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
白霧收到了Sabrina的微信——
“你想讓胡瓊瑟主動告訴你美國聯系人的資料那是不可能的,他很看不起中國人,他在中國呆了十多年,除了取了個中國名字應付媒體以外,一句中文都不肯學,平時吃的穿的用的都是美國貨,你想讓他幫你,除非你有把他拉下馬的把柄。”
“我發給你的視頻是我在JW房間里偷拍的,你可以拿去用。但必須保密!絕對不能讓Simon看到!如果這個素材還不夠,我可以幫你找其他人要。胡瓊瑟當中國總裁十多年,利用職權脅迫的女生很多,據我所知,僅現在在職的就有四五個。”
六點。
白霧起床看到信息,心中又喜又悲。
喜的是Sabrina終于相信了她;悲的是被Josef脅迫的女生竟如此之多,Josef的無恥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
她又點開視頻,越看心頭越沉重。
視頻的內容是Josef強殲一位女性的現場,女性面部和特殊部位打了馬賽克,視頻全長一分零八秒。
白霧雖看不清畫面中女性的臉,但猜也能猜到是Sabrina;從視頻內容推測,應該是從某個長視頻里截取下來的片段;聯想到Josef的防范意識,可以推斷Sabrina一定為這段視頻花了不少心思;Sabrina偷拍的初衷,可能是想哪天踹開Josef,Josef如果糾纏她,她可以拿視頻嚇退Josef,甚至敲詐他。
如今Sabrina把視頻貢獻出來,等于宣告她與Josef為敵,也就等于放棄了密西西比的所有利益。
白霧明白這段視頻的分量。
因此她馬上改變行程,把密西西比提到最優先的級別上,九點鐘一到,就給Josef打電話,約他面談。
Josef一聽是白霧的電話,喜不自勝,說馬上回酒店和白霧見面。白霧卻提議在Josef的辦公室里會面,Josef不肯,白霧便以“今天談論的話題或許需要你的律師在場”為由,迫使Josef答應了她的提議。
于是白霧叫上玉塘風即刻趕往金融中心。
路上玉塘風開車,見白霧換上了德國那套正裝,化了精妝,發型也變了,長發披在肩后,鬢角垂下兩縷青絲,頗有點俠女的味道,雙目炯炯,氣勢洶洶,看起來不像去談業務,而是去行刺的,忙勸道:“霧姐,你昨晚教過我,說對待客戶要有對待客戶的方法,我們真心為客戶解決問題,就不愁不能獲得客戶的信任。你還說,站在客戶的對立面,只會把客戶越推越遠。你現在這個狀態去見Josef,恐怕拿不到你要的信息吧?”
白霧咬牙切齒道:“讓我跟這種人講道理,是對我的侮辱!”
“霧姐,你別忘了我們這次行程的目的,”玉塘風提醒道:“我們不是去幫Sabrina她們報仇的,我們是去賣測距儀的!拿到美國的聯系方式才是我們的首要任務!其他的等我們完成任務再說,可以嗎?”
白霧儼然噩夢驚醒。
她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和路邊行色匆匆的上班族,道:“你說的對,但是要我代入Josef,替他發現問題解決問題,我做不到!”
玉塘風道:“這種方法用在Sabrina身上有效,用在Josef身上一定也可以。只是你要抽離出自己,不要夾雜個人感情,以你對每個人內心的洞察,你一定可以找到突破口!我也相信,你的專業素養和自信一定能撬開洋泰迪的狗嘴!”
白霧憂心忡忡地閉上了眼睛。
——她需要構思。
一個小時后,兩人抵達環球金融中心,密西西比美麗的前臺小姐帶他們刷卡通過安保閘口,上到72層,出電梯往左,便到了密西西比的辦公室。辦公室占據樓層的一半,白霧隔著玻璃門看到前臺巨大簇新的密西西比標志,越發緊張起來,因為此刻她還沒有找到游說Josef的思路。
前臺小姐刷指紋,玻璃門自動打開。
一進門,密西西比的辦公室全貌就展現在白霧眼前。
與準針一樣,密西西比的辦公室也是被前臺分為左右兩半,面積雖不十分巨大,但整體看上去非常敞亮,非常整潔現代,辦公室里的職員也都個個光鮮亮麗,神采奕奕。白霧置身其中,不自覺地有些局促。
稍等片刻,一個外國美女走來,自我介紹說是Josef的秘書,來接白霧。
白霧一見這個金發碧眼,婀娜多姿的妙齡少女,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使她如同打通任督二脈一般,思路瞬間清明,想到一個絕佳的勸慰Josef的突破口。
心里有了底,白霧馬上信心倍增。
跟在秘書美眉的身后,穿梭在俊男靚女成堆的世界頂級公司的走廊上,白霧一點也不犯怵,她甚至昂首挺胸,用睥睨眾生的視線打量眼皮底下那些忙碌的人們。她此刻的裝束和氣場,只怕電影里那個穿普拉達的女魔頭見了,都不敢仰視,中西兩國的秘書助理都成了她的陪襯。
連Josef都禁不住多看了她兩眼。
Josef的辦公室一面臨窗,三面是可調節透明度的玻璃,當前四面透明,人在其中,猶如懸在云端,落座后,秘書送來三杯咖啡,與Josef交換個眼色,自覺地退了下去。
Josef笑道:“白經理,讓你失望了,我的律師沒空,你有什么話,先跟我說吧。”
白霧也笑,但她沒回話,只是拿起自己的敞口挎包,緩緩地將包里所有的東西全倒在大理石茶幾上,手機、卡包、紙巾、鑰匙、口紅、粉餅、化妝鏡等等,一下滾滿了半桌子,她又笑吟吟地拿起手機,當著Josef的面關機,再把包包的內襯翻到外面給Josef看,最后在胸口和腰間可能藏東西的地方拍了兩下,道:“Josef,請您放心,今天我不打算錄音。”
Josef往沙發上一靠,笑道:“想說什么就說,不要有什么顧忌。”
白霧道:“我們今天不談測距儀,不談工作,不談性,也不談交易。我們只談‘愛情’,您看可以嗎?”
