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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逮捕

一天早上,約瑟夫·K莫名其妙地被逮捕了,準是有人誣陷了他。每天一早八點鐘,女房東格魯巴赫太太的廚娘總會給他送來早點,今天卻沒有來。這種事還從來沒有發生過。K倚著枕頭向窗外望,發現住在對面樓上的老太太異常好奇地注視著他。K餓著肚子,也感到很奇怪,便按響了鈴。隨即有人敲了敲門,一個他在這棟樓里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走了進來。這人長得修長,但看上去卻很結實。他穿著一身得體的黑衣服,上面有各種褶線、口袋和紐扣,還有一條束帶,顯得特別實用,活像一個旅行者的裝扮。但K并不明白這一切是派什么用場的。“你是誰?”K從床上欠起身子問道。但是,這人并不理睬K的問話,好像他的出現是理所當然的。他只問道:“是你按的鈴嗎?”“安娜該給我送早點了。”K說完便不做聲了;他聚精會神地打量著,心里琢磨著,竭力想弄清楚來者到底是什么人。然而,這人不大會兒就避開了他打量的目光,轉身走到門口,打開一條縫,向顯然緊站在門外的人報告說:“他說要安娜給他送早點來。”旁屋隨之響起一陣短暫的哄笑聲,聽聲音也弄不清屋里有幾個人。雖然這陌生人并沒有從笑聲中悟出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卻像轉達通知一樣對K說:“不行。”“簡直不可思議,”K說著從床上跳起來,匆匆穿上褲子,“我倒要瞧瞧,隔壁屋里都是些什么人,看看她格魯巴赫太太怎么來給我解釋這莫明其妙的打擾!”但是,他立刻意識到,他不該大聲這么說,這樣做不就等于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陌生人對他的監視權了嗎?到了現在這份兒,他覺得這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了。但是,陌生人畢竟不是那樣想的,因為他問道:“難道你不覺得呆在這兒更好嗎?”“如果你不說明你來干什么,我就不愿意呆在這里,也不想搭理你。”“我可是好意。”陌生人說著便有意把門打開。K走進隔壁房間,腳步慢得出乎他的意外。一眼看去,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像頭天晚上一樣依然如舊。這是格魯巴赫太太的客廳,滿屋子都是家具、陳設、瓷器和照片。也許客廳的空間比往常大了一些,但是一進屋是看不出來的,更何況屋里的主要變化是有一個正坐在敞開的窗前看書的男人。他抬起頭來望著K。“你應該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難道弗蘭茨沒有告訴你嗎?”“說過,你究竟要干什么?”K一邊說,一邊把目光從這個剛認識的人身上移向站在門旁的弗蘭茨,然后又移了回來。穿過敞開的窗戶,K又看見了那個老太太。她面帶老態龍鐘的好奇走到正對面的窗前,想再看看眼前發生的一切。“我要見格魯巴赫太太——”K邊說邊揮舞著兩臂,仿佛要掙脫開兩位站得距他還很遠的人走出去。“不行,”坐在窗前的那個人說著將手里的書扔到桌上,站了起來,“你不能走開,你已經被捕了。”“原來是這樣,”K說,“那么究竟為什么呢?”他接著問道。“我們不是來告訴你為什么的,回到你的屋子里去等著吧。你已經有案在身,到時候你自會明白的。我這么隨隨便便跟你說話,已經超越了我的使命。但愿除了弗蘭茨以外,誰也別聽見我說的話。弗蘭茨自己也違反規定,對你太客氣了。你遇上我們這樣的看守,算你走大運了;如果你還繼續這樣走運的話,就可以有好結果。”