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四、作詩言志

戰國以來,個人自作而稱為詩的,最早是《荀子·賦》篇中的《佹詩》,首云:

天下不治,請陳佹詩。

楊倞注:“請陳佹異激切之詩,言天下不治之意也?!痹娨运难詾橹?,雖不合樂,還是獻詩諷諫的體裁。其次是秦始皇教博士做的《仙真人詩》,已佚。他游行天下的時候,“傳令樂人歌弦之”[1],大約是獻詩頌美一類。西漢如韋孟作的《諷諫詩》,韋玄成作的《自劾詩》等[2],也都是四言,或以諷人,或以自諷,不合樂,可還是獻詩的支流余裔。不過當時這種詩并不多。詩不合樂,人們便只能讀,只能揣摩文辭,作詩人的名字倒有了出現的機會,作詩人的地位因此也漸漸顯著。但真正開始歌詠自己的還得推“騷人”,便是辭賦家。辭賦家原稱所作為“詩”,而且是“言志”的“詩”?!冻o·悲回風》篇道: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又莊忌《哀時命》篇道:

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屬詩。

說得都很明白。既然是“詩”,自然就有“言志”作用?!俄n詩外傳》卷七記著:

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將啟汝。”

子路曰:“由愿奮長戟,蕩三軍,乳虎在后,仇敵在前,蠡躍蛟奮,進救兩國之患?!笨鬃釉唬骸坝率吭?”

子貢曰:“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笨鬃釉唬骸稗q士哉!”

顏回不愿。孔子曰:“回何不愿?”顏淵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笨鬃釉唬骸安煌?,意各有事焉?;仄湓?,丘將啟汝?!鳖仠Y曰:“愿得小國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內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向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輳乎四門。天下咸獲永寧。蝖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綏于上,臣和于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斗者死。則由何進而救,賜何難之解!”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賢者伏?;嘏c執政,則由、賜焉施其能哉!”

這個故事又見于同書卷九,《說苑·指武》篇及偽《家語·致思》篇,但“君子登高必賦”一語都作“二三子各言爾志”。三人所陳皆關政教,確合“言志”本旨。這故事未必真,卻可見“賦者古詩之流”班固《兩都賦序》中語,也跟詩一樣可以“言志”[3]。所以《漢書·藝文志》道:

春秋之后,周道寖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

“賢人失志”而作賦,用意仍在乎“風”,這是確有依據的。不過荀、屈兩家并不相同。荀子的《成相辭》和《賦》篇還只是諷,屈原的《離騷》《九章》,以及傳為他所作的《卜居》《漁父》,雖也歌詠一己之志,卻以一己的窮通出處為主,因而“抒中情”的地方占了重要的地位——宋玉的《九辯》更其如此。這是一個大轉變,“詩言志”的意義不得不再加引申了;《詩大序》所以必須換言“吟詠情性”,大概就是因為看到了這種情形。

漢興以來有所謂“辭人之賦”,“競為侈麗閎衍之詞,沒其諷諭之義”[4];雖也托為“言志”,其實是“勸百而諷一”[5]。這些似乎是《荀子·賦》篇中《云》《蠶》《箴》patch等篇的擴展,加上屈、宋的辭。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說“自漢至魏”“文體三變”,第一提到的便是“相如工為形似之言”?!靶嗡浦浴倍笠恼f明了“辭人之賦”。“形似”不是“緣情”而是“體物”,現在叫做“描寫”,卻能幫助發揮“緣情”作用。東漢的賦才真走上“屈原賦”的路;沈約說“二班長于情理之說”,正指此。“情理”就是“情性”[6],也就是“志”;這是將“詩言志”跟“吟詠情性”調和了的語言。那時有馮衍的《顯志賦》,他的“自論”云:

顧嘗好俶儻之策,時莫能聽用其謀。喟然長嘆,自傷不遭。久棲遲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懷。抑心折節,意凄情悲。……乃作賦自厲,命其篇曰“顯志”?!帮@志”者,言光明風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7]。

