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破曉的軍隊:從挺進突尼斯到解放北非1942—1943年
- (美)里克·阿特金森
- 13950字
- 2022-03-18 18:04:22
序幕 北非:美國的發家之地
27英畝墓石排滿了突尼斯迦太基美軍公墓。這里沒有方尖碑、墓穴或華麗的紀念碑,只有2 841塊2英尺高的灰白色大理石墓碑,一列列縱橫筆直。非同尋常的是刻在碑上的名字和陣亡時間。其中240塊墓碑用英語刻著一段令人傷感的文字:“一位光榮的無名戰士長眠此處。”一堵長長的灰巖石壁上題著3 724個至今仍下落不明的士兵的名字,以及一句祝禱詞:“主啊,他回到了你的懷抱。”
墓地建在迦太基的廢墟上,距古老的迦太基古城僅一擲之遙。晨風裹挾著桉樹的味道和地中海的腥風,非洲的黎明仿佛出自銀匠之手,閃著一絲白光。突尼斯的戀人手挽手信步流連于狼尾草地上,或在被累累的橙色漿果和猩紅的木芙蓉環繞的涼亭長凳上歇息。翠柏和沙棗樹環繞的墓地,點綴著金合歡、阿拉伯松和扁葉柚木。一架鐘琴整點準時奏響贊美詩,鐘聲中夾著禱告時間的通知,呼喚信徒去就近的清真寺祈禱。
另一堵墻上刻著1942—1943年這些軍人陣亡的戰役名稱——卡薩布蘭卡、阿爾及爾、奧蘭市、凱塞林、愛爾圭塔、西迪恩西爾、比塞大,以及一行引自雪萊詩歌《阿童尼》中的詩句:“他已脫離了我們這片苦海。”按照突尼斯政府立碑的規定,墓碑不能刻死者的墓志銘和悼詞,甚至生卒年月。但熟悉這段歷史(即1942年美英聯軍登陸北非后將軸心國逐出北非的為期7個月的戰斗)的游人,不難做出合理的推測。
我們可以猜測1942年11月9日犧牲的第26步兵團上等兵威利·H.華萊士,是在與法軍苦戰三日后于阿爾及利亞圣克盧陣亡的;兩位來自新澤西州第18步兵團的二等兵沃德·H.奧斯蒙和弟弟威爾伯·W.奧斯蒙,想必是1942年圣誕夜在朗斯托普山(盟軍第一波大舉進攻在此受阻超過5個月,事后證明,此地與突尼斯近在咫尺)的血腥戰斗中雙雙犧牲的;伊格內修斯·戈洛瓦奇,這位于1943年情人節犧牲的第701反坦克營上等兵,一定是在德軍大舉反攻凱塞林隘口時陣亡的;1943年4月29日犧牲的第135步兵團中士雅各·范斯坦,無疑是在爭奪609號高地的戰斗中死去的。
突尼斯戰場一游,可以讓你進一步了解這場戰役。半個多世紀以來,時間和風雨洗凈了愛爾圭塔、凱塞林和朗斯托普山土地上的痕跡,但塹壕仍在,銹跡斑斑的C型干糧罐和彈片如玉米種子般散落四野。危險的低洼地,居高臨下的制高點,這些留存的地形依舊時刻提醒著人們:在戰場上,地勢決定勝負。
不過,在了解了軍方的周密計劃,以及這個營或那個步槍班的行動之后,我們又渴望更深入地挖掘細節,了解散兵坑中的每一個士兵。比如,1942年12月24日二等兵安東尼·N.馬爾菲奧尼到底在何處陣亡?1943年4月9日希爾·P.庫柏彌留之際想到了什么?1942年12月25日哈利·K.米德奇夫中士陣亡時是否孤身一人,有沒有好心人緊握他的手,親吻他的額頭?
他們已脫離了戰爭的苦海,在這片茫茫曠野上安息,但他們的日記、信函、官方報告和非官方記錄,包括戰后保存至今的文件,仍詳盡地揭示了塵封60年之久的一段段故事。文字記錄具有超凡的力量,即使再也沒有親歷者講述戰時歲月,但二戰發生的故事將永遠載入國家的史冊和軼傳中。作者的任務是去偽存真:根據文字記錄,證明這些事確實發生過,讓歷史顯得更真實可信。
不過,孰是孰非,應該交由讀者判斷。作為一介凡人,我們只能靠想象回憶逝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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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21世紀的讀者,如果不了解1942—1943年在北非進行的戰事,就無法理解1945年同盟國在二戰獲得的最終勝利。解放西歐是一部三幕的歷史劇,每一幕都環環相扣——第一幕是北非,第二幕是意大利,最后一幕是諾曼底登陸,以及縱貫法國、低地國家和德國的各大戰役。
回溯60年歷史,我們不難看出,北非是美國歷史發展的關鍵點,是美國擔綱軍事、外交、戰略與戰術大國重任的發家之地。軸心國軍隊在北非和斯大林格勒(現伏爾加格勒)、中途島永久喪失了主動權,大不列顛帝國此后在英美同盟中淪為附庸角色,而美國則在這里嶄露鋒芒并自此成為千禧年后的主導力量。
世間不存在必然,士兵血灑疆場、盟軍最終獲勝,甚至美國最終稱霸,這些都并非歷史必然。歷史猶如一個人的命運,沒有定數,只等著每個人來親自書寫。
