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健康旅行:莫泊桑詼諧小說選
- (法)莫泊桑
- 4547字
- 2022-03-02 11:09:28
一樁巴黎奇遇[1]
還有比女人的好奇心更強烈的感情嗎?啊!哪怕是夢見的東西,她們也要認識、了解、摸一摸!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她們什么事干不出?一個女人,一旦萌發了好奇心就會按捺不住,什么瘋狂的事、莽撞的事都干得出,就是上刀山下火海,面對任何艱險都不會退縮。我說的是那些真正可以稱作女人的女人,她們的頭腦有三個隔斷,從外表看很理智也很冷靜,但里面的三個隱秘的隔斷,一個裝滿女性永遠蠢動的焦躁;另一個裝滿美化成善意的狡黠,偽善者那種說得中聽但口蜜腹劍的狡黠;最后一個裝滿迷人的卑劣、美妙的欺騙、甜蜜的背棄,和所有那些能驅使一些愚蠢輕信的情人自殺、讓另一些男人陶醉的罪惡品性。
我要講的這樁奇遇的主人公,是一個身材矮小的外省女人,她原是一個平平常常的本分人。她的生活,表面看來很平靜,就是照顧忙碌的丈夫和養育兩個孩子,可謂賢妻良母。但她總受著無法排解的好奇心和難以形容的欲望的撩撥。她一直向往巴黎,貪婪地閱讀報紙上的社會新聞。有關喜慶盛典、服飾打扮、狂歡縱樂的描述讓她如醉如癡。那些欲言又止的雜聞、充滿暗示的狡猾的文字,向她揭示出的那個充滿罪惡又讓人著魔的世界,就像一種神秘的力量,令她心亂神迷。
她從其中看到的是一個被神化了的豪華而又腐朽的巴黎。
一個又一個漫長的美夢聯翩的夜晚,丈夫腦門上蒙一塊頭巾仰睡在她身旁,發出像搖籃曲似的有節奏的鼾聲,而她卻在遐思夢想著那些大名人,印在報紙頭版、猶如黑暗天空中閃耀的巨星般的名人;她想象著他們瘋狂的生活:無休止的放蕩、可怕的古代式狂飲縱欲,以及復雜得讓她難以想象的萬種風情。
在她的想象中,林蔭大道就像是人類情欲的深淵,街邊每一座房子里都肯定掩藏著奇妙的愛情秘密。
然而她覺得自己正在衰老。她在衰老,除了美其名曰家庭幸福、單調得可怕的日常操勞,她對生活還一無所知。風韻猶存的她,雖然像一個密封在櫥柜里的冬天的水果,過著平靜的生活,卻被隱秘的激情吞噬、折磨、困擾著。她經常自問:她難道就這樣離開人世,沒有見識一下那形形色色令人陶醉的事,沒有一次,哪怕僅僅一次,全身心地投入那人欲橫流的巴黎的歡樂?
經過長時間堅持不懈的努力,她終于籌劃好一次巴黎之旅。她找了一個借口,讓住在巴黎的親戚邀請她;丈夫沒空陪她,她就獨自動身了。
一到巴黎,她就編造出一些理由,可以兩天,更確切地說是兩夜,不回主人家;如果必要的話,她就說找到了幾個住在郊區的朋友。
她在四處搜尋。幾條林蔭大道她都跑遍了,可是除了在路邊游蕩的編了號注了冊的邪惡[2],她什么也沒有看見。她用眼睛在那些大咖啡館里打探,仔細閱讀《費加羅報》的短訊欄;每天早上這份報紙都像召喚愛情的晨鐘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
可是她一直沒有找到藝術家和女演員們驕奢淫逸的線索,也沒有發現什么能向她揭示荒淫的殿堂;在她的想象中,這些殿堂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說一句咒語就可以關閉的巖洞,或者像受迫害的宗教進行秘密活動的羅馬地下墓穴。
她的親戚是個小資產者,沒法介紹她結識那些名字總在她腦子里轉悠的大人物;她不再抱什么希望,想回家了。可就在這時,運氣幫了她的忙。
一天,她沿著當坦河堤街往南走,看到一家店鋪擺滿了五顏六色、賞心悅目的日本小擺設,便停下來觀賞。她正端詳著精巧的牙雕小丑、光彩奪目的涂釉大花瓷瓶和奇形怪狀的青銅藝術品,忽然聽見老板在店鋪里畢恭畢敬地向一個胡須灰白、腦袋禿頂的矮胖子展示一尊巨大的大肚子瓷人,據他說這是一件孤品。
商人每說一句話,那位準備購買者的名字,一個頗有聲望的名字,就像號角般回響一次。其他的顧客,有些是年輕的婦女,有些是風度翩翩的男士,也都以得體而又顯然尊敬的目光,向正在興致勃勃欣賞這個大瓷人的著名作家迅速一瞥。作家和那瓷人一樣丑,丑得像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兩兄弟。
老板說:“看在是您,讓·瓦蘭先生,我一千法郎就讓了;這剛好是我的進貨價。如果是其他人,那就是一千五百法郎。可是我珍視文藝界的主顧,所以價錢特別優惠。他們都上我這兒來,讓·瓦蘭先生。昨天,畢斯納什[3]先生還買了我一個古董大盤子。還有一天,我賣給亞歷山大·仲馬[4]先生兩個像這樣的燭臺。您說,美不美?喏,您拿著的這件東西,要是左拉先生看見,一定已經賣掉了,瓦蘭先生。”
作家被弄得不知所措,他既喜歡這件東西,又在考慮這筆錢數,猶豫不決,就像獨自一人在沙漠里,全然不顧別人的目光。
她激動得發抖,走進店堂,眼睛放肆地盯著他看,甚至也沒想一想他長得美不美、帥不帥、年輕不年輕。反正他就是讓·瓦蘭本人,讓·瓦蘭!
