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已至,拂綠萬千花草。春雨卻又把天地混沌起來,晦色冥冥、煙雨如霧,模糊了遠處的東始山。
水云升手持昆鳴刀,與麻虎奔跑于無垠曠野之中,緊緊追著一只碩大的山豬。
這頭山豬身長丈余,獠牙足有兩尺多長,身上裹著一層厚厚的泥垢。眼見無法逃脫,山豬轉頭沖向水云升,兩眼通紅,口中吐著白沫。
水云升沖上前,雙手抓住野豬獠牙,二者相互角力,互不相讓。這一年多的習武,水云升已遠非昔比,身形矯健,力可開石。偌大的山豬竟然無法前進半步,心生怯意,意圖折身逃跑。
咔嚓一聲,一人一豬較力之下,山豬的獠牙被折斷。吃痛之下,山豬掉頭就逃。
嘭的一聲,麻虎疾身追上,速度竟然比水云升還快,身后出現一團湍流,狠狠咬住了山豬的后腿。
山豬嚎叫著倒地,水云升舉刀砍下,一刀下去砍開一道豁口,竟然沒有出血。原來山豬常年在松柏樹上蹭癢,油脂混合泥土,成了一層厚厚的盔甲。
水云升催動九重斬心法,再次砍下,這次終于將山豬的皮肉砍開。
一人一狼將半只山豬烤熟吃下,扛著剩下的向寨中走去。
經歷墓室一遭,每日除了習武,就是修煉安魂訣。這門法訣最大的好處就是能一點點溫養神魂。神魂壯大之后,不僅可檢視自身,還可神識外放,有些類似于五識之外第六識之類的存在。
精氣神三寶,唯有這“神”虛無縹緲,撲朔迷離,卻是三寶之要。既然沈浪讓自己修行,想來以其見識,此訣定然有奇異之處。
安魂訣中還記載了魂術的一些手段,如入夢、致幻等手段,倒是勾起了水云升的興趣。自己本就天生擅長此類手段,得此訣相助,說不得能再上層樓。
訣中有言,修行魂道最后能得大自在、大超脫,至于何為自在超脫卻是只字未提。
但訣中也警示,魂之一道已經落寞多年,如專一修行此道,不僅本末倒置,而且常常會遭遇不測后果,世間只有修行鬼道、巫蠱之術的才會浸淫于此。
出乎意料,水云升發現自己對于神魂修行似乎天賦異稟,稍稍修煉一段時間就感覺頭腦之中一片溫煦,睡眠減少許多,但仍神采奕奕。
神魂既壯,水云升也隱隱發現,自己能內窺人身天地,于是終于發現了自己無法練氣的原因所在。
倒不是自己無法感應靈氣,那日引雷之時,受壯魂香所激,水云升看到的各色古怪光線,其實很多就是靈氣蹤跡。說來可笑,問題還出在脖頸之上的果核上,感應經運行時,周邊靈氣紛至沓來,可一到水云升身前,便統統被果核所吞噬。
果核如同一個無底深淵,似乎無論多少靈氣都填不滿。有此饕餮在側,怎會有靈氣入體。
與此同時,吊墜里的無名果核會生出一種無形之氣。這種無形之氣只可意會,不可窺見,進入自己體內則轉為紫色。紫氣入體,如春風渡柳,生機盎然,人身世界泛起點點綠色。
而且若是所吸收靈氣越多,紫氣也會相應增加。雖然不知紫氣為何物,但這么些日子來,水云升卻也知道,紫氣有益無害,對于自己的身體而言,猶如甘霖瑞雪。
心知這果核乃神奇之物,平日里更是從不離身。縱然不能練氣,又待如何。
每次行功之時,麻虎都喜歡湊在一旁,如同水云升一樣靜靜盤坐。雖然果核中的紫氣大部分入了水云升體內,但仍有部分會被麻虎所吸納。
妖獸天然會對各種有益自身之物比較敏感,意識到這紫氣對麻虎也有所裨益后,水云升會有意引導一部分紫氣流向小白狼。
時間長了,麻虎竟然如人一般吐納運氣,毛色越發锃亮,一藍一綠兩只眼睛熠熠生輝,看起來愈發的漂亮。
扛著山豬走進寨子,迎面撞上了朱不展。眼見無法避開,水云升只得硬著頭皮迎了上去,因為有兩天沒有去上課了。
看到水云升,朱不展依舊面色溫和,沒有絲毫恚怒,“春雨浸透了籬笆,云升,若是有空,可否幫著修理一下圍欄。”
松了口氣,這種小事水云升自無不可,將山豬放回屋中就趕去朱不展的后院。
水云升干慣了木匠活,嫻熟的搭起圍欄,重新做了木門。
修繕完畢,朱不展臉色和煦,對水云升說道,“最近觀你在學業上有所懈怠,卻是何故?”
