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報道,緊張不安跟迷茫都是有的。
一路上走走停停,遇到岔口就問人,走了十幾分鐘,總算在一處偏角,找到了四車間。
一路上也讓江大軍見識到了紅星軋鋼廠的壕無人性。
沒錯,軋鋼廠給江大軍印象最深的就是豪了,土豪的豪。
可以試想一下,京城三環(huán)以里有家?guī)浊М€地的萬人大廠是個什么概念,以后,哪怕光留著這些地出租,軋鋼廠日子也能過的很肥潤。
對比后世騰訊在中關(guān)村的京城總部,那還是四環(huán)呢,總面積不到120畝地,就被人稱土豪了。
軋鋼廠可是在三里屯附近。
可惜,現(xiàn)在京城的土地不值錢,等真值錢了,這些地,軋鋼廠一個小小的廳級單位也保不住。
別說紅星軋鋼廠了,比軋鋼廠規(guī)模大幾倍的首鋼又怎樣,后世,周圍規(guī)劃給它的土地一點一點地被蠶食,最后,首鋼直接被攆到冀省塘城去了。
嗯,還是給保留首鋼名號的,多少有些體面。
顧不得感慨,江大軍深吸一口氣,正要進車間迎接新的挑戰(zhàn)時。
“干嘛呢,這是?”
一個叼著煙斗、穿著藍色勞動布工裝、五十六歲年紀的老頭邁步走了過來。
“哎,大爺,我是新進廠的工人,”江大軍連忙把手中的入職信遞到大爺手中。
至于大爺為什么能在工廠抽煙?江大軍早已見怪不怪,麻木了。
大爺打開信紙撇了一眼,還給江大軍,跟江大軍握手道:“嗷,原來你就是那個新入職的鉗工啊,歡迎歡迎,早就聽說維修班要來新人了,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
“哎,對了,怎么你自己一個人來,生產(chǎn)辦送你的人呢?”
“我看生產(chǎn)辦的同志都比較忙,就要求自己過來,不讓他們送了,”江大軍解釋道。
后世,新人進廠,辦好手續(xù),人資一個電話打到接收車間,然后車間出人,來接新員工。
這個時代,電話是個高科技,軋鋼廠攏共也沒幾部,還多數(shù)都在廠領(lǐng)導(dǎo)的辦公室,車間根本就沒有。
總不能生產(chǎn)辦的人先去通知車間,然后再讓車間派人來接吧,只能是生產(chǎn)辦的是來送人了。
老頭看了一眼江大軍,哼哼了兩聲,不做評價。
江大軍看著有些冷場,掏出大前門,遞上一根,“大爺,您抽煙。”
老頭連連擺手,“習慣了老伙計,抽不慣那洋玩意。”
江大軍還是把煙給他,讓出去的煙,哪有收回的道理,除非他真的不抽煙。
待見大爺把煙插在耳后,江大軍問道:“大爺,這維修班怎么走?麻煩您給指一下路。”
“指什么路啊,我就是維修班的,現(xiàn)在這個點,去了維修班也沒人,大家都忙活著巡檢呢,你啊,干脆先跟著我得了,”大爺一臉熱情地回復(fù)。
“那感情好,多謝您內(nèi),大爺,我今天這是遇著好人了。”
“什么大爺不大爺?shù)模蹅冘堜搹S不興這個,你是工人,我也是工人,我們都是工人階級兄弟,一起工作,是平等的關(guān)系。”
“我姓于,叫于大山,你叫我于師傅或者老于都行,老于頭也可以,就是別再叫那個大爺。”
“那就聽您的,大……,于師傅。”
巡檢路上,不停地有人跟老于打招呼,有叫于師傅的,也有人稱呼于班的。
江大軍也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原來您就是班長啊,以后我就是您手底下的兵,您指哪,我就打哪。”
“扯淡,哪有五十多歲的維修班長,還能干的動活嗎?別人干活,他看著,別人樂意?這又不是舊社會的監(jiān)工。”
“那您以前干過班長?”江大軍看老頭也不像扭捏人,直接問道。
“嘿嘿,你啊拍錯馬屁嘍,正班長是袁大頭,我這班長是副的,糊弄人的,不管事,一年前剛提的,領(lǐng)導(dǎo)照顧,就是為了提工資用的,退休時,也能多拿些工資,”緊接著又說了一句,“爺們又不是易中海,干了十幾年副班長。”
言語里似乎頗為瞧不上易中海的樣子。
“感情您認識我一大爺,那咱也不是外人啊,”江大軍揣著明白裝糊涂,假裝沒聽出他話里對老易的嘲諷。
“一大爺,你跟老易是一個院的,”老于頭側(cè)頭又重新打量了眼江大軍,“你們那院里的人可真不是東西,擱舊社會那就是黃世仁,說好的大家一起捐款輔助弱小,結(jié)果就群眾捐了,他們自己一分錢沒淘。”
江大軍聞言一囧,沒想到四合院的名聲這么臭了都,這一刻,江大軍也不免有些埋怨李華亭了。
雖然李華亭收拾了兩個大爺,以后院里隨意納捐的事估計不會有了,但四合院的名聲也臭了,連帶著住在院子里的人,也都被人用有色眼鏡看。
江大軍暗自警醒,以后做事要引以為戒,要謹慎更謹慎一些。
“于大爺,咱要講道理!”