與諾曼底登陸或阿登戰役相比,北非戰場最初多為小規模的交鋒,涉及的不過是幾百人的排或連。6個月內,這場戰役逐漸演變成數十萬人的集團軍群之間的戰爭,這一規模的斗爭一直持續到二戰結束。北非登陸為歐洲戰場拉開了帷幕,其間傷亡、失蹤的盟軍士兵高達7萬。
在二戰中,論戰爭的復雜性、計謀、風險,以及美國陸軍航空史所指的“出奇制勝的戰術”,沒有哪次行動堪比北非登陸。此外,這是英美聯軍發動的首次戰役,登陸北非明確了參戰方和戰略方向,為盟軍下一步戰略的確定奠定了基礎。
北非登陸是盟軍和德軍的第一次交鋒,初次檢驗了盟軍地面部隊的實力,確定了接下來兩年戰爭的格局和主旨,包括盟友間的團結和反目。事實上,這場戰役和以往美國參與的所有戰役獲得的初期經驗一樣,揭示了一條真理,那就是即使一支軍隊缺乏作戰經驗,倉促上陣,但依靠堅定的決心和獨出心裁的戰術,最終也能大獲全勝。
北非是美國工業發展壯大之地,自此美國以“盟軍軍火庫”聞名于世,不過這并非如某些歷史學家所言,是其唯一可取之處。正是在此地,美國人第一次發自內心地意識到將才和膽識、策略和速度、主動出擊和堅韌毅力的重要性。
正是在北非,同盟國達成一致意見:只有德軍無條件投降,才可以結束戰爭。正是在北非,盟軍實施了一項飽受爭議的策略:放棄突襲西北歐、意大利的西西里島和法國南部,首次在外圍戰場(地中海)打擊軸心國。
北非,是盟軍從戰略上制定摧毀德軍的策略之地;北非,是盟軍摧毀第三帝國戰無不勝的神話之地;北非,恰如一位德國將軍后來承認的,是許多軸心國士兵對指揮官喪失信心、“無心戀戰”之地。
北非,是西方許多偉大的指揮官脫穎而出之地,如艾森豪威爾、巴頓、布拉德利、蒙哥馬利和隆美爾,以及其他不應被埋沒的人才。北非肯定了威廉·特庫姆塞·謝爾曼(美國南北戰爭中的聯邦軍將領,以火燒亞特蘭大和向海洋進軍的戰略而聞名于世。——譯者注)的帶兵策略:“每支軍隊都要有一位靈魂人物。如果一位將軍不能調動部下的熱血豪情,他就不可能發揮部下的全部潛能。”在北非,具有領導才能的軍人踏上晉升之路,而其他人則中途敗陣。
正是在北非,美軍士兵盡展殺氣。說起戰爭,許多美國士兵第一次領略了一個硬道理:“這是一場極其恐怖的戰爭,卑鄙、狡詐,絕不像我們在家鄉報紙上所讀到的那樣正義凜然。”一名士兵寫信給身在俄亥俄州家中的母親:“我和身邊的伙伴都絕不手軟,這種事我們見得太多了。”記者厄尼·派爾記錄道:“在這份全新的職業中,殺戮是一門技術。”正是在北非,諷刺和質疑,折射出無數普通士兵的感受。“最后一戰通常是結束戰爭的戰爭,但登陸北非的結束卻僅僅是戰爭的開端而已。”一名英國兵恰如其分地表達了這種盛行于北非將士群體中的諷刺態度。

北非戰區盟軍總司令德懷特·D.艾森豪威爾將軍,攝于1943年初,阿爾及爾。(除特別注明外,照片均出自美軍通訊兵團檔案館)
登陸北非60年后,二戰和參戰的軍人均蒙上了一層神秘面紗。老兵們被奉為“最偉大的一代”,但事實上他們并不尋求這種褒獎,甚至將之斥為無稽之談。基于某種感情,二戰史注定是一部圣徒傳記,其中的兄弟們英勇豪邁,姐妹們則賢良淑德。誠然,北非戰役中,勇士和賢士層出不窮,但懦夫、蠢貨與腐敗墮落者亦不乏其人。北非登陸之后的戰役中,槍殺、強奸平民,屠殺俘虜,在尸體統計數據上弄虛作假等丑聞也屢見不鮮。
這是一個充滿詭計和暗算的年代,一個犧牲自我和自私放縱并存的年代,是一個模棱兩可、曖昧不清的年代,既有大愛和真情,也有仇恨和屠殺。這個時代英雄輩出,但這些英雄也并非完全清白無瑕。在迦太基,英雄和懦夫比肩長眠。
美國將向歐洲派遣61個師,近200萬官兵,堪稱史無前例。我們不難猜測,那些后來埋葬在迦太基公墓的士兵,誰都不曾料到自己會長眠非洲。不過,恰恰是1939年9月1日,從德國入侵波蘭這天起,他們后來不得不走上了北非征途,我們要從頭說起的恰恰是彼時彼地。

因酗酒和抑郁癥,記者厄尼·派爾體形消瘦,體重僅100磅。為了讓美國人了解戰爭,他帶著一臺打字機抵達北非。照片是1942年12月初他在阿爾及利亞附近的圣克盧和傷員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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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戰爭持續了2 174天,平均每天奪去27 600條生命,每小時奪去1 150條生命、每分鐘奪去19條生命。1939年9月1日是這場戰爭的第一天,也是在這一天奪去了第一批生命。德軍出動60個師,閃電式進攻波蘭,在4個星期內打死10萬余名波蘭士兵,有2.5萬余名平民在轟炸中喪生;另有1萬余名平民被屠殺,其中多半是中產階級職業人士;余下的2 200萬人歸順第三帝國。“好好看看華沙,”希特勒在視察這座淪為一片廢墟的波蘭首都時對隨行的記者說,“歐洲任何一座城市,都將是這個下場。”
