最大的兩個男孩已經爬到馬車上;經我代為求情,她才答應他倆一塊兒坐到林子邊,條件是保證不打不鬧,手一定扶牢。
我們剛一坐穩(wěn),姑娘們便寒暄開了,并品評起彼此的穿著特別是帽子來,還對即將舉行的舞會作了一番挑剔。正講在興頭上,綠蒂已招呼停車,讓她的兩個弟弟下去。小哥倆卻要求再親親她的手。大的可能有十五歲,在吻姐姐的手時彬彬有禮;小的則毛毛躁躁,漫不經心。綠蒂讓他倆再次問候小弟妹們,隨后車又開了。
表姐問綠蒂有沒有把新近寄給她的那本書讀完。
“沒有,”綠蒂說,“這本書我不喜歡,您可以拿回去了。上次那本也不見得好看多少。”
我問是怎樣的書,她回答了我,令我大吃一驚……[10]我從她的所有談吐中都發(fā)現她是那樣有個性;每聽她講一句,我都從她的臉龐上發(fā)現了新的魅力,新的精神光輝。漸漸地,這張臉龐似乎更加愉快和舒展了,因為她感覺到,我是理解她的。
“當我年紀還小的時候,”她說,“我什么也不愛讀,就愛讀小說。禮拜天總躲在一個角落里,整個心分擔著燕妮姑娘[11]的喜怒哀樂。上帝知道我當時有多幸福呵。我不否認,這類書對我仍有某些吸引力。可是,既然眼下我很少有工夫再讀書,那我讀的書就必須十分對我的口味。我最喜歡的作家必須讓我能找到我的世界,他書里寫的仿佛就是我本人,使我感到那么有趣,那么親切,恰似在我自己家里的生活。它雖然還不像天堂那么美好,整個看來卻已是一種不可言喻的幸福的源泉。”
聽了這番議論,我好不容易才隱藏住自己的激動。這局面自然沒有維持多久,因為一聽她順便提到了《威克菲牧師傳》[12]以及……[13]竟談得那樣有真知灼見,我便忘乎所以,把自己知道的和盤托出,講啊講啊,直到綠蒂轉過頭去和另外兩位姑娘搭訕,我才發(fā)現她倆瞪大了眼睛,在那兒坐冷板凳。表姐還不止一次地對我做出嗤之以鼻的樣子,我也全不介意。
話題轉到了跳舞的樂趣上。
“就算這種愛好是個缺點吧,”綠蒂說,“我也樂于向你們承認,我不知道有什么比跳舞更好的了。有時候我心頭不痛快,可只要在我那架破鋼琴上彈支英國鄉(xiāng)村舞曲,便一切都忘了。”
談話間,我盡情地欣賞她那黑色的明眸;我的整個魂魄,都讓她那活潑伶俐的小嘴與鮮艷爽朗的臉龐給攝走了!她雋永的談吐完全迷醉了我,對于她用些什么詞我也就顧不上聽了!你該想象得出當時的情形,因為你了解我。簡單地講,當馬車平穩(wěn)地停在聚會的別墅前,我走下車來,已經像個夢游者似的,神魂顛倒,周圍朦朧中的世界對我已不復存在,就連從上面燈火輝煌的大廳中迎面飄來的陣陣樂聲,我也充耳不聞。
兩位先生,奧德蘭和某某——誰記得清這許多名字呵——一位是表姐的舞伴,一位是綠蒂的舞伴,趕到車邊來迎接我們,各人挽住了自己的女友。我也領著我的舞伴,朝上面的大廳走去。
大伙兒成雙成對地旋轉著,跳起了法國牟涅舞。我依次和姑娘們跳,最討厭的偏偏最不肯放你走。后來,綠蒂和她的舞伴跳起了英國鄉(xiāng)村舞。在輪到她來和我們交叉的那一剎那,你想想我心里是如何美滋滋的喲。看她跳舞真叫大飽眼福!你瞧,她跳得那么專心,那么忘我,整個身體和諧至極。她無憂無慮地跳著,無拘無束地跳著,仿佛跳舞就是一切,除此便無所思、無所感似的。此刻,其他任何事物都在她眼前消失了。
我請她跳第二輪英國鄉(xiāng)村舞,她答應第三輪陪我跳,同時以世間最可愛的坦率態(tài)度對我說,她最愛跳德國華爾茲舞了。
“本地時興跳華爾茲舞時舞伴要一起跳到底,”她說,“只是我的Chapeau(法語:舞伴)華爾茲跳得太糟,巴不得我免除他這個義務。您的小姐跳得也不好,又不喜歡跳。我從您剛才跳英國舞看出,您的華爾茲準不錯。要是您樂意陪我跳的話,那您就去請我的對手同意,我也找您的小姐說說。”
我一聽便握住她的手。這樣,我們便談妥了,在跳華爾茲舞時,由她的男舞伴陪著我的女舞伴閑談。
喏,開始!我倆用各種方式挽著手臂,以此開心了好一會兒。瞧她跳得有多嫵媚,多輕盈啊!華爾茲舞開始了,一雙雙舞伴轉起圈兒來跟流星一般快,其實真正會的人很少,一開頭場上便有點亂糟糟的。我們很機靈,先讓那班笨蛋們蹦夠了,退了場,才跳到中間去,和另外一對兒,也就是奧德蘭他們在一起,大顯起身手來。我從沒跳得如此輕快過,簡直飄飄欲仙。手臂摟著個無比可愛的人兒,帶著她輕風似的飛旋,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了,消失了……威廉喲,憑良心說,我敢起誓,我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肯讓這個我愛的姑娘,我渴望占有的姑娘,在和我跳過以后還去和任何人跳呵。你理解我嗎?
