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文（7）班的班主任叫張吉，教數學，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戴眼鏡，小肉臉，看著脾氣很好。

最后這一點是基于開學那天，他熱情洋溢地拉著大家拍合照所得出的結論。

班里有高一時便是張吉手下的學生，據他們所說，張吉是實中教師界的吉祥物，人稱張總或小吉祥。他對學生負責，教學有趣，就是人很啰嗦，容易跑題。

最后這一點，寧靈此刻深有體會。

“你記得把卷子送過去啊，順便問問他身體狀況怎么樣，開學這幾天他都請病假，今天看著確實病得有些重……哎，還有那邊車多，你過馬路的時候注意安全，上次我還聽人說交通局里蹲著一排飆車的青少年，現在的少年人……”

眼見張吉一臉恨鐵不成鋼，大談教育的模樣，寧靈便知道這話題十頭牛都拉不回來了。

她把試卷往口袋里一塞，飛快應了一聲，“知道了老師！老師再見！”

寧靈竄出去的時候，張吉還著急地喊了一聲，寧靈沒聽清，但大概也是“不要跑這么快”之類的叮囑，非常符合張媽媽的性格。

唐唐一早就等在教學樓下，等她走近才問，“你中午回家吃飯嗎？”

寧靈看了看廊外垂進來的陽光，搖搖頭，“算了，我給我媽發個信息，我們去小吃街隨便吃點就行。”

實中有兩個食堂，一號食堂偏咸甜，二號食堂偏清淡，不過它倆有個共同的特點，阿姨的手都喜歡抖三抖。

寧靈平時要是不趕時間，都是往小吃街那邊跑的。

周燕收到短信，直接回了電話過來。

“這天氣確實熱了些，要不我開車去接你？”

“不用。”寧靈想了想又說，“我要跟唐唐一起去買資料呢，這一回一來的時間不夠。”

周燕一邊拿著手機，一邊將裝著綠豆湯的玻璃壺重新放回冰箱里，“那你可不能吃垃圾食品啊，要去飯館吃飯。上次胃痛你忘啦？哎，要我說外面炒菜的油都不一定干凈，你還是……”

“知道了，你自己也別煮了啊，上周叔家蹭一頓算了，鯨魚今天中午也不回去呢。”

周燕笑著應了幾聲，掛了電話后才聽見廚房傳來“滋滋滋”肉湯冒泡的聲音，她“哎”了一聲，急急忙忙又跑去了廚房。

寧靈收起手機，轉身拉著唐唐就進了一家叫夏日冰室的店。

兩人各點了一份芒果綿綿冰，誰知剛吃到一半，手機便來了一條微信。是她和唐唐低頭吃綿綿冰的照片，圖片有些模糊，一看就是匆忙之下偷拍的。

寧靈心下一跳，顧不上嘴里含著冰立馬按住語音鍵，湊近手機大喝一聲，“周景宇，你要是敢發給我媽你就死定了！”

唐唐抽了一張紙擦嘴，聞言一臉興奮地抬頭往四周看了看，“小鯨魚嗎？哪呢？”

這家冰室的結構很簡單，就是一個方方正正的大廳，一眼就能看清所有的客人，唐唐掃了一圈都沒看見周景宇的身影，嘴角頓時拉了下來。

“跑得還挺快。”唐唐嘟囔一聲，過會兒又想起什么笑了笑，“這要是讓你媽媽知道，又有得啰嗦了。”

“他不敢，他上次的飛機模型還在我手里，他要是敢打小報告，我就把他的飛機挫骨揚灰！”

寧靈說完，加快了吃冰的速度，心里琢磨著吉祥交代的事情，該怎么敷衍過去。

沈霧家的地址倒是不難知道，班長那里有全班的通訊錄和住址，但問題是她把人砸了，按照沈霧早上的態度，如果她再往人家眼前湊，難保她不會被打一頓。

九月，江州的溫度依舊很高，風里都卷著火星子似得，熱乎乎地貼人一臉汗。

夏日冰室里只有一架落地風扇在搖搖晃晃地轉頭，寧靈抽了紙巾擦了擦后頸的汗，將碗里最后一點冰糖水全喝了。

午飯過后，小吃街安靜不少，眾人不是回學校午休，就是窩在哪家有空調的店鋪里閑聊，寧靈他們繞了一圈，總算找到個關著透明玻璃門的書店。

這家店在小吃街后面，店鋪看著有些舊，店名因為長期被風吹日曬，字跡有些模糊的泛著白光，相比起其他精致寬敞的書店，顯得不太起眼。

唐唐瞇著眼抬頭看，“一家書店？這名字會不會太敷衍了，你來過嗎？”