K打算坐下來,可是他看了看,屋里除了靠在窗前的一把椅子外,沒有地方可坐。“你將會明白,這些都是真心話。”弗蘭茨說著和另外那個人同時朝K走過來。那人要比K高大得多,他不停地拍著K的肩膀。兩人仔細地看著K的睡衣說,他得換件普通的睡衣,他們愿意保管這件睡衣和他的其他衣物。一旦他的案子有了圓滿的結果,再一一還給他。“你最好把這些東西交給我們保管,可別交到倉庫里,”他們說,“因為倉庫里經常發生失竊的事;另外,到了倉庫里,過上一段時間,不管你的案子有沒有結果,他們都會把你的東西統統賣掉。天曉得像這樣的案子會拖多久,近來就更說不準了!當然,你最后從倉庫里也能拿到變賣來的錢,不過這錢到了你手上已經少得可憐,因為拍賣時不管叫價的高低,只看賄賂的多少。其次大家都清楚,這樣的錢一年一年地轉來轉去,每經一道手都要雁過拔毛。”K對這些話幾乎毫不在意;他并不看重他或許還有權支配自己所有的東西。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弄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然而有這幫人在身邊,他簡直無法思索。第二個看守一直用肚皮頂著他的身子——只有看守們才會這樣——,似乎顯得很親熱。但是,K抬起頭來一看,只見一副又干又癟的面孔,一個大鼻子歪向一邊,這面孔與那肥胖的軀體毫不相配。他正在K腦袋上方與另外那個看守商量著什么。這些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們在談什么呢?他們是哪家的人?K不是生活在一個天下太平、法律剛正的法治國家里嗎?誰竟敢在他的寓所里抓他呢?K一向喜歡對什么事都盡量抱著滿不在乎的態度;只有當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時,他才會相信真的是這個樣;不到災禍臨頭,他根本不會去替明天操心。可是此時此刻,他覺得這種態度并非可取,也就是說,他可以把這一切當作是一場玩笑,當作是銀行里的同事跟他開的一場不大高明的玩笑,只是他不明白其中的緣由罷了。也許是因為今天是他三十歲的生日吧,這當然是可能的。也許他只消心照不宣地朝著這兩個看守的臉笑笑,他們準會一同笑起來。也許他們就是在街道拐角處干活的搬運工,——他們的樣子倒很像。盡管如此,他從一看見那個叫弗蘭茨的看守時起,就打定主意,不放棄他面對這兩個人可能占有的優勢,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優勢。即使爾后有人會說,他連開玩笑都不懂,他也覺得沒有什么大不了。但是,他大概回想起了——他向來就沒有吸取教訓的習慣——幾樁說來無足輕重的往事,因為不聽朋友的勸告,一點兒不考慮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草率行事,結果不得不去自食其果。那樣的事不能再發生了,至少這一次不能重蹈覆轍。如果這是一場喜劇的話,那我就要奉陪到底了。

他還是自由的。“對不起。”他說,隨之從兩個看守中間穿過去,急匆匆地回到他的屋里。“他好像挺能沉得住氣。”他聽到身后有人這樣說。他一到自己屋里,立刻拉開寫字臺的抽屜,里面的一切擺放得井井有條,可是由于情緒激動,他恰恰要找的身份證件一時卻找不見。最后,他找到了自己的自行車牌照,打算拿去出示給看守,可是又覺得這玩意兒太不管用。他繼續翻來找去,總算找到了出生證。當他再回到隔壁房間時,對面那扇門打開了。格魯巴赫太太正好也想進去。她一瞧見K的那一剎那,顯得十分窘迫,K差點兒還沒有看出她來,她說了聲對不起就消失在門后,而且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進來吧!”K還來得及說的就是這句話。