我們在大廳中漫步了幾圈,為了喘口氣。隨后她坐下來,很高興地吃著我特意擺在一邊、如今已所剩不多的幾個橘子。這橘子可算幫了大忙。只是當她每遞一片給她鄰座的姑娘,這姑娘也老大不客氣地接過去吃起來時,我的心都像被刀刺了一下似的疼痛。
在跳第三輪英國鄉(xiāng)村舞時,我們是第二對。我倆跳著從隊列中間穿過,上帝知道我是多么快活。我勾著她的胳膊,眼睛盯住她那洋溢著無比坦誠、無比純潔的歡愉的盈盈秋波,不知不覺間,我們跳到了一位夫人面前。她年紀雖已不輕,然而風韻猶存,因而引起過我的注意。只見她笑吟吟地瞅著綠蒂,舉起一個手指頭來像要發(fā)出警告似的,并在我們擦過她身旁時意味深長地念了兩次阿爾伯特這個名字。
“誰是阿爾伯特?”我對綠蒂說,“我想冒昧問一下。”
她正待回答,我們卻不得不分開,以便作8字交叉。可是,在我和她擦身而過的瞬間,我恍惚看見在她額頭上泛起了愁云。
“我有什么不能告訴您呢?”她一邊伸過手來讓我牽著徐徐往前走,一邊說,“阿爾伯特是個好人,我與他可以說已經訂婚了。”
本來這對我并非新聞,姑娘們在路上已告訴過我了;可是經過剛才一會兒工夫,她對我已變得如此珍貴,此刻再聯系著她來想這事,我就感到非同小可了。總而言之,我心煩意亂,忘乎所以,竟竄進了別的對兒中,把整個隊列攪得七零八落,害得綠蒂費盡心力,又拉又拽,才迅速恢復了秩序。
舞會還沒完,天邊已經電光閃閃,隆隆的雷聲蓋過了音樂聲。閃電是我們早看見了的,可我一直解釋說,只不過天要轉涼罷了。這當兒三個姑娘逃出了隊列,她們的舞伴尾隨其后,秩序便頓時大亂,伴奏也只好停止了。不消說,人在縱情歡樂之際突遭不測與驚嚇,那印象是比平時來得更加強烈的。因為,一方面,兩相對照,使人感覺更加鮮明;另一方面和更主要的,我們的感官本已處于激奮狀態(tài),接受起印象來也更快。這就難怪好些姑娘一下子都嚇得變了臉色。她們中最聰明的一個坐到屋角里,背沖窗戶,手捂耳朵。另一個跪在她眼前,腦袋埋在她懷中。第三個擠進她倆中間,摟著自己的女友,淚流滿面。有幾個要求回家;另一些則更加不知所措,連駕馭我們那些年輕趨奉者的心力都沒有了,只知道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祈禱上帝。結果小伙子們便放肆起來,全忙著用嘴去美麗的受難者唇邊代替上帝接受禱告。有幾位先生偷空到下邊抽煙去了;其余的男女卻都贊成聰明的女主人的提議,進到了一間有百葉窗和窗幔的屋子里。剛一進門,綠蒂便忙著把椅子排成一個圓圈。大伙兒應她的請求坐定了,她便開始講解做一種游戲的要領。
我瞅見有幾個小伙子已經尖起嘴唇,手舞足蹈,盼望著去領勝利者的厚賞了。
“喏,咱們玩數數游戲,”綠蒂說,“注意!我在圈子里從右向左走,同時你們就挨個兒報數,每人要念出輪到他的那個數字,而且要念得飛快,誰如果結巴或念錯了,就吃一記耳光,這么一直念到一千。”
這一來才叫好看嘍!只見綠蒂伸出胳膊,在圈子里走動起來。頭一個人開始數一,旁邊一個數二,再下一個數三,依次類推。隨后綠蒂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這當兒有誰數錯了,“啪!”一記耳光,旁邊的人忍俊不禁;“啪!”又是一記耳光。速度更快了。我本人也挨了兩下子;使我打心眼兒里滿意的是,我相信我挨的這兩下子比她給其他人的還要重些。可不等數完一千,大伙兒已笑成一堆,再也玩不下去了。這時暴風雨業(yè)已過去,好朋友們便三三兩兩走到一邊,我便跟著綠蒂回到大廳。半道兒上她對我說:
“他們吃了耳光,倒把打雷下雨什么的一股腦兒忘記啦!”
我無言以對。
“我也是膽兒最小的一個,”她接著說,“可我鼓起勇氣來給別人壯膽,自己也就有膽量了。”
我們踱到一扇窗前。遠方傳來滾滾雷聲,春雨唰唰地抽打在泥地上,空氣中有一股撲鼻的芳香升騰起來,沁人心脾。她把胳膊肘支在窗臺上佇立著,目光凝視遠方,一會兒仰望蒼穹,一會兒又瞅瞅我。我見她眼里噙滿淚花,把手放在了我的手上。
“克羅卜斯托克呵!”她嘆道。
我頓時想到了此刻縈繞在她腦際的那首壯麗頌歌[14],感情也因之澎湃洶涌起來。她僅僅用一個詞兒,便打開了我感情的閘門。我忍不住把頭俯在她手上,喜淚縱橫地吻著。隨后我又仰望她的眼睛。高貴的詩人呵!你要是能看到你在這目光中變得有多神圣,就太好了;從今以后,我再不愿從那班常常褻瀆你的人口里聽見你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