所謂“顯志”,還是自諷“自厲”,但賦的只是一己的窮通?!段倪x》所錄“志賦”,班固《幽通》的“致命遂志”,張衡《思玄》的“宣寄情志”[8],其實都是如此;張衡的《歸田賦》也只言一己的出處,文同一例。此外可稱為“志賦”的還多,明題“志”字的也不少,梁元帝一篇簡直題為“言志”[9],都是這一類。《檀弓》篇所記“言志”一語,本指窮通而說,如前所論。但“詩”言一己窮通,卻從“騷人”才開始。從此“詩言志”一語便也兼指一己的窮通出處。士大夫的窮通出處都關政教,跟“饑者歌食,勞者歌事”原不相同,稱為“言志”,也自有理。沈約還說“子建曹植、仲宣王粲以氣質為體”,那卻是“緣情”的賦,不能稱為“言志”了。

東漢時五言詩也漸興盛。班固《詠史》述緹縈事,結云:“百男何憒憒,不如一緹縈”[10],還是感諷之作。到了漢末,有酈炎作詩二篇,其一云:

大道夷且長,窘路狹且促。修翼無卑棲,遠趾不步局。舒吾凌霄羽,奮此千里足。超邁絕塵驅,倏忽誰能逐!賢愚豈嘗類,稟性在清濁。富貴有人籍,貧賤無天錄。通塞茍由己,志士不相卜。陳平敖里社,韓信釣河曲。終居天下宰,食此萬鐘祿。德音流千載,功名重山岳[11]

這篇和另一篇,后世題為“見志詩”。詩中道“通塞茍由己,志士不相卜”,“通塞”就是窮通。又《后漢書·仲長統傳》也記他“作詩二篇,以見其志”,卻是四言。酈炎的“見志”是“吟詠情性”,自述懷抱,而歸于政教。仲長統的“見志”也是自述懷抱,但歌詠的是人生“大道”、人生義理。人生義理不離出世、入世兩觀——仲長統歌詠的是出世觀——可以表見德性,并且也還是一種出處,也還反映著政教。后來清代紀昀論“詩言志”,說志是“人品學問之所見”,又說詩“以人品心術為根柢”[12],正指的這種表見德性而言。當時只有秦嘉《留郡贈婦詩》五言三篇,自述伉儷情好[13],與政教無甚關涉處。這該是“緣情”的五言詩之始。五言詩出于樂府詩,這幾篇——連那兩篇四言——也都受了樂府詩的影響。樂府詩“言志”的少,“緣情”的多。辭賦跟樂府詩促進了“緣情”的詩的進展?!对娊洝穮s是經學的一部門,論詩的總愛溯源于《三百篇》,其實往往只是空泛的好古的理論。這時候五言詩大盛。所謂“一字千金”的古詩十九首,經多人考定,便作于建安獻帝前一個時期。魏文帝《與吳質書》云:“公幹劉楨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笨梢娊ò矔r五言詩的體制已經普遍,作者也多了,這時代才真有了詩人。但十九首還是出于樂府詩,建安詩人也說如此。到了正始魏齊王芳時代,阮籍才擺脫了樂府詩的格調,用五言詩來歌詠自己。他“作《詠懷詩》八十余篇,為世所重”[14]。顏延之云:

嗣宗身仕亂朝,常恐罹謗遇禍。因茲發詠,故每有憂生之嗟。雖志在刺譏,而文多隱避,百代之下,難以情測。

“志在刺譏”是“諷”的傳統,但“??诸局r遇禍”,“每有憂生之嗟”,就都是一己的窮通出處了——雖然也是與政教息息相關的。詩題“詠懷”,其實換成“言志”也未嘗不可。