可是,他拿著身份證件,站在屋子中央,眼睛只是直望著那扇再也不會打開的門。看守們一聲喊叫,才使他醒悟過來。他發現他們坐在窗前的小桌旁瓜分著他的早點。“她為什么不進來呢?”K問道。“不許她進來,”高個子看守說,“就是因為你被捕了。”“我究竟怎么會被捕呢?如此的莫明其妙?”“怎么,你又來勁啦,”那看守一邊說,一邊把一塊涂著黃油的面包放到蜂蜜罐里蘸了蘸,“我們不回答這樣的問題。”“你們必須回答,”K說,“這兒是我的身份證件,現在讓我看看你們的,首先是拘捕證。”“哎呀,我的天哪!”那個看守說,“你不能老老實實地聽命于自己的處境,你好像存心要惹我們發怒,別白費氣力了。我們現在可能比任何人對你都要好!”“一點兒不錯,你要相信這個。”弗蘭茨說。他手里端著咖啡杯,沒有送到嘴邊,久久地注視著K。他的目光看上去意味深長,可是令人費解。K很不情愿地與弗蘭茨對視著。然后,他拍著手中的證件說:“這兒是我的身份證件。”“你的證件關我們什么事?”高個子看守喊道,“你的表演讓人討厭,連個小孩子都不如。你究竟想干什么?你憑什么身份證件和拘捕證跟我們這些看守糾纏不休,難道你以為這樣就可以使你這樁討厭的案子早點結束嗎?我們不過是地位卑微的職員,哪里管得著什么身份證件之類的事。我們不過是每天看管你十個鐘頭,拿工錢罷了,和你的案子毫不相干。這就是我們能做的一切。可是話說回來,我們也能看得出來,我們為之服務的當局在下這樣的拘捕令前,都會十分審慎周密地弄清拘捕的理由和被捕人的情況。這可是不會有錯的。就我所知——當然我只是了解最低一級的官員——,我們的官員們從來是不會錯罪良民,而是按照法令行事,哪里有犯罪,就派我們這些看守去那里。這就是法律。怎么會弄錯呢?”“這種法律我可不懂。”K說道。“那你就更糟了。”那個看守答道。“想必法律也只是存在于你們的腦袋里。”K說道。他極力想弄清楚這兩個看守的想法,使他們的想法為自己服務,或者使自己去適應他們。可是那個看守不容K再說下去。他說:“將來會有你好受的。”這時,弗蘭茨插嘴說:“你瞧,威勒姆,他承認說他不懂法律,可是他又聲稱自己是無罪的。”“你說得很對,不過你根本沒法讓他這樣的人明白道理。”另外那個看守說。K不再去搭理他們。“難道說,”他心想著,“我非得叫這些最下等的官員——他們自己承認是這樣——的一派胡言亂語搞得神魂顛倒不可嗎?他們喋喋不休的東西,至少連他們自己也一竅不通。他們的愚蠢才會使他們這么自以為是。要和一個與我水平相當的人交談,只消說幾句話,一切便一清二楚,而要跟這兩個家伙就是沒完沒了地談下去,也弄不明白什么。”他在屋子里的空地上來回踱了幾次,看見對面樓上的那個老太太扶著一個年紀還要大得多的老頭走到窗前。K覺得該讓這場鬧劇收場了。“帶我去見你們的上司。”他說道。“那要等他下命令,先別這么著急。”那個叫威勒姆的看守說。“我倒要奉勸你,”他接著說,“回到你的房間去,安安靜靜地等著你的發落。我們勸你別再白費氣力胡思亂想,神魂不安,還是集中精力為好。你將面臨的是舉足輕重的審訊。我們對你可是好心好意,而你待我們卻不這樣好。你別忘了,不管我們是什么人,現在比起你來,至少我們是自由的,這可不是微不足道的優勢。不過,如果你有錢的話,我們樂意給你從對面的咖啡店里拿些早點來。”

K沒有理睬他們所說的,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如果他去打開隔壁的房門,或者甚至打開前廳的門,也許這兩個家伙壓根兒就不敢來阻攔,也許整個事情最簡單的辦法就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可是,也許他們會來抓住他。一旦他栽到他們手里,那他現在在某些方面對他們還保持著的優勢便會完全失去。因此他覺得不可操之過急,寧可穩妥,順其自然。于是,他和看守們沒有再說一句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

