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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鬼姬

同一時間,火堆邊上的俘虜也聽到了樂曲。

那個只穿著單衣的年輕公子正在低頭撿起背簍里面被踢得四處飛散的干草葉子,聽到那曲子的瞬間,下意識地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由得有些擔憂。那個可怕的傀儡師剛剛閉上了眼睛,這個貿貿然發聲打擾的家伙只怕又要倒霉了。

樹叢中,書生抱著昏迷過去的女子,卻不敢放聲呼號,嗚咽著脫下外衫蓋住她流血的肌膚。魂不守舍之下,根本沒有注意到風中的旋律。

然而,火堆邊上那個一起被綁架的中年人眼神忽然變了,恐懼般地退到了火堆邊,看著密林的方向——那優美的樂曲聲越來越近了,那個中年人絲毫不覺得陶醉,反而死死拉住了年輕公子的手,也不管對方素不相識。

“怎么了?”年輕公子剛將草葉子撿完,手腕猛然被一把拉住。察覺到同伴異樣的恐懼,他忽然心里也是一咯噔。

“鬼姬!鬼姬來了!”那個中年人居然完全不顧會吵醒一邊沉睡的殺人者,脫口厲呼,顫抖著用力抓住年輕人的手,“快逃……快逃!”

“鬼姬?”年輕人顯然明白這兩個字的意義。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居然毫不恐懼。

“快逃……快逃……”那潦倒的中年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是中州官話,也聽不出是哪地方言。他見年輕人執意不走,而那一對苦命鴛鴦又顧不上別的,臉色蒼白,當下一個人爬起來就跑。

樂曲越發地近了,彌漫在夜色里。那曲子如同水一般漫開來,仿佛有形有質,黏稠、深陷,阻住人的腳步。

那個中年人才起身跑了幾步,忽然間腳步就不聽話地慢了下來。他回頭看去,陡然手足癱軟:“鬼姬!鬼姬!”

呼嚕的聲音和曲聲都近了,深夜的叢林里,影影綽綽出現了幾個人形,慢慢走過來。

年輕人發現自己仿佛也被曲聲困住了,想要站起來,卻無法動彈,他迅速把背簍里的干草含了一片在舌底——那幾個人影走近了。然而,那幾個人走路的姿態很奇怪,仿佛夢游一般,無聲無息。

走得近了,火光映出慘白的臉,那個瞬間,年輕人脫口驚呼了一聲——回來的居然是方才那幾個逃入密林的亂兵!

那幾個人走路的姿勢很奇怪,雙手直直下垂,晃晃蕩蕩,宛如夢游。然而詭異的是,他們幾個人的眼神卻是完全清醒的,充滿了恐懼和狂亂,四處亂轉,幾乎要凸出眼眶來。仿佛被看不見的手操縱著,他們身不由己地向著火堆慢慢走過來。

很詭異的情況。然而,讓年輕人驚呼的,卻是那群亂兵背后出現的人——

一名美麗的女子,披散著及腰的長發,悠然地吹著一支短笛,步出散發著寒氣的暗夜密林,手腕上的鈴鐺在月下發出細碎清響。她的坐騎,赫然是一只吊睛白虎。

然而,月下細細一看,她月白色的裙子到了膝間就飄蕩開來,竟是沒有腳!

鬼姬吹著笛子悠然而來,仿佛驅趕羔羊的牧羊人。然而,在那樣的笛聲里,那幾個亂軍士兵仿佛被操縱一樣,從密林深處回到了出逃的地方,“砰”的一聲重重摔倒在火堆邊不能動彈。

那名潦倒的中年人已經完全不能動了,只能恐懼地看著那個女子出現。他的意識慢慢模糊起來,墜入沉睡。旁邊樹叢里那一對小情侶也悄無聲息,顯然被同樣控制住了。

唯獨年輕人還清醒地睜開著眼睛,看著那個美麗的騎著白虎的女子走過來。舌底的草藥漸漸生效,他感覺手腳已經能再度活動,然而看到女子走近,他不但沒有反身逃走,反而合掌祈禱:“求仙子開天闕之門!”

“嗯?”顯然沒有料到這里居然有人還能開口,白虎上的女子詫異地放下了笛子,打量著火旁這個外表狼狽的年輕人,“你為什么不逃?”

“云荒三位女仙之一的魅婀,雖然號稱鬼姬,但是根本不像世間訛傳那樣殺人如麻。在下為何要逃?”只穿著夾衣的年輕人在半夜的寒氣里瑟瑟發抖,語聲卻是鎮定的,“天闕多惡禽猛獸,若無女仙管束,大約沒有一個人能活著出去——如今由中州遺民組成的澤之國又從何而來?”

“嘻……”有些意外地,鬼姬掩口笑了起來,腕上銀鈴輕響,“你倒知道得多——居然沒有被我的魅音惑住心神。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慕容修。”年輕人將舌底壓著的干草葉子吐出,“奉家族之命,前往云荒賈貨。”

“哦?瑤草?”看到他手心的那片葉子,鬼姬有些驚訝,“你是中州來的商人?你怎么知道將普通的苦艾秘制后從中州帶來,一過天闕就能賣出比黃金還貴的價格?”

“在下姓慕容。”年輕人輕輕重復了一句,手心捏了一把汗,希望這個提醒能讓鬼姬記起來——否則,他便是要命喪此地了。

“哦,你姓慕容?”問了一連串,鬼姬忽然明白過來了,掩口笑,“你是慕容真的兒子?我記性可真差,二十年前的事情都忘光了。呀呀,你長得一點都不像紅珊呢……你父親和母親還好吧?”

