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蒙的天地像張晾不干的水粉畫，濕嗒嗒的可以擰出冰冷的水。水滴墜在半空凝為一朵朵潔白的冰凌花，跌落水泥地面摔成一枚枚透亮的水晶。

一陣連續的震動將呂嘉從睡夢中喚醒，清晨六點半，窗外傳來清脆的鳥鳴。她輕手輕腳穿衣下床，大家都睡著，宿舍不能開燈，她小心繞開隨意擺放的凳子，使著虛勁兒把臉盆從盆架里抻出來，快速擰開門鎖走出去。走廊的燈沒有打開，很多人在黑暗中沉睡，安全出口的指示牌泛著刺眼的綠光。呂嘉端著臉盆快步走向水房，既擔心吵醒她們，又不愿意吵醒她們。近一個月來，她成為最早走出宿舍樓的學生。

樓下的宿管員阿姨每次見她背著書包、提著水壺下樓，一邊扭動堆滿脂肪的四肢，一邊笑吟吟地跟她打招呼：“小姑娘又這么早，真棒！”呂嘉叫了聲：“阿姨早。”笑吟吟地推開厚重的棉布簾子出去。

自從進入大學，呂嘉整個人像被莫名力量附體。每天早上，整幢小樓都在酣睡，呂嘉興奮地悄悄起床早早出去。這些躺在布簾子里繼續做夢的學生們，就像被巨大笊籬從深不見底的油鍋撈出色相嬌好、外酥里嫩的麻葉，被撈出來的這些幸運兒，遇到了穩、準、好的火候，出落得顏色好、口感好、姿態好，等待被擺進華麗瓷盤貼上昂貴的價簽。

出了宿舍門，她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滿天空的雪花靜靜飄落，一股子寒氣撲進鼻腔，酸出眼淚。呂嘉昂起頭，微微張開嘴巴向天空哈了口熱氣，雪花落在唇邊，涼絲絲，癢癢的。被雪花親吻的呂嘉，沖進距離宿舍最近的食堂，狼吞虎咽了早餐，奔向她和宋玉珍約好的晨讀地點。

校園靜悄悄的，只有幾名老者在緩緩踱步，她們站在一米多高的銅雕塑前開始背英語。宋玉珍是廣東人，英語發音帶著濃郁的口音，但是她的笑臉卻像艷陽，不染一絲灰塵，清澈見底。

齊腰高的冬青樹像蜿蜒的S型綠色波浪，陪在她們身邊，頓時溫暖了不少。晨讀的學生越來越多了，距離四級考試還有一個月，他們在寒氣里大聲朗讀或者背誦，聲音此起彼伏。雪一片一片落在呂嘉的睫毛上，像是天空飄落的精靈。呂嘉沿著幽靜的小路，一邊踱步一邊背誦，不知不覺闖進了柿子林，熟透的果子掉在地上，橘色果漿四處噴濺，有的粉身碎骨，有的毀了半張臉，有的齜牙咧嘴，鮮紅的果肉和汁液把石板路浸染的又花又黏。今天，所有的臟膩被落雪蓋住，成了一條潔白無瑕的小道。晚熟的果子掛在褐色枝椏上像一盞盞溫暖的“小桔燈”，給昏暗的天地送去光芒。枝椏和“小桔燈”戴上了雪白的圍巾，通紅的臉蛋像一個個嬌羞的女娃娃。

呂嘉忽然想起每個夜晚熄燈后，舍友田芳打電話的聲音，“寶貝知道了，嗯嗯，哦，嗯嗯。”她心里不由地陣陣發緊，也陣陣失意。這個攬獎到手軟的姑娘，也有自己的惆悵。

她跟男友高考一別，已經半年沒有見面了。曾經，她也是他口中的“寶貝”。那是高考前夕的夏日，呂嘉和羅川依偎在學校附近巨大的草坪上，四周的地燈像綠寶石泛著迷人的光澤，瓦藍的天空群星閃爍，呂嘉和羅川坐在一片絢爛里，他輕吻她的鼻尖和嘴角。呂嘉如一株含羞草，關閉了連接外界的所有神經，將他嘴巴里淡淡的煙草香味藏進記憶深處。