9月3日,法國和英國向德國侵略者宣戰,但戰事平息了6個月,期間希特勒鞏固了戰果,醞釀著下一步的行動。1940年4月初,德軍占領丹麥,繼續進攻挪威。一個月后,德軍136個師橫掃荷蘭、比利時、盧森堡和法國。丘吉爾是一位五短身材、百折不撓、口若懸河卻又口齒不清的政治家,這位5月10日剛剛走馬上任的英國首相兼國防大臣對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說:“這些小國被一一擊垮了。”這是20世紀最重要的信件中的一封,是丘吉爾發給羅斯福的950封私人信件中的第一封。
法國不小,卻不堪一擊。德軍戰術失誤,英軍才得以分乘900艘船,從敦刻爾克北部港口撤出33.8萬余名官兵。6月14日,德軍先頭部隊長驅直入巴黎協和廣場,在凱旋門上掛上一面巨大的納粹黨旗。在法國分崩離析之際,德國的軸心國同黨——貝尼托·墨索里尼領導下的意大利政府也向法國和英國宣戰。“當初他們貪生怕死,不敢參戰,”希特勒說,“這時候又匆忙宣戰,想借機從中分一杯羹。”
在法國內閣如驚弓之鳥般倉皇逃到波爾多后,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物挺身而出,領導法國的殘余政府,他就是一戰中的凡爾登英雄,如今年屆84歲依舊精神矍鑠、謎一般的菲利普·貝當元帥。貝當一度聲稱:“只有在真正大難臨頭的時刻,他們才會來請我出山。”
不過連貝當也不曾見過這樣的災難,他向德國請求媾和,柏林方面應允。在希特勒看來,與其冒險讓法國在北非殖民地繼續戰斗,倒不如開出一個聰明的停戰協定:法國南部40%的領土,不包括巴黎,仍由貝當政府統轄,德軍不予占領。法國的新首都設在旅游勝地維希,法國在這里繼續統轄其海外殖民地,包括摩洛哥、阿爾及爾和突尼斯等,總面積達100萬平方英里,人口1 700萬,多數為阿拉伯人和柏柏爾人。法國可以在北非保留自己的艦隊和一支12萬人的軍隊,誓死抵抗一切侵略者,尤其是英國。為順利推行這項協定,德國將扣留150萬法軍戰俘作為人質。
貝當元帥滿口答應,且得到了大多數效忠他的法國高級將領和文職人員的擁護。然而,嚴詞拒絕的人也不在少數。流亡倫敦、49歲的戴高樂準將拒不承認與法西斯魔鬼簽署的一切條約,同時以自由法國的名義宣布:“無論局勢如何變化,法國抵抗運動的火焰不應也不會熄滅。”整個歐洲從挪威北角到比利牛斯山脈(法國、西班牙交界處山脈名。——譯者注),從大西洋到布格河,如今都在希特勒的鐵蹄之下,德國聯合意大利與日本簽訂了三方同盟。這期間,日本一直在亞洲單打獨斗,發動血腥戰爭。由此,軸心國做起了統一全球的美夢。“這一仗準贏,”希特勒對墨索里尼說,“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希特勒似乎夸下了相當大的海口。此時的英國繼續孤軍奮戰,丘吉爾對下議院說:“我們為眾生而戰,每時每刻都在力求生存。”自從納粹德國空軍被英國皇家空軍打敗之后,德國企圖橫渡英吉利海峽入侵英國的計劃一推再推。雖然皇家空軍飛行員3個月內擊落近2 500架德軍飛機,擊斃6 000名納粹德國空軍飛行員,從而拯救了這個國家,但從1940年起,號稱閃電戰的德軍轟炸始終不曾間斷,屠殺了成千上萬的英國平民,英國付出巨大代價。
丘吉爾也得到了羅斯福的援助。羅斯福雖承諾美軍不參戰,但他愿意推動美國放棄中立。羅斯福的心腹哈里·霍普金斯向丘吉爾代為轉達了他真摯的慰問。1941年1月,霍普金斯援引《路得記》(The Book of Ruth)中的話對丘吉爾說:“無論你到哪里,我隨你左右,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的子民就是我的子民,你的上帝就是我的上帝。哪怕是天涯海角。”羅斯福送給丘吉爾50艘驅逐艦,換取英國在加勒比和西大西洋的軍事基地。1941年春,羅斯福推動國會通過一項為同盟國提供戰爭物資的租借法案。直至戰爭結束,美國共援助同盟國3.7萬輛坦克、80萬輛汽車、近200萬支步槍、4.3萬架飛機。因此導致的飛機短缺,使美軍飛行員的訓練科目一減再減。不過到了1941年,用帝國參謀總長艾倫·布魯克將軍的話說,英國已“陷入了絕境”。
