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移花影約重來——相戀
在當時的東京城中,大相國寺是最莊嚴、也是最繁華的寺院,這片喧囂都城中的清寧凈土,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地,也是皇帝祝壽、祈福、接見使臣的場所之一。因瀕臨碼頭,這里又是最熱鬧的交易市場,每月初一、十五和逢八的日子都有廟會,所售商品應有盡有,服飾、藥物、文具、生活用品、土特產……還有專門的書畫古玩交易市場,有點兒像北京的琉璃廠、潘家園,或者西安的書院門、西倉古市。高雅的藝術和世俗的煙火氣息毫不違和,很多大家名流都喜歡到大相國寺淘寶,如黃庭堅、蘇軾等。
李清照非常喜歡大相國寺,常和父親、弟弟同來。大相國寺離太學不遠,李迥和他的同窗也常來,其中有一個叫趙明誠的太學生,更是這里的常客。初一、十五正是太學放假的日子,趙明誠在書畫市場慢慢地走,細細地看,這位癡迷于書畫碑帖和金石古董的青年被人稱為“金石才子”。也許在大相國寺的廟會上,他曾和李清照擦肩而過,卻因素不相識而錯過。其實不能說素不相識,“李清照”這三個字早已在他心上留下了鮮明的痕跡,只不過無緣相見。
李清照才學名動京城,她的詩詞被人們廣為傳抄、誦讀,太學生們也不例外。李迥總是第一時間把李清照的新作傳播給同窗。讀到李清照的詞,趙明誠的心被深深觸動。相似的靈魂總能夠心意相通,即便有時空的阻隔,即便不曾謀面,只看到那些洞穿心靈的文字,就可以讓人與人之間感覺如此親近和默契。趙明誠對李清照的感覺,正是如此。
對于“趙明誠”這個名字,李清照也常常聽到。除了堂兄李迥說過,與李格非交情很好的陳師道、米芾也經常提到。陳師道是趙明誠的姨夫,他對這個外甥喜愛有加,贊不絕口。慢慢地,李清照知道了趙明誠是當朝吏部侍郎趙挺之的三公子,他品性溫良、行為端正,從九歲起,就開始喜歡研究金石收藏。金石學形成于北宋時期,以古代青銅器和石刻碑碣為研究對象。歐陽修曾致力于此道,寫了一本《集古錄》。
這么小的男孩子,就能夠立下一生的志向,并且能夠靜下心來,默默于書齋中與那些古舊的書畫碑帖、金石文物為伴,這使得趙明誠顯得很特別,因而也是少有才名。正如趙明誠對李清照的感覺一樣,李清照也覺得趙明誠是她所知道的世家子弟中一股讓人賞心的清流。他們未曾相見,就互生好感,并在心中悄悄地懷想。
上蒼畢竟是悲憫的,最終安排機緣讓他們相見。其實從現實的角度來說,兩家人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相見總是有機會的。關于李清照和趙明誠的初次相見,歷來比較一致的說法,是在大相國寺的上元節燈會上。這樣熱鬧的節日集會,很多人都會帶著家眷出游。平日里難得相見的青年男女會在此刻相遇,只一個眼神,便可開始一段故事。正如歐陽修的詞中所寫:“去年元夜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李清照隨家人在熙攘的人流中觀賞美麗的花燈,迎面遇到趙挺之和他的家人,兩家人互打招呼。其時,李格非在朝中任禮部員外郎,與趙挺之雖談不上交情深厚,但同朝為官,總是認識的。然后,李清照才知道,那個一身書卷氣的俊朗男子就是趙明誠;趙明誠也終于見到了在心中想象了無數遍的女子,她和她筆下的文字一樣清麗。這種美,雖不能說是傾國傾城,但像明亮的月光,是一種大家閨秀的從容清逸;不是柔弱無骨、楚楚可憐的風致,也不是雍容華貴、盛氣凌人的氣勢,而是梅花那樣出塵脫俗、有氣韻、有風骨的美。
自此,愛情的種子在兩個人的心里落地生根。無須多余的言語,一眼就已足夠。那夜之后,她仍做她的大家閨秀,他仍是太學里的優秀學生。只是,她在讀書吟詩、填詞作賦之余,他在鑒賞書畫、把玩金石之暇,眼前心上,總會時不時地閃過一個人的面影。這樣甜蜜的煎熬,不知可有盡頭?
