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嘿,悶騷型,真有意思
- 他與風息共繾綣
- 三川
- 16619字
- 2022-03-11 17:00:26
(一)
川昱單手拉開了鐵門,站在邊上。
越野車駛過時,何遇僅隔著二十公分的距離看他,他卻巧妙地移開了目光。
在旅館時就是這樣,他對她,似乎連男人看漂亮女人的天性都堵得死死的。
何遇沒動,尤金將車停穩后跳下車。他繞到了副駕駛前,隔著玻璃窗跟川昱介紹:“這是何遇,《Gaia》雜志特約攝影師。我跟你們說過的,那本雜志是全球著眼于地貌生態攝影數一數二的標桿刊物。嘿嘿,何遇也很能吃苦,自己開車來的。”
川昱點頭,倒是瞧了她的車半晌,低聲道:“她脾氣不太好吧。”
“什么?”
“沒什么。”
北疆風向亂,偏何遇聽到了這句話,沒來由地抿了下嘴,一言不發下了車。
停車的位置靠左,從她的落腳點可以看清這是一排很長的平房,有三個人正朝這邊走來,兩大一小,他們盯著車,眼睛里都放光。
“眼鏡、辛干、老張,這是何遇。”
川昱在何遇身后稍遠一點兒的地方做簡單的介紹,避嫌似的。
個人特色都明顯,分別是戴眼鏡、蒙古族、歲數大,不用細致講述也能對上號。
何遇說:“你們好。”
“何遇同志,你好你好,我是烏斯固沙三隊的副隊長,叫姜洛平,你可以叫我副隊,或者姜哥。”
“或者死眼鏡。”辛干在眼鏡好不容易用正經語氣說話時插嘴。他們剛才跟何遇打招呼時的拘謹突然就變成了一臉歡笑。
何遇也笑,只有老張一聲不響繞到車后給她搬行李去了。
她對老張說:“謝謝。”順便看了川昱一眼,他正盯著眼鏡和辛干打鬧,嘴角翹起了一點點,輕易看不出。
她在想如何為這個特寫構圖,注視了好一會兒,被察覺了。
川昱順著視線對上了何遇的目光,她便問:“我住哪兒?”
他的嘴角輕微顫動了一下,這個女人,邪乎得很。
“隨便挑。”
“你是隊長,我聽你安排。”她像是忘了昨晚的尷尬,一副外來者的純良模樣。
但川昱還記得,旅館房間里亮起燈的那個瞬間,他像扼住了一個光滑的白瓷瓶,而瓶上生了一對狼的眼睛,眼里盛著男子都鮮有的烈性。
川昱放下舊水管,雙掌相對拍了拍灰,目光在何遇溫和的雙眸間停留了一瞬,瞇眼指了一下:“就那間吧。”
最盡頭的那間,房門看上去只有窗戶大小,算院里的邊地了。
何遇點了點頭:“好。”
“那……那晚上我找找蠟燭。”接話的人是辛干。
眼鏡撲了兩下沒逮著他,他們又和好了。
眼下兩個人勾肩搭背地站在墻邊,親如兄弟。
何遇將這話揣摩了片刻,老張扶著行李箱告訴她:“這一排過去,只有那間房子沒通電。”
氣氛冷了一會兒,眼鏡補了一句:“空房的線路太老,怕把你燒死了。”
何遇:“……”
川昱看了眼鏡一眼:“話多就出去把馬喂了。”
何遇驚奇地問道:“你們有馬?”
辛干馬上接話道:“有呀,有四匹,昨天三哥去機場接你騎的那匹黑馬最漂亮,又高又壯,后腿……”
川昱:“辛干你也去。”
“好哦。”
兩個人又嬉笑著勾肩搭背走了。老張沒有別的話,扛起了何遇的行李箱和背包,何遇攔下箱子,說道:“這個我自己來吧。”
老張點了一下頭,只替她拿了包往屋里送。
尤金像是靈魂出竅才回過神來,追上老張喊:“攝影師的東西都要輕拿輕放。”
院子里只剩下何遇和川昱隔著四五米的距離站著。
何遇說:“謝謝。”
“沒什么好謝的,都是空房。”
“謝謝你昨天去接我。”
“沒接到。”
“是,我開車來的。”
“現在知道了。”
“騎馬可以去機場?”
“可以,不過太遠不方便,最好找個熟人拴在旗上,去機場坐大巴。”
“你等了很久?”
“有一會兒。”
“打過我電話?”
“打過,關機了。”
“嗯,天冷電量消耗得出奇地快。”
再沒多的話聊了,川昱只是冷冷地站在那兒看才丟下的那一截舊水管,偶爾用拇指比畫一下,似乎在考量截開之后還能有些什么別的用處。
尤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房子那頭走了過來,盯著自己的腕表自責地號道:“竟然已經七點了,這么說我帶何遇錯過了晚飯?老天,我愛死那些熱騰騰的奶茶了。”
川昱的視線終于從那根水管上移開,抿了下嘴:“給你們留了吃的。”
尤金竄進廚房,端出了兩只海碗,上面還用小一號的盤子扣著,有谷物烙熟的香味兒透出來,應該是餡餅兒一類的東西一直放在爐火邊慢慢煨著。
尤金遞給她:“嘗嘗,干了點兒,但很香。”
她揪了一小塊放進嘴里嚼,看到川昱的嘴角又動了一下。
他沒說話,她故意盯著他,用嘴型跟他說“謝謝”。
川昱頭一扭,直接出去了。
何遇也拖著箱子、端著碗往分配的屋子走,尤金以為她嫌人情淡漠、嫌伙食寒磣,于是跟過去解釋:“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值得信賴的伙伴,不過你得見諒,這地方偏遠,人見得少,待久了多少有點兒社交障礙,他們都很歡迎你的,真的。”
“嗯。”
尤金開著她的越野車單從旅館到駐地就折騰了兩個小時,川昱騎馬花的時間只會更多,去機場還得轉大巴。昨晚她在旅館遇到川昱投宿時已經那樣晚了,想必他也等了自己很久,別說歡迎,做到這份上,再添些類似“熱烈”“殷切”“如盼春風”的形容詞她都信。
“你知道,這邊食物種類不多,隊里也只有月末休息的時候才有時間出去采購,經費太有限了,所以在生活上……”尤金絮絮叨叨地說著。
“那間屋子沒通電,我需要趁天黑前把東西整理好。”她不想再聽尤金嘮叨,破天荒地停下跟他解釋。
尤金終于釋然地笑了笑,張開雙臂想給她一個擁抱卻顧及著她手上正端著飯碗,夸張地向后仰了一下頭:“Thank god!(感謝上帝!)”