慕容修舒了口氣,抬起手來,用力在臉上揉了揉,粉末一樣的東西簌簌而落,因為長途跋涉而邋遢骯臟的臉龐馬上就有了奇異的變化,宛如明珠除去了塵垢,光彩照人,竟是出人意表的俊美。

他低下頭去,默然道:“家父去年去世了。在下繼承了慕容家,所以來云荒……”

“哦,我明白了。”鬼姬屈起手指,敲了敲自己的腦袋,“你們慕容家一直號稱中州三大豪門之一,世代秘傳有去往云荒的地圖,每位男丁繼承家族之前,都要被派往云荒賈貨,一次獲利便可支持一世。”

“是的。”慕容修穿著夾衣,在半夜寒氣中打了一個哆嗦,“這也是考驗——雖然我是長子,但是一直被視為不祥人所生的孽種……如果這次不能順利完成任務的話,那么太夫人更會有理由為難我們母子了。所以,求鬼姬您一定要放我過去!”

“不祥人……”鬼姬放下了短笛,嘆了口氣,“紅珊在中州,日子一定很難過吧?”

不等慕容修回答,鬼姬在白虎背上俯下身來,驀然探過手來,壓過了他的耳輪,看了看他的耳后:“啊……果然還有鰓!你生下來的時候,一定嚇壞了家里人吧?”

慕容修觸電似的后仰,有些失態地躲開了鬼姬的手,面色蒼白。

他已經不記得一歲以前自己的樣子,但據太夫人惡毒的斥罵,他一生下來就是個難看的怪物,而母親仿佛預先知道會生下一個怪胎,堅決拒絕讓產婆進門,一個人在房中呻吟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了他。

他一生下來,就是一個人身魚尾,滿身薄薄鱗片,耳后有鰓的怪物。

然而,雖然母親極力保護,卻終究無法長久掩飾,滿月酒那一天,被抱出去見人的嬰兒不小心將襁褓踢散,露出的魚尾嚇倒了家里所有人——“天!慕容家居然出了個妖怪啊……是那個從云荒帶回來的不祥女人生下的妖怪!”

從此后,除了父親以外,家族里所有的親人都不再是親人。即使后來母親親自操刀剖開他的尾骨,分出雙腿,讓他變得和身邊所有的人一模一樣,可那些家人始終不能消除對他異類般的敵視和厭惡。

“慕容真那個孩子太倔了……當初他本來就不該執意帶紅珊走。”二十年的時間仿佛只是一彈指,天闕上的鬼姬依然這樣稱呼著他已經過世的父親,嘆氣,“他以為鮫人在中州就能被如同普通人一樣對待?鮫人的血脈是強勢的,無論和誰結合,生下的后代即使喪失了特殊的能力,但一定還會保持鮫人的外貌……紅珊她一開始可能還不相信這個鐵律,抱了萬一的指望吧——對了,你什么時候破身的?”

“破身?”慕容修怔了一下,莫名地看著鬼姬,臉驀然紅了。

“呃……”猛然想起中州對這個詞的解釋,鬼姬拿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頭,笑了,“哎呀,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時候分裂出和人一樣的腿……‘破身’在云荒是專門指代這個的。”

頓了頓,看到年輕珠寶商臉紅的樣子,鬼姬笑起來了:“嘻,你很像你父親當年嘛。那孩子當年就是憑著這個可愛的表情拐跑了紅珊——你不知道吧?你母親當年在云荒大陸上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據說即使在以美貌著稱的鮫人一族里,除了百年前的‘那個人’,也沒有人比紅珊更美了。”

“啊?”慕容修張大了嘴巴,不明白相貌普通的母親為何能得到如此盛贊,“過獎了。家母……不過是中人之姿吧?”

“看來紅珊還算聰明,到了中州就掩飾了自己的容貌嗎?”鬼姬看到年輕人愕然的神色,便猜到了內情,嘆氣,喃喃自語,“不錯,那樣的容色落到了中州,哪里能過上太平日子?多半是被人視為褒妲一流的禍水……不過,鮫人有人類十倍的壽命,慕容真死后,可憐的紅珊一定要寂寞很久了。”

“我……我三歲的時候,母親給我破開了腿。”不明白騎著白虎的鬼姬在自語什么,慕容修紅著臉,回答她的那個問題——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那樣的劇痛,是他記事的開始。

“哦……很痛吧?可憐,紅珊為了讓你在中州好好長大,竟然能忍心自己動手為你‘破身’嗎?”鬼姬繼續嘆氣,“你可別恨你母親,她也是為了你好……”

慕容修正色道:“身為人子,如何會恨自己的父母?天理不容的。”

“啊……已經完全滿腦子是中州人的禮義廉恥了嗎?”鬼姬若有感慨地自語。然而抬頭之間,看到年輕公子臉上的容色,鬼姬忽然好奇心起,雖然知道會讓對方尷尬,還是忍不住眨眨眼睛,壓低了聲音湊過去,“呃……那個……你什么時候變成男人的?幾歲?”

沒有料到女仙會有這樣的問題,慕容修的臉更紅,踟躕了半天:“我,我還是……”

“啊,不是說這個!”猛然明白自己幾乎是在欺負這個有求于她的年輕人,鬼姬連忙揮揮短笛止住他,低下頭去笑著問,“鮫人一生下來是沒有性別的,長大后才會分出男女。你第一個喜歡的人是女孩吧?所以才會變成現在的樣子啊!”

鬼姬俯身過來,用笛子戳著他的胸口,笑謔著問這個靦腆的年輕人:“反之,如果第一個讓你心動的是男的,那么現在你就是‘慕容小姐’而不是‘慕容公子’了——你是什么時候變身的?”

“啊?原來是這樣……”慕容修反而怔住了,長長舒了一口氣——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個怪物,少年時身體發生變化后,他甚至羞于去問母親原因何在。如今,居然在這里得到了答案。

“十三歲。”紅著臉,俊秀的年輕人低下了頭,回答。

“啊,這么小?”鬼姬忍不住伸過手去,輕輕摸了摸慕容修漆黑柔軟的頭發。年輕人的臉又開始紅了,卻不好意思掙開她的手,鬼姬不由得笑了起來,“怎么了?讓一個幾千歲的老祖母摸一下,不用難為情吧?”