寧靈搖搖頭，玻璃門內還掛著一節塑料簾子，從外往內看不清，寧靈熱得一頭汗，實在是不想再走了，她先唐唐一步上前推開玻璃門。

唐唐跟在后面說，“奇怪，這家店怎么沒人……”

按理說，這會兒蹭冷氣的學生應該很多啊。

她話音剛落，寧靈正好掀開了塑料簾子，書店內的冷氣迎面撲了過來，眼前成排的高大書架占了寧靈一半的視線，另一半視線里是書架深處，露出一角的半弧形圓桌，看著像前臺。

寧靈歪頭看了一眼，突然一道身影從桌子底下站了起來，個子高挺，五官冷峻。

對方抬頭與她四目相對，眉間顯而易見地皺了皺。

寧靈：“……”

難怪沒有人。

誰敢來啊！

唐唐一臉狐疑地從她身后探出頭，等看清來人又快速縮了回去，壓低的聲音里都透著驚訝。

“靠，他怎么在這里啊！”

沈霧將手上的一摞書往桌上一放，指間勾著一支筆，正遠遠地看著她。

寧靈正想著要不要打個招呼，他便冷淡地垂著眼，雙唇輕輕一碰。

“中午不營業。”

身后是烈日高陽，寧靈貪戀屋內的這點涼，實在是不想再出去了，沈霧再可怕，她躲在角落里不就行了。

寧靈猶豫著開口，“我……”

沈霧身后的小木門被輕輕推開，一位身穿花色長裙的老奶奶走了出來，對著沈霧的胳膊抬手就是一掌。

這種打法就是雷聲大雨點小，聲音聽著嚇人，其實沒多疼，但不知道是不是近距離看見的原因，寧靈總覺得自己手上也像挨了一掌似的。

“胡說！哪有中午不營業的道理，你逃課的事，我一會兒再跟你算賬，”老太太轉身沖寧靈笑了笑，“小同學，買什么呀？”

來蹭空調。

老太太長得溫婉，慈眉善目地盯著她看，寧靈突然就說不出謊話了，正好此刻垂著的手指碰到了鼓囊囊的口袋，她腦內突然靈光一現。

只見她兩眼一彎，聲音又甜又軟。

“我來給沈同學送卷子！”

書店內有一扇落地窗，靠窗的位置有一張米黃色長桌和好幾張高腳椅，是平時供人翻閱休息的閱讀區。

閱讀區的位置很巧妙的避開了陽光直射，但又不顯陰暗，窗外的日光盈亮熱烈，光芒斜斜地落在不遠處，倒像是遠遠地給閱讀區打了個燈。

沈霧指間夾著一支筆，筆尖時不時地蹭在白色卷子上，桌上小巧的沙漏剛過半，他就將試卷翻了個面。

沈霧盯著數學卷上的大題，腦子里卻分神的想起，方才老太太殷勤地拉著寧靈聊天的場景。

“你叫寧靈是吧，名字真好聽！你跟我家小七是同桌呀？啊，小七就是他！沈霧是大名。”

“……啊，是。”

“那你偷偷跟外婆說，他最近是不是沒去上學？是不是去打架了？你可不能騙外婆啊，我都聞到他身上消毒水的味了！”

女生聲音遲疑了一下才響起。

“不是……是我把他砸出血了。我早上睡晚了，本來想翻墻進去的，一不小心就砸他身上了，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沒想到我有這么大的威力，我以后一定少吃肉……”

沈霧低頭寫著大題，腦子里卻仍舊是女孩驚慌失措，著急解釋的神情。

他對以往的同桌印象都不太深，一個是因為他在校的時間里有一半都在補眠，另一個是因為他以往的同桌都不會管他的事，更別提給他送卷子，幫他圓謊了。

沈霧想到這，偏頭往旁邊看過去。

方才老太太拉著人家的手問東問西一番，還跟人掃碼加微信，不過就是為了在他身邊安插個眼線，至于寧靈……沈霧一時判斷不出，她是別有用心，還是天性如此。

沈霧打量思索的視線明目張膽，寧靈在睡夢中卻一無所知。

她方才信誓旦旦的答應老太太，要盯著沈霧將卷子做完，還給自己選了一本書看，但不過十分鐘，她便撐著腦袋睡著了，這會兒小腦袋跟小雞啄米似的一上一下。

她微微張著唇，濃密漆黑的睫毛垂在下眼瞼，因著五官秀氣，看著倒有些人畜無害。

防備心太低了。

沈霧收回視線，在下一道題的空白處填了個答案。

突然寧靈手腕偏了偏，眼見腦袋就要往桌上砸去，沈霧看著題目，分神將右手手指按在方才寧靈翻閱過的書上，微微用力往旁邊一滑，下一秒寧靈的腦袋正好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書上。