何遇也松了一口氣,獨自走進了房里。
屋子是與整個院落一樣的磚石結構,靠床的那半面墻貼了瓷磚,屋內除了一張床、一張桌子和一個衣柜,別無他物。
何遇將飯碗放在桌面上,打開背包隨手抓了一包濕紙巾準備四處擦一擦,從床著手,可反復拭了四五下紙巾上都還是白的。
屋內打掃過,很干凈,只是舊。
何遇想起了川昱那句漫不經心的“隨便挑”。
嘿,悶騷型,真有意思。
(二)
何遇的車就停在院里,兩三個小時里眼鏡已經上了五趟廁所。
辛干找到蠟燭給何遇送去的時候撞見了老張蹲在車尾,他嘴里叼著一根干草“嘖嘖嘖”個沒完。
辛干喊道:“叔?”
“嘖嘖嘖……”
“叔?”辛干又喊了一聲。
“你說說,這樣的一部車得花多少銀子?”老張問道。
出來第六趟,眼鏡終于停住了。
“銀子?嘻嘻嘻。”眼鏡單純覺得這個說法好笑,也湊了過去。
老張抿嘴舔了下唇上的裂紋,無視他倆,算命先生般翻了翻眼皮:“非承載式車身、梯形大梁、全時四驅、4MATIC系統、前中后三把機械式差速鎖……知道嗎?遇到事兒的時候,即使你的車輪里有三個都在打滑,你都可以只靠剩下的那個車輪來擺脫困境。嘖嘖嘖,這車,真夠勁!”
“厲害啊!叔,差速鎖都被你給看出來了!”辛干聽得一臉崇拜。
眼鏡也蹲了下來,問道:“老張,那你說說,這車得多少錢?”
老張想了想,將手機上的搜索頁面按熄,煞有介事地伸出兩根手指點了兩下。
辛干將嘴張成了一個雞蛋大小:“二十二萬?”
老張沒應,眼鏡咽了一下口水。
川昱拿著一張區域作業地圖從屋里出來,瞥了一眼蹲成環形的三個人和身后那輛車,淡淡地說:“二百二十萬,中國配額64臺。”
“那女人是瘋子吧!”眼鏡叫了出來,一副奪“妻”之恨不能報的表情。
老張一把將他按下,眼鏡臉上還是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嫉妒啊嫉妒,高興了小半年等隊里下補貼也只敢看看三四萬的二手眾泰。他將手搭在身旁的那只車輪上,摸了摸,作勢又掐了一把,像跟喜歡的女人撫腰訣別,總想留個記號一樣。
“早知道我跟洋金去接她了,沒準兒能開一把。”
眼鏡稍歇口氣兒又接著呢喃:“洋金啊洋金,嘖嘖嘖……”
他的手還扒拉在那只輪胎上,沒有一個人笑他。就跟女人喜歡高跟鞋、裙子和口紅一樣,男人也會對一部高性能的好車發癡發狂。
辛干算不清楚二百二十萬能買多少頭羊,表情反而不驚訝,只是覺得這車銀灰色的車漆很漂亮,光光滑滑的,不像隊里那臺老車,被風沙碎石碰蹭得都能擦土豆絲了。
辛干問道:“三哥,那何遇姐來這兒干什么?”
“她是攝影師。”
“我知道是照相的,可她已經很有錢了。”辛干有些無法理解。
川昱一時沒想好怎么跟他解釋。倒是老張取下口中的干草,幽幽地說:“這叫精神追求,窮人只想吃飽穿暖,吃飽穿暖了的人卻會想唱歌跳舞、寫詩畫畫,嗯……還有照相。”
“那我們窮嗎?”
“你想唱歌跳舞、寫詩畫畫、照相嗎?”
辛干笑了笑:“我只想種的沙拐棗和豬毛菜不要死,不然年年補種沒個完了。”
川昱搓了一把辛干的頭,說道:“我也是。”
“嘿嘿嘿……”
四個男人在院子里發出一陣傻笑。
辛干從兜里拿了好幾根細細長長的白蠟燭出來,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眼鏡拾起捏在了手里:“好啊,你個小鬼頭,上次斷電我問你要蠟燭照明,你就給了我一截小拇指長的矮冬瓜,何遇還沒開口你就新的大把大把往外拿。你三哥還說你節約管隊費妥帖,我看你就是眼里只有漂亮姑娘。”
辛干羞紅了臉,麻利地從眼鏡手上將蠟燭搶過來:“你的皮比黑色還黑,你點什么蠟。何遇姐是女孩兒,生得那么白,黑乎乎的肯定害怕。”
眼鏡立馬打趣道:“我怎么不知道何遇皮膚白?哈哈,你這個小鬼頭原來一直瞅著人家臉蛋看,還有上次那個遞水給你的小妹子,也白是不是?”
玩笑越開越熱鬧,川昱往最盡頭瞅了一眼,說:“行了行了,辛干你去給何遇送蠟燭,眼鏡你把尤金叫過來,我們商量一下之后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眼鏡納悶,接待一個來客不就是給吃給住嗎?
老張又從口袋里摸出一截干草稈,老馬一般在牙與唇間舔嚼它:“何遇是著名攝影師,她拍下的照片會引起轟動,具體什么好處說不上來,總之這事兒,上頭也很重視,不然你三哥犯不著那么遠去接她。小鬼,她可不是過來玩一玩湊個熱鬧的,她的工作,沒準兒比我們對這塊沙皮更有用處。”
川昱跟著點頭,眼鏡的表情也嚴肅起來。
辛干握著兩根蠟燭說:“知道,何遇姐是來吃精神食糧的!”
在又一陣嬉笑聲中,天色完全暗下來了。
何遇將最后一件衣服理好放進柜子里,抱出被褥鋪好了床。
她嘴唇嚅了一下,想抽根煙,沒摸到打火機,反而一把抓到了桌子上的海碗。
離開爐火的餡餅兒冷得快,她餓了,準備揪一點兒,撕了兩下沒撕動,索性用牙咬,像她在塞內加爾拍過的那些進食的獅子一樣,她當時跟領路的原住民說她有時候也這樣吃東西。
這是實話,但這樣吃餅完全是因為硬。
“我進來了哦。”話音才落,辛干就已經托著燭火走到了何遇面前,門沒關,房子也太小。
何遇來不及放下餅,坐姿也很豪邁,她想這一幕從辛干的視角看上去肯定有些驚悚,但他卻笑了。
辛干將燭火傾斜了一點兒,在距離何遇身前四十厘米左右的桌面上滴下一滴滾燙的蠟油,再將整支蠟燭粘在上面。
何遇輕輕戳了一下,很穩妥,連火光都沒顫動。
她說:“你很聰明。”
“嘻嘻嘻。”辛干只是笑。
何遇放棄了跟那塊餡餅較勁,好生放回了碗里,擦了一下手:“坐坐嗎?”