她是女兒家,無法可想。他身為男兒,行動相對自由很多。想見面,自然會找到借口和托辭。李格非曾任教太學,可以說是趙明誠的老師,李迥又是趙明誠的同窗好友,所以趙明誠來李清照家拜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只是這樣偶然的來訪,李清照全然不知。那是一個初夏的清晨,花木上露珠攢聚如珠,閃閃發亮,空氣潔凈如洗,很多花朵已經謝幕,花園中只開著幾株細細瘦瘦的花。那一樹青梅,子實如豆,清新可愛,它的生命,正如豆蔻少女,青澀而又鮮活。清照想:這樣的時刻,應該去做一些悠然自在的事。那么,去蕩秋千吧!平日里被種種束縛困住的身體,在隨風躍動的剎那,可以獲得飛翔的快感,哪怕只是短暫的瞬間,也能讓人感到滿足和寬慰。
清照蕩了不短的時間,累了,微微的汗已濕了她輕薄的衣衫,大概是因為緊握秋千繩索,兩只纖纖素手似乎有些不聽使喚了,正想慵懶地隨意休息一會兒,突然看見一個人走了過來。這個人,是想見又怕見的那個人。他這樣貿然闖入,真是惱人,一點兒準備都沒有,如果要見面,也應該好好妝扮一番,讓他看見自己最美的樣子。羞澀慌亂中,她只好匆忙逃走,繡鞋也跑掉了,發上的金釵也掉落在地。但是就這樣走了,似乎又太不甘心,多想再多看他一眼啊!回頭去看他嗎?太直接的回眸又太難為情,還好有門邊那株青梅掩護,就假裝嗅青梅,回頭再看一看他吧!
戀情初萌,怦然心動,那個美好的清晨,在李清照的心里無數遍地回放,最后落筆成詞: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
從未有一個人,能把青梅季的少女心描摹得如此細致入微、清新自然。詞中并未寫明“客”是誰,但少女見到他那么慌亂、羞澀,除了初戀的人,還能有誰?女兒家的心事,本來就說不清、道不明,這里只用寥寥幾個字,用少女的動作、神態描寫,揭示她的內心世界,含蓄蘊藉,又絲毫不顯矯揉造作,因為淺近清簡的語言,道出的是人最真實、最純潔的情感。少女蕩秋千時的自在快活,疲憊時的慵懶嬌憨,當心上人意外出現時的慌張無措,欲走還留時內心小小的糾結,都顯得如此可愛、動人。
也有人說,那個清晨只是李清照想象中的一個場景,但如果沒有親身體會,恐怕難以寫出如此真切的詞句。所以我們愿意相信,那是趙明誠突然闖入李家花園時,倆人甜蜜中夾雜著小小尷尬的一次相會。
不知道趙明誠當時的表現和感想又是怎樣的。從李清照的又一首詞作中可以推斷,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心靈契合,雖不能像現代的男女一樣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地時常約會,但這種朦朦朧朧、有著些許阻隔又篤定情深的精神愛戀,是逐漸升溫的。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浣溪沙·閨情》
面如芙蓉的女子,不知為了什么事,笑靨如花,內心的幸福無法掩藏,不由自主地全顯露在了臉上。她手托香腮,云髻半挽,眼波流轉,讓人一看就知有心事。原來是想起了與心上人約會的情景,愛情啊,總是這么讓人心意難平。相思磨人,那么就給他寫封信吧,不知為什么,下筆時一半信紙都寫滿了怨言,恨他為什么不早點兒來約她,恨他讓自己這么為情所困,這恨也是帶著嬌俏的愛意,其實不過是,想讓他與自己在月光如水、花影拂動的夜晚,再來一次美好的約會。
這首詞中的女子未必是李清照自己,但那種戀愛中女子的心情,想必和李清照的體驗并無二致。李清照是文字的精靈,特別善于用平常的語言,借助對外界環境以及人物神態、動作的描寫,展示那幽微細膩、轉瞬即逝的心靈表情。愛情已然降臨,只是,這愛會開花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