她睜了睜眼又很快閉上了，也不知道看沒看清眼前的人是誰，有氣無力地嘟囔一聲，“一會上課叫我啊。”

然后轉頭蹭著書本又再次睡著了。

沈霧：“……”

沈霧手機響了一聲，界面彈出個視頻，他頓了頓將視訊掛掉了，發了個問號過去。對方緊跟在問號下方發了一條信息。

——？怎么把視頻掛了？嘿嘿，做少兒不宜的事情呢？

——有事？

過了會兒，對方的語音信息才砸了過來。

沈霧往身后看了看，老太太這會兒不在，估計在里間午休，他將音量調小了才點開語音。

沈霧在一家拳擊館兼職，發信息的人是拳擊館的前臺，跟沈霧相熟，對方告訴沈霧，前幾天找人堵他的黑皮教練已經被老板開除了。

“練拳的時候老板就說過，盡量別見血，他倒好，因為客戶往你那邊跑就找人私下堵你，還帶刀！呸，什么垃圾貨色！”

“你傷怎么樣了？這幾天還來不來？你不來的這幾天，你的女客戶哭得可慘了。我前臺這邊的柜子里都堆著送你的花，上次說要包養你的那個富婆你還記得嗎！好家伙，人家的花束都是人民幣折的！還一直操心是不是她上次下手太重，偏偏你又把她拉黑了。”

沈霧眸光暗了暗，不但沒有放下心，反倒覺得有些麻煩。

被辭職這事老黑估計也會算在他身上。

往下還有好幾條語音，沈霧統統只點了一下，聽都沒聽，純粹是為了將那個小紅點消掉。

最后只回了一句，過兩天，便收了手機。

老黑這人長得人高馬大，一臉正氣，但內里都是虛的，他性騷擾女客戶被他撞見，還被他打了一拳，所以一直記恨著他。

沈霧倒是不怕人記恨，但他不喜歡牛皮糖，尤其是人高馬大的牛皮糖，來來去去，沒完沒了……

他頓了頓，似有所覺地轉頭一看。

寧靈趴在桌子上，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正看著他，眼睛里還帶著剛醒不久時的霧氣。

“你不是被我砸出血的啊？”她的表情有些茫然，像是還沒睡醒。

沈霧一愣，轉念一想才反應過來，原來不是幫忙圓謊，是真以為自己有罪。

“嗯。”

沈霧剛想轉回頭，耳邊就聽到對方略顯猶豫的語氣。

“……你注意安全。”

沈霧：“……”

“什么時候醒的？”沈霧擰著眉問了一句。

寧靈頓時滋生一種偷聽被當場抓住的窘迫感，她不太好意思地垂下眼，手指點著書本小聲說，“就那什么富婆，下手太重……”

她想了想，義正言辭地補了一句，“男孩子還是要自尊自愛，吉祥說了，學習知識最重要的一點不是為了獲得一張優異的成績單，是為了豐富自己，學會做唔……”

寧靈嘴里的“人”字還沒說清，臉上就被拍了一張數學試卷。

沈霧的聲音冷冷清清，跟含著冰渣子一樣拋過來。

“上課了。”

寧靈捂住試卷，只露出一雙無辜的眼睛，“那你下午去不去學校啊？”

沈霧看著她。

“吉祥……我們班主任讓我來看看你什么情況，你要是下午不去，我就跟他說你身體虛……身體沒恢復好，下午來不了。”

沈霧想了想，起身說，“不去了。”

下午他得去一趟拳館，既然老太太已經發現他逃課的事情，那拳館那邊的上班時間得改到周末，也不知道老板會不會同意。

寧靈點了點頭，將試卷折起放進口袋里，抬頭時卻發現沈霧依舊站著沒動。

寧靈：？

沈霧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嘴角很輕地勾了一下又收回，他屈指往眼前的玻璃窗上敲了敲，好心提醒她，“出門左轉有一家母嬰店，里面有濕紙巾。”

母、母嬰店？

寧靈一臉茫然，等沈霧轉身離開才恍然大悟般猛地湊近玻璃窗。

淺墨色的玻璃上，倒影出她的模樣，原本白皙干凈的臉上突然多了好幾點墨，有一點正好落在人中的位置上。

這人寫卷子竟然不用速干筆！

唉？不對！

寧靈立馬把口袋里的試卷拿出來看了一眼，選擇題AAAAABBBCC，一看就是亂填的。

寧靈頓時松了一口氣，我的同桌比我差，那我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