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伊萬一分為二
- 大師和瑪格麗特
- (蘇)布爾加科夫
- 2312字
- 2022-03-28 10:35:22
一小時前,對岸松林還沐浴著五月的陽光,眼下,卻變得深邃幽渺,仿佛融化在朦朧之中了。
窗外的大雨像一道自天而降的簾幕。金蛇不時在空中狂舞,天空仿佛裂成了碎塊。病房被一道道顫動的、令人心悸的閃光照得雪亮。
伊萬在輕聲哭泣。他坐在床邊,呆望著河心那水泡泛動的滾滾濁流。每響起一陣雷聲,他都要用雙手捂住臉哀叫。好多張被他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片散落在地板上。它們是在雷雨乍起時被一陣刮進窗來的狂風掀飛的。
詩人打算寫份材料檢舉那可怕的顧問,可是一無結果。那個名叫費奧多羅芙娜的胖醫士給了他一個鉛筆頭、一沓紙,他煞有介事地搓搓手,趕忙坐到小桌前。開頭他寫得相當順利。
“檢舉信。莫斯科文協會員伊萬·尼古拉耶維奇·流浪漢致民警局。昨晚本人同已故的別爾利奧茲一同來到長老湖……”
沒想到“已故的”這三個字搞得詩人方寸大亂。笑話,怎么能這么說呢:同已故的某人來到?……已故的還能行走嗎?說不定真會把他當瘋子哩!
伊萬略一思索,便又動手修改,結果就成了:“……同后來故去的別爾利奧茲一道……”這樣的改動也難以讓他滿意,于是只好重來,結果第三次比頭兩次更糟:“同被電車軋死的別爾利奧茲一道……”而且,為了避免同那位并不出名的同名作曲家糾纏不清,又另加了一筆:“此人并非作曲家……”
伊萬在兩個別爾利奧茲的問題上傷了好一陣子腦筋,氣得把寫好的東西又一筆勾掉,決計來個開門見山,先聲奪人,一下子就抓住讀者。他一開始便寫了個大黑貓坐電車,然后回過頭來又寫了掉腦袋的場面。軋掉的腦袋和顧問的預言又把他的思緒拉到本丟·彼拉多身上。為了加強真實感,伊萬拿定主意把本丟·彼拉多的故事從頭至尾再說一遍——從他身披猩紅襯里的白袍,走進大希律王官邸的柱廊說起。
詩人干得好不起勁,他抹了又寫,寫了又抹,甚至還試著給本丟·彼拉多畫了幅插圖。后來,又畫了個人立而行的大貓。不過這些插圖也幫不了他的忙,越往后,詩人的檢舉信就寫得越亂,越是不明白。
不知不覺,遠處涌過一朵來勢兇猛、邊緣模糊不清的烏云。烏云籠罩了松林,卷起一陣狂風。伊萬只覺得心力交瘁,再也寫不下去了。眼看著紙頁紛飛,片片委地,他也無心收拾,反而輕聲悲泣起來。雷雨大作的時刻,好心的費奧多羅芙娜醫士特地跑來看看詩人,見他在哭,心不由懸了起來。她怕閃電驚了病人,忙拉上窗簾,從地板上拾起紙片,拿去找大夫。
大夫來了,給伊萬往胳膊上打了一針。他勸伊萬放心,說不要再哭了。現在,一切將會過去,一切將會改變,一切將會被忘卻。
大夫說得不錯。時過不久,對岸松林恢復了原樣。襯著重又變得一碧如洗的天空,遠方的每一棵樹都清晰可見。河水也平靜下來。注射后,伊萬胸中的郁悶一掃而空,這會兒他恬然安臥于床,觀賞著橫跨天際的彩虹。
詩人一直躺到傍晚,竟沒發現天邊長虹早已隱沒,蒼穹黯然失色,松林變成了黑郁郁的一片。
伊萬痛飲了一回熱牛奶,又倒回床上,心里對自己的變化覺得挺納悶。記憶中那魔鬼般可惡的貓仿佛也變得親切了,軋下的腦袋也不那么可怖了。隨后,伊萬撇開了那顆腦袋,心想:能在醫院小住一段倒也不壞,斯特拉文斯基挺聰明,是個名流,同他打交道挺愉快。而且,雨后夜晚的空氣又是那么清新宜人。
充滿感傷氣氛的大樓漸漸沉入睡鄉。靜謐的走廊里,乳白色的廊燈已全部熄滅。按規矩亮起了黯淡的藍色夜間照明燈。門外走廊的橡膠地毯上,也很少再有輕手躡腳的女醫生們行動了。
伊萬懶洋洋地歪在床上,一會兒看看天花板燈罩下發著幽光的小燈泡,一會兒望望從黑魆魆的松林后面冉冉升起的月亮,自言自語地聊著。
“可也是,別爾利奧茲被電車軋死,我上的哪門子火呢?”詩人在思索,“說實在的,管他呢!他跟我既非親,又非故!細論起來,對這位死者還真不大了解。真格的,我了解他什么?除了是個禿頂,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還知道什么?還有,公民們,”伊萬似乎在對什么人發表演說,“咱們再來探討一下:干嗎要對那位神秘顧問、魔法師,那位長著一只深不見底的黑眼睛的教授,發那么大火呢?你們倒給我說說。干嗎那么荒唐,非得穿條襯褲,拿著根蠟燭對他緊追不舍,接著又跑到餐廳去鬧上那么一通呢?”
“且慢!”原來的伊萬忽然發話了,聲音十分嚴厲,似乎發自體內,又仿佛就在耳邊,“他畢竟事先就知道別爾利奧茲腦袋要搬家呀!這怎么能叫人不擔心呢!”
“同志們,這是什么話?”新伊萬對原先的舊伊萬說,“要說這事邪門兒,就連孩子也明白。他是個百分之百不一般的神秘人物!可是,這也正是最有意思的地方!此人曾同本丟·彼拉多相識,還有比這種事更有意思的嗎?如果當時恭恭敬敬向他請教,彼拉多和被捕的拿撒勒人后來究竟如何,那也不至于在長老湖畔傻呵呵出這么一通洋相,那豈不聰明多了嗎?可我卻干了些什么?真是鬼迷心竅!不錯,主編慘死車輪之下倒也不是一樁小事,不過,難道這樣一來雜志就會關門大吉嗎?那人說得對呀,人總是要死的嘛,有時還會橫死猝亡。有什么法子呢?愿他的靈魂安息吧!新主編會派來的,而且,說不定比他的前任更能說會道!”
新伊萬打了個盹兒,又險詐地問了舊伊萬一句:
“那么,這樣一來,我究竟成什么人了?”
“成了傻瓜!”一個聲音清楚地說。他既不屬于新伊萬,也不屬于舊伊萬,卻同顧問的低嗓門頗為相似。
不知怎的,伊萬對“傻瓜”二字并無反感。驚訝之下,甚至還有一種愜意縈紆心間。迷蒙之中他微笑了一下,不再說話了。睡意向伊萬襲來,他仿佛看到大象腿一般粗細的棕櫚,看到一只貓從他身旁踱過——神態那么快活,一點也不可怕。總之,就在伊萬眼看要沉入夢鄉的時刻,鐵柵欄突然無聲無息地滑到一邊,陽臺上出現了一個神秘的身影,他掩在月影中,帶有警告意味地朝伊萬伸出一根手指。
伊萬一點也沒有驚慌,在床上微微欠身,看清陽臺上站著的是一個男人。那人把手伸到唇邊,輕輕發出一聲:
“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