說話的時候,虎背上的鬼姬少女般明艷嬌嫩的容顏陡然如巖石風化般蒼老起來,轉瞬之間便已枯槁,皺紋如同藤蔓密密爬滿她的臉龐。鬼姬嘆著氣,摸摸年輕人的頭:“看到我的真容可不要被嚇倒啊,孩子——年輕真好,能及時地死去也很好,可惜我都不能。”

慕容修被那樣駭人的轉變嚇了一跳,然而顯然來之前被家人警告過,絲毫不敢失禮,只是再次央告:“鬼姬仙女,請放我過天闕吧。”

“其實我從不阻攔前來云荒的旅人。”鬼姬魅婀從白虎上下來,空蕩蕩的裙裾飄在夜風中,看著昏迷中的幾個中州人,“我不殺人,也不會阻礙人走過天闕。天闕上兇禽猛獸遍地,沒有能力的人自然會被淘汰。只有強者才能到達云荒。”

頓了一下,看著地上那幾個被她驅趕回來的亂兵,鬼姬眼里有沉吟的意味:“但是,今晚不行!我昨天夜里答應了一個朋友,她說天狼星有變,災禍將會在今夜逼近天闕。所以她拜托我,讓我今夜不要輕易放人走入云荒。”

“嗯,我可以等一夜,明天再過去。”雖然不明白鬼姬說的事情,但是慕容修還是乖乖地回答,“我不趕時間。”

“乖孩子。”鬼姬點點頭,忽然臉色一凜,湊近他耳邊,警告道,“你真的有勇氣去云荒嗎——你知道鮫人在那里會遭到什么樣的對待?小家伙,千萬小心,別被人看出來你是鮫人啊!”

被女仙那樣慎重的語氣嚇了一跳,慕容修抬頭怔怔地看著她。

“云荒大地上鮫人的命運,幾千年來都是悲慘的。你母親就是因為美貌被奴役了很久……更不用說百年前被稱之為有‘傾國’之色的那個人。”仿佛回憶著她所看過的云荒大地上的千年歷史,鬼姬感慨萬千,“越是美麗,便越是悲慘!”

“呃?”許久,慕容才低聲道,“母親也說,無論怎樣中州還是比云荒好一些,因為鮫人在那兒,是不被作為‘人’對待的。”

鬼姬點了點頭,在夜色里仰頭看天:“是啊……自從七千年前,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征服四方,將龍神鎮入蒼梧之淵,鮫人就世代成了奴隸——連東方的澤之國、西方的砂之國,也都把鮫人視為賤民。后來空桑人敗了,云荒歸了冰族,一樣把鮫人作為牲畜等同地使喚啊……小家伙,你到了云荒,千萬不要被人發覺你是鮫人!”

遠遠的亂草里,那笙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看著,不能發聲,在心里問:“啊,鬼姬是什么?是神仙嗎?”

“嗯……”那只手拉著她,生怕她亂動,漫不經心地回答,寫了幾個字,“就像你們的山神。”

“明白了。”這個比方讓那笙立刻大悟點頭,眼前浮現出土地廟里面矮胖的胡子老頭形象。然而聽到“慕容”兩個字,她頓時兩眼放光,“我們出去吧!你聽到沒有?慕容家!那是中州最富有的家族——聽說慕容家長子是出了名的美男子,我要過去看!”

那只斷手不同意,拉住她不放。

“你也聽見了?那個鬼姬不害人的!我們出去吧!”那笙急了,對著那只死死抓住她不放的斷手大聲抗議,“不用怕她的!”

“當然不怕她——但我怕蘇摩啊!”那只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啊……我們悄悄過去行不?反正他看不見!”想了想,那笙自以為聰明地提議,“他不是在火堆旁睡覺了嗎?”

“他看得見!”都懶得理她,斷手回答。

那笙反駁:“他明明是個貨真價實的瞎子!沒有眼睛,怎么看得見?”

“我也沒有眼睛,我怎么看得見?”斷手毫不猶豫地堵住了她的嘴,重重地寫下一句話,“強者能夠以心為目——這個道理說了你這丫頭也不明白。”

“你!”那笙氣急,但是不得不承認那只臭手看得見東西的確是個奇怪的事情——然而她還是要爭辯——忽然,她聽到了蘇摩的聲音在風里響起。

“吵死了。”仿佛終于被鬼姬與慕容修的談話吵醒了,一邊樹下沉睡的傀儡師喃喃自語了一句,翻身坐起——空氣中,忽然有幾乎看不見的白光一閃而過。

“咻!”鬼姬驚起,猛然間向后飄開了三丈,衣袂翻涌。手指前伸,抓住了一樣東西。然而那件東西居然震得她的靈氣一陣渙散。天闕上的女仙驀然一驚,低頭看手里的東西。

那是一枚奇形的指環,一頭連著透明得幾乎看不出的線。引線的另一端,連在一個偶人的關節上。抱著小偶人的是一個在火堆邊剛剛起身的青年男子。火光映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空茫的,然而任何人一眼看到他,便不能挪開視線……那樣介于男性和女性之間的美,仿佛閃電一樣眩住所有人的眼睛。

一瞥之間,鬼姬的臉色忽然變了。

在傀儡師說出“吵死了”三個字的時候,慕容修立刻知道不祥,然而他根本來不及躲閃。眼前細細的光芒一閃,他只覺得什么東西打中了他——要死了!

那個瞬間,他絕望地喊。

然而,他忽然發現自己不能出聲——僅僅只是不能出聲而已。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樹下睡醒的年輕傀儡師站起來了,手指一震,引線飛回,那枚戒指“唰”的一聲回到了他的手指上,淡淡地說著,走過來,“很多年不見了,可好?”

“蘇摩?蘇摩?!”怔怔看了傀儡師半天,仿佛震驚于今日的他的樣子,被稱為云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臉色變了,“天啊……是你?是你歸來了嗎?”