Josef彎下腰,兩只眼睛好像兩根探針,要伸進白霧的眼睛里探求白霧的真實意圖似的凝視白霧。
“談‘愛情’?好啊!是我喜歡的話題!”Josef依舊笑。
白霧道:“那我們就接著上次的話題繼續聊,可以嗎?上次您說,每個人的愛是定量的,燃燒完了就枯竭了,永不會再生。我知道您得出這個結論,是根據自己的親身體驗得來的,但我想請問您,您作為一個高學歷、高智商、高成就的技術型高管,您難道不覺得得出這樣的結論太草率,樣本太少嗎?”
Josef十指交叉,兩根大拇指互相快速繞著圈,道:“加上你,至少有兩例。”
“但是很遺憾,我可能要成為您的反例。”白霧握住自己的手,放在大腿上,做出很誠懇的樣子,道:“您上次猜測,我曾經歷過一場刻骨銘心的愛情,您猜對了。像您曾經深愛您的前妻一樣,我也深愛過我的前男友,而且我們還有一點更相似的是,我們曾經深愛過的人都背叛了我們,這樣的背叛激怒了我們,也嚇怕了我們,讓我們對他們產生了恨,讓我們對‘愛情’產生了恐懼。”
Josef聽著聽著,臉上不可一世的笑漸漸收斂了起來,道:“那又怎樣?”
玉塘風的臉好像凝固的蠟像,又白又僵硬。
白霧看見了他們倆的表情,卻裝作沒看見,繼續說:“你還說過,我們對于‘恨’和恐懼的反應是不一樣的,你的反應是‘不再愛’,自暴自棄,只在煙酒食色上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淪;而我的反應是等,等待‘枯木逢春’。這個說法我也認同。”
Josef端起咖啡,又放下,想說話,又沉默。
白霧笑道:“我想您已經猜到我要說什么了。其實,在您之前,我并沒有等待枯木逢春的想法,在聽到您這句話之后,我漸漸意識到,枯木遇到春天,也能發芽,枯木也能煥發第二春。特別是這些天,在我的助理玉塘風的幫助下,我漸漸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
Josef端起咖啡,背著白霧和玉塘風,遠眺春天的朝陽,慢慢抿了一口。
玉塘風聽到白霧最后這句話,心里像炸開一朵大煙花,令他恨不得喊出來。他不停地朝白霧眨眼睛,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然而白霧卻只留意Josef的背影,沒有看他。
“所以Josef,我今天來,只是為了給您提個建議,雖然我知道這個說法聽上去很荒誕。您無論從哪個方面評估,都不需要一個跟您女兒差不多年紀,而且對您并不完全了解的女孩,給您提愛情和人生哲學方面的建議。”白霧平心靜氣地說:“但中國有句古話,叫‘當局者迷’,越是高智商的人越容易被自己的執念所困,連喬布斯這樣的天才都有不認父親和女兒的事,何況其他人呢?”
Josef看著玻璃窗上反射的白霧的影子,道:“我知道你的建議是什么,我也知道你這個建議是很好的建議,我也曾經這樣建議過我自己,可惜——失敗了。”
“那是因為你您沒有放下‘恨’和恐懼。”白霧道。
Josef端著咖啡,走到電腦桌前,放下后,往老板椅里一躺,又把腳搭到了電腦桌上,道:“告訴我,怎么放下?”
白霧道:“您的秘書也是你的眾多女朋友中的一個,對嗎?”
Josef愣了一下,道:“你觀察得很仔細。”
白霧道:“如果我建議您和她結婚,您覺得怎么樣?”
“你說什么?”Josef從座椅上跳了起來,在辦公桌前來來回回地走,一趟又一趟,越走越快,走了十幾趟,突然停了下來,道:“這太瘋狂了!這太不切實際了!這完全是無稽之談!”
白霧道:“您喜歡她,她很漂亮,也很性感,她是美國人,她能做您的助理,說明她的智力也一定不低,無論是外在相貌還是內在資質,她都是您的妻子的不二之選。您不打算和她結婚,我想原因只有一個——您還沒有從上一段感情中走出來。”
“不不不,這個建議太荒謬了!”Josef又坐回到老板椅上,奸笑道:“娶她還不如娶你!”
