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斗的日子:從攻占西西里到解放意大利1943—1944
- (美)里克·阿特金森
- 7851字
- 2022-03-18 18:03:18
腐蝕英雄的靈魂
他們沿著100英里的戰線向前推進,沿途的西西里人歡呼著“貝比·魯斯萬歲”(貝比·魯斯是美國棒球史上最有名的球員。——譯者注)、“喬治國王萬歲”并揮舞著自制的美國國旗。這些國旗上的條紋太多,星星太少。7月的炎熱已經到來,他們將頭巾繞過鼻子扎緊。一路上塵土飛揚,行進隊伍中的士兵甚至看不見自己腰部以下的部位,仿佛行走在面粉中。
“剛走了一英里,我們便疲憊不堪,連發牢騷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名迫擊炮手回憶道,“但我們繼續前進。”咸咸的汗水浸透了襯衫,靴子咯吱作響,他們將鋼盔稱作“腦爐”。他們吃著葡萄、青西紅柿和安非他明(安非他明是一種興奮劑,能夠緩解疲勞。——譯者注),或是以貨易貨,用一根香煙能換八個橘子。中午,記者艾倫·穆爾黑德寫道:“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刺眼的顏色——紅色的巖石、綠色的葡萄園、耀眼的深藍色天空。”士兵們則沒這么鮮艷,汗水和塵埃在他們的皮膚上混合成了一層灰色的糊狀物。偶爾有炮彈落下,他們便撲入溝渠和地面上的淺凹地。“我把臉埋在塵土中,”一名士兵說道,“并試著用雙膝將坑弄深些。”一些吉普車從前線返回,引擎蓋上綁縛著陣亡的士兵,穿過奮力向前的隊伍。“讓開!”司機吼叫著,“快讓開!”活著的人閃到一旁,仿佛他們是避開惡毒之眼的西西里人。
許多士兵戴著護身符,要么是一枚圣克里斯托弗紀念章,要么是一塊光滑的石頭,每當有曳光彈嗖嗖掠過,他們便會輕輕撫摩。一名士兵帶著個小小的木雕豬,炮火密集時,他便喃喃說道,“小豬啊,這發炮彈不是射向我們的”,或是“小豬啊,你知道,這發炮彈會要了你和我的小命”。加入記者團采訪登陸行動的小說家約翰·斯坦貝克指出,信念“這種魔力不能太過頻繁地使用,其功效并非用之不竭”。他得出結論,這種返祖現象在部隊中反映出一種合理的信念,即“黑暗世界離我們并不遠”。
他們踏過一片與北非同樣具有異國情調的土地,一片女巫和驅魔師盛行的土地,在這里,病人們吞咽著碾成粉的琥珀,或是喝下圣麗達骨灰泡的水。圈在手推車碩大輪子上的鋼輪圈軋過鵝卵石地面,叮當作響。兩側的墻壁上畫著基督殉難圖,旁邊張貼著20年代電影明星的海報。戴著眼罩的挽馬拖著“左右兩側分別描述一位圣人的生與死”的馬車,嘚嘚作響地從那些在孩子的頭發里挑虱子的婦女,以及捧著五角形、沾有紫色污漬的酒瓶暢飲的老人們身邊經過。
墻壁和公共建筑上涂寫著法西斯口號:“少說多干”“墨索里尼永遠正確”……這些口號“看多了甚至不再顯得荒謬可笑”,穆爾黑德寫道。有些墻壁剛剛用石灰水刷白,或是被覆蓋上諸如“貝托尼完蛋了”這樣的新標語。憲兵們仔細檢查穿著從商店里買來的鞋子或干凈長褲的當地人,以抓捕法西斯官員。告發和出賣很快成為當地的主要營生。藍色蝴蝶、戴勝鳥和食蜂鳥飛來飛去,金銀花和茉莉的香氣夾雜著糞便和人類內臟的惡臭,產生了一種“貧困的氣味”。“一條煙能讓你在這里買下整個省,”一位美軍軍官敘述道,“一套衣服能讓你得到全島。”
