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亦如白霧所料，高邱大費唇舌向史萬鈞說明鏡片對他多重要，他從大禹定做的鏡片與他現在要求的鏡片有多相似，價格只有大舜的五分之一，等等，只為讓史萬鈞降價。

史萬鈞卻一口咬定300塊的單價和1500萬的研發費，一分錢都不肯松動。

高邱沒辦法，只好瘋狂地用眼神暗示白霧，請她出手。

盡管史萬鈞的立場與白霧對立，但白霧對他的印象還是很好的，因為史萬鈞從始至終都在說明他的難處，解釋價格偏高的原因，而且拒絕客戶的理由，也是從保護客戶的利益出發，讓人聽了不至于生氣，而且態度謙和，有理有據，是個很有耐心和能力的人，配得上他總監的位置。

白霧自忖，碰到高邱這么“難纏”的客戶，她都不一定能做到這么平和。

另外，站在銷售總監的立場上，他看這個項目根本就是個賠錢的買賣，而為公司創造利潤是他的職責，杜絕賠本的生意也是他的工作，他拒絕高邱是完全正確的。

所以白霧認為，說服史萬鈞幾乎不可能。

然而高邱殷切的目光她不可不回應，因此對史萬鈞道：“史總，您的論點我們都清楚了，也知道我們堅持請您幫忙讓您很為難，但是我們也知道，國內光學公司就大舜和大禹的技術最好，大禹已經拒絕了我們，您就是我們的最后一根稻草了。如果您都不肯幫我們，那我們的測距儀項目就死定了。您總不能讓我們去鎧奇，康德那些外國公司門口碰壁吧！”

史萬鈞禮貌地笑，道：“我們是想幫您，但是……”

白霧一聽“但是”二字，忙道：“您聽我說完。我們之所以需要這么尖端的鏡片，是因為我們的客戶給我們的測距儀提出了尖端的需求，其實說實話我們早就料到做這個項目很難，費時又費錢，最后可能還收不回成本，但是高總還是決定做，因為這個項目關系到的不僅僅是經濟利益，更關系到國家榮譽和民族尊嚴。”

史萬鈞終于把禮貌的笑容收斂了起來。

但他似乎仍不打算讓步，只是慎重地思索更妥帖的拒絕理由。

白霧馬上說：“我知道這個決定很大，牽涉面很廣，您可能做不了主，所以我希望我們能跟您老板面談，可以嗎？”

“我們老板不負責業務，負責業務的副總不在辦公室。”史萬鈞終于抓到說話的機會，找了個通用的理由拒絕道：“我還是建議二位先回，等我們副總回來，我們討論過后再給您答復，好嗎？”

白霧沒有立即回復，她故意停頓了兩三秒，笑道：“您知道，我們跟您老板談，是為了用'民族大義'換他的幾千萬折扣，我估計這么大的折扣，您公司的副總做不了主，只有您老板才能判斷這四個字的分量值不值這個折扣。”

史萬鈞感覺到這位女士的發言比高總凌厲得多。

如果他說“不值”，那他就把老板放置在了民族大義的對立面；如果說“值”，他就越權了；如果說“不知道”，就給白霧留下了堅持見老板的理由。

最后，他只得說：“要不這樣，這個項目是怎么跟'民族大義'聯系起來的，您先跟我說說，我再轉告給我老板，他要是認為有必要跟您詳談，我再聯系你們，可以嗎？”

他還是想先趕走白霧，如果老板有興趣，再把她請回來。

白霧取得進展，便想更進一步，今天就跟大Boss面談，因此說：“我想只要您老板知道我們的測距儀項目是給哪個客戶做的，您老板就一定會理解那四個字的含義，同意和我們的見面。我懇請您幫忙安排一個短會，可以嗎？哪怕兩分鐘都行。”

“是哪個客戶呢？”史萬鈞問。

他不想答應白霧的提議。

白霧看著史萬鈞，眨著眼睛只是笑，卻不說話，意思是，她要見了老板再說。

白霧這樣堅持，已有死皮賴臉的意味，旁邊業務員和助理的臉上已寫滿嫌棄，只是礙于史萬鈞在場，不敢亂說話，白霧自己早已察覺，因此笑得格外燦爛，格外甜美，以淡化史萬鈞的不悅。