水云升頭皮有些發麻,該來的總是要來的,稍稍平緩一下,平靜答道,“先生也是知道的,我身子孱弱,得武先生和沈浪相助,學了一些拳腳把式,所以癡迷了些。所耽擱學業,學生已是補上了。”說著將自己寫好的文章遞了上去。
朱不展接過,一頁頁認真翻過。每翻一頁,水云升的心就驚顫一下。世間的學子,恐怕最恐怖的時刻就是先生批改作業的時候。猶如待宰的羔羊,在刀落之前艱難煎熬。
終于,朱不展看完了最后一頁,微微點頭,“倒是沒有落下多少。不錯。”
聽到如天籟般的“不錯”二字,水云升長出了一口氣。
朱不展微微一笑,“學武是好事,但修身亦應修心,否則空有力量而無德行相佐,只能成為暴戾恣睢之人。
我知道你心氣頗高,因著練氣受阻,所以想著在習武一道上有些作為。追求力量是人之本能,連我也不能例外,只不過你知道何為力量嗎。”
不說別的,上次那個娘娘到寨子里來,她本人修為有多高深嗎,未必,但她翻手之間大風寨就會有無數頭顱落地,這是什么,這是權勢的力量。
謀士智計百出,縱橫邦國,這是玄微之術的力量。圣人有大善,定倫理,為生民立命,這是德行的力量。所以,習武治學并不是相悖而行,卻是相輔相稱。
修行修心,在明明德,在止于至性。學習經史、諸子絕學,本身就是修心,才能明事理,知大道,不致于走入歧路。”
水云升額頭汗水滲出,這些日子執拗了,若不是朱不展將自己點醒,恐怕還要在歧路越行越遠,起身恭恭敬敬施了一禮,“謝先生教誨,云升眼光窄了。”
朱不展笑道:“你很聰慧,我是知道的。你還年輕,多爬點山,多看看不同的風景。年少之時,可以多給自己一些機會,稍稍犯些錯亦是財富。要知道,水至清者恒無魚,凡成大事者必有含垢納塵之量。
此外,勿受世人眼光所累,練氣習武皆是制藝,并沒有高下之分,修至精絕處皆是大道。治學修行時如有疑問,我雖然修為不高,但總是見識不少,盡可隨時來問。“”
水云升正好將自己修煉時看到的紫氣請教朱不展,但卻沒有提無名果核的事。
朱不展沉吟一下,讓水云升放開心神,仔細察看其身體,眉頭越來越緊。
水云升惴惴不安,連忙問道:“先生,是不是有什么不對的地方。”
朱不展搖搖頭,深吸一口氣,連道怪哉:“倒沒有什么不對,你的身體相較之前已經好上許多。
至于你所說的紫氣,倒有些類似于先天之氣,也是本元之氣。氣本無質,卻可演化萬物。世上無論山川禽獸,均始于氣,所以才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說法。
總而言之,紫氣非大機緣不能得。常人先天之氣多源于母胎,用一日少一分,能后天補足的實為罕見。你的頭發由白轉黑,也正是本元一點點補足的佐證。
比較奇怪的是,雖然我與你施加了封印,但神魂卻愈發茁壯,已經育有神識,竟然到了內視自身的程度,想來是另有機緣吧。”
水云升沉吟一下,還是將安魂訣的事告訴了朱不展,問道:“是不是我修煉了此訣的緣故。”
朱不展聽后,眼睛直盯著水云升,正色道:“沈浪是好心,卻是莽撞了些。此訣功法倒是可以修行,但修魂歷來是修行的大忌。曾有傳說,史上修魂之法曾經大行其道,致使人不人、鬼不鬼、獸不獸,天倫盡喪,輪回混亂,所以神降下大劫,將修魂之靈滅殺殆盡。
而且這牧族,是萬族大敵,史上幾次浩劫都是由牧族引起。這女子所說的張景舒屬河東張氏,曾任趙國司徒。修行安魂訣之事,千萬不要再與他人提起,否則徒招災禍。”
水云升臉色凝重,沒想到這修魂還有如此風險。