傀儡師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是我。”

鬼姬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發出了一聲感慨的長嘆:“一百多年不見——蘇摩,你長成男子漢了。”

蘇摩的手顫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無奈的笑意。

“你的眼睛也已經復明了?”鬼姬詫異地看著他,忽地搖頭,“不,應該是你用靈力打開了天眼吧?”

“從翻過慕士塔格,踏入云荒開始,我一定會好好用心看著一切。”蘇摩冷笑起來,“看著那些人,到底會得到怎樣的報應!”

聽到這樣殺氣逼人的回答,鬼姬一怔,嘆息:“怪不得昨夜天象有異!白瓔昨夜告訴我那個預示,原來應在你身上?”

“白瓔?”聽到這個名字,傀儡師忽然間一怔,脫口道,“她、她不是死了嗎?”

“不,她已經死了。但不是死在你以為的那一天。”鬼姬說到這里,陡然話音一轉,冷笑起來,“大婚那一日,她從那么高的地方跳下來,是我派比翼鳥接住了她。”

“是嗎?那天她沒死?”蘇摩怔了一下,“后來呢?”

“是。”鬼姬喃喃道,似是無限感慨,“她死在冰族入侵,空桑亡國的那個時候——你往北方去,在九嶷還可以看到她的尸體。”

“哦,原來真的是死了。”蘇摩的聲音是冷漠的,唇角泛起一絲奇怪的笑意,“真可惜,我還以為能回來重溫舊情——在當年,能把身為太子妃的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夸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師的笑意,鬼姬的眼里驀然有冷銳的光。

“自己被稱為‘鬼’的人,可沒資格說別人是魔鬼。”蘇摩眼睛看著她,淡淡道,“讓開,我要過天闕。”

“休想!”鬼姬厲斥,白虎驀然咆哮,叢林中無數生靈同時長嘯回應。黑夜中,天地之間仿佛有旋風呼嘯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靈一起咆哮。

鬼姬駕著白虎,橫在了路中間,厲聲對歸來的旅人道:“我不會讓你再回到云荒,給那片土地,給白瓔帶來更多的災難了!”

“是嗎?別忘了,你雖然行走在云荒大地上,但是屬于‘神’!”絲毫不被那樣的氣勢嚇倒,傀儡師微微冷笑起來,“你忘了云浮天規的第一條是什么了嗎?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擾亂天綱,干涉星辰的流程——怎么,你要違反天命嗎?”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盲人傀儡師:“你……你怎么知道天條?!你怎么可能知道云浮城的存在?!你……你究竟從哪里回來?”

“呵……”蘇摩抱著懷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來了,抬起無神的眼睛“看著”鬼姬,緩緩開口,“莫要問我從何而來。我只知道百年前我站在這座山上,最后一次回看云荒大陸——那時候,我就在心底發誓,總有一天,我要帶著讓這片土地成為灰燼的力量回來!”

鬼姬看著他,不敢相信:“你從哪里得來的力量?”

“中州、波斯、天竺、東瀛、獅子國……一百年來,我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傀儡師驀然笑了笑,淡淡道,“魅婀,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云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游離著很多力量,只要你付出代價你就能得到!”

頓了頓,蘇摩諷刺地笑了:“剛才,你和那個小子交談的時候,不是絲毫不能感覺到我的存在嗎——連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憑什么阻攔我進入天闕?”

鬼姬的臉色慢慢蒼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認,對方如今擁有的力量是足以與她抗衡的。她看著這個百年后從地獄歸來般的傀儡師,輕聲嘆息:“你……真的是要給云荒帶來血雨腥風啊——白瓔當年最后對你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嗎?”

傀儡師漠然反問:“記得什么?”

“記得要忘記。”鬼姬嘆息著,抬頭看他,“無論你怎么對待她,她最后只是告訴你,要記得忘記——她所擔心的,就是你會變成如今這樣。”

“哈,哈哈哈!”聽到這樣的話,蘇摩忽然放聲大笑起來,那樣劇烈的感情變化,讓他平日一直淡漠的聲音起了奇異的變化,“記得要忘記?好悖逆的話——憑什么決定我需要忘記?忘記我的眼睛是怎么盲的?忘記那些侮辱、損害我的人?忘記這個世間還有‘反抗’這兩個字,讓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恒的消亡,然后說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云浮的主宰者!你們在海國被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滅的時候保持了沉默——難道如今你們終于要說話,要來展示你們的力量了嗎?”一陣大笑之后,傀儡師的臉居然依舊平靜不動,“什么神,都給我見鬼去吧!”

仿佛被那一陣的厲斥問倒,鬼姬只是飄浮在半空,怔怔看著這個人,容顏仿佛更加蒼老了。

蘇摩再也沒有和她說話,只是自顧自轉過了身。那個小偶人咔咔嗒嗒地跳到了地上,跳著舞領路。而那個雙眼全盲的傀儡師在漆黑的夜色中走著,居然絲毫沒有阻礙,一路揚長而去。

倚著白虎,她向那個人離去的方向看著,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許久許久,她才回過神來,發現地上被封住聲音的慕容修,連忙拂袖解開他的禁錮。

“仙女……那個傀儡師,他……他是什么人?”看過那樣血腥殘忍的出手,聽到這樣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詞,慕容修忽然間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訥訥道,“他……很強啊。他是人嗎?”

“他是很強……我怕他已經太強了。”鬼姬微微點頭,嘆了口氣,“你問我他是什么人?他是——呵,你知道他為什么不殺你?因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什么?他也是個鮫人?!”驀然間明白過來,慕容修脫口驚呼。

“是啊,他,就是百年前引起‘傾國’的‘那個人’啊!”嘆息著,天闕鬼姬仰頭看著夜空的星辰——離開天闕的時候,還是一個沒有性別的鮫人少年,如今已經成了如此詭異的傀儡師。

“是的,我們這些被稱之為‘神’的,不可以干擾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榮流轉。”鬼姬撫摸著白虎的前額,嘆息道,“但是,看到亂離再起,心里無論如何不能無動于衷吧——蘇摩歸來了,預示著命運的軌跡將要再次匯合。云荒就要卷入腥風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后問你一次,你真的還要去那里嗎?”