敵軍士兵的尸體倒在路邊,他們張著雙臂,仿佛在扮演雪地天使。他們被草草埋葬于標有“E.D”(敵軍死者)字樣的墓穴中。死去的平民也躺在路上,有些人倒在傾覆的彩繪大車旁,被掏去內臟的驢子仍套著挽具,形成一幅妖冶的死亡畫面。在某些地方,掘墓工人罷工,使環境衛生變得更加糟糕,制造棺材的木料短缺,棺材不得不被反復使用。
“埋葬死者,喂飽活著的人。”第1步兵師的一位民事官員建議道,這個問題非常復雜。爭奪食物引發了騷亂,其中一起就發生在卡尼卡蒂,派去彈壓的憲兵向騷亂者頭頂上方開槍,卻毫無效果。“他們漸漸壓低火力時,”一名AMGOT(盟國占領區軍政府)成員的報告補充道,“暴徒們趴在街道上,繼續尖叫。”特拉斯科特將軍下令處決劫掠者,一幫平民從一間倉庫盜竊了肥皂并企圖逃跑時,一名軍官“朝人群開槍射擊,士兵們一邊開槍,一邊抓捕其他人,6個人被打死”。還有7個被指控涉嫌破壞軍用通訊設備的人被槍斃。
有些時候,活著的人只是需要一些安慰。海軍一等兵弗朗西斯·卡彭特,這位前百老匯演員被派去擔任灘頭偵察兵,因為他曾兩次去西西里島度假。在一片玉米地里,他遇到8個嚇壞了的當地農民。卡彭特曾出演過奧森·威爾斯于1938年重新改編的《鞋匠的假日》,他掏出自己的煙盒,發了一圈香煙,然后清清嗓子,唱起了歌劇《弄臣》中迷人的詠嘆調:“善變的女人”。
★★★
沒有誰比這位目前在西西里島指揮著大部分美軍部隊的中將更急于向內陸挺進。排名僅次于巴頓的第2軍軍長奧馬爾·納爾遜·布拉德利曾與逆境和困苦搏斗了50年:父親早逝;滑雪事故造成的牙齒缺失;一場致命的流感;兒子胎死腹中。展開“愛斯基摩人行動”最初的36個小時內,布拉德利就在不停地經受考驗。“我覺得這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時刻,”通過急診手術切除痔瘡(在陸軍中被稱為“騎兵扁桃體”)后,他被迫待在“安肯”號上,飽受疼痛和暈船的折磨。他最終搭乘自己的指揮車登上海灘,屁股下墊著個救生圈,這多少讓人覺得有些可笑。7月12日周一早上,他在斯科利蒂以北3英里外一片悶熱的樹林中建起自己的指揮部。
還是一名軍校學員時便已頭發灰白的布拉德利穿著一件樸素的軍用夾克,作為“一名勉強合格的年邁步兵”,他背著自己最喜愛的“斯普林菲爾德”1903式步槍。圓形的鋼框軍用眼鏡彰顯了他的“鄉土氣息”,歷史學家馬丁·布魯門森寫道,“他那種鄉巴佬的腔調使他看上去相當質樸。”盡管在突尼斯戰役中,他指揮美軍成功完成了致命的一擊,但仍舊是默默無聞。近期,記者和公眾的目光終于集中到了布拉德利身上,他的舉止格外引人關注——“在風平浪靜的日子,他就像奧索卡湖那樣平靜”。
《生活》雜志對布拉德利贊不絕口——他的個人經歷深具吸引力:少年時代在密蘇里的農田中勞作,根本沒有自來水;他的寡母是一位裁縫,年輕的布拉德利靠打獵養活家人,松鼠、鵪鶉、野兔和大綠蛙是他們僅有的伙食;在西點軍校棒球隊,他保持了0.383的擊球率,還是一位致命的投球手;同時他還是個神槍手,能用點22口徑的步槍射中飛起的野雞,他盯著空中的德國飛機,仿佛是在“雙向飛碟比賽中的8號射位準備射擊”。在艾森豪威爾的催促下,厄尼·派爾將在西西里島跟布拉德利待上幾天,寫一篇偶像化的六段式文章,這將把布拉德利神話為一名士兵將軍。“他太過普通,”派爾寫道,“沒有個性,沒有迷信,甚至沒有興趣愛好。”
