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大明吏治之敗壞，已經達到駭人聽聞的程度。

賣官鬻爵，那都是公開的秘密。

除了紫禁城大皇帝不知道底下官員憑此撈得盆滿缽滿，天下人但凡有些門路的，可謂人盡皆知。

說起來，周華庭也是大明吏治崩壞的受害者。

想他當初為了補瑞昌縣令的肥缺，白花花的銀子可不老少花了。

幾千兩打點出去，還借了印子錢。

擼了“小貸”的周華庭也就這兩年死命撈錢，才緩過氣來。

如今他再想更上一層樓，哪還有那么多銀子走門路……

朱明見周華庭低頭不語，直接開門見山道：“如今孫李兩家既倒，其家不義之財甚巨，不如拿來襄助縣尊更上一層樓。”

但朱明卻不知道，周華庭也有難言之苦衷。

周華庭聞言嘆息一聲。

良久，他瞥了朱明一眼，才壓低聲音道：“王爺有所不知，非下官不愿再進一步，為國盡忠，實在是……”

朱明這就奇了，有之前約定，滅掉孫李兩家，浮財歸周華庭及其背后的周遠志。

兩家的田莊鋪子盡歸王府。

這周華庭難道還不知足？

孫李兩家的浮財，少說也有十萬兩銀子吧，這還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難道這老狐貍還覬覦那些田莊鋪子？

朱明腦子里轉了轉這些思量，很快搖頭否定了。

這周華庭乃是閩地之人，異地流官，斷不會想謀奪這些不動產。

畢竟，這些東西不僅不能掙錢，前期還得耗費人力物力精心經營。

周華庭一個只知撈銀子的流官，怎會在乎這些……

朱明想不明白大明官場里的彎彎繞繞，心下就有些膩歪。

合著臟活累活要命的活都是我干，你們這些個文官從始至終只會動嘴皮子，有一點風險就想躲著。

關鍵拿銀子還不手軟！

天底下有這么好的事？

朱明在王府向來是說一不二，發號施令的主兒。

哪有那么多好脾氣供周華庭這種老油條消遣。

先前這老小子的態度搖擺已經令他大為不爽了。

若不是還須蟄伏，這種滑不溜秋的老官僚，早一刀剁了了事。

朱明當下也不欲與其虛與委蛇了，怒目而視，含怒發問道：

“本王拿命搏殺，這才按死這兩家豪強。”

“今又坦誠相待，不吝巨利結交縣尊。”

“莫非縣尊欺本王年幼，折辱本王？”

朱明手下亡魂也有數條，皆親手力斃之。

此時含怒發問，語氣中不自覺帶了殺戮戾氣，唬得周華庭臉色發白。

他暗罵自己昏了頭了，竟然拿官場的作派對付這殺星。

而且這瑞昌王看似老練，實則還是一少年，哪有那么好的養氣功夫。

周華庭叫屈道：“王爺，不是下官拿腔作調，而是下官有苦難言，實在不宜傳揚出去啊！”

朱明懶得搭理他，冷哼一聲，直接轉身欲走。

周華庭趕緊拉住朱明，哭喪著臉道：“王爺，莫急，莫急。”

朱明滿臉不耐之色。

“友朋相交，自是坦誠相待，縣尊如此作派，實在是太過小家子氣了。”

“縣尊今日所言，出得你口，入得我耳，斷不會教他人知曉。”

周華庭灌了一口茶水，似乎下定了決心。

“這孫李兩家的銀子，恐怕分文都流不到下官的口袋里！”

周華庭一句話就爆了個大料，引得朱明側目而視。

“縣尊何出此言，素聞府城周大人是你族親，難道他貪鄙至此，連你這個同族都不照拂一二？”

以朱明所想，九江同知周遠志肯定要大口吃肉的。

但也不至于連一口湯都不分給周華庭吧？

利益均沾才是官場常態。

周華庭臉上閃過一絲不自然，澀聲道：“大人有大事要辦，下官自然要盡力幫襯。”

朱明這才知道其中半分原委，嗤笑出聲。

他無奈地搖搖頭。

難怪大明萬里河山，最后由得數十萬丁口的野人部落奪了去。

這臺上把持中樞和地方的官員，都特娘的是什么貨色……

賊匪分贓都有個章法，這些個文官行事，真是半點規矩也不講究。

今日朱明算是“小刀扎屁股，開了眼了”！

聽到朱明譏諷的笑聲，周華庭滿臉尷尬無奈。

遇到這種上官兼宗族親戚，他也很無奈啊！

但周華庭卻沒有半點反抗的余地。

好似衛所軍戶，只能任由軍官役使如牛馬。

朱明覺得這事實在好笑，貪官被權力更大、貪鄙更甚的貪官制裁得有苦難言。

當真是天上地下，求告無門。

笑了一陣，朱明這才止住了笑意。

他看著周華庭，道：“本王先前無禮了，今日才知縣尊辛苦。”