經過長時間的思想斗爭、痛苦的猶豫,這位先生還是把那瓷人放回柜臺上,說:“不,太貴了。”
商人重新鼓起他的不爛之舌:“啊!讓·瓦蘭先生,這還貴?賣兩千法郎也還算是便宜呢!”
文學家眼睛始終眷顧著這座涂釉的瓷人兒,不過還是凄苦地回答:“你說的沒錯;只不過對我來說太貴了。”
這時,她突然來了一股神勇,走上前去問道:“如果我買這個瓷人,多少錢?”
商人吃了一驚,回答說:“一千五百法郎,太太。”
“我買了。”
作家在這之前甚至沒有發現她的存在,這時突然轉過臉來,微瞇著眼睛,像個行家似的從頭到腳打量她。
一直沉睡在心中的火焰突然燃燒起來,她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確實迷人。再說,也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買下一件一千五百法郎的擺設的。
這時她做了一個非常優美動人的動作,轉身看著作家,聲音顫抖地說:“對不起,先生,我大概太冒失了一點,也許您還沒有做出最后決定呢。”
他彎了彎腰說:“我已經決定了,太太。”
可是她依然是那么激動:“無論如何,不管是今天還是以后,如果您改主意了,這件擺設還是您的。我只是因為您喜歡它才買的。”
他笑了,顯然很得意,他說:“您是怎么認識我的?”
于是她傾訴起對他的仰慕,列舉著他的作品,滔滔不絕。
談話的時候,讓·瓦蘭先生胳膊肘拄在一個臺子上,用敏銳的目光探測著她,一邊尋思著她是個什么樣的人。
商人有了這個活廣告,感到十分榮幸,有幾次進來新客人,他就在店堂另一頭大喊:“喏,您瞧瞧這一件,讓·瓦蘭先生,好看嗎?”于是所有人都抬起頭來往這邊看。讓人看到自己在和一位名人親密交談,她高興得直打哆嗦。
她簡直陶醉了,就像要發起攻勢的將軍們那樣,鼓起最大的勇氣,說:“先生,請您賞我一個面子,一個大面子。請允許我把這個瓷人獻給您作為紀念,讓您記得一個熱情仰慕您并且和您見過十分鐘的女人。”
他拒絕。她堅持。他堅辭不受,一邊由衷地大笑,覺得很有趣。
可是她也很固執,對他說:“這樣吧!我馬上就把它送到您府上去;您住在哪兒?”
他不肯把自己的地址說出來。可是她一問店主就知道了,付了貨款,就向一輛馬車跑過去。作家跑著追她;他不愿意收下了這份禮物而又說不清是誰送的。他追上她的時候,她已經跳上馬車。他沖上去,正在啟動的馬車讓他失去重心,幾乎倒在她身上;他后來終于在她身旁坐下,很不開心。
不管他如何請求、堅持,都沒有用,她不可理喻。來到他家門口時,她提出了條件:“我可以同意不把這件東西留給您,如果您今天滿足我的所有心愿。”
他覺得這事情挺有趣,就答應了。
她問道:“平常這個時候您在做什么?”
他猶豫了一會兒,回答:“我在散步。”
于是她果斷地吩咐馬車夫:“去樹林[5]!”
他們出發了。
他不得不把所有名媛貴婦的名字都告訴她,特別是那些行為不檢點的,并且把她們的秘聞、她們的生活、她們的習慣、她們的隱秘、她們的邪僻的每一個私密的細節都和盤托出。
快天黑了。她問:“每天這個時候您在做什么?”
他笑著回答:“我在喝苦艾酒。”
于是她嚴肅地說:“那么,先生,咱們去喝苦艾酒。”
他們走進林蔭大道他常去的一家咖啡館。他在那里遇到了幾個同行。他把他們一一介紹給她。她高興得發狂,心里不斷地說著:“總算如愿!總算如愿!”