“好呀。”
“我叫何遇。”
“我知道,三哥跟我說過。”
“三哥?”
“就是我們隊長,給你拉鐵門那個。”
“嗯,知道了。你們一共七個人?”
既然是三哥,那論理上應該有大哥、二哥的,何況這工作不算輕松,這圍房子也并不算小,合該住更多的人。
辛干搖搖頭,從土黃色的棉布夾襖里掏出一只帶蓋的小口徑瓶子往何遇的碗里倒。
很快就聞到了奶味兒。
“羊奶,泡一會兒好吃,別告訴臭眼鏡,嘻嘻嘻。”
何遇看辛干很小心地又將空瓶塞回了自己的夾襖里,知道這是他私下給自己加的,便說道:“謝謝。”
“你是女孩子嘛。”
羊奶沾濕了干硬的純谷物餡餅,有極輕的滲入聲。
辛干接著她之前的問題答:“我們隊本來只有四個人,我、三哥、臭眼鏡和張叔。”
“尤金呢?”
“哦,洋金是前年年底三哥從沙坑里撿來的,”他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他尾椎骨摔裂了又沒地方去就留在這兒養傷,養著養著我們就五個人了,嘿嘿嘿。他干活,也照相,不過照相的時候老是往羊肚子底下鉆,附近牧民的羊一見他就害怕。何遇姐,你也鉆嗎?那要選遠一點兒的羊,這一片的那些羊現在會踢人了,可疼。”
何遇:“我不鉆。”
“那就好。嘿,加你我們就六個人了。”
“我看這兒房子很多。”
“是,以前建的,那時候人多,我都見過,不過都干不久,太累了。”
“待遇怎么樣?”
“夠吃夠喝。”
“不夠娶老婆?”見辛干臉一紅,何遇坦然地說,“這是正常需要,我隨便問,你年紀還小。”
“我十九了!”
何遇瞧了瞧辛干的個頭,看得出待遇是不大好。
“你能吃苦。”
“當然,我阿爸說我是渾善達克的兒子。”辛干愉快地拍了拍胸脯,何遇瞥見了他手上大大小小的繭子,聽他又問道,“何遇姐你是哪兒人?”
“戶口本上是北京。”
“我知道,毛主席的老鄉。”
“他是湖南人。”
“哦,我還以為毛主席是北京人,三哥的爸爸以前總說工作做得好不好北京知道。”
渾善達克是京津冀的主要沙源之一,這話沒錯,可何遇的注意點卻落在了別處:“他爸爸?”
“嗯,以前的隊長。”
“生了三個?大哥、二哥、三哥?”
辛干聽了直樂,用手捂嘴還透出了一長串“咯咯”聲。
何遇覺得他一時半會兒止不住,起身從包里掏出裝吸管的密封盒,取出一支探進碗里吸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好喝。
辛干不笑了,坐在長凳上看何遇吃東西,前一秒手撕牙咬,后一秒又像小孩一樣用吸管吸。
何遇不在意,喝完碗里的羊奶又用筷子挑起泡軟的餅吃了。
她吞下最后一口時,辛干的臉從耳尖紅到了脖根,餅是他烙的,吃光了是客人對他廚藝最好的認可。
何遇沒發覺,用紙巾擦凈了吸管。
“辛干,辛干。”
聽到外面川昱叫了他幾聲,辛干立馬從凳子上站起來:“何遇姐,我走了。”
何遇點頭,他順手將碗也收走了。
他走到門口像是想起了什么,敲了一下門板沖何遇用手指在空中劃了三道,是個川字。
“有次張叔偷偷給三哥做媒,那個姑娘來隊里見了他一面之后死活不肯走了。三哥聽說這姑娘在旗上教書,就拿著隊上新發的宣傳冊叫人給他念,念得人家姑娘嗓子冒煙了還指著自己的姓氏問她這字是不是念三,人家姑娘愣是水都沒喝就走了,嘿嘿……”
辛干說完一溜煙兒似的竄出了房門。
何遇后知后覺地抿嘴笑了一下。
入夜又降溫了,她緊了一下身上的沖鋒衣,起身關門時,瞥見一輪透著寒光的月亮正掛在空中,川昱立在院子那一頭站得筆直,低沉地沖辛干喊了一聲:“過來!”
何遇覺得,他的聲音像風息。
(三)
第二日。
太陽升起來了氣溫就跟著回升,但還是冷。
眼鏡把兩把鐵鍬綁上馬背的時候,看到了馬嘴里“呼哧”出的白氣足有半丈長。
他一邊系繩結,一邊跟馬說話,講到“馬各有命,你畢竟吃了我的草”這句時,馬頭一扭撞了他一下。
眼鏡退了兩步指著馬訓道:“尼爾,好啊,好啊,脾氣見長。”
他剛說完,“咣當”一聲,鐵鍬掉在了地上。
氣溫將鋪地的石磚凍得比夏季更堅硬,這一聲聽起來像直接砸在一面銅鑼上。
老張從屋里出來,放下手上的一把扳手后牽住馬,看了一眼何遇住的屋子,跟眼鏡說:“小聲點兒。”
眼鏡點頭:“嘿,差點兒忘了這茬兒。”于是,麻利地將那兩把鐵鍬綁好。
辛干從廚房探了個腦袋出來,大喊了一聲:“開飯啦!”