史萬鈞面對白霧的耍賴，本已心生厭惡，但看到白霧的笑，加上她漂亮的五官，精致的妝容，純真的眼神，他又反感不起來。

但他并未被白霧迷惑，仍猶豫著。

白霧馬上又說：“史總，如果您老板兩分鐘都抽不出來，那我只要30秒，說完一句話就走。我保證絕不死皮賴臉，礙您老板的眼。”

史萬鈞仍猶豫。

白霧朝史萬鈞合掌笑道：“史總，我知道您老板管理一個市值幾百億的公司肯定很忙，但是三十秒已經夠短啦！他老人家喝口水都不止三十秒呢！您要是怕我多嘴，您就叫人舉個計時器站我旁邊提醒我，要是三十秒到了我還不走，您把我拖出去，總行了吧！”

終于，史萬鈞呵呵一笑，道：“那你們坐一會，我先去問問。”

史萬鈞去了沒多久就回來了，請白霧和高邱跟他去見老板。

史萬鈞介紹說，他們老板叫姓易，叫易競轍，是留學海歸，在頂層18樓辦公，脾氣不太好，提醒白霧說話注意分寸。

片刻后，三人到了易競轍的辦公室門外。

史萬鈞敲了兩下門，里面有人把門打開了，一行人進去后，白霧看到開門的人是個四十來歲的男秘書，門里面不是易競轍的辦公室，而是一間會議室，秘書引導大家往里走，穿過會議室，又打開另一扇門才是總裁辦公室。

白霧一眼看到坐在大班臺后面的易競轍是個五十多歲的老年男人，臉很胖，贅肉擠出溝壑，都不知道是褶子還是皺紋，但他批閱文件時專注認真，面貌祥和，看起來并不油膩。

透過大窗戶，白霧看到遠處的建筑隊正在挖山建樓，室外的繁忙與室內的靜謐形成鮮明對比。

史萬鈞介紹了白霧和高邱，易競轍站起身從班臺后走了出來，顯得很客氣。

就這一個小動作，就讓白霧產生了好感。

這么大老板，見這么小的客戶，談這么棘手的項目還這么客氣，算是少見的了，放在肖祺身上，他肯定會坐著不動。

白霧小步跑上去，雙手遞上名片，趁易競轍接名片的空檔，說道：“你們的企業是只顧賺快錢的印鈔機，你們的老板是目光短淺的土財主，你們懂什么叫技術，什么叫品牌嗎？不要跟我說你們有多厲害，想做我們的供應商？你也不照照鏡子！請你滾出去，我可不想在一群蛀蟲身上浪費時間！”

旁邊四個人一聽這句話，頓時都像被雷劈了一樣，焦了。

白霧馬上補充道：“這是我前段時間去美國拜訪密西西比的時候，他們的產品經理跟我說的話，他說，中國沒有一家企業把產品性能放在第一位，也就沒有一家企業配跟他們談合作，我想問一下易總您，您怎么看待這句話？”

眾人這才松一口氣。

但老板畢竟是老板，易競轍很快從震驚中反應過來，道：“所以你說的這個客戶是密西西比？這家公司對產品性能的要求的確很高。”

但他避而不談“民族大義”。

“是的，易總。”白霧笑道：“但是史總只給了我30秒和您見面的時間，我該說的已經說了，如果30秒還沒到，我想再加兩句：準針是個小公司，高總是個小股東，他一年的分紅才三百多萬，但是密西西比的項目除了鏡片，還有雪崩管，激光管等等很多元器件需要重新研發，但是他沒有退縮，他說，征服密西西比是為國家'創造歷史，樹立豐碑'，哪怕他傾家蕩產都值得。”

易競轍朝高邱點了一下頭，表示贊許。

白霧直視易競轍的眼睛，道：“大舜是中國光學的龍頭企業，規模是準針的幾百倍，易總的身價更是高總的幾千上萬倍，如果你們都不想在本行業做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超越鎧奇，康德那些外國企業，這么大規模還甘愿被外國公司踩在頭上，那我們國家的光學還能靠誰呢？”

易競轍被白霧盯得不舒服，道：“小姑娘，你的話當然沒錯，但是企業做決策，不是靠意氣用事的。”