玉塘風豁然站起,道:“你他媽的說什么!”
白霧朝玉塘風招手,示意他坐下,對Josef道:“想娶我也得我愿意才行啊!您現在的狀態,敢問哪個正經姑娘愿意嫁給您呢?所以我建議您的第二個選項,是把JW的總統套房退掉,把南京路的房子收拾一下,住進去,找個可靠的女主人,多多感受人間的煙火氣,做個接地氣的正常人。”
Josef沉默不語,從柜子里拿出一包萬寶路,點燃打火機又突然想起來辦公室里不能抽煙,便把香煙放在鼻子下慢慢嗅著。
“我想想,那套房子,我應該快兩年沒去了吧!打掃?又該從哪里入手呢?”Josef像跟白霧說話,又像在自言自語。
白霧道:“灰塵再厚,每天打掃一點,房子的本來面目遲早會顯露出來。問題的關鍵是,你何時開始動手?”
Josef想著白霧這句略有禪意的話,陷入了深思,他四肢張開躺在老板椅上想了一會,又站起來走到窗邊,用額頭抵住玻璃,舉起雙手趴在窗戶玻璃上想了一會,最后直接穿著一身價值百萬的西裝坐在了地上,愣愣地思索起來。
窗外是無盡的高樓和浩瀚的晴天。
白霧一直看著他掙扎,這時說:“玉塘風的媽媽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我把它送給您,或許能幫您想通很多事。她說:‘人活一輩子,只為了一件事,就是談戀愛,其他的,什么工作,事業,名利,都可以不要!因為只有愛情才能讓人快樂,也只有愛情才能對抗孤獨。’Josef,您現在什么都不缺,但您不快樂,您有很多女朋友,但是很孤獨,那是因為您缺少愛情。”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
Josef突然站了起來,低著頭,抓起桌上的煙,跑出了辦公室。
玉塘風想趁機和白霧說兩句親密的話,白霧卻先冷冷地看著他,道:“對不起,你別誤會,我跟Josef說的話,完全是出于工作需要,不是我的本意,也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我現在在工作,請不要打擾我,謝謝!”
“嚓!”
玉塘風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被白霧的語言凍成冰,最后碎裂的聲音。
沉默。
長長的沉默。
Josef過了一個世紀才回來。
沒等Josef落座,白霧馬上說:“Josef,我還有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提議,您要聽嗎?”
Josef坐在老板椅上,用手蒙臉,狠狠地擦了兩下,側過身繞過桌面上一摞文件,看著白霧笑道:“當然,你的提議雖然都很愚蠢,但我不得不承認,這對于洗滌一個牛仔的心,或許會有幫助。”
白霧也笑,道:“我的第三個提案,比前兩個更愚蠢!”她收斂笑容,板起臉道:“您知道是什么讓您這么放縱自己的嗎?”
Josef攤手,撇嘴不語。
“是金錢!”白霧道。
Josef本以為白霧另有高論,聽了這句話,失望地聳了聳肩。
白霧輕輕嘆口氣,道:“私下里我常想,金錢是愛情的敵人,一個人擁有的金錢越多,對物質的追求就越多,對愛情的關注也就越少,反倒是那些不過于追求金錢的人,更愿意花時間經營愛情。所以我認為,您應該把錢花出去,以便您更專注于發現和滿足您的女主人的精神需求。”
“把錢花出去?這對于一個沒有愛的人來說,并不容易。”Josef道。
“您可以把錢花在吃喝玩樂以外的,更有價值的項目上。”白霧起個頭,又故意停頓下來,讓Josef自行猜想她的意思。
過了一會,Josef并不接話,白霧自行給出答案道:“比如改善您和孩子的關系。”
Josef一聽這句話,馬上用他的大手遮住了眼睛,下一秒,他從喉嚨里擠出半句咳嗽,其中似乎含有嗚咽聲。
白霧接著說:“您和您的前妻斷絕了關系,這可以理解,畢竟您和她已經沒有了愛,但孩子畢竟是您的骨肉,他們的身體里流著您的血,就算相隔十萬八千里,你們的血緣關系都是斬不斷的。他們跟您不親,他們怨恨您,難道您要跟他們賭一輩子氣,此生不復相見嗎?哪怕他們的畢業派對,新婚大禮您都不參加,哪怕到您老去,都不希望他們出現在您的床前嗎?”
Josef顫抖著手,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叼起來,按了幾下打火機卻點不燃煙頭。
“把錢花在他們身上,改善您和前妻、兒女們的關系,然后重組家庭,您的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白霧道。
打火機啪啪響了七八聲,Josef才將煙點燃,他顫顫巍巍地,狠命地吸著,好像一下老了十幾歲。
煙升騰而上。
幾分鐘后,煙塵觸發自動噴水滅火系統,水霧狂瀉而下,兜頭澆在Josef頭上,他卻如若不覺,繼續抽著煙,混雜著鐵銹的污水洗去他精致的發型,弄臟他名貴的西裝,他好像忽然變成了一個普通的八九十歲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