眼鏡上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辛干秒懂。就駐地這條件,何遇肯定不適應,不折騰幾個小時困到極點鐵定睡不著,今天主要安排尤金帶她熟悉一下大致的環境,確實可以讓她多睡一會兒。
可喊聲已經飄得滿院都是了。
川昱正從廚房后的馬棚過來,見三個人面面相覷,一臉盜竊被抓的愧疚樣,淡淡地說:“她來不是享福的,該怎么著就怎么著。”
“三哥,那現在……”辛干問道。
“早餐六點半、晚餐七點,來了隊里就得守隊里的規矩,誰都一樣。昨天忘了告訴她,你今天去叫一次,把你的作息跟她講清楚,早點兒適應對她有好處。”
眼鏡咂了下嘴,撇過頭跟辛干小聲說:“要不你三哥怎么娶不到媳婦呢。”
辛干“嘿嘿嘿”低頭笑了一陣,川昱說:“去叫吧,就說我說的。”
“好。”辛干抬起頭,轉身就大叫了一句,“何遇姐……”
近旁的眼鏡被他這一聲炸了耳,罵道:“小兔崽子,你故意的!在這兒叫什么,我……”
話沒說完,眼鏡也看到了。
川昱察覺到不對勁,朝鐵門的方向扭過頭去。
何遇正托著相機站在門邊,她穿了一件白羽絨服,密長的毛絨領子包裹著一張精致的臉,幾綹烏黑的頭發從帽檐側邊溜出來,隨意地散在肩上。
何遇的臉原本就生得很白皙,現在吹了風,凍出了點兒紅暈反而更顯晶瑩清麗。
他們看她,何遇也看他們,距離不遠,剛才川昱說的話她顯然都聽見了。
老張嘀咕了一句:“走路沒聲音的。”
眼鏡用胳膊肘碰了碰辛干,沖著川昱不可名狀地笑。
何遇將羽絨服的大帽檐摘下來,說:“這兒的景色比我想象中美很多。”
“那是,嘿,這兒都是沙子還不算好,再往北走一點兒能看到整片的草原,金黃金黃的,漂亮極了。”
“還有水泊,四面都是沙的水泊,何遇姐你見過嗎?可好看了。”
“干胡楊也不錯,都是在沙地里自然風干的,別的地兒很難見著。”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將這兒的景色給何遇做介紹。
她很認真地點頭。
辛干領著大家往廚房里走。
尤金正在屋子里幫忙分舀奶茶,幾個人剛進去就很快開始善意地打趣起了自己杯子里的肯定被他偷喝過,十來秒的工夫出現三四種語言。
川昱笑了一下擦手準備進去,何遇攔在了他跟前。
隔著一堵墻,屋里笑成一片,門外的兩個人面對面站著。
頓了三秒,川昱說:“相機放下,洗手吃飯。”
何遇說:“早餐六點半、晚餐七點。”
“這是規矩,踩著了點兒才能吃上熱乎東西。”川昱冷冷地回道。
“我記住了。”
他一臉冷淡:“那樣最好。”
何遇不喜交際,也并不自戀地認為所有人都得喜歡自己,但川昱對她的態度著實有點兒令人不悅。
川昱側了一點兒身子再次準備進門,這次何遇沒攔,只說了一句:“實在不行,你也在我肩上抓一道唄。”
川昱往后撤了兩步,走到何遇跟前抿了下唇,戲謔地勾了下嘴角,只是僅維持了一秒,又恢復了原樣。
何遇問道:“你笑什么?”
川昱不承認:“我沒笑。”
“你笑了,我看到了。”
“你眼花了。”
“我從不眼花。”
“人都會眼花。”
“但我不會。”
他聳聳肩:“有這個可能。”
川昱走進屋里,何遇立在門口吞了一口涼氣,跟了進去。
剛才門口的對話并沒有影響何遇的食欲,她跟隊員們一同圍在火爐邊吃早餐。
吸管落在包里,她本身也還不渴,便沒去取,只是小口小口地吞咽那些干烙的餡餅。
尤金坐在何遇旁邊,以為她拘謹,吃幾口便跟她說兩句。
“何遇,今天我先帶你到周圍看一看,這兒跟一般的沙地不一樣。”
她點頭。
“午飯我們只能在路上解決吃點兒干糧,所以早上你多吃一些。你知道的,身體是拍攝的本錢。”
她點頭。
“或許我們可以開你的車出去,如果你愿意的話。”
她點頭。
眼鏡聽到這兒小聲說:“何遇,你真溫柔。”
“因為你還不了解我。”她如實說。
眼鏡當何遇是謙虛,又補了一句:“聲音也溫柔。”
川昱坐在他邊上不置可否,咀嚼著一塊勁道的麥餅,滿耳朵都是何遇那句“我弄死你”。
辛干聽著眼鏡的話點點頭,閑聊天沒事干,胳膊肘向川昱挪了兩寸,問:“三哥,你說呢?”
老張莫名將頭別了過去,怕也被問到似的。
何遇捏著一小撮餅看川昱。
川昱說:“我也不了解她。”
辛干馬上說:“沒事沒事,何遇姐要在這兒住很久呢,我們可以一起烤肉吃。”
何遇移開眼神接了一句:“主要是烤肉吃?”
眼鏡一秒爆笑:“哈哈哈,何遇已經了解你了。”
氣氛慢慢活躍起來,飯桌上的話題從尤金摔裂的尾椎骨聊到羽絨服和棉服的保暖差異。何遇話不多,但被問到的時候會接兩句,她初來時隊員們的拘謹在一餐飯的工夫里就消失了,出門前眼鏡還非要給她看自己在沙丘上拍的一張倒立照。
角度問題,初升的太陽像一個光球被他抵在腳尖上,何遇評價:“挺好玩的。”
眼鏡得意到不行,笑了好幾聲才匆匆爬上馬背。
何遇站在門口看他們往沙地馳去,每隔幾秒便端起相機拍一張,憑眼緣選合適的作為素材存下。
都是背影,遠的、近的,她細細瀏覽著。
正看得認真,電話響了。
她接通。
“阿遇,今天晚上回家嗎?我和爸爸剛看了你的攝影展,很棒。”
“我現在在內蒙,拍一組跟固沙隊伍有關的公益照。”
“渾善達克?”
“是。”
“你是個熱心腸的孩子,跟你爸爸一樣喜歡做公益,他知道了一定高興。”
“嗯,高興是件好事。”
“我們很想你。阿遇,這次拍攝工作完成后回來住兩天好嗎?我們一家人去看芭蕾舞劇,你以前很喜歡的。”
“好。”
何遇咬了下嘴唇,不知道后續說點兒什么好,小拇指的指甲摳著手機邊緣,心里有點兒慌。
聽筒里面傳來另一個聲音:“蘇教授,我重新調整了一下我的參考文獻……”
何遇連忙說:“去忙吧,您放心,我在這邊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多保重,再見。”
“再見,阿遇,我們愛你。”
通話界面終于以另一端主動掛斷電話而結束了,何遇盯著屏幕上“母親”的備注愣了幾秒,翻到“父親”的備注號碼禮貌地發了一條短信——“我在內蒙古一切都好,您放心,自己要多保重身體。”
信號不好,等了數十秒才傳送過去,她有些緊張。
身后尤金拎著一瓶無蓋的寧城老窖叫她:“何遇,我們出發了。”
她將手機放進兜里,應了一聲:“好。”
沒有具體的目的地,駐地外是平坦的沙地,道路四通八達,何遇選了一個與來路完全相反的方向開,駛出一個多個小時后遇到了一段長達四五公里的搓板路,兩邊都是細沙丘無法改道。當然,何遇也懶得這么做。
抓穩方向盤開了十來分鐘,車內基本沒什么大的顛蕩,尤金抿了一口酒說:“你開車的技術很好。”
“我惜命。”
“嘿,我剛來的時候給固沙隊干過兩天司機,那時候隊里的車還沒完全報廢,我們沿著這條路去桑根達來鎮。哦,那天我可沒喝酒,不過我的酒本來也摻了大半瓶水,完全不會醉。我們去桑根達來鎮,過這段路時顛得很厲害,我直接將車扎進了沙丘里。當然我覺得主要是車的原因,那個老家伙已經太累了。然后嘛,我就從司機降職成了搬運工,不過很適合我,川昱隊長真是個很嚴厲的人。”
“或許說他也是個不嫌自己命長的正常人。”何遇說道。
尤金被她的話逗得發笑,又嘬了一口摻水的酒。
透過透明的酒瓶,里面的液體隨著車身晃蕩著。何遇掃了一眼,她對水的恐懼不在于視覺而在于觸覺,哪怕再溫熱的水流成股滑過皮膚時,也會讓她覺得寒冷驚悚,所以即便是飲水她也用吸管,一點一點地喝,為此還有人給她寫過一篇八卦文章——“《嘬,何遇式作》。”
她不介意,反而覺得標題取得很妙。
“何遇。”尤金大喊一聲。
“嗯?”
