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聊出來的三國:曹魏豪雨
- 鋒云
- 5494字
- 2022-03-22 09:45:57
1.1 一語掀狂瀾——袁紹對話董卓
“天下健者,豈惟董公!”當袁紹針鋒相對地說出這句話時,他改變的不僅是自己的命運,甚至是整個帝國的走向,他的出走不是挽狂瀾于既倒,而是掀起了一場既倒的狂瀾。
袁紹,字本初。本初,就是根本、基本、初始的意思。地球的時間刻度從本初子午線開始,漢末三國的時間刻度要從袁本初聊起。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八月的一天,剛剛掌握京師洛陽軍政大權的司空董卓,又琢磨著搞出點新事情,于是把司隸校尉袁紹召到了自己面前。
面對眼前這位出身名門、領袖群倫的少壯派,董卓憂心忡忡地說:“天下的君主,應該由賢明的人擔任,每次想到靈帝的所作所為,就令人憤恨不已!”先講道理,再舉例子,別看董卓是個武人,但講起話來有板有眼。
“董侯劉協看起來不錯,如今我打算立他為天子,不知他能否勝過史侯劉辯?有的人小事聰明,大事糊涂,誰知道他又會怎樣呢?”連續兩個疑問句,表面上是征詢意見,實際上更像是自問自答式的告知。
“如果董侯也不行,那么劉氏的子孫就不值得留下來當天子了。”這句話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暗含殺機。言下之意,如果不同意劉協,那江山也就不用姓劉了。董卓雖然只說了三四句話,但卻內容豐富,并且事關重大。從選擇天子的標準,到漢靈帝亂政的教訓,再到對劉辯和劉協的比較,最后到劉家天下的興亡,董卓句句話似乎都有理有據,入情入理。但是,說一千道一萬,核心意思就一個:換皇帝。
這一點,僅僅從董卓對劉辯和劉協的稱謂中就可以看出端倪。皇帝劉辯因為從小被養在一個姓史的道士那里,故此早年被人稱為“史侯”;陳留王劉協因為從小被董太后養大,所以早年被人稱為“董侯”。如今,一個是皇帝,一個是陳留王,但是在董卓口中都同樣是“侯”。看來,董卓是鐵了心要把兩個人掉個個兒了。如果你不讓他如愿,后果正如他自己所說,“劉氏的子孫就不值得留下來當天子了”。
董卓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兩個字:立威。我連皇帝都敢動,其他還有什么不敢做的呢?俗話說殺雞駭猴,如今我先把猴殺了,看你們這群雞還敢不啄米般點頭稱是?
聽到董卓這表面上是商量,實際上更像是通知的一番話,袁紹既恨又怕。恨的是一個多月前,正是自己向大將軍何進提出了召董卓進京誅滅宦官的建議。如今,大將軍何進和他的宦官對手們都變成了歷史的煙塵,外來戶董卓卻成了朝廷的主導者,如果不是自己引狼入室,現在口含天憲、予取予奪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你說氣人不氣人。
可是,恨歸恨,袁紹還是要面對眼前的現實:西涼兵現在已經涌進了雒陽城,何進的舊部全都望風而降,整個朝廷都被董卓玩弄于股掌之中,單憑一己之力就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將傾?別太幼稚!
于是,對于董卓這番任性而囂張的言論,袁紹并未直接否定,而是表示要回家與時任太傅的叔叔袁隗商議商議。
不過,推脫歸推脫,袁紹多少還是要表明態度的:“漢家統治天下已經有四百年了,恩德深厚,萬民擁戴。如今皇上年紀尚輕,沒有什么不當之處被天下人詬病。如果違背禮制、任情而為、廢嫡立庶,恐怕眾人不僅不會贊同您的提議,反而會議論紛紛、騷動不安。”
聽到袁紹不僅以回家商量相推脫,甚至搬出歷史傳統和輿情民意說事,原本客氣的董卓繃不住了!他手按刀柄,大聲呵叱道:“小子,你竟然如此放肆!天下之事,都是我說了算!我想要這樣做,誰敢不服從!你難道認為我董卓的刀不夠鋒利嗎?”
看到董卓如此暴怒,袁紹原本收斂著的情緒,竟也瞬間噴發了,猛然冒出了那句:“天下健者,豈惟董公!”天下的英雄豪杰,難道就你董卓一個人嗎?有種你就試試!