“我怎么不講道理了?”老于也有點不高興了。
“您說我們院里人不是東西,我們院里的人多了去了,總不能因為幾個個別人,就把多數(shù)人看扁吧,何況我家也是受害者,”生怕老頭不相信,江大軍干脆搬出親爹來,“我爸是六車間的江敬堂,那個大高個,您認識不?”
“你說江師傅啊,早說啊,咱們‘軋鋼廠第一高人’,誰不認識,你早說你老子是他,不就行了嗎,干嘛非扯易中海啊?”
“我不是合計著,我一大爺是八級工,廠里的面子大嗎?”
“屁的八級工,都是漢奸,當年抗戰(zhàn),沒少給小日本煉鋼!老頭子我本本分分,為工廠干了半輩子,臨退休才給了個六級工,憑什么他易中海年紀輕輕就是八級工了?”老于滿是牢騷道。
江大軍也看明白了,這老于頭就是個直性子,臨近退休,更是口無遮攔起來。
惹不起!
“哎,于師傅,那邊那堆東西是干嘛用的?”江大軍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堆像灰不溜秋的、一米多長、看著像是水泥制成的細長擺件問道。
“那個啊,是鋼錠,這可是個好東西,咱們軋鋼廠上下萬數(shù)人能發(fā)工資,全靠它了。”
軋鋼廠顧名思義,就是把鋼錠軋成各種型號的鋼材,我們?nèi)粘R姷健⒂玫礁鞣N的鋼板、鋼管、鋼筋、型鋼等鋼鐵產(chǎn)品,都是軋鋼廠出來的成品,鋼錠后世反而少見了,因為后世工藝提升,煉鋼跟軋鋼成一體了,剛出爐的鋼材直接就能軋制成型,像紅星軋鋼廠這么大規(guī)模的軋鋼廠,獨立于鋼鐵廠單獨存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哎,你是不是跟秦淮茹一個院?”
“是啊,怎么了?”江大軍有些疑惑,莫非老頭也是人老心不老,還想來一個鐵樹開花?
“怎么了,他男人就是搬這東西砸死的,”老于想了想,又好心提醒,“以后,別人讓你搬鋼錠,甭管是誰,你就說自己年紀小,力氣還沒長好呢,千萬別去逞那個能。”
江大軍點頭稱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鋼錠,又抬頭看了眼屋頂上的行車,疑惑問道:“車間里不是有行車嗎?怎么還要人工搬運?”
“廠里還有叉車呢,不一樣用人搬運嗎?這行車時好時壞的,一個月不說一半時間趴窩,一旬時間趴窩總是有的,外面的叉車總共就兩臺,全廠十幾個車間都搶著用,有時候后勤科室還跟著瞎摻和,搶不到的怎么辦?”
老于雙手一攤,“只能用手扛了,用人力搬。現(xiàn)在狀況還算好了,以前沒有叉車的時候,汽車又不能開進車間,全部都是我們這些老家伙用人,一點點把這些鋼錠挪到車間里的。”
“走吧,估摸著,現(xiàn)在應(yīng)該有人回去了,咱們也回。”
江大軍跟著老于師傅,七繞八拐,總算到了維修班。
維修班辦公室是一間有些陰暗的屋子,四周全都被建筑物遮擋,很少光線進來。
僅這樣也就罷了,休息值班室就在隔壁,也就是說值班室竟然在車間里面。
單單這一條,擱后世,被消防看見了,至少一個限期整改。
這也是這個時代的特色,很多這個時期宣傳的典型,擱后世就是違章違規(guī)操作的典型,雖然精神可嘉,不宜宣傳推廣。
這個時代講究的是人定勝天,各種制度是人制定的,不是限制人用的。
后世那些嚴格按綱按本、照本宣科的模范,在這個時代也有個專門的稱謂--教條主義。
江大軍推開大門,就看見屋里正中的橢圓形會議桌旁,已經(jīng)坐了兩人。
“我一猜就知道屋里肯定是你們倆,小唐、小金,這是新來的工友,咱們軋鋼廠自己的子弟,他爹是六車間的江敬堂。”
然后又跟江大軍說:“年長的那個是金衛(wèi)國,年紀小的那個是唐勝利。”
江大軍看了良久,也沒認出誰的年紀大來,但這不耽擱他打招呼,一人一根大前門大伙就聊了起來。
江大軍才發(fā)現(xiàn),別看金衛(wèi)國個子嬌小,不到一米六,長相也秀氣,但委實是個話癆,跟他一塊,你要接一句話,他能說十句。