也許事實就是這樣,但他的城府甚至超出了派爾的探究。“面具下是一顆冷漠無情的心。”馬丁·布魯門森做出結論。他“工于心計”(這個形容詞出現在他的高中年鑒里),心胸有些狹窄。他對特里·艾倫這位“海盜”的厭惡越來越深(而后者認為布拉德利是“假冒的亞伯拉罕·林肯”),一直在找機會解除這位“大紅一師”師長的職務。布拉德利對巴頓愛炫耀的性格、一根筋的戰術,以及他忽略自己對各師的直接命令這一做法同樣感到不滿。“他太魯莽了,”布拉德利后來寫道,“我不喜歡他的指揮方式……我認為他是個相當淺薄的指揮官。”
第2軍所面臨的最緊迫的問題是潮水般涌來的意大利戰俘:在西西里島,一周內抓獲的敵軍俘虜已超過美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抓獲的戰俘總數。他們三五成群地走出村子,走下偷來的卡車,或是排著長長的隊伍,嘰嘰喳喳地從山里出來,邊走邊緊張地回望著不同意投降的“赫爾曼·戈林”師擲彈兵們的槍口。他們戴著長檐軍帽,穿著被德國人稱為“石棉布”的粗布軍裝,“興高采烈地舉手投降……把個人財物斜背在身上,空氣中彌漫著他們的笑聲和歌聲”。一名士兵這樣寫道。一些美軍部隊實在不堪重負,用意大利語寫了個標牌:“這里不收留戰俘”,或建議敵軍士兵改日再來投降。“對這些投降得如此之快,甚至不得不采用預約方式收留的敵軍士兵,你真的對他們仇恨不起來。”比爾·莫爾丁評論道。
隨后,他們像牲畜那樣被趕上坦克登陸艦,但仍在唱歌,就像被關入籠中的鳥兒。負責審問一個意大利機槍組的OSS(戰略情報局)官員報告,為防止士兵們倒戈歸降,軸心國的軍官們捏造并散布了一些盟軍對戰俘施暴的謊言。
“你們打算何時動手?”一名俘虜問道。
“動什么手?”
這名俘虜畏畏縮縮地說道:“割掉我們的卵蛋啊。”
被告知他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后,俘虜們放心地啜泣起來。
“意大利人真是個奇怪的民族,”一名中尉寫信告訴他的母親,“你或許會覺得我們只是他們的護送員,而不是押送者。”
但是,黑暗世界并未遠去。
它已經開始蔓延。
★★★
“愛斯基摩人行動”令第180步兵團付出了尤為沉重的代價,他們是俄克拉何馬州的驕傲,也是第45步兵師麾下三個國民警衛隊團之一。巴頓曾在該師從諾福克趕往西西里島的途中,在奧蘭短暫停留時,視察過這支部隊,他督促軍官們“盡情殺戮”,要警惕舉著白旗的詐降,而且,就算敵人在幾近崩潰時舉手投降,也要“殺掉這些婊子養的”。第45步兵師應該被稱為“殺手師”,因為巴頓告訴他們,“殺手將永生”。
盡管有這番諄諄告誡,但對第180團的殺手們來說,戰斗進展得并非一帆風順。登陸當天,該團團長福里斯特·E.庫克森上校便被一位迷失方向的艇長丟在“大紅一師”的登陸灘頭,30個小時后才與自己的部下會合。庫克森“焦慮而又彷徨”——他經常搖著頭嘟囔“不太妙”,似乎太容易陷入沮喪,以至于巴頓曾想讓比爾·達比接替他出任團長,但達比選擇和他的游騎兵們待在一起。
在沒有適當人選接替的情況下,庫克森的職務被暫時保留了下來,但很快便失去了手下最能干的營長威廉·H.謝弗中校。這位前西點軍校的橄欖球選手被稱為“金剛”,是“美國陸軍、海軍和海軍陸戰隊中相貌最丑的人”,一名中尉這樣說道。他曾多次告誡他第1營里的軍官,千萬不要冒被俘虜的危險,因為“被俘就無法作戰了”。登陸后沒幾個小時,謝弗便被德軍擲彈兵團團圍住,關在了一座葡萄園里。“親愛的將軍,”他在一張牛皮紙上,給他的師長特羅伊·米德爾頓草草寫了一封信,“很抱歉,我被俘了。”