聽到那樣的警告,地上衣衫襤褸的貴公子卻抬起頭來,眼神堅決:“是的,在下無論如何要去云荒。請女仙成全!”

“好吧,那就如你所愿!”鬼姬拂袖,手指一點,“呼啦啦”一聲,一條倒懸在慕容修面前樹上的藤蔓滑落了下來,落到地上——那綠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著爬到了白虎面前,昂起藤梢,靈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著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闕。”鬼姬囑咐,看了年輕貴公子一眼,嘆息道,“天闕險惡,千萬莫要亂走——到了澤之國就把貨物賣了吧,然后就速速回中州。”

遲疑了半天,慕容修卻沒有答應,漲紅了臉:“我,我想在澤之國賣一部分。剩下的,拿到葉城去賣——聽說那里是云荒最繁華的地方,商賈云集,一定能賣出最好的價錢。”

鬼姬看著這個靦腆的年輕人,搖頭勸告:“云荒馬上就要不太平了,還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隨身帶著巨資,不怕被歹人擄掠嗎?”

慕容修卻道:“我已經請了護衛,一下山就有人接應。”

“哦?”鬼姬看著這個年輕人,笑了,“你知道云荒大地上出沒的都是哪些人啊……夢魘森林的女蘿、澤之國的鳥靈、砂之國的盜寶者和那些四處游蕩殺人的游俠——你請到的是什么護衛?這么有信心?”

“這個……”慕容修遲疑了一下,還是老老實實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個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發之前,母親就為我修書一封,讓飛雁先行寄書去云荒。母親說,如果那個人肯出手,那么我在云荒應該安然無憂。”

鬼姬怔了一下:“是紅珊為你請的?我想想是誰——是了!”沉吟了一瞬,她霍然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笑了起來,“我知道是誰了——那個人的名字叫‘西京’,是嗎?”

“是的。”慕容修老實點頭。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來,顯然又是回憶起了什么往事,“紅珊也只有把你托付給他才能放心了。的確,如果那家伙答應下來了,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擔心了——盡管去吧,小家伙。”

“那個人……很強嗎?”聽到鬼姬這樣的語氣,慕容修問。

鬼姬笑了:“是啊——云荒大地上千萬游俠中號稱第一,空桑劍圣的大弟子,前朝名將西京!不用他本人,你只要借著這些名號,大約走遍云荒也沒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樣榮耀的名頭,在中州來的年輕人聽來只是一頭霧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開口訥訥問了一句:“那么、那么和剛才那個傀儡師比起來……哪個厲害?”

“呃……”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問這樣的問題,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遲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頭,支吾道,“嗯……百年前當然是西京厲害……但是現在看起來……嗯,我也不清楚了。什么時候他們再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會讓西京和他比試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會惹蘇摩這樣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頭看這個才二十歲的年輕珠寶商,笑了起來,點頭道:“嗯……很是老成懂事呢!難怪你母親肯讓你一個人來云荒。好了,我也不多嘮叨了。”她抬起頭,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過一會兒就天亮了。你就跟著這條‘木奴’出天闕吧!”

“多謝女仙!”喜動聲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謝,看了看漸漸熄滅的火堆邊躺著的幾位中州同伴,遲疑道,“等他們醒了,我和他們一起走——畢竟都是千辛萬苦才來到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過身來最后撫摸了一下慕容修的頭發,“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闕——最好如你父親一樣,帶著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回去。”

“啊?”慕容修訥訥應不出話來,臉紅了一下,低下頭去,許久才道,“男女授受不親……而且沒有父母之命,怎么好在外面胡亂締結婚姻?”

“唉……算了。”鬼姬嘆了口氣,頗憂心地看著這個年輕人,搖頭道,“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一邊的樹叢里,那笙聽得那邊的徹夜談話終于結束,不耐煩地甩開那只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只斷手居然一甩即脫,“啪”地飛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讓她怔了一下。

“呃……”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滿清晨露水的草叢里,那只手卻仿佛在發呆,忽然間握成了拳,用力對著天空揮了一下,“果然是那家伙!他居然回來了!他居然真的回來了!天哪。”

“嗯?”那笙吃了一驚,“你說蘇摩?你認識他?”

“都一百多年了,沒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來。”斷手喃喃道,忽然間一躍而起,拉住她的肩頭,“快走吧——事情這下子可復雜了。”

“你干嗎?是對我下命令?”被那樣的語氣惹得火起,苗人少女怒視,忽然間回過神來,驚呼,“哎呀!你,你可以‘說話’了?”

“天快要亮了,我的力量已經開始恢復。”那只手簡短回答,卻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語氣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們要趕在破曉前到山頂上去!”

“什么事這么急啊……別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來,憤怒地大叫——那樣脫口的叫聲,猛然引起了前方熄滅的火堆邊上年輕珠寶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幾個同伴,聞聲抬頭。

那笙連忙收聲,對那個慕容世家的公子露出一個明媚動人的微笑。

“別花癡!快走!”斷手再也不耐煩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間把她往山上飛速帶去,“得快點,在蘇摩遇到他們之前趕過去!不然要出亂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個人,慕容修連忙招呼了一聲,卻只見那位異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徑自往山上掠去——那樣的速度仿佛在飛,讓慕容修看得目瞪口呆。

離開魅婀后,蘇摩獨自登上了天闕山頂,深深從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氣,“看著”近在咫尺的云荒大地,以及大地盡頭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間的白塔,慢慢閉上了深碧色的眼睛。

閉上眼的瞬間,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著,眼睛毫無生氣地看著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

“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記得要忘記。”

“白瓔。”他終于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猛然睜開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個從白塔之巔墜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曉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枚奇異的銀色戒指上,牽扯著透明的引線,纏繞難解——就像起始于百年前那一場糾纏不清的恩與怨、愛與憎。