白霧垂著雙手朝易競轍深鞠一躬，道：“我想30秒應該到了，我們言盡于此，您好好考慮，再見！”

白霧說完，當真轉身就往外走。

高邱怕白霧這么一走，合作就談崩了，忙拉她的手臂，勸道：“哎！有話好好說，生什么氣啊！”

白霧不但不聽勸，反而回頭挽住高邱的胳膊，把他往門外拉。

這時，易競轍朝史萬鈞看了一眼。

史萬鈞馬上就明白了，大步跑上前抓住門把手，不讓白霧出門，道：“二位請留步，易總有話要說，二位要是沒有其他事要忙，就請多坐一會吧！”

此話正中白霧下懷，她也不繞彎子，笑吟吟地說：“好呀！”

大舜的三個人都被白霧這么直白的小心機逗得一樂，高邱卻對大舜的突然挽留反應不過來，愣在了那里，白霧朝他眨了眨眼，又挽著他回到了易競轍跟前。

易競轍請白霧和高邱入座，叫秘書倒了茶，又吩咐秘書去把周達盛請來。

秘書出去后，易競轍道：“高總，白經理，不知道史總有沒有跟你們二位提過，我是從國外留學回來的？你們剛才說，你們在密西西比碰了釘子，想爭回口氣，讓他們知道中國企業都是有能力有理想的，我都理解。我當初回國創業，也有相當一部分原因，跟你們想的一樣。甚至創業初期，我們也是抱著跟鎧奇、康德一較高下，甚至夢想取而代之的心態開發產品的，可是結果并不理想。”

“發生了什么？”白霧道。

易競轍回憶道：“剛創業嘛，你們知道的，做事情靠的都是一腔熱血，其實產品怎么做，大家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沒日沒夜地干了兩年，產品還沒做出來，有人就急了。大舜和大禹的糾葛你們應該有所耳聞，大禹的老板就是當初跟我一起創業的合伙人，我堅持做整機，他堅持把做出來的組件先賣，兩個人談不攏，他就帶著前期技術創辦了大禹。”

這個故事幾乎是準針和豪爽的翻版，白霧和高邱對視一眼，都唏噓不已。

“后來呢？”高邱道。

“后來我們產品做出來了，又面臨銷量問題。”易競轍道：“那時候年輕氣盛，看不上市面上那些低端產品，所以我們做的顯微鏡性能比其他國產品牌高出一大截，定價也比他們高出一兩倍。這就很麻煩，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的品牌是個新成立的品牌，沒什么知名度，一下推出這么高端的產品，沒人接受得了。”

這是普遍問題，白霧無話可說。

“新成立的公司，生存最重要，所以第二個產品我們馬上又推出了低性能的版本，先讓現金流滾動起來再說。”易競轍道：“跨過了生死線，我們又開始沖擊高端，這些年我們做過不少高性能的產品，顯微鏡，分光計，色譜儀等等，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易競轍坐在皮沙發上，拍了兩下褲子上的微塵，無奈地道：“不是我們的產品不好，而是我們的身份不對。”

白霧不解其意，忙問：“怎么說？”

“我估計你們應該也面臨著同樣的問題。”易競轍道：“就是當你的產品超過某個價格，用戶就不買你的東西了，你的產品再好，他不信任你，有那么多預算，他寧愿買國外的品牌。”

白霧明白易競轍的意思，這種情況在準針的確也存在。

但是白霧更知道，這種情況之所以存在于準針，是因為肖祺對質量的妥協，一旦價格過高，銷售困難，他就命令高邱降低性能，降低成本，向市場妥協，從而導致惡性循環，無法在用戶心目中建立信任感，她推測易競轍應該也是掉進了同樣的魔咒。

只是，這些話她不便直接說出來，因說：“市面上的確有一小部分國人崇洋媚外。”

“你說到點子上了。”易競轍總結道：“我們這個行業，包括你們行業，風氣就是這樣，你想做好產品，你的團隊不支持你，你的同行趁機搶你的市場，也不支持你，你的客戶不買你的賬，也不支持你，說白了，你折騰幾年做出來所謂的精品，不過是燒錢打水漂，連賠本賺吆喝都算不上。企業盤子大，又有什么用呢？”

白霧聽了這句話，心里又有點來氣，忍不住說：“易總，您知道中國為什么沒有奢侈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