說完這句話,袁紹把佩刀一橫,向眾人作了一個揖,徑直走出門去。
主題:該不該廢立天子
聊友:董卓+袁紹
時間:公元189年
語錄:天下健者,豈惟董公!
影響:袁紹C位出道,不經意間掀起了關東的反董浪潮。
啟示:該亮劍時就亮劍。
出處:《后漢書·袁紹傳》、《三國志·魏書·袁紹傳》注引《獻帝春秋》、《資治通鑒》卷五十九
看到這幅情景,在場的眾人不由地在心底為袁紹叫好,同時又不禁為他捏了一把汗。要知道,如今整個朝廷都在董卓的股掌之間,你能走得出這道門,你能走得出雒陽城嗎?你能走得出雒陽,你能走得出天下嗎?
實際上,既叫好又害怕的不僅是旁觀者們,甚至包括當局者袁紹自己。原本計劃隱忍不發的,結果不僅沒忍住,而且爆發了,這下至少雒陽城是待不住了。不久,袁紹把司隸校尉的符節往雒陽城的上東門上一掛,一溜煙兒跑到了冀州。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董卓不僅看著袁紹走出了眼前的那道門,而且看著他出了雒陽上東門。更出乎意料的是,董卓不僅沒有下令追殺袁紹,反而順勢任命袁紹為冀州渤海郡太守,封邟鄉侯。如此說來,如果袁紹當時跑到了兗州,被任命為泰山郡太守也說不準。
這樣看來就奇怪了,大權在握、殺人如麻的董卓怎么就能縱容如此針尖對麥芒的怒懟,甚至對方還不辭而別,炒了自己的魷魚?
這一切還要從大漢王朝的治理結構和制度規矩說起。
從漢章帝(公元57~88年在位)到漢靈帝(公元157~189年在位),東漢在百余年的紛爭與血腥中,形成了一個奇特的治理平衡。
名義的主角是皇帝,不過他們常常還沒搞明白狀況就被供在了朝堂上,剛搞明白狀況又被換了下去,甚至一命歸西。他們最小的剛滿月時即位,最大的也沒活過36歲。
真正的主角是外戚和宦官,作為皇家的代理人,他們水火不容又不得不容,帝國的命運大部分時間由他們翻云覆雨,百年之中他們一共火拼了六次,每次都是血雨腥風。
賣力的配角是文人士大夫,不管是仗義執言還是趨炎附勢,無論是身處朝堂之高還是流落江湖之遠,就算被宦官誣為“黨人”,即使兩次經歷“黨錮之禍”,他們依舊憂君憂民,始終是帝國航行不可或缺的壓艙石。
相形之下,忙于抵御外侮、鎮壓起義的州牧刺史們倒像是跑龍套的,遠離權力中樞的這些地方大員,雖然手握重兵但也只有賣苦力、干瞪眼的份兒。
簡而言之,外戚、宦官、士大夫、地方豪強宛如四根柱子,共同支起了大漢帝國的臺面。在這個充滿矛盾沖突的治理格局中,帝國分而不崩、離而不析、危而不亡,保持著低水平的運行。
所有的改變源自那場突如其來的起義。黃巾起義者們沒有摧垮存續了四百年的大漢王朝,卻使四大支柱的力量對比因此而改變。士人因黃巾起義而走出“黨錮之禍”的陰霾,重新回到熟悉的廟堂;宦官因里通黃巾而備受奚落,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外戚因力挽狂瀾而力壓宦官,一時之間權傾朝野;地方大員因剿匪有功而擁兵自重,隱然漸成割據之勢。隨后,一場外戚與宦官之間的京城內訌將一切進行了重組。先是外戚何進氣勢洶洶地揚言要把張讓等宦官趕進歷史的垃圾堆,再是窮途末路的宦官們把何進誘入宮中砍了他的腦袋,又是袁紹、袁術等世家子弟趁亂殺盡了宦官,最后是豪強董卓黃雀在后般進入京城坐收漁利。打來打去,現在就剩下反客為主的豪強和堅如磐石的士大夫了。