〔清〕余集《梅下賞月圖》

余集擅畫山水、花卉、禽鳥、蘭竹,尤工仕女,無不精妙其書及詩畫,時稱三絕。此圖中畫一士人在梅下賞月的情景,兩枝老梅偃蹇相伴,環境幽雅而富有詩意。

“詩言志”一語雖經引申到士大夫的窮通出處,還不能包括所有的詩。《詩大序》變言“吟詠情性”,卻又附帶“國史……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的條件,不便斷章取義用來指“緣情”之作。《韓詩》列舉“歌食”“歌事”,班固渾稱“哀樂之心”,又特稱“各言其傷”,都以別于“言志”,但這些語句還是不能用來獨標新目??墒恰熬壡椤钡奈逖栽姲l達了,“言志”以外迫切的需要一個新標目,于是陸機《文賦》第一次鑄成“詩緣情而綺靡”這個新語?!熬壡椤边@詞組將“吟詠情性”一語簡單化、普遍化,并patch括了《韓詩》和《班志》的話,扼要的指明了當時五言詩的趨向。他還說“賦體物而瀏亮”,同樣扼要的指出了“辭人之賦”的特征——也就是沈約所謂“形似之言”。從陸氏起,“體物”和“緣情”漸漸在詩里通力合作,他有意的用“體物”來幫助“緣情”的“綺靡”。那時據說還有“賦詩觀志”的局面。干寶《晉紀》說“泰始武帝四年上幸芳林園,與群臣賦詩觀志”;孫盛《晉陽秋》說“散騎常侍應貞詩最美”[15]。應貞的詩見《文選》卷二十《公詩》,是四言,題為《晉武帝華林園集》,是頌美的獻詩。但一般的五言詩卻走向“緣情”的路?!段倪x》二十三有潘岳《悼亡詩》三首,第二首中道:“上慚東門吳,下愧蒙莊子。賦詩欲言志,此志難具紀。命也可奈何!長戚自令鄙。”合看這六語,所謂“賦詩言志”,顯然指的人生義理??墒蔷腿自娙w而論,卻都是“緣情”之作。東晉有“玄言詩”,鈔襲《老》《莊》文句,專一歌詠人生義理;詩鉆入一種狹隘的“言志”的觭角里,終于衰滅無存。于是再走上那“緣情”的路。這時代詩人也還有明言自述己志的,可是只指窮通出處,或竟是歌詠人生的“緣情”之作。陶淵明《五柳先生傳》說“常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他志在田園,而又從田園中體驗人生;所謂“示志”,兼包這兩義而言。謝靈運在《山居賦》里也說“援紙握管,……詩以言志”;他從山水的賞悟中歌詠自己的窮通出處——詩卻以“體物”著。還有江淹《雜體詩》中擬嵇康的一首《文選》三十一,題為“言志”,卻以歌詠人生義理為主。

六朝人論詩,少直用“言志”這詞組的。他們一面要表明詩的“緣情”作用,一面又不敢無視“詩言志”的傳統;他們沒有膽量全然撂開“志”的概念,徑自采用陸機的“緣情”說,只得將“詩言志”這句話改頭換面,來影射“詩緣情”那句話。范曄所謂“見志”便是如此,已見上引。又,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云:“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柔迭用,喜慍分情。夫志動于中,則歌詠外發。……”文中雖提到“六義”“四始”,可并不闡發“風化”“風刺”的理論。“志動于中”就是《詩大序》的“情動于中”;“剛柔”是性,“喜慍”明說是情,一般的性情便是他所謂“志”。這也就是《詩大序》說的“吟詠情性”,只是居然斷章取義的去了那些附帶的條件?!段男牡颀垺っ髟姟菲疲骸叭朔A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边@個“志”明指“七情”;“感物吟志”既“莫非自然”,“緣情”作用也就包在其中?!对娖沸颉吩疲骸皻庵畡游铮镏腥?,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币韵铝信e物候人情,又云:“凡斯種種,感蕩心靈。非陳詩何以展其義,非長歌何以騁其情!故曰,詩‘可以群,可以怨’。使窮賤易安,幽居靡悶,莫尚于詩矣?!边@里只說“性情”“心靈”,不提“志”字;但“陳詩展義”和“長歌騁情”,“窮賤易安”和“幽居靡悶”,都是“言志”“緣情”之別,又引孔子的話,更明是尊重傳統的表現。不過孔子是論讀詩,鐘嶸引用“可以群,可以怨”,卻移來論作詩——“可以興,可以觀”意義分明,不能移用,所以略去。建安以來既有了詩人,論詩的自然就注重作詩了。

梁代裴子野作《雕蟲論》,抨擊當時作詩的人。他說:

古者“四始”“六義”,總而為詩。既形四方之氣,且彰君子之志;勸美懲惡,王化本焉。……宋初迄于元嘉文帝,多為經史。大明孝武帝之代,實好斯文?!允情傞惸晟伲F游總角,罔不擯落六藝,吟詠情性。學者以“博依”為急務,謂章句為專魯,淫文破典,斐爾為功。無被于管弦,非止乎禮義。深心主卉木,遠志極風云。其興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隱而不深。《文苑英華》七四二