另一方面,希特勒大失所望,西班牙拒絕加入軸心國,或者說是拒絕放棄中立,不允許德國進攻駐守直布羅陀的英軍堡壘,后者扼守地中海入口。1940年10月28日,意大利軍隊在不告知柏林的情況下擅自入侵希臘。“元首,我們已經出征!”墨索里尼大聲宣布,但很快就發現自己計劃欠周、招架不住,以至于德軍不得不插手收拾爛攤子,擊退一支被派去拯救巴爾干國家的英國遠征軍。1941年4月,希臘淪陷。一周之后南斯拉夫也淪陷,德國空軍在一天之內炸死了1.7萬余名南斯拉夫人。
墨索里尼同時出征非洲,從意大利殖民地利比亞進攻仍由英軍占領的前英國保護國埃及。1940年12月,英軍聯合澳大利亞軍隊反攻,重創兩倍于己的意大利軍隊,一舉殲滅15萬敵軍。軸心國南翼岌岌可危,希特勒又被迫回過頭來救墨索里尼,派早前駐波蘭大本營指揮的魅力超凡的裝甲軍司令艾爾溫·隆美爾,帶領一支新組建的非洲軍團遠赴利比亞。隆美爾將軍于1941年5月中旬抵達的黎波里,發動了一場持續兩年、縱橫北非沿海的戰役,先是進攻英軍,繼而進攻美軍。
1941年,兩件彪炳史冊的大事改變了戰爭格局。第一件事發生在6月22日,希特勒撕毀與蘇聯領導人約瑟夫·斯大林在1939年簽署的、答應他分東歐一杯羹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出動近200個師的兵力入侵蘇聯。德軍在一天之內摧毀了蘇聯四分之一的空軍,4個月內占領了60萬平方英里的蘇聯領土,俘獲了300萬紅軍,屠殺了無數猶太人和平民,將戰線推進到距離莫斯科僅65英里之處。但4個月后,德軍20萬余人陣亡,72.6萬人負傷,40萬余人被俘,另有11.3萬余人因凍傷而致殘。
第二件大事發生在地球的另一端。同年12月7日,日本航母出動366架飛機,偷襲位于珍珠港的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炸沉或炸毀錨泊的8艘戰列艦,摧毀11艘其他軍艦,2 400人死于非命。同一時間,日本還進攻了馬來西亞、英占香港和菲律賓。為聲援日本盟友,希特勒和墨索里尼立即向美國宣戰,這或許是希特勒最大的失策,一如英國歷史學家馬丁·吉爾伯特所寫,這是“二戰中最具決定性意義的行為”。因為這樣一來,正如1917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戰那樣,美國肯定會作為交戰國重返歐洲。
“獲悉美國卷入戰爭,”丘吉爾事后寫道,“我懷著蒙救和欣慰的心情上床睡了一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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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德國入侵波蘭已過去2年3個月又7天,美國本應好好利用每一分鐘積極備戰。然而丘吉爾派駐華盛頓的首席軍事代表、陸軍元帥約翰·迪爾爵士卻向倫敦報告,備戰序幕雖長,美軍“應戰之倉促卻令人難以想象”。
1939年9月1日,論規模和作戰能力,美軍排名第17位,居于羅馬尼亞之后。在德軍出動136個師占領西歐9個月后,美國陸軍部一份報告稱,自己只能投入5個師。美國就連本土防御能力都不堪一擊:一部分沿海守軍20年內沒動過真刀真槍,陸軍高射炮不足,甚至守不住一座美國城市,陸海空三軍形同虛設。
這項任務啟動時,美國首先在1940年秋征兵1 600萬,軍種涵蓋陸軍和國民警衛隊。不過,新兵和剛剛并入聯邦的警衛隊各部的服役期限按律為12個月,而且服役范圍只限西半球或美國本土。體檢標準同樣相當嚴格,但不多久,新兵請求軍方不要檢查視力,只點人頭。應征新兵要求高于5英尺(約1.52米),體重達105磅(約95斤),不少于12對牙齒,沒有扁平足、性病和疝氣。但不合格的應征者仍不下40%,足見經濟大蕭條對國民健康的影響。
按征兵條例,軍隊不得征收為人父者、重刑犯和不滿18歲者,這些條例同樣淪為一紙空文。有近200萬人因精神疾病不合格,盡管篩選期間往往僅以“你喜歡女孩嗎?”這類問題走個過場,一位官員暗示,鑒于“軍隊不愿征收心理異常或異于常人的士兵”,不合格率相當高。
一項1940年10月的蓋洛普民意調查顯示,民眾普遍認為美國年輕一代“散漫懦弱、耽于安逸、玩世不恭、意志消沉、思想左傾”。一位社會學家斷定,“要將一名不羈的美國公民培養成士兵,無異于馴服一頭獸性十足的野獸”。對這一說法,許多教官深表認同。1941年12月7日之前,對美國人而言,所謂的“敵人”既抽象又遙遠,美軍對他們沒有刻骨之恨,也沒有與之交戰的沖動。據《時代周刊》報道,珍珠港事件前夕,士兵還對羅斯福和陸軍參謀長喬治·C.馬歇爾將軍的新聞紀錄片噓聲一片,而對不參戰主義則大聲表示支持。