第180團自我救贖的機會出現在偏遠、貧困的比斯卡里,7月11日周日下午晚些時候,該團發起了進攻。“赫爾曼·戈林”師的士兵退至鎮公墓高高的黃色墻壁后,隱蔽在山坡上的雪松和大理石墓碑后。美國人的迫擊炮彈把他們轟了出來,棕色的硝煙彌漫在墓地上方,機槍子彈將六翼天使的雕塑打得碎屑飛濺。德國人再次后撤,向北逃過阿卡泰河,朝比斯卡里鎮北面5英里處的一座機場而去。在這片崗巒起伏的地面上,雙方的交火一直持續至7月13日。
7月14日周三清晨,美國人終于奪下了機場。跑道上留下了200多個彈坑,尸體像血淋淋的小塊地毯那樣鋪在上面。被燒焦戰機的十字形殘骸在機庫附近悶燃,敵狙擊手躲在駕駛艙內肆意射擊,直到一個“謝爾曼”坦克排趕來,排查每一架飛機機身,將他們全部消滅。在機場東面和西面的麥地里,火焰噼啪作響。透過滾滾濃煙,可以看見美軍士兵猶如草綠色的幽靈,將受傷的戰友拖至安全處,或是從被丟棄的背包上取下急救包和彈藥。
在比斯卡里塵土飛揚的土路上,狙擊火力仍然密集,不斷有子彈從洼地射來。第180步兵團第1營的A連和C連在5天前發起登陸行動時,每個連有近200名士兵,可現在只剩下150人。“金剛”的接替者負傷,A連連長被俘。“我們有一種殺戮欲。”一名中士后來說道。另一名士兵寫信告訴父親,夏季的灰塵“嘗起來像是粉狀的血”,他又補充道:“我現在知道當兵的為何老得快了。”
周三上午前,第1營已穿過硝煙和舞動的火焰,沿著細窄的菲庫扎河,將德國和意大利的散兵游勇從洞穴中逐出。很快,A連便俘虜了46人,其中有3個德國人。這群驚恐而又疲憊的俘虜只穿著長褲,赤裸著上身坐在菲庫扎河上方一道干涸的斜坡上,他們的襯衫和靴子已被沒收,以防止他們逃跑。一名美軍少校將9個戰俘分開審訊(戰俘中最年輕的幾個被認為有可能如實交待情況),隨后,這些人和其他俘虜被交給霍勒斯·T.韋斯特中士率領的一支小分隊,押往后方。
然而,讓韋斯特率隊被證明是個糟糕的決定。他出生于俄克拉何馬州的巴倫堡,1929年加入美國陸軍,后又調至國民警衛隊。他只在周末參加訓練,在平日的平民生活中,他是一名廚師。33歲的韋斯特有兩個年幼的孩子,每個月的軍餉是101美元,在部隊中很有些聲譽,一位上司曾說他是“我在陸軍中見過的最認真的軍士”。但過去幾天的戰斗令韋斯特中士身心俱疲。“某些東西沉甸甸地壓在我心里,”他后來說道,“只想殺戮、破壞,并看著他們血流不止而死。”
戰俘們排成兩列,在道路上行進了400碼,朝河岸上的一片橄欖樹林走去。韋斯特讓戰俘們停下(他們毫不知情,參差不齊地執行了向左轉的命令),并挑出一小群上級要審問的人,轉身向連里的二級軍士長哈斯克爾·布朗借用湯普森沖鋒槍。布朗將沖鋒槍和一個備用彈匣遞給韋斯特。只聽他說:“斃掉這些婊子養的。要是你不想看見這一幕,就轉過身去。”韋斯特隨即扣動了扳機。
戰俘們倒下了,在塵土中扭動、抽搐著,然后用雙膝蹣跚而行,苦苦哀求,但回復他們的仍舊只是子彈。慘叫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不!不!”混雜在槍聲的轟鳴和無煙火藥的刺鼻氣味中。3名戰俘朝樹林跑去,其中兩人得以逃脫。韋斯特停止射擊,換上彈匣,走到倒在血泊中的俘虜身邊,朝仍在蠕動者的心窩開槍射擊。干完這一切,他將沖鋒槍還給布朗。“這是命令。”說罷,他趕著9個大睜著雙眼、渾身顫抖、被挑選出來要加以審問的俘虜繼續上路,去找師里的G-2(負責情報的副參謀長)。37具尸體倒在路邊,隨著太陽的升起,他們的影子越來越小,仿佛身體內的某些東西被掏空了似的。