一百多年的時光,仿佛流沙般從指間流過。

往事如鋒利雪亮的匕首,滴著鮮血。

如今已經是滄流歷九十一年,離上一個朝代結束已經將近百年。而之前空桑王朝末期,那種種糜爛、浮華的風氣,和鉤心斗角的血味,依然穿越了那么長的時空,浮動在傀儡師的耳鼻之間。

夢華王朝末期,那一場天翻地覆的家國動亂,最早的導火線,卻居然是自己——一個卑賤的鮫人少年。

那時候,他不過是個尚未分裂出性別的鮫童奴隸,因為還不是一個“男人”,甚至不被看成一個“人”,加上他會玩傀儡戲,容貌出眾——就被心懷叵測的青王買下來,送到了伽藍白塔頂端的神殿里,侍奉待嫁的太子妃白瓔。

那是云荒的統治者——空桑一族中最圣潔的少女,出身于空桑六部中白之一族的王室,身份顯赫無比,生下來就注定要成為這個龐大帝國未來的國母。

所以,從十五歲開始,她就遠離了所有家人,居住到了云荒最高處,接受伽藍神殿里女官和大司命的教導,準備著十八歲時候的大婚典禮。在冊定之時,她的眉心被畫上了朱紅色的十字星狀封印,等婚典舉行之時才由她的丈夫解去。那以前,她需要一直保持絕對的純潔,這個云荒上不可以有任何人觸碰她——若是被未來丈夫之外的手觸碰,那個封印就會消失。

神殿上遠離眾生的歲月一閃而逝,沒有人發覺那個靜默高貴的貴族少女和那個卑賤的鮫童之間發生了什么。直到那一日,由于青王的告發,空桑王室被一項匪夷所思的罪名所驚動。于是,少年的盲人鮫童被侍衛牽引著,站到百官諸王面前。

“是她勾引我的。”那個鮫人奴隸看不見東西,卻直指面前的貴族少女,毫不留情地冷冷指控,“是白瓔郡主勾引我的!”

諸王隨即嘩然一片,不可思議。

“果然眉心的封印破掉了!”青王冷笑起來,毫不留情地走上去揭開少女的面紗,看了一眼,然后大聲宣布,“太子妃已經被觸碰過了——被這個卑賤的鮫人觸碰過了!”

殿上的喧嘩忽然靜止了,帶著不可思議的震驚和鄙視,無數雙冷銳如劍的眼睛投向那個臉色蒼白的貴族少女——那個本應“不可觸碰”的皇太子妃。

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本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沒有想到,這個卑賤的鮫童居然鉆了空子,接近了不允許外人觸碰的皇太子儲妃!

身為空桑國未來國母,居然被卑賤的鮫人所玷污!千百年來,鮫人不過是空桑人的奴隸。此事一出,不啻是整個夢華王朝的恥辱!

聽得那樣毫不留情的指控和滿朝的竊竊私語,那個少女本來就蒼白的臉色更加慘白,她一個人站在大殿中央,直直地看著站在階下那個指認她的少年,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全身劇烈地顫抖。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猛然嘴角牽動,笑了一下,仰起頭來,坦然回答:“是的,是我被鮫人的魔性所惑,讓其觸碰……白瓔有負于空桑,也玷污了封印,愿意聽憑一切處罰。”

“白瓔郡主清白已污,應廢黜其皇太子妃之位。”大司命皺了一下花白的長眉,雖然覺得有點可惜,可鑒于罪行無可挽回,只能按律令冷冷宣布,“然后,應施以火刑,焚其不潔,以告上天!”

聽到那樣的判處,白王肩膀震了一下,用力握拳。然而面對著如此重大的罪名,即使是自己的女兒,他也無力維護。另一邊,青王不動聲色地得意,暗自拍了拍自己心腹謀臣的肩膀。

然而,那個有著驚人容貌的鮫人少年卻毫無表情,冷冷面對著發生的一切,空茫的眼睛對著方才太子妃說話的方向,冷漠空洞,既無喜悅,亦無不忍。

“廢黜她……”王座上,隨著大司命的聲音,帝君醉醺醺地重復,臃腫的身體幾乎從座位上滑落下來,一邊的寵姬連忙抱住他,為他抹去嘴角流出的酒水。

因為長年荒淫無度的生活,才五十八歲的承光帝過早地失去了健康,退居內宮已經多日不上朝聽政。連西海上的冰夷入侵云荒,都交由皇太子處理,絲毫懶得過問。今日,如果不是青王稟告說太子妃可能已不潔,用如此重大的消息驚動帝君,承光帝也不會來到殿上。

然而雖然坐到了殿上,但是那個肥大的身軀里也已經荒淫得失去了神志,似乎根本沒有聽清楚底下那些藩王臣子在說什么,承光帝只是隨著大司命的話,醉醺醺地重復:“廢黜……燒死,燒死她!”

帝君的聲音一落,左右侍衛擁了上來,迅速反剪她的雙手,摘除她頭上的珠冠飾物,將她壓下去準備火刑。

“逃呀!快逃呀!”白王在一邊看著,幾乎要對自己的女兒喊出來了,“瓔兒,逃啊!”

女兒雖然年輕,但是天賦驚人,得到過空桑劍圣尊淵的親授,論技藝已經是白之一部的最強者。如果她要逃脫,如今這個白塔頂上的侍衛是絕對攔不住的!

然而那個空桑貴族少女只是呆呆地站著,毫不反抗地任由那些人處置。

“放開她!”無數的冷眼中,忽然一個聲音響起來了,凌厲憤怒,“誰敢再碰她一下我殺了誰!”

殿上所有人轉頭,齊齊下跪:“皇太子殿下!”

不知道哪個侍從走漏了消息,帶兵在外的真嵐皇太子居然在此時匆匆返回,從輦道上大步走上殿來。他看著跪倒的百官,冷笑道:“放肆!你們這些人,怎么敢如此對待空桑未來的皇后?”