美軍的裝備和武器也不容樂觀,士兵訓練時以排水管當反坦克炮,以大禮帽當迫擊炮管,以笤帚當步槍。采購武器需要大量經費,而每款武器都要錢。美軍資金短缺,因輕武器遠比重武器便宜,所以采購輕武器較多。1939年他們只造了6輛中型坦克。一首諷刺小調唱道:“坦克就是坦克,坦克很珍貴,今年也不會有坦克。”這從一個側面反映了他們對戰馬的忠貞不渝。即使德軍閃電戰標志著機械化戰爭的到來,《騎兵雜志》在1940年依然載文道:“大軍迅速出擊不過是一句空談,燃油和輪胎可不像飼料那般俯拾皆是。”1941年,陸軍騎兵司令向國會保證,4名一字排開的騎兵可以進攻半英里的開闊地帶,毫發不損即可搗毀一個敵軍的機槍點。在珍珠港事件4天前,他正對美國騾馬協會說:“這幫汽車狂是鬼迷心竅,妄想將戰馬排除在戰爭之外。”事實上,當時美國最后一個陸軍騎兵團已賤賣了自己的坐騎,以饗在菲律賓巴丹忍饑挨餓的駐軍。一陣就餐鈴,就這樣輕描淡寫地為騎兵時代畫上了句號。
1940年動員令發布之初,美國陸軍只有1.4萬名職業軍人,后來發展成多達800萬的大軍。兩次世界大戰間的美軍實屬一幫烏合之眾,一位權威人士稱之為火災隱患——輕便手杖這種舊軍隊的法寶只配充當燒火棍。以反腐委員會著稱的陸軍部秘密委員會著手清理了數百名昏庸無能的年邁軍官。1941年在職的美軍軍官,沒有一個人曾在一戰中指揮過一個師的兵力,校官平均年齡48歲。國民警衛隊則更加僵化保守,近四分之一的中尉年過四十,高級職務多由沒有從軍經歷的政客掌握。此外,18個州的國民警衛隊均劣跡斑斑——貪污、弄虛作假、收受回扣和任人唯親。
不過,這位巨人在漸漸蘇醒。1940年,美國國會為軍隊撥款90億美元,遠超自1920年來陸軍部軍費的總和。這座傳說中的民主國家的兵工廠漸漸發展壯大,盡管1941年生產的軍事物資有近一半到了租借法案受益者的手中(包括租借給蘇聯的1.5萬副截肢鋸和2萬把截肢手術刀)。此后,又有一大批有為的職業軍官開始嶄露頭角。2年3個月又7天的備戰期結束,現在到了開戰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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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該從何處下手?20世紀20年代初,美國軍事家認為最有可能的敵人是東京,因為美國和日本都覬覦太平洋霸權。但在1938年,美國與英國進行了一系列非正式會晤,兩國之間的友誼日益增進。在英國的影響下,華盛頓日益深信德國極為可怕,大西洋航道應始終控制在友軍的手中。在所有潛在的敵人中,德國擁有雄厚的工業基礎和軍事實力,因而成為美國的心頭大患。美國在1940年12月的一份戰略報告中指出,如果英國戰敗,“我們將面臨嚴峻的問題,或許我們哪里都不會輸,但同時我們哪里也不會贏”。
經一改再改,美國的作戰方案最終確定為“彩虹5號”戰略計劃:倘若美國參戰,1941年春由美國、英國和法國實施聯合行動,會合較早前派去的美軍部隊,“一舉消滅德國或意大利,或一箭雙雕”。駐守太平洋的部隊留在原地作為戰略防守,直至歐洲敵人繳械投降。即使珍珠港全軍覆沒,也沒有動搖羅斯福及其軍事顧問的信念,他們始終認為要“先取德國”,這仍是二戰中最關鍵的一項戰略原則。
珍珠港上空的硝煙尚未散盡,丘吉爾即抵達華盛頓作進一步的會晤。這次代號為“阿卡狄亞”(ARCADIA)的會議未能拿出一個具體的英美進攻方案,但首相和總統重申了“先取德國”的決定。此外,1942年1月1日,26個自稱“聯合國”成員的國家簽署了一項協議,聲明在達成一致意見前,絕不單方面與法西斯集團媾和,并且以謀求“生命、自由、獨立、宗教信仰自由、維護人權和正義”為己任。
美國人摧毀第三帝國的計劃簡單而直接——直搗柏林。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將軍宣布:“借道法國這條捷徑直搗德國的心臟。”法國西北部沿岸距德國首都不過550英里,平坦的土地上縱橫交錯的公路和鐵路網也是切斷德國戰爭工業的關鍵。倘若希特勒是攻擊目標,美國人的本能“無疑是盡快借這條捷徑,將他生擒活捉”。一位英國軍官說,美國人“好大喜功,他們想報仇雪恨,他們想打仗”。