朱不展覺著自己的話有些重了,“修煉此訣倒是沒有什么大礙,對于神魂確實有些好處,只是不要使用那些陰毒魂術即可。
此外,要把控好肉身和神魂的平衡,否則,天劫如索命之劍,會時時懸于頭頂。遲早有一天,封印會擋不住你的神魂,到那時,就要你獨面天雷了。
明年上春,我就要返回京城。原本想帶你一同返回,想想還是罷了。你是林中虎,云中龍,甚至有些古怪之處連我也看不出,將你放在京城,恐怕只會束手束腳,倒不如留在此處,說不得能另闖出一條出路。”
水云升沉默片刻,開口道:“學生可以上京城看望先生嗎。”
朱不展笑著拍拍水云升肩膀,“自無不可,這些日子,多找淺畫玩玩吧。我這個當爹的,也是太小心了些。
我走之后,要謹慎行事,寨子之中風譎云詭,暗流涌動,恐怕不會太平許久。”長嘆一聲,看著寨子默然不語。
水云升沒有聽出朱不展的沉重之意,倒是聽清楚了前半句,按捺住心頭喜悅,故作鎮靜的說道:“嗯,曉得了。”只是眉梢的喜氣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
水云升與朱淺畫走動的頻繁起來,山水間,原野上,到處灑滿二人足跡。
或是用樹枝粘上蛛網,到處逮蛾抓蝶,或是溪水邊嬉戲,捉魚掏鰍。只是二人不知道,兩雙眼睛在遠處默默看著二人的一舉一動。
武寞輕輕拍拍朱不展的肩膀,“莫擔心了,少年就當是春風得意,長楊細柳,燕忙鶯飛,整日面對你這個老學究,早早把性子打磨的死氣沉沉,有什么好處。
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個平日里溫良恭儉的書呆子,竟然也是個女兒奴。女大不中留,遲早要嫁人離開,你又何必如此郁悶。”
朱不展嘆了口氣,“道理雖懂,但真正落到自家頭上時,卻如世間萬千父母一般。為父之人,看到自己辛苦養大的女兒與別人如此親近,終是心中郁郁,總有一種家中明珠被人采擷的感覺。”
“真沒想到你這個食古不化的書蟲,竟然也有如此性情,倒是讓我有些吃驚。當年要不是你這性子,那青魚案又怎會牽涉到你,被貶到如此荒涼之地。
走了,走了,如此春光美景,我倆也坐下好好喝一杯。”武寞第一次見到朱不展真情流露,笑的直不起腰,拉著朱不展離去。
這一日,水云升照常帶著麻虎外出上山打獵。天色陰沉,晦云密布,低的似乎觸手可及。抬眼望去,山腰以上皆已被云霧所遮擋。
臨到寨子時,水云升放慢了腳步,一只手握緊了腰間的刀柄。
在山腳下,有十個蒙面人正坐在坐騎上,遠遠打量著大風寨,不時指指點點。這些人中,為首的是一名老者,唯獨他沒有蒙臉,白發青臉,骨架極大,身下的座騎是一頭巨虎,正不停的刨著地面。
感覺到水云升的到來,老者撥轉虎頭,冷冷看向水云升。一瞬間,水云升似乎跌入了冰窖之中。老者的眼神冰冷,濃郁的殺氣幾成實質,欲擇人而噬。
雖然對方并不是特意針對自己,可水云升仍覺著自己如同一只羔羊,掉在了下山猛虎的面前,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種隨時可能被獵殺的感覺著實不好。
水云升往一旁挪動了幾步,可這種瀕死的感覺不僅沒有消退,反而愈發強烈。
看了一眼水云升,老者轉過目光,伸手指了指寨子。
一騎跑出,來到寨子前,大聲喊道:“李猛,史盟主到此,還不快快出來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