面對這種形勢,剛剛入主京城的外來戶董卓,是很樂意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最起碼也能用士大夫來充充門面。所謂同性相斥、異性相吸,對待與他性質相同的武人,董卓毫不手軟,你強他更強,你橫他更橫;但對于性質相反的文人,他卻禮遇有加,百般討好。為此,他不僅把流落江湖十二年的大名士蔡邕強行征召到了洛陽,而且一天升遷蔡邕一次,三天之內就讓他變成了侍中(相當于后世的內閣學士);同時,他還強行把隱居漢水之濱二十多年的荀爽任命為官,不到百日就使他從平原國國相(相當于郡守)變成了三公之一的司空。同時,董卓對于一些名門望族更是一意拉攏,這其中就包括袁紹和他身后的袁氏家族。
說起汝南袁氏,大漢王朝的士大夫們無不另眼相看,從袁安在漢章帝時擔任司徒開始,兒子袁敞做過司空,孫子袁湯當過太尉,曾孫袁逢又做了司空,袁隗當了太傅,一家人四代有五個人官居三公之位,仿佛三公就是為他家準備的。
到了袁紹這一代,也是相當了得。
袁紹不到二十歲時出任濮陽長,贏得了清正能干的官聲,后來由于為父母守孝服喪而去職。據說,袁紹為母親送葬時,前來吊唁者竟然達到三萬多人。
服喪期滿,袁紹拒絕朝廷辟召,隱居在洛陽,漸漸地在自己身邊聚集了一幫“奔走之友”,其中包括張邈、何颙、許攸、伍瓊、曹操等人,他們奔走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援救被宦官迫害的士大夫,進而形成反對宦官的強大力量。對此,大宦官趙忠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更罵在口中:“袁本初坐作聲價,不應呼召而養死士,不知此兒欲何所為乎?”就是說,袁紹坐地抬高自己,不聽招呼也就罷了,還養了一幫死硬派,真不知道這小家伙要干什么?
黃巾起義爆發后,頗具名望的袁紹在朝廷新組建的西園新軍中擔任了中軍校尉,成為地位僅次于上軍校尉蹇碩的二號人物。不久,袁紹又被外戚何進任命為掌管整個京城行政監察大權的司隸校尉。
聊備一覽
西園八校尉
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漢靈帝在都城雒陽的西園招募壯丁建立了一個新的軍事組織并設置了西園八校尉。漢末的西園類似清末的小站和民國的黃埔,既聚集了帝國的精華又承載著帝國的希望,西園校尉雖然只有八人,日后卻迎來了三種不同的命運。
一部分人消失在帝國分崩前夕。上軍校尉蹇碩因謀殺何進不成而被何進誅殺,下軍校尉鮑鴻因貪污軍餉于公元189年被朝廷誅殺,左校尉夏牟在董卓當政時因與何進舊部分糧不均而被誅殺,助軍右校尉馮芳作為宦官曹節的女婿在189年之后便不知所蹤。
另一部分人殞命于官渡對決前后。右校尉淳于瓊加入了袁紹集團,曾經與張郃、高覽齊名,最終在烏巢被曹操斬殺。中軍校尉袁紹一度占據冀幽青并四州,結果因官渡失利而一病不起,一命嗚呼。
最后一部分人走到了最后。助軍左校尉趙融后來加入了曹操集團,成為蕩寇將軍。典軍校尉曹操,后來“奉天子以令不臣”,實現了北方的統一,成為曹魏政權的奠基人。
這八人的沉浮不啻為漢末精英命運的縮影。
袁紹少年得志,袁紹同父異母的弟弟袁術也并不遜色。早年以俠氣聞名的袁術,先是被舉薦為孝廉,隨后當了皇帝身邊的郎中,接著“歷職內外”,先后擔任了尚書、長水校尉、河南尹、折沖校尉、虎賁中郎將等一系列軍政職務,董卓當政后,更是被任命為后將軍這一高級軍職。此外,還有袁紹的堂兄袁遺,先是擔任長安令、如今擔任山陽太守的他,也是士人矚目的對象,一位叫張超的同僚稱他有“冠世之懿,干時之量”,另一位叫曹操的好友評價說“長大而能勤學者,惟吾與袁伯業耳”,總之一句話,袁遺既德才兼備又勤勉好學。
如此看來,袁家的影響力的確不可小覷。大權在握、殺人如麻的董卓,可以一句話換掉天子,卻不敢一怒之下殺掉袁紹,寧愿自食其言,也要對袁紹一忍再忍。