5個小時后,就在韋斯特中士趕著他的戰俘向后方走去時,德國人的坦克和半履帶裝甲車發動反擊,重新奪回了比斯卡里機場,并將第180團趕過跑道南面的一條峽谷。激戰持續了整個下午,直到敵人被再次擊潰,這次他們永遠地離開了。戰斗中,第1營C連沖入一條深深的峽谷,敵人的機槍火力造成12名美軍士兵傷亡,隨后,一座嵌入山坡的巨大碉堡飄起白旗。下午1點,30余名意大利士兵走了出來,高舉雙手,其中5個身穿便衣。彈藥箱、骯臟的被褥和行李箱散落在碉堡內。
指揮C連的是約翰·特拉弗斯·康普頓上尉。現年25歲的他,于1934年加入俄克拉何馬州國民警衛隊。康普頓已婚,有一個孩子,月餉230美元(扣除6.60元政府保險后),對他的表現評判一直是“優秀”或“出眾”。疲憊不堪的康普頓站在山坡上,命令一名中尉組織了一支行刑隊,“斃掉這些狙擊手”。行刑隊很快便被組織起來了(有幾人是自告奮勇加入的),意大利人哀求他手下留情時,康普頓大聲喊出了命令:“準備,瞄準,開火!”湯普森沖鋒槍和勃朗寧自動步槍朝著溝壑中猛烈掃射,又有36名戰俘被擊斃。
第二天上午10點30分,威廉·E.金中校駕駛著吉普車,沿比斯卡里公路朝現已安全的機場駛去。據說金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患過暫時性失明,這番折磨促使他投身于教會,成了一名浸信會牧師。現在的他,作為第45師隨軍牧師服務于上帝和國家,寬宏大度的品質和簡潔的布道使他深受尊敬。橄欖樹林旁的一個黑色土堆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車,被驚得目瞪口呆,隨即開始了調查。
“大多數人面朝下倒在地上,”金后來回憶道,“除此之外,每個面朝上的人,脊柱左側和心窩部位都有彈孔。”大多數人頭部也有傷,燒焦的頭發和火藥灼傷都表明這是近距離槍擊。幾個在附近游蕩的美軍士兵也來到牧師身邊,抗議說“他們投身這場戰爭就是為了反對這種事情”,金說道:“他們為同胞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牧師匆匆返回師部,去報告這起屠殺事件。
奧馬爾·布拉德利已獲知戰俘被屠殺的消息,他驅車趕至杰拉,告訴巴頓,50~70名戰俘遭到“冷血、批量的”屠殺,巴頓在日記里寫下了自己對此的反應:
我告訴布拉德利,這可能有點夸大其詞,但在任何情況下都應告訴有關人員,這些死者生前要么是狙擊手,要么曾企圖逃跑,否則這將在輿論界引發軒然大波,使平民們為之動怒。總之,他們都死了,對此我們已無能為力。
兩名親眼看見了尸體的戰地記者也出現在巴頓的司令部,對屠殺俘虜事件提出抗議。巴頓承諾要制止這些暴行,而記者們顯然也未將這起事件公之于眾。在7月18日給喬治·馬歇爾的信中,巴頓寫道:敵人用他們的尸體充當詭雷,還“經常在防線后展開狙擊”。這種“窮兇極惡的行徑”造成“不少意大利人意外死亡,但在我看來,這些殺戮完全是有道理的”。
布拉德利對此并不贊同,巴頓又在日記中寫道:“我認為我們應該找兩個人對屠殺俘虜事件負責。”第45步兵師的督察長通過調查發現,“戰俘們并沒有挑釁行為……他們遭到了屠殺”。巴頓心軟下來:“審判那些王八蛋。”