集中火力是尤利西斯·S.格蘭特從內戰流傳下來的美式作戰方針。要想取勝,最穩妥的辦法莫過于徹底殲滅敵軍,打得他們無力翻身,再也無法重新發動戰爭。作為世界上最有實力的工業大國,且擁有一支1 200萬士兵的軍隊,美國有獲勝的實力,尤其是現在,美國和英國、蘇聯、中國結成了強大的聯盟。對此,一位出身堪薩斯州的青年美國將軍道出了憋在美國人心中的怒火,他的勤奮程度、組織才能和燦爛笑容讓他成為陸軍部的后起之秀。“我們必須去歐洲作戰,”1942年1月22日,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在日記中寫道,“我們不能再浪費全世界的資源,更不能再浪費時間。”
身為陸軍參謀部新任作戰計劃局長的艾森豪威爾協助起草了變戰略沖動為行動的藍圖。1942年春,一項分三個部分的美國提案終成定稿。按此代號為“波列羅”(BOLERO)的計劃,美國將用一年的時間,運輸軍隊和物資橫穿大西洋,到英國籌建基地。按“圍殲”(ROUND UP)計劃,他們將在1943年4月集結兵力,在5 800架飛機的增援下,出動美國和英國的48個師,橫渡英吉利海峽,登陸法國,先頭部隊之后奪取比利時港口安特衛普,再向萊茵河推進,倘若登陸前德國倉皇撤退,或蘇聯在東線吃緊,需要牽制敵人,將啟動代號為“大錘”(SLEDGEHAMMER)的計劃,于1942年秋出動5~10個師的兵力,發動一次小規模的“緊急”突擊,占領法國灘頭,可能是瑟堡或加萊,盡可能多地牽制德軍。
丘吉爾和手下的司令官原則上一致贊同1942年4月的作戰計劃,隨后即刻動身回國。在這場戰爭中,英國被逐出歐洲大陸已達3次,分別在敦刻爾克、挪威和希臘,他們不愿冒第4次敗北之險,倉促橫渡英吉利海峽發動進攻。“我們會再度被趕出歐洲大陸。”艾倫·布魯克警告說。眼下駐扎在法國的德軍不下24個師,德軍可以調整內陸戰線,從東線調動部隊,追加兵力,封鎖盟軍的任何一個灘頭。
“大錘行動”著實難為英國,此行動出動的兵力多為英軍,而美軍此時仍在橫渡大西洋。一項對英吉利海峽此前10年天氣的研究表明,一如1588年西班牙艦隊全軍覆沒時的天氣,秋季頻繁的大風或許會讓盟軍遠征軍桅斷檣折。與此同時,軸心國在空中占有6對1的優勢,可以3倍于盟軍的速度增援進攻地點;駐法德軍很可能根本不需要蘇聯前線的增援,就可以封鎖或剿殺盟軍橋頭堡,因為后者不堪一擊,甚至被一些懷疑人士稱作“小釘錘”。在北至北極圈、南至比斯開灣的西班牙邊界,希特勒已動手建設了一道龐大的沿海防御工事,不少設計者認為歐洲壁壘堅不可摧,在他們看來,盟軍只能登陸利比亞,即非洲西海岸的中段,由此打開一條通道。
丘吉爾和手下的各路司令一樣憂心忡忡。“他驚恐地否決了一切正面進攻歐洲的提議。”一位英國將軍事后回憶道。首相警告說,盟軍如果兵敗法國海岸,“我們就很可能輸掉整場戰爭”。即使急于討好從北美洲遠道而來的救星,他也沒有忘記一戰中的百萬亡靈。他認為,登陸一次法國,就要損失50萬條人命;如果失敗,他們就白白犧牲了。“漂浮在英吉利海峽上的尸體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喬治·馬歇爾事后說道。提到“大錘行動”,馬歇爾認為這是幫助蘇聯人的“虧本買賣”,簡直讓人如鯁在喉。
美國首推的戰術是集中兵力打一場大規模會戰,而英國卻恰恰相反,他們本能地想要避免大規模登陸戰。幾個世紀以來,英國憑借龐大的海軍隊伍保護本土,維護英國遍布全球的利益。英國慣于打持久戰,盡量降低損失和風險,以謀制勝,將戰火限制在帝國的外圍。1914~1918年身陷塹壕戰的絕境,算是英國戰略原則的一次例外。丘吉爾甚至希望,通過包圍和壓制希特勒的帝國,盟軍可以扶植被德國奴役的歐洲民眾起來反抗,民眾的反抗將使德軍元氣大傷,此時英美聯軍就可以一舉消滅疲于奔命的德國。
北非看來是實施這一計劃的理想之地。1941年8月,英國軍官首先提出英美在此采取聯合行動的可能性。當年年底在華盛頓舉行的“阿卡狄亞”會議期間,丘吉爾重提了這一設想,這項計劃當時的代號為“超級體育家”(SUPER GYMNAST),憑著傳教士般的孜孜不倦的熱忱,他整個春天都在翻來覆去地提出這個議題。
每逢說到一個重點,丘吉爾首相就以他標志性的雪茄一指,向在場的眾人一一陳述種種裨益:占領摩洛哥、阿爾及爾和突尼斯,可以圍殲陷于新英美聯軍和在埃及抗擊隆美爾的英國第八集團軍之間的德國非洲軍團;北非的盟軍領地可以重啟穿越蘇伊士運河的地中海航線,縮短目前繞道好望角的數千英里的航程,節省高達百萬噸位的運力;初上戰場的美軍士兵不必承受正面進攻法國之苦,且能積累作戰經驗;這次行動所需的登陸艇和其他戰爭物資少于橫渡英吉利海峽;法國維希政府說不定會重返盟軍陣營;為了實現羅斯福盡快援助蘇聯、實現盟軍參戰的愿望,此次行動可以提前到1942年。