他躺到床上,從洗臉架上拿來一個大蘋果,這是他昨天晚上為早點準備好的。現在,這蘋果就是他惟一的早點了。他吃了幾大口,確實覺得挺可口的,怎么說也比那兩個看守好心地要去那家骯臟不堪的通宵咖啡店里買來的東西好多了。他感覺精神不錯,而且滿有信心。雖然他今天耽擱了銀行一上午的工作,但是憑著他在那里的地位,隨便說說也就過去了。他要不要把不能去上班的真實理由講出來呢?他打算這么做。如果他們不相信他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是可以理解的——,那么,他就可以讓格魯巴赫太太作證,或者也可以讓住在對面的那兩位老人作證,他們現在也許要走到對著他的窗前來。K覺得奇怪,至少他對那兩個看守的想法感到詫異:他們居然把他趕回屋里,讓他單獨呆在里面,使他大有自殺的機會。不過,他同時又從自己的思路出發捫心自問,他有什么理由自殺呢?難道是因為坐在身旁的這兩個家伙侵吞了他的早點嗎?自殺是多么的愚蠢呀;即使他想自殺,也不會這樣做。這樣做未免太愚蠢了。要是這兩個看守不是如此赤裸裸的蠢笨的話,那么他真會以為,連他們也同樣確信自殺是愚蠢的,所以才覺得讓他一個人呆在屋里不會有什么危險。現在,他們想怎么監視隨他們的便。他走到酒柜前,取出一瓶上好的燒酒,斟滿一杯,一飲而盡,用來彌補早點,接著斟上第二杯,為了給自己鼓鼓氣;有這么一杯墊底,必要時可以應付不測。

這時,隔壁屋里傳來一聲呼叫,他嚇了一大跳,牙齒碰到酒杯上格格作響。“監督官叫你去。”有人這樣喊道。正是這聲叫喊使他感到十分吃驚。這是一聲短促破碎、軍令式的叫喊,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看守弗蘭茨發出來的。可是他盼的就是這個命令。“總算等到了。”他回敬了一聲。他關上酒柜,立刻趕到隔壁屋里。然而,站在那兒的兩個看守卻走上前來又逼著K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仿佛這是理所當然的。“你這樣子來干什么?”他們呵斥道,“你穿著件襯衫就想去見監督官嗎?他非得讓人狠狠地揍你一頓不可,連我們也要跟著倒霉!”“放開我,見鬼去吧!”K大聲喊道。這時,K已經被推到他的衣柜前。“你們從床上把人抓起來,還要他穿得衣冠楚楚,豈有此理。”“說這些都沒有用。”兩個看守說。K的嗓門越來越高,他們卻變得非常平靜,甚至有些沮喪,想借此把他搞糊涂,或者在某種程度上使他理智起來。“荒謬的講究!”他氣呼呼地說。可是他說著從椅子上拿起一件外衣,用兩手提著展開來,好像是讓這兩個看守瞧瞧行不行。他們搖了搖頭。“一定要穿黑衣服。”他們說。K隨手把這件衣服扔到地板上說:“這還不是主要的審判。”他自己也不明白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兩個看守笑了笑,可是依然堅持他們的意見:“一定要穿黑衣服。”“如果我這樣做能使案子審理得快些,那我也就覺得值得了。”他自己打開衣柜,在里面翻騰了半天,選出了他那套最好的黑衣服。這是一套腰身考究的西裝,凡是見過的人都贊不絕口。然而,他又挑了一件襯衫,開始精心地穿戴起來。他暗暗地慶幸兩個看守居然忘了要他去洗一下澡,因此而加快了整個案子的進程。他默默地注視著兩個看守,看他們還會不會想起來讓他去洗澡。但是,他們哪里會想到這事。相反,威勒姆倒沒有忘記讓弗蘭茨去報告監督官,K正在換衣服。