空桑未來的皇后——這樣的用詞讓所有人大驚失色。

皇太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雖然明知未婚妻犯下如此大罪,依舊不曾有廢黜她的打算?!

眾臣面面相覷,不明白真嵐太子為何會忽然維護白瓔。那個一直以來我行我素、桀驁不馴的真嵐皇太子,對于這門婚事原本是非常抵觸的,為何在宮闈丑聞被揭發的當兒上忽然改了腔調?拒絕娶白王之女為妃,是他多年桀驁的堅持吧。為此,甚至幾度和承光帝發生沖突,卻最終不得不妥協。

然而,如今冰族四面包圍了伽藍帝都,皇上病情危在旦夕,內外交困之時,統領兵權的皇太子實際上已經接掌了這個國家。

他一開口,所有人都不敢多話。

白王默默拉過女兒,擦了把冷汗,而青王卻是暗自憤怒。

只有那個鮫人少年抬起頭,默默看向了皇太子所在的方向,空洞的眼睛里忽然流露出一種刻骨的憎恨。

在皇太子的堅持之下,大典還是如期舉行——因為冰夷的入侵,大婚典禮顯得頗為匆促。不但沒有以前每次慶典時六合六部來朝、四方朝覲恭賀的盛況,從陣前匆匆趕回參加婚典的真嵐皇太子甚至還穿著戰甲。

萬丈高的白塔頂,神殿前的廣場上,天風浩蕩。

風吹起新嫁娘的衣袂,空桑未來的太子妃盛裝華服,靜靜等待著夫君過來。等到距離近到可以不被旁人聽見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女子開口了,帶著一絲冷笑,問自己的夫君:“殿下,以前您不是很反對這門婚事的嗎?”

“當然!”皇太子揮手趕開一個上來為他更換戰袍的禮官,有點不耐煩地回答,“我們倆以前誰都不認識誰——誰愿意接受一個被配給的女人啊?大爺我是那種任人擺布的人嗎?”

聽到那樣直白得近乎無禮的話,白瓔郡主怔了怔,從珍珠綴成的面幕后抬頭看未來的夫君——很久前,她就聽宮人私下說過,這位真嵐皇太子其實是承光帝和北方砂之國的一名庶民女子所生,一直流離民間。長到了十四歲,因為承光帝已經年老得失去了讓后宮受孕的能力,眼見皇家血脈和力量都無法延續,才不得不將這個血統不那么高貴的孩子迎入伽藍帝都,接受皇家的教育。

看著對面的人,白瓔忽然笑了:“怎么現在殿下又肯了呢?”

“我看不得那群家伙這樣欺負一個女的!”一口氣喝完了一盞木樨露,才感覺稍微緩了口氣,真嵐皇太子哼了一聲,“那個鮫人還是個未變身的孩子,能做什么?被親一下又怎么了?大爺我都不介意,他們抬出什么祖宗規矩來,居然要活活燒死你——那是什么道理!我就是要娶你!看誰敢動你一根汗毛?”

“就因為這樣?”白瓔的眼里驀然有說不出的情緒,嘆息道,“我已經是不潔不祥之人——匆促決定,以后殿下會為所冊非人后悔的呀。”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說吧!”真嵐把杯子一擱,指著白塔下面黑云籠罩的大地,蹙眉道,“現在先要對付那些從西海上覬覦我們的冰夷!”

頓了頓,力戰過后的疲憊顯露在他的臉上,皇太子往后靠了一下,躺在鋪了錦緞的長椅上,喃喃道:“如果空桑亡國了,那么什么‘以后’都不用談了。”

那些烏合之眾冰夷算什么呢?那么多年來,他們流浪在西海上,一直覬覦著云荒,卻一直沒有辦法踏足。不關心朝政的太子妃沒有多想這些,仿佛自顧自想著心里的事情,沉默了片刻,終于咬了咬牙,低聲開口:“真嵐殿下……請你……請你饒恕蘇摩吧。”

“蘇摩?”真嵐皇太子想了想,卻記不起是誰。

“就是那個鮫人傀儡師……”仿佛有些艱難般的,白瓔開口,“他還是個孩子。他……他只是被人教唆而已。”

“嗯。”聽著唱禮官開始冗長的程序,皇太子心不在焉地點頭,“我也沒想過真的要殺了他。”

白瓔愣了一下,沒想到身為皇太子,他竟然如此輕易地就放過了給自己帶來恥辱的鮫人奴隸——這個人的心胸,倒是比她預想的大了太多。

“那么,能,能讓臣妾再見他一次嗎?”有些孤注一擲地,她提出了這個非分的請求,幾乎是帶著哀求,“只見一次。”

“怎么,你真的那么喜歡那個鮫人?”真嵐皇太子反而有些詫異起來,“你也知道那個家伙只是奉了青王的密令來引誘你的,對吧?”

“我知道。”白瓔的聲音很輕很細,“我……我還是想見他最后一面。”

“女人……真是莫名其妙啊。”真嵐皇太子看了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妻子的女人一眼,干脆地答應,“好!”

冊封大典開始之前,征得了皇太子的同意,這個鮫人少年被帶到了她的面前。

犯下了那么大的罪,那個少年竟然并不害怕,只是漠然地面對著這個因為自己差點被送上火刑架的少女,臉色蒼白陰郁,一語不發。

沉默了很久,白瓔終于開口,輕聲道:“蘇摩……我求皇太子赦免你。他答應了。”

驟然死里逃生,一般人早已經喜不自禁,然而那個鮫人少年居然還是毫無表情,只是用空洞的眼神直直地看著前方。

頓了頓,太子妃秀麗的眉頭蹙起,尚自留著一絲稚氣的眉間卻有一種恍惚的悲涼,她慢慢地開了口,艱難地問:“是青王……青王派你來的吧?他送你到白塔上來,要你這么做的,是不是?”