“小心!”
車左側有一個與路面同色的物體竄過,尤金著急奪了一把方向盤,何遇趕緊踩了個急剎,可方向偏移,左側的兩只輪胎已經陷進了沙子里。
她被顛了一下,定睛看,車前站了只灰撲撲的兔子,它愣了一秒,跑了。
尤金趕緊說:“抱歉抱歉。”
何遇沒作聲,嘗試只用右側輪胎驅動來擺脫困境。
車子半掛在沙道上轟鳴了幾聲,左側陷得太深,實在帶不出來。
她索性掛上相機拉開了車門。
尤金很自責:“都怪我,車上有鐵鍬嗎?”
她三兩步跨上鄰近的一個小沙丘,端著鏡頭遠眺:“返程的時候再管它吧,這附近應該有片小草場,我們去看看。”
“何遇,這附近沒有草場。”
“你覺得那只兔子是從上帝懷里跳出來的?”
(四)
固沙治理區。
維護好新的豎井后,四個人坐在一棵檉柳下休息。午餐時間早就過了,但直到這會兒他們才想起吃。
辛干從馬背上解下兩個保溫袋,雖然裹得足夠嚴實,但里面的東西還是冷了。
“三哥,你說何遇姐現在在哪兒?”
辛干說完將餅對掰了一下放進嘴里咬,“咯咯”的咀嚼聲比耳朵邊的風聲還響。
川昱往旁邊挪了一點兒給他擋住北邊吹來的風,說:“不知道。”
“就你這個小鬼頭老想著人家何遇,人家大你大半輪呢,隊長跟何遇搞對象還差不多。”眼鏡笑了笑。
川昱知道這是一句胡話,但還是警醒他:“別在何遇面前開這種玩笑。”
眼鏡點頭:“知道知道。”
辛干白了眼鏡一眼,說:“什么搞對象哦!我們今天又毀了一條大水管,如果何遇姐在附近,也許她可以把我們載到鎮上去。她有車,比馬好使,可以裝很多東西。”
眼鏡說:“嗯,那倒是。不過拖水管不是什么干凈活兒,人家怕是不肯。”
辛干邊想邊說:“不問問怎么知道,何遇姐跟我們一起吃飯就是我們隊上的,那個……那個幫個忙應該……她人挺好的。”
眼鏡反問:“比你阿姐還好?”
辛干有些急了:“死眼鏡你又要說胡話了。”
“什么胡話嘛,上次我還聽你烏尼姐說要給你介紹個小姑娘。嘿,辛干也十九了,借車和認識小姑娘哪個高興?”
辛干又羞紅了臉,叼著半塊餅跟眼鏡在沙地里打鬧成一團。
川昱往旁邊躲了躲,也逗他:“最好就認識個有車的小姑娘。”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
“三哥你也胡說。”
“辛干聽到沒有,這是隊長的指示,上次李主任來隊里也交代了,叫我們好好配合隊長,哈哈哈。”眼鏡更得意了。
兩個人鬧騰得更起勁兒了,大半日的勞作正好趁機松松筋骨。
川昱在一邊笑,起身看了看,太陽開始西沉了。
“嗡嗡”兩聲,褲兜里的手機抖得腿癢。
川昱三兩口將餅吃完,接通了問:“什么事?”
沙地里的兩人停止了打鬧,見川昱皺著眉,眼鏡忙問:“怎么了?”
“尤金說何遇的車陷了,沙吃得深沒挖出來,怕有麻煩,我去看看吧。”
兩人點點頭,一直沉默在側的老張瞥了一眼手機上尤金發的定位說:“我跟你去,有兩匹馬也好拖一拖。那個方向離正藍旗近,完事后我們去把新水管買了。”
川昱頷首,簡單地交代了眼鏡和辛干兩句后,兩人跨上馬,一黑一棕,朝車子陷沙的位置奔去。
聽尤金打完電話,剩下的事情便只有等。
何遇坐在沙丘上彎著腰看今天拍的照片,金黃色的草場、野兔、沙丘、涌動的云浪與無數風干了的小灌木……
每一張單拎出來都讓人覺得賞心悅目,可她臉上依舊沒什么笑容,對于她來說,這些太普通了。
尤金站在沙丘下,舉起自己的相機喊:“何遇,看這里。”
她討厭被拍,對外的社交賬號上除了作品只有極少的幾張自拍照。她索性用羽絨服包住大半張臉,猛然將頭別向另一個方向。
有人來了。
她撥了撥風中亂擺的大毛領,遠遠地看到了兩匹馬。
“嘿!我們在這兒呢!”