他一穿戴完畢,就得穿過已經沒有人影的隔壁房間,走向緊鄰的那間屋子。威勒姆緊緊地跟在他的后面。這間屋子的兩扇門已經打開。K知道得很清楚,這屋里住著一個叫畢爾斯泰納的小姐,是個打字員,前不久才搬來這里住。她通常很早就去上班,很晚才回家,K跟她不過是碰上面打打招呼而已。現在,她的床頭柜已經搬到屋子的中央當審判桌,監督官就坐在審判桌的后面。他蹺著兩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

在屋子的一個角上站著三個年輕人,觀看著畢爾斯泰納小姐別在墻布上的照片。窗戶敞開著,把手上掛著一件白襯衣。那兩個老家伙又倚靠在對面的窗前,而且他們的圈子擴大了,在他們身后還站著一個又高又大的男人。那人穿著一件汗衫,敞著懷,手指在那發紅的山羊胡子上捋來捋去。“你就是約瑟夫·K嗎?”監督官問道。他也許只是想把K心不在焉的目光引到他身上來。K點了點頭。“今天早上發生的事一定讓你受驚了吧?”監督官一邊問,兩手一邊不住地擺弄著小桌上的幾樣東西:蠟燭、火柴、一本書和一個針插,仿佛這些東西是他審訊時必不可少的。“那還用問,”K回答道,他禁不住感到了莫大的輕松,終于碰到了一個明理的人,能夠跟他談談自己的事了,“不用說,我是受了驚,不過也絕非是什么大不了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監督官問道,他說著把蠟燭放到小桌子中間,把其他東西擺在蠟燭的周圍。“也許你誤解了我。”K趕緊解釋說。“我是說,”——K話沒說完就停住了,他朝四下看了看,想找一把椅子,“我想我可以坐下來說吧?”他問道。“這可沒有先例。”監督官回答道。“我是說,”K沒有再停下來,“我當然受驚不小,不過一個在世上活了三十多年的人單槍匹馬闖蕩搏擊,注定不會為意外的事所左右,也不會把它看得那么嚴重。對今天這件事尤其是這樣。”“為什么對今天這件事尤其是這樣呢?”“我并不是想說,我把今天發生的一切當作在開玩笑;要這么說的話,我就覺得為此所做的準備顯得太周全了。那么公寓里所有的人,以及你們幾位都得參與了。這樣的玩笑未免太過分了。我確實并不是想說,這是一個玩笑。”“一點不錯。”監督官一邊說,一邊察看著火柴盒里有多少根火柴。“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說,”K接著說下去,他掃視了一下在座的,甚至想把那三個觀看照片的人的注意力也吸引過來,“但是,從另一方面說,這事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這么說當然是有根據的:有人指控了我,但是我一點也找不出我犯了什么別人可以用來指控的罪過。不過這是無關緊要的,主要的問題在于是誰指控了我?什么樣的機構來審理這個案子?你們是法官嗎?你們沒有一個人穿著制服,如果你的衣服,”他說著轉向弗蘭茨,“也不算作制服的話。而你的衣服倒更像旅行者的打扮。這些問題我要求得到一個明確的解釋。我相信,只要事情說清楚了,我們就會十分愉快地各走各的路。”監督官把火柴盒往小桌上一扔。“你完全弄錯了,”他說,“對你的案子來說,在座的幾位先生,都是些無關緊要的人物。其實我們對這案子也是一無所知。我們是可以穿上最正規的制服,你的案子絲毫也不會變得更糟。我也絕對不可能說有人指控了你的話,或者更多類似的話,我并不知道是否是這種情形。你被捕了,這是毫無疑問的,更多的我就不知道了。或許看守對你嘮叨了些什么別的事,那不過是瞎說說而已,即使說我答復不了你提出的問題,不過,我倒可以忠告你一句:少在我們身上打主意,少想想你將會怎么樣,最好還是多想想你的處境。別再這么大聲嚷嚷你是清白無辜的,這反而會損壞你在其他方面給人留下的還不錯的印象。你也要少開口為好,你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誰都會認為是你的態度的表露。難道你少說幾句不行嗎?再說你那樣做對你有什么好處呢?”