周華庭自覺臉面丟盡了，不咸不淡應了一聲。

朱明總算詐出了其中內情，更加不可能放棄拉攏周華庭。

“無妨！無非些許黃白之物，縣尊日后若有難處，且知會王府一聲。”

“本王必相助縣尊，更上一層樓！”

周華庭聞言，臉上浮現出感動之色。

他長揖一禮，正色道：“王爺大恩，下官沒齒難忘！”

朱明只是表面熱情回應，心中卻不以為然。

這等老狐貍沒幾句可以當真。

除了被逼無奈，自曝丑事，其余皆不足信。

但事還是需要他去辦的。

“這官面上的事，還需縣尊交通上官，徹底按死孫李兩家。”

“本王這里還有賊匪活口，引為供詞。”

周華庭捻著胡須，皺眉思量片刻。

“下官明白王爺的意思。”

“人證物證俱在，必要這兩家死無葬身之地！”

朱明又道：“孫家倒也罷了，無非仗著好勇斗狠，目無法紀，才聚得好大家財。”

“本王聽聞李家姻親乃是知府袁大人，怕是要橫生波折了。”

周華庭卻搖搖頭，賣弄道：“王爺勿憂，李家與府臺大人哪里是什么姻親。”

“不過是圖謀權勢，獻女媚上的小人罷了。”

“呵呵，府臺大人乃山東世宦之家，怎會與李家結親？”

“再者，府臺大人因抨擊閹逆新晉上位，權位還未穩固，如今朝局動蕩，府臺大人怎會為一玩物耽誤自家前程？”

朱明眼前一亮，暗道這老狐貍旁的事不頂用，琢磨人心、勘破政局的本事確實厲害。

看來以后這官場的門道，還要多咨詢咨詢這老東西。

如此想來，朱明也覺這筆銀子花得不虧。

不拿銀子喂飽，從哪請得這樣經驗豐富的顧問。

二人又交換了一下意見，商量盡快平定此事。

畢竟孫李兩家都是瑞昌豪族，牽扯甚多，拖延不決，恐生變故。

這時，衙門之外忽然傳來一陣甚囂塵上的哄鬧之聲。

……

衙門附近，一處民居之內。

徐四平看著肅立的石大石二，怒聲質問道：“不是早就吩咐你二人看好底下那幫青皮混混，你倆干什么吃的？”

“今日若是真的激起民亂，壞了王爺大事，你二人百死莫贖！”

石大石二耷拉著腦袋，乖乖聽訓。

想到剛才的混亂，他二人亦是心驚不已。

好在王府護衛下了狠手，這才止住了一些青皮混混鬧出大事。

徐四平想了想，又道：“此事也不能完全怪你們，畢竟這些人大多是青皮混混，難以管教。”

“但護衛隊很不滿，八成會報告王爺。”

石大石二聞言一驚。

石大分辯道：“老大，這次咱們真的盡心盡力了。”

“底下幾百號人，難免有刺頭。若是護衛隊報告給王爺，我兄弟二人豈不是要重重受罰？”

徐四平略一思量，還是決定保下二人。

心中也有對護衛隊不滿。

情報組合用的心腹人手太少，缺乏經驗。

這些可不是打打殺殺、好勇斗狠所能成事的。

都是要動腦子的任務，辦事的難度很高。

總不能屬下一有失誤就問罪，那日后情報組還怎么壯大。

“你二人盡快寫一份思想匯報，總結這次任務的得失。”

“記住，主動承認錯誤，不要有所隱瞞。”

“王爺會體諒你們的！”

徐四平鄭重提點道。

石大、石二只得點頭接受，滿臉頹喪。

護衛隊真不是個東西！

好在徐老大還算講義氣，回護他們。

想到那幾個不聽指揮青皮刺頭，二人就恨得牙癢。

他們對視一眼，皆看到對方眼中乍現的兇光。

兄弟二人打定主意，回頭就把那幾個壞事的玩意沉到城外江里。

好教瑞昌這些個城狐社鼠知曉，這一畝三分地，到底是誰說的算！

……

此時，縣衙之外的街面上。

里三層外三層，無數人擁擠在街道上。

人上一萬，當真是無窮無盡。

不少不明內情的老人嘖嘖稱奇，心道瑞昌幾十年都沒這么熱鬧了。

到底發生了什么？

小商販們最是敏銳，人流就意味著生意。

他們走在人群里叫賣著。

“賣糖葫蘆嘍，賣糖葫蘆嘍！”

“米線，米線，一碗米線五文錢！”

小孩子也在人群中捉起了迷藏，探頭探腦的，忙活個不停。

如此歡樂的氣氛，真比過年還要熱鬧！

很多人只是純粹湊熱鬧，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李乾務或許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顆將要落地的腦袋，竟然給瑞昌城的勞苦大眾帶來了些許樂趣。

倒也死得其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