他在主張恢復經學,也在主張恢復“詩言志”的傳統;詩至少要吟詠窮通出處,不當在“卉木”“風云”里兜圈子。他抨擊的是“緣情”“體物”的詩。他引用“吟詠情性”一語,實指“緣情”而言;這揭穿了一般調和論者的把戲。但他雖能看出“言志”跟“吟詠情性”不同,在“遠志”和“其志弱”二語里卻還將所謂“志”與“情”混為一談。這可見詞語的一般用例影響之大?!兜裣x論》并沒有能夠挽回“緣情”的五言詩的趨勢,更沒有能夠恢復“志”字的傳統用例。反之,那“情”“志”含混或調和的語例,倒漸漸標準化起來。唐代孔穎達《毛詩正義》解釋《詩大序》里“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幾句道:

此又解作詩所由。詩者,人志意之所之適也。雖有所適,猶未發口,蘊藏在心,謂之為“志”。發見于言,乃名為“詩”。言作詩者,所以舒心志憤懣,而卒成于歌詠。故《虞書》謂之“詩言志”也。包管萬慮,其名曰“心”;感物而動,乃呼為“志”。志之所適,萬物感焉。言悅豫之志,則和樂興而頌聲作,憂愁之志,則哀傷起而怨刺生。《藝文志》云:“哀樂之情感,歌詠之聲發”,此之謂也。

這里“所以舒心志憤懣”,“感物而動,乃呼為‘志’”,“言悅豫之志”“憂愁之志”都是“言志”“緣情”兩可的含混的話??资显妼W,上承六朝,六朝詩論免不了影響經學,也不免間接給他影響。這正是時代使然?!爸尽薄扒椤焙斓恼Z例既得經學的接受,用來解釋《詩大序》里那幾句話,這個語例便標準化了,更有權威了。

不過直用“言志”這詞組,就不能如此含混過去。這詞組雖然漸漸少用在諷與頌的本義上,但總還貼在窮通出處上說,不離政教。唐代李白有《春日醉起言志》詩云:

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李太白集》二十四

這里歌詠人生義理,是一種隱逸的出世觀,也是一種出處的懷抱,所以題為“言志”。又白居易的《初除戶曹喜而言志》詩云:

詔受戶曹掾,捧詔感君恩。感恩非為己,祿養及吾親。弟兄俱簪笏,新婦儼衣巾,羅列高堂下,拜慶正紛紛。俸錢四五萬,月可奉晨昏;廩祿二百石,歲可盈倉囷。喧喧車馬來,賀客滿我門。不以我為貪,知我家內貧,置酒延賓客,客容亦歡欣;笑云“今日后,不復憂空尊”。答云“如君言,愿君少逡巡。我有平生志,醉后為君陳:人生百歲期,七十有幾人?浮榮及虛位,皆是身之賓。唯有衣與食,此事粗關身。茍免饑寒外,余物盡浮云?!?span id="ksjb1pa" class="kt">白氏《長慶集》五

這也是窮通出處的懷抱,所謂“平生志”,是一種入世觀。白氏在《與元九書》中將自己的詩分為“諷諭詩”“閑適詩”等四類,這一篇便在“閑適詩”里。他說:

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故覽仆詩者,知仆之道焉。

“兼濟”的“諷諭詩”不用說整個兒是“言志”的,“獨善”的“閑適詩”明明也有一部分是“言志”的。這是“言志”的諷頌本義跟窮通出處引申義分別應用的顯例;以“兼濟”與“獨善”二語闡明這兩個意義,最是簡當明確。他說“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略同前引陸賈《新語》,卻是六朝“因文明道”說的影響[16]。照這樣說,“詩言志”簡直就是“詩以明道”了——這個“道”卻只指政教。這也能闡明“詩言志”一語的本旨。還有南宋王應麟《困學紀聞》十八云:

詩言志?!靶愀山K成棟,精鋼不作鉤”《端州郡齋壁詩》,包孝肅之志也?!叭诵恼肥?,水面獨搖風”《荷花詩》,豐清敏之志也[17]。

三個譬喻象征著包拯和豐稷的為人;這是表見德性的詩,也是“言志”的詩,而德性是“道”的一目。

“詩言志”的傳統經兩次引申、擴展以后,始終屹立著?!霸娋壡椤蹦切聜鹘y雖也在發展,卻老只掩在舊傳統的影子里,不能出頭露面。直到清代,紀昀論詩,還以“發乎情而不必止乎禮義”一派歸罪于陸機這一句話,說“其究乃至于繪畫橫陳”[18],可以為證。這中間就是文壇革命家也往往不敢背棄這個傳統,因為它太古老了。如明代公安派雖說詩“以發抒性靈為主”[19],竟陵派就不同一些。鐘惺《喜鄒愚谷至白門,以中秋夜諸名士共集俞園賦詩序》篇末云:

履簪雜patch,高人自領孤情;絲竹喧闐,靜者能通妙理。各稱詩以言志,用體物而書時[20]

“稱詩言志”,并以“體物書時”。“體物”“書時”雖是“緣情”一面,“高情”“妙理”卻是人生義理;詩兼“言志”“緣情”兩用,而所謂“言志”還是皈依舊傳統的。又譚友夏《王先生詩序》云:

予又與之述故聞曰,詩以道性情也?!蛐郧椋乐镆?。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21]。

這里雖只說“道性情”,不提“言志”,但所謂“近道之物”“微婉之思”,其實還是“言志”論。清代袁枚也算得一個文壇革命家,論詩也以性靈為主;到了他才將“詩言志”的意義又擴展了一步,差不離和陸機的“詩緣情”并為一談。他在《與邵厚庵太守論杜茶村文書》中說道:

詩言志。勞人思婦都可以言,《三百篇》不盡學者作也。《小倉山房文集》十九

勞人思婦都是在“言志”,這是前人不曾說過的??墒窃凇峨S園詩話》一里他又道:

《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

那么,他所謂“言志”“言情”只是一個意義了。這是將“詩言志”的意義第三次引申,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樂之心”“各言其傷”那些話。

袁氏以為“詩言志”可以有許多意義,在《再答李少鶴書》列舉他以為的:

來札所講“詩言志”三字,歷舉李、杜、放翁之志,是矣,然亦不可太拘。詩人有終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詩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興到,流連光景,即事成詩之志;“志”字不可看殺也。謝傅游山,韓熙載之縱伎,此豈其本志哉?《小倉山房尺牘》十

這里“志”字含混著“情”字。列舉的各項,界劃不盡分明?!敖K身之志”似乎是出處窮通,“事外之志”似乎是出世的人生觀;這些是與舊傳統相合的。別的就不然。作例的“謝傅游山”也合于“詩言志”的舊義,上文已論。“韓熙載之縱伎”也許是所謂“詩外之志”,就是古詩所謂“行樂須及時”;但“發乎情”而不“止乎禮義”,只是“緣情”或“言情”,不是傳統的“言志”。不過袁氏所謂“言情”卻又與“緣情”不同。他在《答蕺園論詩書》里說愿效白傅白居易、樊川杜牧,不愿刪自己的“緣情詩”,并有“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的話《小倉山房文集》三十。那么,他所謂“緣情詩”,只是男女私情之作,這顯然曲解了陸機原語。然而按他所舉那“縱伎”的例,似乎就是這種狹義的“緣情詩”也可算作“言志”。這樣的“言志”的詩倒跟我們現代譯語的“抒情詩”同義了?!霸娋壡椤蹦莻鹘y直到這時代才算真正抬起了頭。到了現在,更有人以“言志”和“載道”兩派論中國文學史的發展,說這兩種潮流是互為起伏的。所謂“言志”是“人人都得自由講自己愿意講的話”;所謂“載道”是“以文學為工具,再借這工具將另外的更重要的東西——道——表現出來”[22]。這又將“言志”的意義擴展了一步,不限于詩而包羅了整個兒中國文學。這種局面不能不說是袁枚的影響,加上外來的“抒情”意念——“抒情”這詞組是我們固有的,但現在的涵義卻是外來的——而造成?,F時“言志”的這個新義似乎已到了約定俗成的地位。詞語意義的引申和變遷本有自然之勢,不足驚異;但我們得知道,直到這個新義的擴展,“‘文以載道’,‘詩以言志’,其原實一”[23]。

與“詩言志”這一語差不多同時或較早,還有“言以足志”一語?!蹲髠鳌废骞迥暌鬃淤澴赢a道:

古書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晉為伯,鄭入陳,非文辭不為功,慎辭也。

〔清〕呂彤《蕉蔭讀書圖》

此畫繪一纖柔清麗女子正凝神靜氣在蕉蔭下讀書的情景。畫家采用白描手法,借助細勁而游刃有余的線條,將仕女輕噘的唇、傾國傾城的眉眼表現得無與倫比,充分體現了仕女的美質。