K目不轉睛地看著監督官。難道他就聽著一個可能比自己還年輕的人振振有詞地來教訓嗎?難道他要為自己的坦誠而遭受斥責嗎?難道他無法得知為什么被捕和下令逮捕的幕后人嗎?他禁不住激動起來,在屋里踱來踱去,誰也不阻攔他。他摸摸袖口,又摸摸胸前的襯衫,捋了捋頭發,走過那三個人身旁時說:“真是荒唐!”這三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和善而嚴肅地打量著他。最后,K又在監督官的桌前停住腳步。“哈斯特爾律師是我的好朋友,”他說,“我可以打電話給他嗎?”“當然可以,”監督官回答道,“不過我不明白給他打電話會有什么意義,除非你有什么私事要跟他商量。”“你還問有什么意義?”K喊了起來,與其說是大動肝火,倒不如說是驚慌失措,“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口口聲聲問我有什么意義,而你自己在做的不正是這世上最無意義的事嗎?這未免太荒唐了吧?你們先是闖進我的屋里來抓人,現在圍在這兒,坐的坐,站的站,而且要讓我像表演高超的騎術一樣來給你表演。既然你們聲稱我被捕了,那么跟律師打電話還有什么意義呢?好吧,我不用打電話了。”“你愛打就打吧!”監督官邊說邊伸出手指向前廳,那里放著電話,“請便,去打吧!”“不,我不想打了。”K說著走到窗前。對面樓上,那幾個人依然守在窗前袖手觀望。當K出現在窗前時,他們似乎才有點不好意思。兩個老家伙想起身走開。然而,站在他們后面的那個人讓他們別在意。“那邊也有這樣看熱鬧的。”K手指向外一指,對著監督官大聲說道。“走開!”他接著朝對面吆喝一聲,那三個人立即往后退了幾步,兩個老家伙竟退到了那男人的背后,他用魁梧的軀體遮擋住他們。看他嘴唇嚅動的樣兒,準是說了些什么。只因相隔太遠,無法聽見。但是,他們并沒有完全走開的意思,好像在等待著時機,再悄悄地回到窗前來。“死皮賴臉、肆無忌憚的東西!”K說著身子又轉回屋里。他向旁邊瞥了一眼,似乎發現監督官可能也是這樣想法。但是,監督官也可能根本就沒有聽,因為他把一只手緊緊地按在桌子上,好像在比較著這手指的長短。兩個看守坐在一個用繡花布罩著的箱子上,在膝蓋上摩來摩去。三個年輕人手插在腰間,漫不經心地四下張望。屋子里靜悄悄的,好像在一間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里。“好吧,我的先生們,”K大聲說,一瞬間,他覺得好像是在座的沉重地壓在他肩上似的,“看你們的神色,我這案子或許該結束了。依我看,最好別再追究你們的行為合法不合法,這事握手言和就算了結了。如果諸位也是這么想的話,那么就請便了——”他說著就走到監督官的桌前,伸出手去。監督官抬起頭來,咬了咬嘴唇,望著K伸過來的手。K始終以為他會握住這只言和的手的。然而,那家伙站起身來,拿起放在畢爾斯泰納小姐床上的硬圓帽,雙手把它小心翼翼地戴在頭上,好像是在試戴新帽似的。“你把一切想得是多么簡單!”他對著K說,“你以為這樣我們就可以把你的案子結了嗎?不,你想錯了,這確實辦不到。另一方面,我說這些話也絕對沒有要你不抱希望的意思。不能放棄,為什么要放棄希望呢?你只不過是被捕了,別的什么都沒有。我奉命來通知你被捕了,我這樣做了,也看到了你的反應。今天就到此為止吧,我們現在可以告別了,當然這只是暫時的告別。我想你可能要到銀行去吧?”“去銀行?”K問道,“我想我不是被捕了嗎?”K的發問帶有幾分挑釁,因為他并不在乎他提出握手言和不被理睬,只覺得越來越跟這幫家伙沒有什么好說的,尤其從監督官起身要走以后更是如此。他在耍弄他們。他盤算著,如果他們要走的話,他就一直追到大門口,讓他們干脆逮他走就是了。因此,他便重復道:“我不是被捕了嗎,又怎么能夠去銀行呢?”“啊呵,原來如此,”已經走到門口的監督官說,“你誤解了我的意思。你被捕了,確實如此,但是,這并不妨礙你的工作,也不會妨礙你的日常生活。”“這么說來,被捕并不是很壞的事。”