嗯,這是身高長在舌頭上了,跟他一塊相處,不能把他變成啞巴,那只能把自己變成聾啞人了。
隨著時間推移,陸續(xù)有人回來,江大軍也重新打一遍煙,不管之前給過的、沒給過的都有份。
這是江大軍詢問老江,老江給出的主意,昨天晚上,老江除了給他帶回來報道信外,還粗略打聽了下四車間維修班的狀況。
用一句話概括就是,七個人,七桿槍。
額,槍是大煙槍。
這也是這個時代的特色,十個男人中,至少九個半都吸煙,反而不吸煙的男人極為稀少。
從進廠門口,到現(xiàn)在把維修班人認全了,兩包煙剛好打完,就這江大軍口袋里,還有一包富余呢。
橢圓會議桌最頂上位置,也就是傳說中的委員長座位,坐著的是班長袁東方,也就是老于口中的袁大頭。
仔細一看,頭確實有些大,哈,也不知道祖籍是不是項城。
維修班還有一個姓賈的三四十歲的大圓臉師傅,不愛說話,也不知道跟賈東旭有沒有關(guān)系什么的,一個東方,一個東旭,很難不讓人聯(lián)想的。
當然,也說不準,東方是這個時候男人的常用名,維修班幾個人中就有倆人重名。
另外倆人,跟江大軍差不多年紀的叫張軍,年紀大一些的是李懷文。
沒錯,整個維修班總共八個人,其中一個臨退休,一個剛?cè)肼殹?
江大軍就是頂替于大山的名額進的廠。
至于老于為什么不讓自己的孩子頂他的工人名額,人家不稀罕。
別看于大山才是個六級工,但他年紀大啊,生孩子又早。
老于的幾個孩子跟后世高校擴招時的高中生一樣,都趕上工廠擴招的好時候了,都有自己工作了,用不著老于的頂工名額。
哪像現(xiàn)在每年進廠的名額搶破頭不說,還時不時地有減少城鎮(zhèn)人口的條文下來,每年都有一大堆人轉(zhuǎn)到農(nóng)村去,這讓沒工作的人對工作的渴望更大了。
于大山發(fā)揮個人高風亮節(jié)的作風,直接退休,把頂工名額留在廠里,殊為難得。
廠領(lǐng)導(dǎo)為表彰老于的這種行為,還特意在他臨退休前,提了個副班長,還給他升了一級工資。
但根據(jù)江敬堂從廠辦熟人那打聽來的消息,這些都是扯淡。
是老于跟廠里做了個交易,他讓出進廠名額,他大兒子升五級工。
這才合理,老于家里人不需要進廠名額,他家里親戚總有需要的吧,即使都沒有,也可以拿這名額賣錢的,憑什么要求他平白無故把名額讓出來。
這個時代講究個人奉獻,但跟照顧家人也不沖突。
有句老話叫忠孝不能兩全,其實更多的是在特定的時候,多數(shù)時候還是可以兩全的,可以大家小家一起顧的。
鐵人的四個孩子不分男女都有正式工作,掏糞工人的四個孩子也都有正式工作。
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個人的偉大。
反倒是一些影視作品中的主角全是優(yōu)點,太過高大上,一點也不接地氣,讓人看著都有一種虛假的感覺。
“咳咳”,袁東方咳嗽幾聲打斷了眾人聊天。
“我們趁著飯前,抓緊時間開個小會。
今天來了新同志,是個大好事,這說明我們維修班,有了新的血液。
剛才江大軍同志跟大家都認識了,我這里就不再介紹了。
我就簡單說下大軍同志今后的安排吧,這段時間車間任務(wù)很重,本月額定產(chǎn)量前兩旬才完成六成,這個下旬大家都比較忙,也都沒空帶你,你先自己學習一下廠里跟車間的規(guī)章制度跟勞動紀律吧。
江大軍同志,你有沒有意見啊?”
“沒有,我堅決服從廠里的安排,”江大軍雖然有些疑惑,為什么沒有立即安排江敬堂口中說的老師傅帶著,但這明顯不是說話的時候。
“那就這樣定了吧,下午的時候,上班后先跟著張軍去車間領(lǐng)工裝、勞保。
以后有什么工作上的事情,你都可以來找我,屋里的幾個老師傅也都是可以問的,他們也不會知道故意不說的,千萬別不懂裝懂,憋在心里。
一個問題不會沒關(guān)系,可以學習嘛,但要是自己不會、反而覺得自己會了,那可是會出大問題的,明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