時間在流逝,她又問:“現在該是您吃晚飯的時候了吧?”
他回答:“是的,太太。”
“那么,先生,咱們去吃晚飯。”
從畢尼翁咖啡館出來,她又問:“晚上,您做什么?”
他凝視了一下她,說:“這要看情況;有時去劇院。”
于是他們走進了滑稽歌舞劇院[6]。靠他的面子,她受到免費招待,而且整個大廳都看見她緊挨著他,坐在樓廳的包廂席,真是榮耀至極。
演出結束,他彬彬有禮地吻她的手,說:“太太,我剩下要做的,就是感謝您讓我度過了甜蜜的一天……”她連忙打斷他的話,說:“每天夜里這個時候,您做什么?”
“這個嗎……這個嗎……我回自己的家。”
她笑了起來,笑聲有些顫抖:
“那么,先生,咱們去您家。”
他們不再說話。她不時地渾身打著哆嗦,既想逃走,又想留下,不過內心深處還是決意一不做二不休。
在樓梯上,她緊緊抓住扶手,心里越來越緊張;他走在前面,氣喘吁吁,手拿一根點著的蠟繩。
一進臥室,她就趕快脫光了衣服,一聲不吭地鉆進被窩;她靠著墻蜷著身子,等待著。
可是她就像一個外省公證人的合法配偶一樣單純,而他比一個三馬尾旌的帕夏[7]還要苛求。他們彼此不理解,完全不理解。
他很快就睡著了。夜晚在流逝,只聽見座鐘嘀嗒嘀嗒的響聲。而她呢,一動不動,想著跟丈夫共度的那些夜晚;她借著一盞中國燈籠的昏黃的光亮,難過地看著仰面睡在身邊的這個滾圓的小個子男人。他那圓鼓鼓的肚子像一只氣球把被子撐得老高;他的鼾聲就像從管風琴的管子里發出的,伴隨著長長的鼻息和令人發笑的憋氣聲;他那二十來根頭發,厭倦了長時間駐守光禿的腦門、掩蓋歲月摧殘的苦差,趁他在休息,都奇怪地豎立起來;一條涎水從他半張的嘴角淌下來。
從拉攏的窗簾的縫隙里終于透進一線曙光。她從床上起來,悄然無聲地穿上衣服。她已經把門打開一半,這時門的鉸鏈咯吱響了一下,他醒了,揉著眼睛。
他過了幾秒鐘才完全清醒過來。他記起了這段奇遇,問道:“怎么,您要走嗎?”
她依然站在那里,不過有些尷尬,咕噥道:“是呀,天亮了。”
他坐起來,說:“喂,現在我倒是有些事要問問您了。”
她沒有回答。他接著說:
“自昨天以來,您讓我非常吃驚。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做的這一切究竟為了什么?我一點也不能理解。”
她慢慢走過來,像個處女似的臉漲得通紅:“我本來想見識一下什么是……邪……邪惡……原來……原來這并不有趣。”
她說完就逃了出去,跑下樓梯,沖到街上。
清潔工的大軍在打掃街道。他們打掃人行道和石板路面,把所有的垃圾推到陽溝里。他們以同樣的有規律的動作,草場上的割草人那樣的動作,把污泥掃成一個個的半圓形。她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只見這些清潔工像上了弦的木偶似的,靠一根同樣的發條機械地往前走。
她仿佛覺得自己身上的某種東西,她那些過度興奮的夢想,剛剛也被清掃掉,推進了陽溝和陰溝。
她回家了,氣喘吁吁,渾身冰冷,腦子里留下的唯一感覺就是清晨清掃巴黎的掃帚的動作。
她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痛哭失聲。
[1] 本篇首次發表于一八八一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的《吉爾·布拉斯報》,作者署名“莫弗里涅斯”;一八八二年收入比利時昂利·吉斯特瑪克爾出版社出版的莫泊桑小說集《菲菲小姐》;一九○二年收入保爾·奧朗道爾夫出版社出版的插圖版莫泊桑全集《菲菲小姐》卷。
[2] 指在有關部門登了記的妓女。
[3] 畢斯納什(1832—1907):法國劇作家,曾將左拉的一些作品改編成劇本。
[4] 亞歷山大·仲馬(1824—1895):此處指《茶花女》作者小仲馬。
[5] 樹林:此處指巴黎西郊的布洛涅樹林,是昔日巴黎人休閑的重要去處。
[6] 滑稽歌舞劇院:巴黎著名劇院之一,位于林蔭大道和當坦河堤街交叉路口。
[7] 三馬尾旌的帕夏:奧斯曼帝國授予各省總督和大臣的一種頭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