K說道,并且走近監督官。“我從來都不認為這是壞事。”這家伙說。“但是,照你這么說,似乎我被捕一事,根本就沒有什么通知的必要了。”K說著更加靠近了監督官,其他人也靠上前來。現在,大家都擠在門旁那一小塊地方上。“這是我的義務。”監督官說。“一個愚蠢的義務。”K毫不讓步地說。“也許吧,”監督官回答道,“不過,我們別這么爭來爭去浪費時間。剛才我以為你要去銀行。既然你老是咬文嚼字吹毛求疵,我就再補充一句:我并不強迫你去銀行;我只是猜想你要去。為了你方便起見,為了讓你盡量不惹人注意地回到銀行去,我留著三位先生在這里,他們都是你的同事,隨時聽候你的吩咐。”“什么?”K喊了起來,十分驚奇地注視著這三個人。在他的印象里,這三個如此不起眼的、面色蒼白的年輕人始終不過是那幾個觀看照片的人。現在他才發現,他們確實是銀行里的職員,說是同事,則言過其實,這也露出了監督官無所不曉的破綻。但是,無論怎么說,他們確實是銀行里的低級職員。K怎么會視而不見呢?他一個勁兒地只顧跟監督官和看守周旋,竟沒有認出這三個人來:一個是呆板的拉本斯泰納,他習慣于揮動雙手,一個是眼眶深陷、滿頭金發的庫里希,另外一個叫卡米納,他臉上患有慢性肌肉勞損病,總是掛著令人難堪的笑容。“早晨好!”K停了一會兒說,并且向這三個彬彬有禮、躬身致意的年輕人伸過手去,“我一點兒也沒有認出你們來。不說啦,我們現在上班去,好嗎?”三個年輕人聽了滿面笑容,頻頻點頭,仿佛他們就是為了得到這個機會才等這么久。當K要回房間去取他的帽子時,他們爭先恐后地跑去拿,這樣免不了有幾分尷尬。K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看著他們穿過兩道大開的門跑進去,落在最后的當然是不開竅的拉本斯泰納,他只不過是邁著輕快的小步子跑了進去。卡米納把帽子遞了過來,K像在銀行里一樣,不得不一再自言自語地提醒自己,卡米納的笑臉不是故意做出的,就是他真的想笑,也無法笑得出來。前廳里,格魯巴赫太太給這幾個人打開了大門,看來她并不很感到愧疚。像往常一樣,K低頭看著她的圍裙帶,它深深地勒進她那肥胖的腰間,深得讓人莫明其妙。到了樓下,K看了看表,決定叫一輛出租車,以免再耽誤時間,因為他已經遲了半個鐘頭。卡米納跑到巷口去叫車,另外兩個顯然竭力想分散K的注意力。就在這時,庫里希突然指向對面的大門:只見那個蓄著發紅的山羊胡子的高個子男人出現在大門口。一瞬間,他露出了整個身子,顯得有幾分窘迫的樣子。他又縮了回去,倚靠到墻邊。那兩個老人可能正在下樓。庫里希讓他去注意那男人,K感到很惱火,其實他自己早就看見了,而且也料到了他會出現。“別看那邊了!”K按捺不住地喊了出來,也顧不上去考慮面對獨立自主的男人這樣講話是多么的出乎尋常。不過,也不必去解釋了,因為就在這時,出租車叫來了,他們便坐上車走了。這時,K想起了他沒有注意到監督官和看守們是怎樣離開的。剛才他只注意了監督官,竟沒有認出這三個職員來;現在他又只注意了這三個職員而忘記了監督官。這說明他不夠沉著鎮定,K決心在這方面要多加小心。想著想著,他便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從車子的后篷望過去,興許還能看到監督官和看守。但是,他馬上又轉回身來,舒舒服服地靠在車座一側,絲毫不想再去尋找任何人。雖說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可是,或許他現在正是需要聽幾句安慰話的時候,然而這三個年輕人好像都懶得開口;拉本斯泰納向右望出車外,庫里希向左看出去,惟有卡米納掛著他那難堪的笑臉聽候他的吩咐。可惜的是,出于人道的考慮,這張笑臉不能作為談笑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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