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譯者序
- 最后一課
- (法)都德
- 2276字
- 2022-03-23 16:55:22
西方音樂有大調小調之分,如C大調,e小調等;又有升調降調之別,如升C大調,降e小調等。我閱讀和翻譯法國文學作品,也覺得有大小調、升降調的差異。
接觸雨果、巴爾扎克的作品,往往聯想到大調、升調。他們的大腦醞釀的是大構思、大藍圖,寫的是大主題、大場面、大善大惡,可以說調門大、手筆大、制作也大,無所不大,總之長篇巨制,要讓人讀了能產生大徹大悟的效果。
然而,閱讀和翻譯都德、莫泊桑的小說,就怎么也無法同大調升調聯系起來,覺得不是降e小調,就是降a小調,什么《小東西》《小間諜》《小餡餅》……總之寫的是小事、小場面,搞的是小玩意兒、小制作,大多篇幅短小。如果說雨果、巴爾扎克所搭的是天地人間的大戲臺,那么都德就像在集市上圈場子耍小把戲的了。
都德本人就這樣寫道:
“‘我真高興……’這句話,老實厚道的里斯勒今天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他說得總是那么動情,那么溫和,那么緩慢,那么深沉。他壓低嗓門,不敢大聲說話,唯恐樂極生悲,突然失聲哭出來。”
《一個女人的沉淪》開篇這段話,雖然講的不是他的寫作風格,但是可以借用來標明都德講故事的主要特點:低調、溫和、舒緩、動情和深沉。這些也構成了都德小說的獨特魅力——大題小做的魅力。
大題小做的魅力,就是以小制作表現大主題所具有的藝術魅力。這便是為什么都德能以小見長、躋身名家之列的奧秘。小制作表現大主題雖非都德專有,但是他精于此道,樂此不疲,創作出《最后一課》《柏林之圍》《一局臺球》《塞甘先生的山羊》等一些膾炙人口的精品。
普法戰爭,不能說不是大題目;喪權辱國,阿爾薩斯和洛林兩省割讓給普魯士,不能說不是大題目;法國人的愛國主義,不能說不是大題目,然而,都德偏偏采用低調,進行小制作,選取課堂、病床、臺球室這樣的小場景。《最后一課》就是小場景表現大主題的一個典型范例。在普法戰爭中,法國慘敗,東部的阿爾薩斯和洛林兩省,隨即淪為異族的統治。這種悲劇所激發的兩省人民的愛國情緒,既不是以大抗議大示威高呼口號怒吼出來的,也不是槍對槍炮對炮用槍炮聲所宣告的,而是通過小學校的一堂法文課來表達的。
一堂法文課再普通不過,但這是最后一課。小學教師阿梅爾是再普通不過的教師,小學生弗朗茲是再普通不過的學童,歐譯爾老爺爺也是再普通不過的文盲村民,等等,這些極普通的人在極普通的小學校上最后一堂法文課,就極不普通了。只因這些普通的自然感情聚在一起,生發出來一種偉大而高尚的情感——愛國精神。
文學作品表現愛國精神,大多是激昂的:在祖國的危難關頭,血性男兒拋頭顱灑熱血,為國捐軀,何等激昂壯烈!然而,像弗朗茲這樣懵懂無知的學童,像歐譯爾這樣操勞一生的農民,像阿梅爾這樣默默無聞的小學教師,都是普通老百姓,他們的愛國情感平常并不掛在口頭上,而是深藏在內心,因為這種情況是與生俱來的,不是由宣傳灌輸到頭腦中的。
都德善于發掘這種內心的愛國情感,而且在他的筆下,這種情感也不是以英雄行為,而是以普通人直覺的行為表現出來;表現出來的更不是激昂悲壯,而是深沉厚重。這是沉甸甸的民心,這就是一切侵略者、統治者、無道者、不義者既懼怕又渴望得到的民心。
都德著重描寫的不是英雄形象,而是普通人,不過,體現出來的是同樣偉大的高尚情感。試看文盲老農歐譯爾,一輩子不肯學習,卻來聽這最后一堂法文課,拿著識字課本像小學生一樣認真拼讀;再試看普通小學教員阿梅爾,多少年循規蹈矩的教書,同數以萬計的小學教師并無差異,可是在接到占領軍不準在學校再教法文的命令之后,就穿上節日禮服,勇敢地上完他精心準備的最后一課,聽到下課的鐘聲,他語不成句,拿起粉筆用全力寫下:“法蘭西萬歲”;這二人平凡的舉動所產生的震撼力,不亞于同敵人拼死搏斗的英雄行為。尤其對懵懂無知的學童弗朗茲的啟蒙教育,更是多少套大理論所不及的。
以小制作表現大主題的藝術效果,就有這種啟蒙的震撼力,即一種感人至深的、激人猛醒的力量。小弗朗茲上這一堂課,仿佛一下子懂事兒了,所受的教育,恐怕是他終生難忘的。
啟蒙讀物,往往是以小見大的佳作;啟蒙讀物的作家,往往是寫小東西的大師。記得1992年我訪問法國期間,曾問已有十年交情的法國朋友夏爾·撒吉先生,他最喜歡哪一位作家?他不假思索就回答:都德。我問他為什么,他又當即回答:都德是一位大師,上學時念他的作品至今不忘。當時我認為這不是文學意義上的討論,也就沒有繼續下去。現在想來,撒吉先生對都德的評價,一定是指啟蒙意義上的大師。
我在北大西語系念書進入三年級時,就開始讀淺顯易懂的都德、莫泊桑等人的原作,留下印象最深刻的還是《小東西》和《最后一課》。《最后一課》不僅是法國小學的啟蒙讀物,也是外國人學習法語的啟蒙讀物。我翻譯《最后一課》,再聯想大學讀書時所留下的印象,就容易理解為什么夏爾·撒吉先生稱都德為大師了。啟蒙讀物對人的成長的影響,往往延續一生。善良等美德,正因為通過啟蒙讀物播到少年兒童的心中,人類才能從歷次滅頂之災里浮出,得以繼續繁衍生存。
夏爾·撒吉先生就體現了都德小說中人物的美滿,難怪他最喜愛都德的作品。他性格開朗,善氣迎人,熱心幫助別人,交了許多朋友。我是他在中國的第一號朋友,可謂忘年交。他多次來中國旅行,我多次去法國講學訪問,頻繁相見,情誼甚篤。只可惜近年來他身體欠佳,欲來中國而未成行。而我教學和譯事繁忙,再次赴法的計劃一再推遲。今年10月初,我還打電話給撒吉先生,讓他等著我,見面再談談我譯都德小說的體會。不料一個月后,突然接到巴黎友人電話,告知我們的朋友撒吉先生病故,我們在電話兩端不禁失聲……
一個好人走了,同他討論都德的小說已成不了心愿,只能在譯者序言中略寄我的哀思。
李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