何遇邊喊著,邊揮舞著雙臂,遮臉的帽檐自然垂下來了。在困境中見到救星,她破天荒地露出了一張笑臉。
川昱盯看了一秒,老張喊了聲“駕”,兩人同時蹬了一下腳蹬,胯下的駿馬嘶鳴了一聲,以狂奔回應。
何遇抱著相機拍下了這一幕,沙塵飛揚的長空下兩匹駿馬飛馳,馬背上的男人側傾微微壓低的身子,健碩的馬腿與高弓的脊背,有一種粗獷的力量和撲面而來的馳騁感。
何遇將這張照片反復看了幾遍,覺得還算順眼,雙目微閉愜意地往身后的沙丘上一倒。
她還沒觸地,就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托住了后腦勺。
她睜開眼,看到川昱板著一張臉正低頭看著她,說道:“過來幫忙。”
說完,他一撒手,她的腦袋便如榔頭般錘在了沙丘上,不疼,但有幾分滑稽。
拖車繩一頭系車一頭系馬,尤金坐在駕駛位上只等老張發號。
何遇蓋上鏡頭蓋,從沙地上爬起來白了川昱一眼,說:“我不會騎馬。”
“我騎,你去后面推車。”
不等她答應,川昱就側步滑下了沙丘,三兩步跑到車前跨上了自己的黑馬。
何遇毫不顧忌形象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什么人啊!三男一女,給她派了最賣力氣的活兒。
生氣歸生氣,何遇還是繞到了車后。
她伸出兩只手抵住后蓋,低頭屈膝,老張和川昱同時喊了一聲“駕”,馬蹄前邁,右前驅動,她的手臂上也顯露了一段好看的肌肉線條。
可沙子太軟,車胎花紋又完全被沙子填平,第一次拖車以打滑失敗,拉了三四公分又很快陷回了原位。
川昱說:“停下。”
馬蹄停止,汽車熄火,何遇也松手喘了一口氣。
“直接拖拖不出來了,得把輪胎附近的沙子先清一清,最好找點兒石塊把后面墊上。”
川昱很快給出了第二套方案,老張和尤金也點了點頭。何遇還立在車尾平復呼吸,川昱騎在馬上看了她一眼,還沒開口,何遇覺得自己比他騎的那個玩意兒更像被他奴役的馬匹。
“你去撿石頭。”
果然。
她立在原地沒動,吸了兩口冷氣用眼神問候他祖宗。
尤金從車上下來:“我去吧,我去吧。”
川昱沒回答,徑直下馬給尤金扔了一把沙鏟。
老張一聲不響已經在前胎處開挖,何遇拍了拍手上的灰問:“他倆挖沙,我撿石頭,你干啥?”
“我是隊長。”
很流氓又很有說服力的一句話,何遇給了川昱一個白眼,找了個拉繩袋往旁邊找石塊去了。
兩只輪胎陷得很深,沙鏟進去既不能擦壞輪胎又要確保深度,要留神也很費臂力。
川昱讓尤金去后胎挖沙,拉住了正揮鏟的老張,說:“我來,你手上還有傷。”
老張沒推辭,遞出鏟子坐在一邊,擼起袖子看了看那道長長的疤:“你說說,摔了那么一下,皮肉都好了,骨頭偏偏長得這么慢,邪乎不邪乎。”
“別太用勁兒,很快就養好了,開春后事情很多,你昨天晚上不該給她搬行李的。”
“嘿,一個女娃娃的東西,能有多重。”
“她不是女娃娃。”
“那你還逗她。”
“……”
“車子陷在單邊,兩匹馬都拉不動,她推不推頂個什么用?撿石頭也是,跟她說清楚就是了,何遇看著不像那種嬌氣的,你非得氣她。”老張一邊說,一邊往遠處看。
川昱清完一側正好起身換邊,見二十米開外的何遇三步一彎腰拾著石塊,他說:“我看不慣她。”
“真是那樣就好了。”
“別開這種玩笑。”
“玩笑?你去接人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了?”
“什么干什么?”
川昱想起了那個耳光,臉上沒什么表情,依舊賣力挖沙。
老張看了看尤金,壓低了聲音說:“我昨天給何遇搬行李,她背包兩邊的水壺兜子是網紗的。”
“雙肩背包不都是……”
“左邊的那個網兜塞了根皮帶,看著眼熟啊。”
沒別的話了,老張在川昱肩上拍了兩把,撣了撣屁股上的沙,教尤金落鏟去了。
清完沙子墊上石塊,馬很快將車子拖了出來。川昱看了看太陽,要不了兩個小時天就黑了。
他說:“我往鎮上去一趟,老張你跟他們回去。”
老張說:“大水管一匹馬載不動,我陪你去吧。”
“還有些別的零碎要買,水管我明天早上……”
“你,會開車吧?”何遇站在車尾問川昱,剛才墊完石塊她又主動推車去了。
他點了點頭,何遇又轉頭問尤金:“會騎馬嗎?”
“當然,我在這兒已經兩年了,而且以前在路易斯安那,我跟我的哥哥也常去斯蒂芬叔叔家的農場騎……”
何遇無奈地抿了下嘴,逃難似的爬上了副駕駛,拍了拍方向盤。
川昱沒動,尤金還在滔滔不絕地說著。
何遇喊川昱:“早餐六點半晚餐七點,你是隊長,不會忘了吧?”
明明是催他快點兒上車好回來趕飯點,她不直接說,語氣也拿捏得像真心請教。
尤金憋不住笑,知道何遇是在慪那句“我是隊長”,偏還叫人挑不出錯處,一個蘿卜一個坑,他給她挖的坑,她都在心里記著,時機來了,她就會原模原樣地用它填上。
老張推了他一把,低聲道:“去吧,把水管拖回來。”
川昱咬了一下牙,爬上駕駛位。何遇沒看他,臉色淡然,說:“出發。”
(五)
何遇話不多,川昱在一旁開車她就在副駕駛看風景,有時會端起相機沖著窗外“咔嚓”兩下,更多的時候就只是安安靜靜地看。
出于義務,川昱會偶爾在何遇注視某一處時講解兩句,比如小地名、植物生長種類……都是很簡短的介紹。何遇會點頭回應,遇上景色稍好一些的地方會追問有沒有蒙語名稱,但很快,窗外如出一轍的沙巒、草坡引起了審美疲勞,何遇合上相機蓋,將視線挪到了車內。
話題無從挑起,川昱沉默著,想著那根皮帶,有些尷尬。
何遇瞇了兩分鐘后被他操控方向盤的手臂勾起了興趣。
川昱原本穿衣厚實抗風,但剛才挖沙時,便擼起了衣袖沒放下,此時手臂搭在方向盤上,肌肉線條勻稱流暢,很好看。
他注意到了何遇的目光,在方向盤上蹭了一下,不經意地翻下了一截衣袖,遮蓋到了手腕。
何遇收回目光,聽到川昱電話響了。
是手機系統自帶鈴聲,異常洪亮。
川昱騰出一只手看了一眼撥號人,拿在手里沒反應。
何遇不經意地掃了一眼:“女人?”
他沒回答,停下車說:“我去接個電話。”
她說:“當然,命重要。”
他拿著手機下了車,三兩步走到了路邊。
開車打電話的確不安全,何遇在車上等著。
車窗合上了,隔音效果比汽車銷售員描述的更好,她看到川昱側身站著,像一棵白楊,一棵嘴唇開合、喉結起落的白楊。
她看過很相似的好身材,攝影圈無人不稱道,大約一周前那個人還跟她說:“你屬于我,我就屬于你,只屬于你。”
她覺得好笑,看到車窗外川昱也勾起了嘴角,或許電話里聊的是上好的情事吧,她這么想。
“咣”一聲車門被重新拉開,這通電話并沒有持續太久。
川昱臉上難得的輕松神色還沒來得及換成面對她的嚴肅臉,何遇就問:“女朋友?”