比斯卡里屠殺發生后不久,康普頓上尉便身染瘧疾,直到10月下旬康復后,他才接受了軍事法庭的秘密審判。辯方認為,巴頓在奧蘭的動員性講話無異于“下達了一道消滅這些狙擊手的命令”。康普頓證實:“我命令他們開槍是因為我認為這符合將軍的直接命令。”軍事檢察官沒有對他進行任何盤問,便表示:“我相信了他的話。”康普頓被無罪釋放,并回到第45師繼續服役。
巴頓曾宣稱,殺手將永生,這句話同樣是錯的:1943年11月8日,康普頓在意大利戰役中陣亡。第45步兵師的一名同僚說了一句話,恰巧成了他的墓志銘:“總算解脫了。”
韋斯特中士的案子更為復雜。與康普頓一樣,他接受了精神病醫生的檢查,結果顯示其神智正常。他同樣聲稱,巴頓的煽動是造成他屠殺行徑的直接原因,但同時也承認自己“也許做出了錯誤的判斷”。他告訴軍事法庭,自己的行為“超越了我對人類尊嚴的概念”。法庭宣判,韋斯特中士“蓄意、故意、刻意、殘忍、非法,并有預謀地殺害了37名戰俘,這些人的名字完全不為人知,但每一個都是活生生的人”。
韋斯特被判處終身監禁,在紐約一所監獄內服刑。但他在戰爭期間從未離開過地中海,也沒被不光彩地開除軍籍,繼續拿著每個月101美元的軍餉,外加各種家庭津貼。第180步兵團團長庫克森上校后來說:“處理類似事件,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盡可能漂亮地平息下去。”韋斯特被定罪幾周后,艾森豪威爾審查了這起案件。如果將韋斯特送至美國國內的聯邦監獄,比斯卡里事件很可能會被公之于眾。如果將他留在北非,敵人也許會繼續被蒙在鼓里,依然對這起屠殺事件一無所知。艾森豪威爾“擔心盟軍戰俘遭到報復,并決定再給這個家伙一次機會”,哈里·布徹在日記中寫道,“(韋斯特)將被處以軍事監禁……一段足夠長的時間,以確定他是否可以重新服役。”
這段時間長達一年多。韋斯特的家人和一名同情他的國會議員開始為了美國陸軍中“最認真的軍士”糾纏陸軍部。1944年11月23日,以臨時精神錯亂為理由,他獲得赦免并繼續服役,盡管中士軍銜被撤銷。戰后,軍事法庭的記錄作為絕密文件被鎖在軍方保險箱內長達數年,以免它們“激怒那些遠離戰爭、不明白戰爭殘酷性的公民”。
而那些知道這些屠殺事件的人則試圖以自己的方式對此加以分析。第45步兵師的炮兵指揮官雷蒙德·S.麥克萊恩準將得出結論,在西西里島,“似乎出現了一種邪性,開始挑釁我們”。巴頓寫信告訴比阿特麗斯,“一些金發小伙說我殺了太多戰俘。但他們疏忽了一點,我殺的人越多,我損失的部下就越少”。第45步兵師的一名參謀軍官寫道:“是何種力量讓一個正常人變成了殺手,這一點無從確定。但一場世界大戰與我們的個人選擇是不同的。”
在跟隨第180步兵團投身戰斗的第一周,比爾·莫爾丁中士曾寫道,沒人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但從利卡塔至奧古斯塔,另一些經驗教訓也值得借鑒。因為戰爭不僅是一場軍事行動,也是一個寓言。這些經驗教訓中包括戰友之情、職責和無法預測的命運,也包括榮譽、勇氣、同情和犧牲。另外,在接下來的幾周,他們將穿越西西里島,而在接下來的幾個月,他們將設法幫助這個世界走向和平,在這一過程中,有些最為悲慘的教訓值得為人們所銘記:戰爭具有腐蝕性,能銹蝕靈魂,玷污精神,甚至連優秀和杰出者也會被腐蝕,沒有誰能保證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