實際上,面對袁紹的沖撞和出逃,董卓真的動過殺機。可是,圍繞在董卓身邊的那些謀士們卻拼命勸阻:“廢立皇帝這樣的大事,不是常人所能理解和參與的。袁紹不識大體,因為恐懼而出逃,并沒有其他企圖。現在如果懸賞捉拿他太急切,勢必要發生變故。袁家四代樹立恩德,門生故吏遍布天下,如果召集豪杰聚集徒眾,各地英雄乘勢而起,那么崤山以東就不是您能控制的了。”
隨后,謀士們提出了另外一種解決方案:“不如赦免袁紹,就地任命他為郡守,一則他因為赦免而欣喜,二則也消除了隱患,如此雙贏的選擇,何樂而不為呢?”就這樣,袁紹不僅沒被懲處,反而成了一方諸侯。順便說一句,在勸說董卓的謀士之中,就有袁紹當年的“奔走之友”何颙和伍瓊。
袁紹的因禍得福,無疑鼓勵了京城里的其他少壯派們。此時的京城就是一座圍城。外來戶董卓不僅闖進來了,甚至還要實現對朝廷的完全壟斷;如此,沖出圍城似乎就成了精英士大夫們的最佳選擇,與其逆來順受、引頸就戮,倒不如走為上計,擁抱江湖。于是,袁紹、袁術、曹操等人紛紛走上了離京、離職的創業之路。后將軍袁術跑到了南陽,典軍校尉曹操則奔向了老家譙縣。更有一些人,通過董卓身邊的心腹謀士,謀求到了外放任職的機會:尚書韓馥成了冀州牧,侍中劉岱成了兗州刺史,張咨成了南陽太守,孔伷成了豫州刺史,張邈成了陳留太守。
一旦這些精英在東方集結完畢,一場風潮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初平元年(公元190年)正月,從京城出走關東的袁紹、袁術、韓馥、孔伷、劉岱、張邈、袁遺、曹操,加上原本就在關東的河內太守王匡、東郡太守橋瑁以及濟北相鮑信,組成關東聯盟,同時起兵反董。一方面,他們抱團取暖,以聯盟的方式對抗共同的敵人董卓;另一方面,他們各懷心思,跑馬圈地,構筑著自己的春秋大夢。
就這樣,歷史進入了一個群雄并起、乘風逐夢的新時代。
原文節選:
卓議欲廢立,謂紹曰:“天下之主,宜得賢明,每念靈帝,令人憤毒。董侯似可,今當立之。”
紹曰:“今上富于春秋,未有不善宣于天下。若公違禮任情,廢嫡立庶,恐眾議未安。”
卓案劍叱紹曰:“豎子敢然!天下之事,豈不在我?我欲為之,誰敢不從!
紹詭對曰:“此國之大事,請出與太傅議之。”
卓復言“劉氏種不足復遺”。
紹勃然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
橫刀長揖徑出。
——《后漢書·袁紹傳》
卓欲廢帝,謂紹曰:“皇帝沖暗,非萬乘之主。陳留王猶勝,今欲立之。人有少智,大或癡,亦知復何如,為當且爾;卿不見靈帝乎?念此令人憤毒!”
紹曰:“漢家君天下四百許年,恩澤深渥,兆民戴之來久。今帝雖幼沖,未有不善宣聞天下,公欲廢適立庶,恐眾不從公議也。”
卓謂紹曰:“豎子!天下事豈不決我?我今為之,誰敢不從?爾謂董卓刀為不利乎!”
紹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引佩刀橫揖而出。
——《三國志·魏書·袁紹傳》注引《獻帝春秋》
董卓謂袁紹曰:“天下之主,宜得賢明,每念靈帝,令人憤毒!董侯似可,今欲立之,為能勝史侯否?人有小智大癡,亦知復何如?為當且爾。劉氏種不足復遺!”
紹曰:“漢家君天下四百許年,恩澤深渥,兆民戴之。今上富于春秋,未有不善宣于天下。公欲廢嫡立庶,恐眾不從公議也。”
卓按劍叱紹曰:“豎子敢然!天下之事,豈不在我!我欲為之,誰敢不從!爾謂董卓刀為不利乎!”
紹勃然曰:“天下健者,豈惟董公!”引佩刀,橫揖,徑出。
——《資治通鑒·卷五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