他沒說話,將手機揣進了兜里。
何遇沒心思問第二次,對于川昱,她的想法只停留于做個視覺動物,拍一張滿意的照片,就算不枉此行,夠了。
“到了叫我。”她興味索然地翻過身,開了一點兒窗縫再將座椅往后調了調,半坐半躺,養起了精神。
“317694793……”
川昱開著車,聽到何遇口中嘀咕著一串數字。風從窗縫灌進來,將她的頭發吹得張牙舞爪,他只瞄了一眼,確認她沒在做什么瘋事便挪開了目光。
好一會兒之后汽車停穩了,川昱推了她一下。
何遇揉了兩下眼睛,坐起身看到一家門面小小的雜貨店,右側木制的立牌上寫了九個字——烏尼與慶格爾泰的店。
何遇問道:“這是正藍旗?”
“下屬轄區那日圖蘇木范圍,離駐地最近的小村鎮,衣服、鞋、零食都有,東西還算齊全,你可以逛逛。”
說完這句話,川昱便下了車。
何遇將頭伸出窗外,兩條人字形的土面街道與她走過的太多地方雷同,她打算就坐在車上玩一會兒手機等川昱,突然,她聽到車外一個小男孩極響亮地叫了一聲:“阿布!”
是個坐在小推車里的男孩,不超過兩歲,見著川昱一雙小手伸得老長。
川昱已婚了嗎?
她皺了下眉,只是驚訝,打開手機搜索引擎,想查一下內蒙境內的稱呼語“阿布”是否跟自己想的一樣。網速不行,轉了兩圈反而彈出一條內蒙古盜獵者公開曬“戰利品”挑釁公安的陳舊新聞。
“慶格爾泰,又長高了。”川昱將孩子抱起來舉過頭頂放在肩上,嘴角一秒咧到了耳后。
一個女人連忙從鋪子里出來,理了理自己的小辮子,笑瞇瞇地看著他。
川昱張嘴,何遇又瞅了一眼小賣鋪的立牌。
“烏尼。”
何遇和川昱的聲音合上,她猜對了。
烏尼倒了一碗水,熱情地遞到川昱嘴邊。
川昱說:“不用,不用。”
她嘴一嘟,眉眼里帶著笑。
川昱雙手扶著肩上騎大馬的快樂孩子,怕摔著他,犟不過,低頭一口氣喝干了。
烏尼又拿出帕子踮腳去擦孩子粉嫩的小手,抹了沒兩下帕子順勢滑到了川昱的額頭上,自然妥帖。
“昱哥,你好久沒來了,慶格很想你呢。”
“嗯,最近忙。”
“辛干呢?”
川昱往旁邊撤了一步,用眼神謝絕了她的擦拭,將孩子從肩上抱到懷里:“他沒來,人長得比之前更結實了,你放心。”
“跟著你我當然放心。”烏尼的眼睛笑得像兩條自在的小彎船。
何遇覺得這個笑容很美,端起相機及時拍下。
兩個大人沒發現,反而是趴在川昱肩頭的小孩兒被那點兒細碎的聲音吸引了。
“閃閃,亮閃閃。”孩子指著車窗邊的何遇呢喃。
見烏尼往外看,川昱扭頭瞅了何遇一眼,介紹道:“這是隊里新來的攝影師,我是搭她的車來的。”
烏尼像羊羔一般應著他的話,溫柔地點了一下頭。何遇從車里下來,說道:“你好,我叫何遇。”
“我叫烏尼。”
“你的笑容很溫暖,我可以留下來嗎?”
烏尼沒明白什么意思,只是一邊友善地沖何遇笑,一邊打量她那兩條修過的眉毛。
何遇舉起相機給她看:“你的照片。”
烏尼依舊笑著,認為何遇的相機拍什么都跟自己不相干,看何遇一臉正經,反而進屋給她倒奶茶去了。
何遇覺得有些可惜,得不到同意的人物肖像不能留用。她打開取景器調出了剛才那張照片,盯著刪除鍵遲疑了一會兒。
川昱說:“你存著吧,真能用上寄個樣兒給她,她會很歡喜的。”
這句話說得平和善意,何遇勾了下嘴角,心想:對老婆孩子倒好。
川昱將慶格爾泰放回小推車里,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單子,一邊報著水管、鹽巴、棉襪子……之類的物件,一邊熟練地在店里揀起了貨。
何遇看了一下手機,小別離不容易,自己何苦當這個電燈泡,留下一句“我去逛逛”便朝著另一頭的街道走了。
人字形相接的兩條街,一邊賣牛羊肉、小菜,一邊賣衣服、雜貨,白墻瓦房,間或有兩個做成蒙古包形狀的小餐館,除了屋檐上那些色彩艷麗的彩緞,別無特色。
何遇從東邊溜達到西邊,又從西邊溜達到另一條小街,來回兩趟拍了幾張市井生活照,所有消磨時間的辦法都用完了。
她靠在路邊的一根木柵欄上有一口沒一口地抽煙,刷了一下微博,關于《野蠻生長》攝影展的消息依舊鋪天蓋地。
有思想、有深度、還原最真實的眾生相、普世悲哀的希冀擁護者……評論區堆砌了各種好聽又漂亮的話。
他們認可她,她識好歹,發自內心地高興,但依舊不想回去,人一多,就一定會有關于她成長經歷的問題拋出來。
洪水孤兒、教授養父母、馳名海外……她知道他們想從這些東西里挖掘些什么,可她實在不愿對著鏡頭裝一個正能量的人生涅槃者。事實上,她知道自己從沒因為什么社會大愛從過往的記憶里解脫,她清楚地記得被淹沒的恐懼、孑然一人的絕望。至于災難后的人生,自己的確好運,養父母給她最好的教育氛圍與生活環境,她竭盡全力成為最優秀、最能使他們感到慰藉的人。
“肉干,肉干……”
一個小女孩的叫賣聲吸引了她,何遇關上手機,見女孩漆黑的眼珠子正盯著她看。
何遇想起了隊里的伙食,便問道:“怎么賣?”
“便宜賣。”
“耐放嗎?”
“不沾水明年這個時候也不壞。”
“你這兒有多少?”
“嘿嘿嘿……”
小姑娘小辮兒一甩一甩地靠近何遇,用小拇指掀開篾簍上的蓋布給她看。
還剩大半簍,二十五斤上下。
何遇揀起一塊看了看,筋肉清晰,于是說:“全給我吧。”
“好呀,我給你算便宜點兒。”
“簍子賣嗎?我沒袋子。”
“送給你哦。”
何遇點頭,跟著小姑娘到鄰近的一家鋪子稱重。鋪子里賣酒,散裝瓶裝都有,那些酒名她都沒聽說過,像是地方牌子。
何遇看見有一種酒的瓶身跟尤金早上手里握著的那只一模一樣,于是問道:“那個多少錢?”