“這始終與你的觀點一致,”丘吉爾對羅斯福總統說,“其實,這是你首推的意見,是1942年名副其實的第二前線。”
此計劃卻遭到美國軍方上下的強烈反對,他們認為北非是失敗主義者在外圍玩弄的一個游戲,純粹是分散兵力。早在珍珠港事件前,美國陸軍部的一份備忘錄就曾經聲稱,出兵北非不過是為“粉碎納粹助興罷了”。1942年的上半年,美軍的這一信念愈發堅定;1942年的另一份備忘錄斷定,登陸北非“不可能促使德軍調動其在蘇聯前線的一兵一卒、一輛坦克或一架飛機”。
在眾多美國軍官看來,英國的提議與其說是速戰速決,倒不如說是為了實現倫敦的帝國野心。數個世紀以來,地中海和聯合王國及其在埃及、波斯灣、印度、澳大利亞和遠東的利益休戚相關。尤其是當日軍橫掃中國香港、新加坡和緬甸,直逼印度后,“美國人要為保衛大英帝國血灑疆場”這老一套的猜忌重新在華盛頓盛行。美軍軍官又想起1917年一個辛辣的段子:“AEF”一詞代表的不是“美國遠征軍”(American Expeditionary Force),而是“步英國失敗的后塵”(After England Failed)。
1942年6月中旬,丘吉爾再次出訪華盛頓后,這對兄弟間的齟齬愈演愈烈,英美關系進入了僵持期——事后被證明是這段戰爭聯姻中最不痛快的幾個星期。同年7月10日,馬歇爾和海軍戰爭部長歐內斯特·J.金上將向羅斯福提議,英國如果硬是要在北非“分散兵力”,“那美國應在太平洋對日本采取果斷行動”。這位一度被羅斯福斥為急性子的上將進一步嘲諷道,英國絕不會進攻歐洲,除非“跟在一隊蘇格蘭風笛手后”。羅斯福認為他們如此抨擊先取德國的計劃太無禮了;他要求馬歇爾和金當天下午就送來詳細的“太平洋作戰”方案,但他其實知道這套方案根本就不存在。
羅斯福高深莫測、不露聲色,他手下的各路將領往往要通過英國人去了解他的想法。在一些將領心里,羅斯福非但沒有聽取自己軍方智囊的意見,反而愈來愈聽信丘吉爾的蠱惑。雖然羅斯福沒有闡明自己的作戰方針,但這些方針很可能已經被記錄了下來,其中最主要的一條方針是在5月寫下的:“蘇軍剿殺的軸心國官兵、摧毀的軸心國物資,超過其他25個聯盟國的總和,這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美國陸軍部現在估計,蘇聯紅軍要抵抗225個德軍師,僅6個德軍師在埃及對抗英國。如果蘇聯抵擋不住,希特勒將獲得高加索和中東取之不盡的油田,況且幾十個在東線作戰的德軍師可轉而增援西線。陸軍部的分析人員認為,戰爭會持續10年,屆時美國要投入200個師,現在行動兵力則可節省一半。租借法案將體現英美對支持蘇聯抗戰的誠意。自5月允諾莫斯科,美國“有望”年底前開辟第二戰場后,羅斯福于7月告訴手下的副官:“如果美軍地面部隊在1942年對敵人采取行動,將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
其他因素同樣影響總統的想法。珍珠港事件一年半后,固守孤立主義的美國人仍在質問美國為什么要攻擊軸心國。12月的國會大選要提交一份事關羅斯福這個作戰領袖的全民公決,民意調查顯示,他和民主黨可能要落敗。倫敦特拉法爾加廣場和各地的示威者喊著“快開辟第二戰場”,以聲援兵臨城下的蘇聯人。占領非洲,盟軍可消滅軸心國或將建立的進攻南大西洋的航路及可能攻打美國的基地。太平洋戰爭雖不能為盟軍翻牌,但穩定了戰局,可實施“彩虹5號”計劃中的戰略防守;但除非在大西洋對岸另開辟一條戰線,否則美軍將流入太平洋。同年5月,美國海軍在珊瑚海攻擊了一支為開赴所羅門群島和新幾內亞的侵略軍護航的日本艦隊,雙方損失大致相當。一個月后,4艘日軍航母在中途島被擊沉,標志著美軍在這場戰爭中首次獲得明確勝利。盟軍首次反擊日本的“瞭望塔行動”(WATCHTOWER)即將拉開帷幕,1.6萬名美軍官兵將登陸所羅門群島的瓜達爾卡納爾島。
但是,打擊德國和意大利的戰役卻始終舉棋不定。德軍已越過頓河,直逼伏爾加河上的斯大林格勒。除英國和西班牙、瑞典、瑞士等幾個中立國外,歐洲已悉數臣服軸心國。在埃及,德國的非洲軍團距埃及港口城市亞歷山大和尼羅河谷這兩個通往蘇伊士運河和中東油田的門戶僅有60英里。
在開羅,難民們涌向火車站,嚇破了膽的英國官員忙著焚燒秘密文件。經過曠日持久的圍困,隆美爾俘獲了駐利比亞港口城市托布魯克的3萬名英聯邦士兵,希特勒為此獎勵了他一根陸軍元帥權杖。對這一獎賞,隆美爾答道:“我要再接再厲,進軍蘇伊士!”