這是呂嘉第一次默許男生的追求，在她心里或許并不算作戀愛，羅川跟《灌籃高手》里的“流川楓”長得極像，皮膚白皙，眼睛烏黑發亮，嘴唇紅潤，唯一不同的是頭發微卷。有一次他受傷了堅持在操場上一瘸一拐地投籃，呂嘉記住了他。他長相出眾，不像普通高中生的模樣，他應該出現在言情劇飾演男一號，一米八四的身高，四肢修長，比例完美，成為眾多女生心儀的對象。

“老婆，你怎么不理我？”呂嘉坐在他的斜前方，每節課他都會搞小動作，給她傳紙條。他的字像蜈蚣彎彎曲曲地爬在紙上，一個個被折疊的像指甲大小的紙條被扔在呂嘉的課桌上，她忍不住笑了。這些年追過她的男生形形色色，呂嘉早已見怪不怪，他不過是自己學不進去，找呂嘉逗悶子。

班主任嚴肅而美麗的大眼睛經常掃視呂嘉這里，她在班里不止一次冷嘲熱諷、明里暗里地敲打他，“自己不好好學，不要耽誤別人好好學。”呂嘉這個苗子是她和同事費心挖到的好學生，怎能讓學渣給毀了？

羅川一臉不屑，依然嬉皮笑臉，怎么拒絕都無所謂，呂嘉不入心，羅川越糾纏，一件小事堅持久了，呂嘉漸漸不再那么冰冷。高考前的晚自習可以通宵，呂嘉跨市高考，身邊沒有一個家人和好友，每晚她坐在教室刷題，最后一個走出教室。羅川坐在斜后方等她，然后送她回宿舍。

呂嘉因為壓力巨大，身體布滿了紅疙瘩，奇癢難忍，稍微抓撓就會腫起來，每次發作都會心驚肉跳。羅川陪著她去打針，給她講笑話。人與人的際遇就是這樣，看似最不相干的兩個人會在一起。那天羅川拿著一枚戒指，一定要套在呂嘉的手指上，他叫她：“老婆。”她默認了，學霸呂嘉和學渣羅川真的在一起了，從此羅川成了她高考前夕最好的解壓利器。

高考成績出來后，呂嘉跟羅川面臨分別，她北上帝都名校，他南下蜀地藝術大專。叫她“老婆”、“寶貝”的羅川，到了大學就像失蹤了一樣，她怎么都找不到他，偶爾打電話來，表現的各種不耐煩。呂嘉來了犟脾氣，明明是羅川招惹在先，如今，自己倒像個棄婦。這種落差簡直讓呂嘉怒不可遏，她有什么錯？相隔兩千公里不能見面不是她的錯。離別前兩人共處一室，呂嘉堅持自我也不是她的錯。

呂嘉明白，宿舍里的五個女生都成了別人口里的“寶貝。”呂嘉成了那個最先被丟棄的“寶貝”。哪怕再想念，她也從來不去主動找他，只是晚自習下課后，在熄燈前守著QQ，等待羅川的上線，等待頭像閃動。羅川也很少找她，他白天都在睡覺，夜晚都在打游戲，他們幾乎沒有相逢的時候，哪怕在網絡上。

想起班里幾位愛跟她開玩笑的男生她不禁啞然失笑，他們在她眼里不過是幼稚到極點的“少年兒童”。她再也找不到像羅川那樣帥氣的男生，三千名本科生黑壓壓一片，男女數量比例十比一，嚴重失衡，每次全校公共課下課與上一個班級相遇，呂嘉都會被極重的男生味熏到窒息。

這是一所幾乎看不到女生的大學，呂嘉百思不得其解，為什么男生越多，越沒有一個可以入眼的男生？呂嘉心中的象牙塔竟然是這般模樣。她堅持自己是羅川的女友，被吻過了就是他的“寶貝”。可是羅川早已亂花漸入迷人眼，把呂嘉拋到腦后，他是學渣，很明白自己跟呂嘉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希望早早別過各自開啟正經八百的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