杜注:“足,猶成也。”照《左傳》的記載及孔子的解釋,“言”是“直言”[24],“文”是“文辭”。言以成意,還只是說明;文以行遠,便是評價了。這與“詩言志”原來完全是兩回事,后世卻有混而為一的。唐中葉古文運動先驅諸人,往往如此。如獨孤及《趙郡李公中集序》云: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為用,亦猶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濟。自“典謨”缺,“雅頌”寢,王道陵夷,文教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興。其風流蕩而不返,乃至有飾其詞而遺其意者,則潤色愈工,其實愈喪?!煜吕淄L馳云趨,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猶木蘭為舟,翠羽為楫,玩之于陸而無涉川之用。《毗陵集》十三

他以“足志”“足言”為諷頌比興,便是“詩言志”的影響,而不是那兩句話的本義了。又有將這兩句話與《詩大序》的話參合起來的,如尚衡《文道元龜》論“志士之文”云:

志士之作,介然以立誠,憤然有所述,言必有所諷,志必有所之,詞寡而意懇,氣高而調苦,斯乃感激之道焉。《全唐文》三九四

論文而“言”“志”并舉,自然從孔子的話來,而“有所諷”“有所之”卻全是《詩大序》的意思。又柳冕《答荊南裴尚書論文書》云:

君子之儒,學而為道,言而為經,行而為教,聲而為律,和而為音?!省霸谛臑橹荆l言為詩”,謂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謂也。言而不能文,君子恥之。《全唐文》五二七

這里“志”“言”“文”并舉,卻簡直抄襲了《詩大序》的句子;“文”是所謂文教合一的文,作用正在諷與頌。柳冕又有《與徐給事論文書》云: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亂,系于國風。故在君子之心為志,形君子之言為文,論君子之道為教。《全唐文》五二七

也是“志”“言“文”并舉,也鈔《詩大序》,可是“志”之外又疊床架屋加上一個“道”,這是六朝以來“文以明道”說的影響。道的概念比志的概念廣泛得多,用以論文,也許合適些?!拔囊匝灾尽闭f雖經醞釀,卻未確立,大概就是這個原故了[25]。

[1]《史記·秦始皇本紀》。

[2]《漢書》七十三《韋賢傳》。

[3]參看彭仲鐸《漢賦探原》,《國文月刊》二十二期。

[4]《漢書·藝文志》。

[5]《漢書·司馬相如傳贊》引揚雄語。

[6]《禮記·樂記》“天理滅矣”鄭玄注:“理猶性也?!?/p>

[7]《后漢書》五十八下本傳。

[8]《漢書》七十上《敘傳》,《后漢書》八十九《張衡傳》。

[9]《文選》十四至十六,又《歷代賦匯外集》一至六。

[10]《史記·倉公傳》張守節《正義》引。

[11]《后漢書》一一○下本傳。

[12]依次見《郭茗山詩集序》及《詩教堂詩集序》,《紀文達公文集》九。

[13]《玉臺新詠》卷一。

[14]《晉書》四十九本傳。

[15]《文選》二十。

[16]《文心雕龍·原道》篇:“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p>

[17]參看翁元圻注。

[18]《云林詩鈔序》,《紀文達公文集》九。

[19]袁中道《珂雪齋文集》二《阮集之詩序》里說:“中郎(宗道)……以發抒性靈為主?!?/p>

[20]見明鄭元勛《媚幽閣文娛》鉛印本九二面;檢《鐘伯敬合集》,此文未收入。

[21]《譚友夏合集》九。

[22]鄧恭三記錄《中國新文學的源流》三七面、三四面。

[23]《山谷全書》清盛炳煒序中語。

[24]《說文·言部》:“直言曰言,論難曰語?!?/p>

[25]參看金克木《為載道辯》,見二十四年十二月五日天津《益世報·讀書周刊》。

主站蜘蛛池模板: 五峰| 东乡县| 宜州市| 嘉荫县| 北海市| 马关县| 霍邱县| 彭泽县| 弥渡县| SHOW| 怀柔区| 宁化县| 宜丰县| 台前县| 凤凰县| 茂名市| 昆明市| 康定县| 阿拉尔市| 柞水县| 建宁县| 调兵山市| 余江县| 随州市| 临颍县| 正定县| 南华县| 德昌县| 淳安县| 古田县| 蒙阴县| 望奎县| 抚远县| 夹江县| 沁阳市| 兴城市| 徐汇区| 滁州市| 新晃| 德惠市| 德惠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