然而,聽到自己那樣的罪行居然能被赦免,少年鮫人的臉上依然沒有絲毫動容。空茫的眼睛冷冷地直視著眼前這個盛裝的女子。忽然間,他開口了,聲音飄忽而冰冷:“青王說,如果能破掉太子妃眉心的封印,玷污空桑未來的國母,讓皇太子另立太子妃,他就燒了我的丹書身契,讓我自由。”

說到這里,少年眼里有尖銳的光芒,嘴角往上扯了一下,笑了:“當然,獲得自由是一回事。對我這個卑賤的奴隸來說,如果能勾引到空桑人的太子妃,那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啊!空桑人里最尊貴的女子……想起來我就忍不住要笑!”

少年的眼里有報復后的快意和多年積壓的刻毒,忽然放聲大笑了起來。

“蘇摩。”她怔怔看著這個鮫人少年,只覺得心如刀割。

其實,這樣說清楚了也好,至少心里再無掛念。她想要的,不就是這樣一個結果嗎?

鮫人少年在她面前縱聲大笑,無比惡毒,無比快意。她默默地看著,說不出一句話。即使這幾日被下獄折磨,依舊掩不住少年宛如太陽般耀眼的面容——那就是鮫人一族特有的魔性吧?多少年來,那些空桑人的貴族都被這些鮫人所迷惑,而她自己,不也是被這樣的魔性所迷惑了嗎?

即便是聽到他親口說出這樣的話語,她心里竟然還是沒有絲毫憎恨。

大典就要開始了,門外的女官已經開始催促。她不得已站起了身,向著舉行儀式的廣場走了過去。侍女們手捧著綴滿了寶石、光芒璀璨的霞帔朝著她走來,華服被伽藍白塔頂上的天風吹起,燦若云霞。

在最后的分別時刻,少女對著鮫人少年俯過身去,毫無怨恨地微笑著,低聲囑咐:“好了,無論怎樣,都已經過去了。記得要忘記啊……把這一切都忘記吧!蘇摩。”

那一刻,一直端莊拘謹的太子妃眼里,忽然出現了十八歲少女應有的歡躍。一語畢,空桑人的皇太子妃忽然身子后仰,飄出了白塔頂上的白玉欄桿!

“太子妃!”周圍驚亂一片,近旁的宮女七手八腳上來拉扯她的衣帶,然而刺啦一聲,兩三根衣帶居然全部如同腐朽般應手而斷——那些織物的經線,居然都已經暗自被齊齊挑斷!

原來,她早已有了準備。

連真嵐皇太子都來不及拉住她,那一襲盛裝,仿佛如同羽毛一般輕飄飄墜落,向著萬丈之下的大地墜落,湮沒在白塔下縈繞的千重云氣中。無論是塔上準備大典的空桑六部王族,還是塔下觀禮的云荒百姓,都一齊發出了一聲驚呼。

遠處,云荒三位女仙正乘著比翼鳥前來觀禮,看到這驚人的一幕,即使身為女仙,也同時失聲驚呼。

“怎么會這樣?”慧珈和曦妃面面相覷,而魅婀手指一點,座下比翼鳥閃電般向著那一片墜落的羽毛飛了過去。“快!去接住她!”

只有那個鮫人少年看不到發生了什么事,他只聽到耳邊如同潮水般回響在天際的驚呼,心里知道一切已經終結——

她指尖的溫暖還留在頰邊,然而那個人已經如同一片白雁的羽毛般,從六萬四千尺高的伽藍白塔上飄落。

她從云荒的最高處墜落。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眼睜睜看著愛女墮塔,白王目眥欲裂,再也按捺不住,拔劍砍向青王,婚典的廣場上一片混亂。多年的積怨爆發了,不顧外敵正在入侵,六部中內亂大起,青、白兩部開始不休地相互攻擊,其余四王因為各自立場不同,也分成了好幾派,紛紛卷入。而皇太子真嵐剛剛臨危監國,對于治國之道尚自知之甚少,竟無法阻攔空桑此刻的內亂。

那一場婚典之后,云荒大地烽火燃遍。

十年后,空桑國亡于外來的冰族之手,整個民族徹底消亡——但是,那時引起“傾國”之亂的那個鮫人少年已經不在那片土地上。

大婚典禮被打亂后的不久,真嵐皇太子堅守了他的諾言,力排眾議,將這個引起舉國動蕩的鮫人少年放走。

那一年,獲得了特赦的他帶著阿諾離開,一路流離,終于到了天闕山頂,雙手雙腳都因摸索而沾滿鮮血。雖然看不見,他依然在山頂面朝西方,最后一次回望這一片土地,暗自立下誓言。

然后,在翻越慕士塔格絕頂的時候,他都不曾再回過頭來看上一眼。

百年如同白駒過隙,而今,在這樣一個即將破曉的黎明里,已經成為男子的他回到了這里,久久凝望那座佇立于天地之間的白塔——依稀間,仿佛還能看到那一剎那墜落的白羽。

然而,終究是一切都晚了……都完了。

其實,九十年前在星宿海中修成占星之術的時候,他望向西方盡頭,就已經隱約看到了空桑王氣的消散。那一場浩大的流星雨起于天權,宛如一場風暴滑落,預示著上萬的生靈在瞬間消逝……空桑人建立的最后一個王朝——夢華王朝,終究還是歸于一夢。

她,她也在那一場流星雨中隕落了吧?

但是,總要聽到鬼姬親口承認,心里才真正相信。

然而在那之前,在從六萬四千尺的白塔頂上一躍而下的時候,她應該就已經真正地死去了……她是死在自己眼前的,然而他什么都看不到。

抱著懷中的人偶,他睜著空茫的眼睛看向暗藍色的天空。懷中的人偶不知何時已經裂開了嘴巴,做出了一個冷嘲的表情,和主人一起翻起眼睛看著天空。

忽然間,傀儡師和人偶的神色都變了——

破曉前的暗淡天幕下,有六顆星由北而東,劃破天際,向著天闕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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