丘吉爾獲悉托布魯克的壞消息時,碰巧就在羅斯福的橢圓形辦公室。讀著這條消息,丘吉爾后退了半步,紅潤的臉頓時變得蒼白。羅斯福的反應是讓身處危難之中的朋友為之動容的慷慨姿態。“你需要我們提供什么援助?”總統問道。
從短期來說,美軍能夠也確實做到了。他們從剛剛裝備第1裝甲師的新謝爾曼坦克中抽調了300輛,運送給駐守埃及的英軍。馬歇爾、海軍上將金和哈里·霍普金斯一起飛抵倫敦,回訪丘吉爾,作進一步的戰略談判,但談判僵持不下。美國人也不得不承認,在1942年橫渡英吉利海峽發動進攻是不可能的。為了緩和氣氛,3個美國人回國前,英方帶他們去參觀了英國護國公奧利弗·克倫威爾的塑像和伊麗莎白女王的戒指。
羅斯福無法再等,眼下已經到了打破曠日持久的僵局并參戰的時刻。7月25日,在告知其高級軍事顧問及丘吉爾美國打算攻打歐洲的計劃后,他關起門來拒絕作進一步的探討。7月30日上午8點30分,他將副官召集到白宮宣布了他的決定。鑒于他是總司令,他的話一錘定音:北非“目前是我們的首要目標”;取消進攻法國的“大錘行動”;進攻非洲“越快越好”,最好在兩個月內。
總統完全拋棄了他的將軍和上將的建議,做了一個意義深遠的戰略決策。與其說他相信自己的同僚,倒不如說他將賭注壓在了英國人身上。他打破了美軍直搗敵人心臟的慣常戰略,認為欲擊殺敵人,應先斷其四肢。他憑直覺和對時局的判斷發布了指令。
選擇登陸北非的“火炬行動”方案,羅斯福也有不少失算之處。他對馬歇爾的一再警告充耳不聞,認為即使在1942年將兵力分散至北非,于1943年橫渡英吉利海峽的登陸戰依然有可能發生。他不夠高瞻遠矚,沒有預料到地中海圍剿戰將消耗掉其他無形的戰略資源。在隨后的3年里,有不下100萬名美軍官兵和數百萬噸物資將陷于地中海,美國人在英國人心目中樹立的形象也將大大受損。他還一再辯稱:“打敗德國就是打敗日本,興許不用再發一槍一彈或傷一兵一卒。”
總統的決策就算不是十分明智,但也不無道理。說到橫渡英吉利海峽,布魯克說:“勝算較小,況且取決于許多未知因素,慘敗的概率更大。”美國戰略規劃人員認為英國支持“火炬行動”的原因出于“被誘導而非理性選擇”,而美方的“大錘”和“圍殲”計劃則兩者皆非。正面進攻的時機尚未成熟,但其擁躉卻如此多,這種現象說明美國的戰略思維仍顯青澀,還需經歷戰爭的錘煉。
美國軍方人員大多數被滿腔熱情與急功近利的欲望驅使,這二者不是不能助美軍取得最終勝利,但前提是他們能在戰役和戰術上得到足夠錘煉。一位將軍后來說,美國軍需官們連這座法國港口在哪里都不知道,更不用說碼頭的具體情況和軍隊該從何處登陸;然而他們卻信誓旦旦地說可派10個師支援盟軍登陸瑟堡。僅出動一個裝甲師就需要動用45艘運兵艦和補給船,外加戰艦護航;出動50個師登陸所需的艦只遠超盟軍現有的能力。
與此同理,登陸艇這個關鍵問題也被完全無視。“誰來負責制造登陸艇?”在1942年5月的一份備忘錄中,艾森豪威爾寫道。有人估計登陸法國至少要7 000艘登陸艇,還有人認為要三倍于這一數字,但嚴峻的事實卻表明,截至1942年秋,英方的登陸艇總共只夠運送2萬名官兵。美國陸軍部的一項研究還斷定,將一定數量的德軍誘出蘇聯前線,至少要向法國投入60萬兵力。“你們當我們橫渡英吉利海峽是要去勒圖凱打牌,或是去巴黎海灘游泳還是怎么著!”布魯克怒氣沖沖地說。
羅斯福雖然從事實上拯救了一腔熱情的同胞,但他的決定卻遭到了全國上下的一片反對甚至唾棄,并在接下來的幾十年間飽受爭議。后來提及同僚時,馬歇爾說:“我們萬萬想不到,一位民主黨領袖必須得取悅于民。”艾森豪威爾認為,應將取消“大錘行動”當作史上最黑暗的一天載入史冊。相比其他暗無天日的日子,這一說法實屬天真,是過于夸張了。美方許多高級將領與一幫英國伙伴的分歧,從8月末一封陸軍部的電報中即可見一斑。該電報指出,“中東能守則守,守不住會因禍得福也未可知”,英國人罪有應得,得讓他們醒醒腦子。
但最終決策已定。用艾森豪威爾的話說,“舉棋不定的摸黑時期”終于告一段落,僵局已被打破。亟待解決的問題不勝枚舉,上至登陸大軍的規模和構成,下至登陸的時機和地點。8月初,“火炬行動”的計劃人員移師倫敦圣詹姆斯廣場諾福克酒店的辦公室,統歸最近從華盛頓派往倫敦任歐洲戰場總司令的艾森豪威爾領導。出于示好,且料到美軍日后的力量,英方提出盟軍由應美國人來指揮。丘吉爾提名馬歇爾,但羅斯福不肯放走這個臂膀。而艾森豪威爾已身在海外,并且勤奮拼搏,令人印象深刻。因此,在8月13日,他受命擔任“火炬行動”的總司令。
白天越來越短,轉眼到了1942年秋,前線傳來的消息卻不容樂觀:
德軍已抵達伏爾加河,斯大林格勒保衛戰打響了第一槍。德軍潛艇運用狼群戰術橫沖直撞,無數艦只被擊沉,其速度遠快于美軍造船廠建造的速度。一支往蘇聯北部運送補給的船隊,盡管有一支由77艘艦只組成的艦隊護航,40艘運送補給的船中仍損失了13艘。在遠東,中國的抗日戰爭形勢日益嚴峻。所羅門群島的戰斗將瓜達爾卡納爾島夷為廢墟。蘇伊士運河岌岌可危。美軍參戰伊始,7艘航母就損失了4艘。英美同盟間的齟齬日益加深,還未等到和共同的敵人交手,這一聯盟的根基就已動搖。
恐怕只有先知或盲目樂觀者才能猜到這些不祥之兆預示著勝利。盟軍尚未勝利,但他們即將走向勝利。黑夜終有盡頭,大潮終有消退之時。趁著退潮之際,一支大軍將涉水登陸非洲,決心扭轉這個誤入歧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