“四十一瓶,摻水二十五。”
店主一邊幫小姑娘將簍子搬上秤,一邊招呼她。
何遇笑了一下,摻水二十五,實在得不像話。
將肉干、酒水打包完,看一下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何遇瞇了一下眼,以川昱的體格……好人做到底,她順便給自己買了一只烤餅做晚飯。賣酒的老板熱情,非讓她嘗嘗散裝的甜米酒,吃飽喝足下來又磨蹭了半個小時。
再怎么沒見女人的川昱也該折騰夠了,何遇清點了一遍買好的東西,酒鋪老板主動提出給她送上車。
七點了,回到烏尼的雜貨店前時天已經黑了。
隔著大老遠,何遇就聽到“今晚就在這兒住下”的挽留聲。
何遇有意咳嗽了一聲,算是打個招呼。
川昱坐在鋪子外的一根木柵欄上,聽到聲音側了一下頭,看到何遇,起身走了過來。
何遇撇撇嘴,看來沒那么能干。
兩人還沒說話,送貨的酒鋪老板指著那輛越野問:“姑娘,這輛車嗎?”
川昱看到了小推車上的酒,問道:“你買的?”
“嗯,得在隊上打擾一段時間,算入伙。”
川昱不做評價,越過何遇幫酒鋪老板一起將東西搬上車。
何遇跟過去看了看,輪胎大小的兩團水管捆縛在車頂,后排的座位下也被其他雜物塞得整齊滿當,座位間隔處放上包好的肉干,踏腳的空當碼兩層酒箱……她自認作為一個心思還算細巧的女人都不能將東西歸置得這么好。
川昱指了一下車門:“往旁邊站一點兒,我關門。”
她老實地撤了一步。
烏尼站在雜貨店門前的燈下一邊哄孩子,一邊不舍地往這邊看,何遇問:“你多久過來一次?”
“不一定,看需要。”川昱關上車門,又拉了兩次,檢查是否關緊實。
何遇疾步走去了駕駛室,川昱看了一下時間,跟烏尼打了個招呼也鉆到了車里。
入夜無風無雪,接近零度的氣溫卻讓一切莫名的靜謐。
川昱坐在副駕駛,沒有看何遇,只有要經過一道下坡或者前方需轉彎時就低著嗓子提醒一句。
快到駐地了,前方是一條筆直的路,川昱說:“停車。”
“干什么?”
“停車。”
何遇當真停下了,撇過頭看著川昱。
他皺著眉,似乎接下來要說的話早已盤算了八百年,鎮定、沉穩、有點兒責備,眼神不像男人看女人,反而像一位嚴厲的父親。
“在鎮上你干什么去了?”
“逛逛。”
“一百多米的地方逛兩個小時?”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眼神很有壓迫感。
何遇想起了川昱回答“看需要”時那一臉的無所謂,不客氣地對上他的目光道:“你不高興嗎?”
川昱覺得莫名其妙,但也沒跟她掰扯,冷著臉一字一句地說:“外出得有時間觀念,今天第一回,你不認路,我等你,別有下次了,耽誤事兒。”
何遇頓時無語,川昱一扭身從車座下抱了一捆東西開門下車了。
停車的地方離駐地小院不遠,他邁開步子走得風風火火。
這下連回兩句嘴的機會都沒有,何遇感覺胸口平白悶了一口氣。
“什么毛病!”何遇手往方向盤上一拍,盯著川昱的背影補了句臟話。
車開進院子里時隊員們還在圍著尤金扯笑話,說到何遇嗆了川昱那句“你是隊長”,四個人哈哈大笑。
何遇下了車,還沒站穩,辛干和眼鏡就立馬圍上了她。
辛干咧著笑問:“何遇姐,你真的跟三哥這么說嗎?”
眼鏡立馬接:“何遇蠻溫柔的,洋金的嘴騙人的鬼,信不得,信不得。”
尤金不服氣,滿臉期待地看著何遇。
她點了一下頭,卻問:“川昱呢?”
老張剛要回答,辛干突然一下跳過去捂住了他的嘴:“張叔,別說別說,這是驚喜。”
辛干扭頭又問何遇:“何遇姐,你看到我阿姐了嗎?”
“烏尼?”
“對呀,還有小寶寶,可以抱,不愛哭的。”
“沒抱。”她的眼睛依舊在院子里搜尋,總不能一聲不響地受川昱的委屈。
“嘿,好可惜哦,我三個月沒回去了,不知道爾泰長胖了一點兒沒有?”
何遇沒找到人,不過想起了那張拍烏尼的照片,當時慶格爾泰趴在川昱肩頭,作為前景入鏡了。
她說道:“我好像拍到了他。”
“哇!你給寶寶照相了!真好,可以給我看看嗎?”
何遇應了句“可以”,暫且忘了剛才的事取來了相機。
其他人也圍了過來,取景器并不大,幾個人湊得很近,只是都小心翼翼地避免擠著何遇和她的相機。
何遇翻出照片給他們看,辛干說:“又長大了好多。”
“好像曬黑了一點兒。”
“健康嘛,老爺們兒太白了不耐看。”
幾個人說說笑笑,眼里都有光。辛干喜歡這張照片,沒找到合適的詞來形容,便說:“拍得真清楚啊。”
老張笑:“又不是你的翻蓋諾基亞。”
一堆人笑得更大聲了,不知誰插了一句:“何遇照得好,以后自己有了孩子,每年都可以自己給寶寶拍照。”
辛干順嘴問:“何遇姐,你有沒有男朋友呀?”
何遇關上取景器將相機重新收好,搖了一下頭,逗他說:“你要給我介紹嗎?”
辛干一下紅了臉,不說話了。
尤金夸張地向后仰了一下身子:“哦,上帝,何遇都沒男朋友,那我們四汪分隊要變成五汪分隊了。”
“五個單身狗?”何遇在心里數人頭。
尤金一臉悲壯:“只有羅密歐張,十三年前于美麗的渾善達克水泊邊遇到了正在割牧草的朱麗葉,哦,可遇不可求的愛情,什么時候天父才能為遠在中國的我降下福祉。”
老張笑道:“你個洋金,上次爾泰追著叫你阿布時,你還對天發誓要終身不婚的,嘖嘖嘖。”
何遇聽著,長院盡頭原本黑乎乎的那一間房亮起了燈。突然有光晃到了眼睛,令人不適應,何遇用手遮了一下,從指縫里看到光線中站了一個提著工具箱的高大人影。
眼鏡低語了一聲:“嘿,隊長摸黑也能弄好,厲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